宋逸煒
一八八二年五月三十日,法國《時代報》(LeTemps)刊登了一篇關(guān)于拉雪茲神父公墓(CimetièreduPère-Lachaise)的匿名報道。周日(二十八日)下午二時三十分,六百余人聚集在這里,紀念巴黎公社十一周年。儒勒·若弗蘭(JulesJoffrin)、露易絲·米歇爾(LouiseMichel)等公社親歷者先后發(fā)表演說,群情激昂,高呼:“公社萬歲!社會革命萬歲!”眾人向遇難者獻花后離去。墓園重歸寂靜。下午五時,一群年輕人來到墓園,他們在雜草中尋找散亂的尸骨,或沿著山丘滾動顱骨,或拼接骨架,嬉笑取樂。
“簡單的游戲令人毛骨悚然。天?。∈怯螒騿??還是對一種可能已經(jīng)遺忘的殘酷諷喻?”法國左翼歷史學(xué)家馬德萊娜·勒貝里烏(MadeleineRebérioux)讀到《時代報》的報道后驚詫莫名。由此,她開始以巴黎公社社員墻(MurdesFédérés)為中心,梳理法國人圍繞共和國與公社的記憶博弈。
一八七一年三月成立的巴黎公社,反對凡爾賽政府。五月二十一日,政府軍隊攻入巴黎,制造了“血腥的一周”(Semainesanglante)。五月二十七日,一些公社戰(zhàn)士在激戰(zhàn)后倒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東南側(cè)的圍墻下,這是拉雪茲神父公墓成為巴黎公社標志的由來。如今,巴黎市政廳開辟的一條參觀路線,勾連了公墓內(nèi)三十八處公社遺跡。在沉默的遺跡里,有三位戰(zhàn)士生前訴說了最后一天發(fā)生的故事。
一位是儒勒·瓦萊斯(JulesVallès)。走進公墓正門,繞過亡者紀念碑與禮拜堂,左轉(zhuǎn)前行不久的墓園第六十六區(qū)即是他的墓碑。在瓦萊斯青銅半身像下的基座上,鐫刻著他親密的友人和同志塞夫蘭娜(Séverine)為他選定的墓志銘:“人們記住的我的才能,只會是我的信仰?!?/p>
瓦萊斯,一八三二年生,在一八七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巴黎公社舉行的第一次選舉中當選為公社委員,擔任與公社教育、對外關(guān)系、軍事法庭等有關(guān)的工作,他主編的《人民呼聲報》(LeCriduPeuple)是公社期間最受巴黎人民歡迎的報紙之一。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公社在市政廳舉行例會,瓦萊斯擔任會議主席。會議進行中,一名公共安全委員會成員打斷議程,宣讀了一則來自前線的急件:“凡爾賽人剛剛突破了城門……”面對突如其來的敵軍,公社委員會在次日上午通過決議,每位委員回到本區(qū)組織防御。
瓦萊斯在特羅拉多(Trocadéro)目睹了政府軍隊炮擊戰(zhàn)神廣場。當他來到軍事學(xué)校和戰(zhàn)爭部時,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瓦萊斯重新返回市政廳,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二十余名公社委員,大家面色沉郁,低聲絮語。
“一切都完了!”
“萬特拉(Vingtras,瓦萊斯的自稱),這句話應(yīng)該收回去!相反,應(yīng)該告訴老百姓巴黎城將是反動軍隊的墳?zāi)?,叫人民振作起勇氣,命令他們重建街壘?!保ㄈ謇铡ね呷R斯:《起義者》,郝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272頁)
在激烈的戰(zhàn)事中,瓦萊斯于五月二十三日拿到了最后一期《人民呼聲報》。他從市中心的先賢祠撤退到東北郊的第二十區(qū)。五月二十八日五時,瓦萊斯與他曾經(jīng)領(lǐng)導(dǎo)過的國民自衛(wèi)軍第一九一營駐守在貝爾維爾街(ruedeBelleville)的一處街壘,對面是法維耶大廳(salleFavié)。面對敵人的猛烈炮火,瓦萊斯等堅守陣地:
我們用步槍和炮彈來回答向我們瘋狂打過來的炮火。
所有防哨和路角房屋的窗口,我們的人都塞上了草褥子,可是里面卻因為有子彈打進來都冒著煙。
街壘上不時有一個木偶似的腦袋露出來。
彈無虛發(fā)!
