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箐

好一會兒，弟弟輕輕地說：“姐，我們給李月牙道歉好不好？不要讓她去住校。”

1

李月牙回來的時候，我和弟弟正在書房寫作業(yè)。腳步聲在書房門口停了一下，才傳來輕輕敲門的聲音。

“進來！”我大聲說。

門開了一半，李月牙穿著一身洗得