我們有一尊大炮,開炮的是幾個不大說話的英勇的小伙子。有一個還不滿二十歲,麥黃色的頭發(fā),矢車菊藍的眼珠,遇到有人夸獎他發(fā)炮準確,他便像一個小姑娘似的馬上紅臉。(同上,309頁)
炮火間歇的空當,一位自稱“反對戰(zhàn)爭,擁護和平”的“中間人”
來到街壘前勸降,瓦萊斯斷然拒絕。此人離開后,敵人的炮彈如雨般地飛來,公社的防御工事很快崩潰。正午時分,街壘失陷。
瓦萊斯等人開始亡命。在一位好心的婦女的引領(lǐng)下,他們來到了在附近救護隊工作的該婦女的丈夫處。后者是一名外科醫(yī)生,他擔心接納瓦萊斯會給自己的病人招致危險,婉言拒絕了給這些人提供幫助。不過,他告訴瓦萊斯可以到不遠處的救護站避難。在那里,一位約二十五歲的女子爽快地接納了他們:“你們看,我這里有十五個受傷的。你來做醫(yī)生,讓你的朋友做助手?!边@位女子用煎蛋卷和葡萄酒招待了他們。得益于救護員身份的掩護,瓦萊斯等不僅躲過了凡爾賽軍官的盤查,而且還以運輸傷員為由,穿越重重崗哨,抵達塞納河左岸的仁濟醫(yī)院(H?pitaldelaPitié)。院長認出了大名鼎鼎的瓦萊斯。經(jīng)過一番考慮,院長決定放行,于是瓦萊斯騎著一匹瘸馬,到了位于巴黎西南蒙帕納斯街(rueMontparnasse)的朋友家。
成功逃脫追捕的瓦萊斯,輾轉(zhuǎn)流亡到比利時、英國,一八八0年遇到大赦才得以回到巴黎。晚年的瓦萊斯克服糖尿病和神經(jīng)衰竭癥的折磨,完成了三卷本自傳體小說《雅各·萬特拉》;重刊《人民呼聲報》,宣傳社會主義。一八八五年二月十四日,瓦萊斯在巴黎逝世,享年五十三歲。近六萬人來到拉雪茲神父公墓參加了他的葬禮。
市政勞動者紀念碑附近是墓園第四十九區(qū),這里是巴黎公社戰(zhàn)斗到最后時刻的地方,墓碑上可見子彈的斑斑痕跡。距此不遠的納骨塔(Columbarium),安放著利沙加勒(ProsperOlivierLissagaray)的骨灰。利沙加勒是另一位訴說過公社最后一天故事的戰(zhàn)士。
利沙加勒,一八三八年生,曾任一八七0年國防政府駐圖盧茲軍事特派員。利沙加勒“既非公社委員,也非部隊軍官,不是公務(wù)人員,更沒有受雇于公社”,一八七一年三月十八日到巴黎。他以記者身份,先后主辦了《行動報》(LAction)和《人民論壇報》(LeTribunduPeuple)。在“血腥的一周”,他見證了公社的最后戰(zhàn)斗。
五月二十七日,政府軍隊從南北兩個方向撲來,對公社的最后兩大據(jù)點—拉雪茲神父公墓和肖蒙(Chaumont)高地展開進攻。下午四時,五千名士兵包圍了公墓,堅守在此的二百名公社戰(zhàn)士早在中午就已彈盡糧絕。晚六時,公社戰(zhàn)士們借助墓穴的掩護,與敵人徒手搏斗,且戰(zhàn)且退,最后全被槍殺在公墓東南的一處圍墻下。而肖蒙高地的戰(zhàn)斗,從晚上十時持續(xù)到次日凌晨四時,在傾盆大雨和槍炮聲中,六百余名公社戰(zhàn)士數(shù)次擊退敵軍,但終因寡不敵眾而全部死難。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公社最后的捍衛(wèi)者退據(jù)第二十區(qū)中心。八時,第二十區(qū)區(qū)政府被敵軍攻克。十時,政府軍隊以三分之二的兵力包圍了最后的公社戰(zhàn)士。政府軍隊的大炮持續(xù)轟炸圣殿街(RueduTemple)、奧貝坎普街(RueOberkampf)、弗里-梅里庫爾街(RueFolie-Méricourt),社員們在用盡全部彈藥后,與敵人肉搏。十一時左右,戰(zhàn)斗結(jié)束,各處零星的戰(zhàn)斗持續(xù)至下午三時(Lissagaray,Leshuitjournéesdemaiderrièrelesbarricades,Bruxelles:BureauduPetitJournal,1871,pp.146-147)。
公社最后的街壘位于拉姆龐諾街(rueRamponeau),公社軍事代表歐仁·瓦爾蘭(EugèneVarlin)二十七日晚至二十八日上午曾在此戰(zhàn)斗。二十八日九時,瓦爾蘭等公社委員身披紅色綬帶,肩扛槍支,在紅旗的指引下,率領(lǐng)一支五十人左右的小隊離開,開始在各街區(qū)迂回作戰(zhàn)?!耙粋€唯一的公社戰(zhàn)士捍衛(wèi)著這個街壘一刻鐘之久。他曾三次把凡爾賽分子插在巴黎街街壘上的軍旗旗桿打得粉碎。公社這個最后的戰(zhàn)士由于勇敢,結(jié)果得以逃脫了?!保ɡ臣永眨骸兑话似咭荒旯缡贰?,柯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六二年版,371頁)據(jù)說這個沒有姓名的戰(zhàn)士,就是文字的作者利沙加勒本人。
離開巴黎不久,利沙加勒在布魯塞爾出版了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寫成的《街壘后的五月八天》一書。流亡倫敦期間,利沙加勒在收集史料的基礎(chǔ)上,于一八七八年完成了《一八七一年公社史》,這是一部被馬克思譽為“第一部真實的公社史”的著作。回到巴黎后,利沙加勒以筆作槍,繼續(xù)寫作,乃至多次被判處監(jiān)禁與罰款。一九0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利沙加勒因病逝世。兩天后,近兩千人來到拉雪茲神父公墓,參加了利沙加勒的遺體火化儀式。利沙加勒化為一抔骨灰,被安放在第一千三百八十五號骨灰盒中。第三位訴說公社最后一天的戰(zhàn)士是讓-巴蒂斯特·克萊芒(Jean-BaptisteClément)。從納骨塔順主路下坡,左轉(zhuǎn)不遠即毗鄰社員墻的公墓第七十六區(qū),這里有“公社詩人”克萊芒的墓地。墓碑上方的詩人頭像披紅色綬帶,四周被櫻桃樹環(huán)繞,中間是詩人的名字和生卒年“一八三六至一九0三”,下方用紅字特別注明他是歌曲《櫻桃時節(jié)》(LeTempsdesCerises)的作者。這是克萊芒一八六六年創(chuàng)作的歌頌美好愛情的詩作,兩年后,由作曲家安托萬·勒納爾(AntoineRenard)譜曲,成為傳唱至今的一首旋律清婉悠揚的歌曲。
克萊芒擔任公社委員,先后在公共服務(wù)與救助、武器制造和教育委員會任職。公社失敗后,他輾轉(zhuǎn)亡命德國、比利時和英國,直至一八八0年遇大赦回到法國。在克萊芒出版的個人作品集中,他以《櫻桃時節(jié)》這支流傳甚廣的歌曲獻給“勇敢的公民露易絲,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星期日,國王噴泉街(rueFontaine-au-Roi)的女護士”。
國王噴泉街是公社最后的街壘之一。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夜間,它被政府軍隊攻下,但次日清晨,公社戰(zhàn)士又重新奪回街壘。瓦爾蘭、克萊芒等公社領(lǐng)導(dǎo)人曾在此戰(zhàn)斗至下午一時。十余年后,克萊芒清晰地記著當日的情景:大約十一至十二時之間,一位二十至二十二歲左右的年輕女孩走向這座只剩二十余人堅守的街壘,她的手中拿著一只籃子。公社戰(zhàn)士們問她:“你從哪里來?來這里做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暴露自己?”女孩簡單回答說,她是圣-莫爾街(rueSaint-Maur)街壘的一名女護士,街壘被攻克后,她來看看這里是否需要幫助。戰(zhàn)士們雖然對她的奉獻精神十分感動,但為了保護她,拒絕讓她留下。然而,女孩堅決不肯離去,對傷者進行了及時救助。戰(zhàn)士們一個個倒下,克萊芒等在決定撤退時來不及通知她一起離開?!拔覀冎恢浪拿质锹兑捉z,她是一名工人?!保↗.-B.Clément,Chansons,5eédition,Paris:C.MarponetE.Flammarion,1887,pp.244-245)克萊芒把自己最受歡迎的作品獻給了這位去向不明的女英雄。
露易絲的故事與《櫻桃時節(jié)》最后一段歌詞符契若合,為巴黎公社的最后時光畫上了一個凄美的句號。
我永遠會愛著櫻桃時節(jié):
這段時光令我永志不忘,
也會為之心傷。
幸運女神把它賜予給我,
卻也不能撫平我的憂傷……
可我依然鐘愛櫻桃時節(jié),
這段回憶我定永遠珍藏。
此后,《櫻桃時節(jié)》不單單是一首愛情歌曲,更成為巴黎公社的重要象征。直到今天,每年五月的最后一個周末,“巴黎公社之友”都會齊聚在社員墻下,用它來紀念那段歲月,緬懷為理想而戰(zhàn)的公社戰(zhàn)士。
繞過社員墻,最后一段路的盡頭是以萊昂·甘必大(LéonGambetta)命名的公墓后門。一八七0年九月四日,甘必大在巴黎市政廳宣布成立共和國;一八八0年六月二十一日,甘必大宣布赦免所有公社社員,流亡國外的公社戰(zhàn)士得以陸續(xù)返回法國。曾經(jīng)的公社戰(zhàn)士聚集在拉雪茲神父公墓內(nèi),昔日見證公社最后血腥時刻的圍墻被冠以“社員墻”。起初,對于社員墻下的紀念活動,官方的反應(yīng)是溫和的,街頭上被禁止的紅旗可以出現(xiàn)在墓園內(nèi),而社會主義者在演講中也可以公開頌揚“為共和國犧牲”的戰(zhàn)士。不久,由于擔心“社員墻”成為抗爭記憶的符號,一八八三年巴黎市議會在修繕墓園時否決了公社社員擁有墓地永久使用權(quán)的提案。一八八五年社員墻下的活動受到警方的暴力干預(yù)。此后二十年間,由于官方的多次介入,社員墻下的花圈數(shù)量逐年遞減。
一九0五年,統(tǒng)一的社會黨成立。兩年后,巴黎市議會同意將墓地永久分配給公社社員。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法國社會黨和共產(chǎn)黨分道揚鑣。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面對法西斯主義的威脅,兩黨重新團結(jié)在社員墻下。此后,無論是社會黨在“人民陣線”時期成為執(zhí)政者,還是共產(chǎn)黨在抵抗運動中的英勇表現(xiàn),都催使公社記憶融入共和國認同之中。而關(guān)于“二戰(zhàn)”期間集中營死者的匿名記憶,更被視作公社遇難者記憶的延續(xù)?!岸?zhàn)”后,社員墻的“抗爭性”逐漸弱化,最終在一九八三年被納入“法國歷史遺跡”名錄。從此,社員墻在法蘭西共和國得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
對于巴黎公社社員墻的歷史,勒貝里烏在文章結(jié)尾寫道:“它的神話起源于新的歷史,見證了法國人對大革命和共和國那不可分割的熱愛?!崩肇惱餅醯奈恼率珍浽谝痪虐怂哪瓿霭娴摹队洃浿畧觥罚↙esLieuxdemémoire)第一卷《共和國》(LaRépublique)里。這套由皮埃爾·諾拉(PierreNora)擔任主編的皇皇巨著,前四個專題分別為“象征”“紀念性建筑”“教育”和“紀念活動”,探究了政治符號在構(gòu)建國家認同時發(fā)揮的作用。最后一個專題被命名為“對抗性記憶”(contre-mémoire),聚焦于旺代和巴黎公社—共和國曾經(jīng)的“敵人”。但是,正如兩篇文章副標題所展示的,旺代是外省的“區(qū)域性記憶”(région-mémoire),大革命中“藍與白”對立的實質(zhì)是“共和派與保王派”的博弈;巴黎公社是首都革命,“紅色,噴射的血”,寓意了革命者熾熱的情感。兩種記憶來自政治立場迥異的群體,其顏色卻一同拼接在法蘭西國旗—三色旗上,這意味著共和國的集體記憶是涵容了對立物的裝置。
十九世紀末以降,拉維斯(ErnestLavisse)通過勾連“從高盧人到共和國”的譜系,書寫了一種未曾斷裂的單一的法蘭西民族國家的歷史。為了超越這種影響至深的政治史敘事,《記憶之場》重新檢視了象征性遺產(chǎn)在現(xiàn)代國家建構(gòu)過程中的意義,這樣,“現(xiàn)代的歷史”(histoirecontemporaine)變?yōu)椤皻v史的現(xiàn)在”(présenthistorique),由一百三十五篇文章組成的《記憶之場》構(gòu)筑了一個宏大的、以和解為指歸的“象征性的新歷史”—法蘭西記憶。故而,當游客在拉雪茲神父公墓追尋公社最后一天的痕跡時,即使面對棲息在大寫的歷史/記憶中的差異性片段,也不會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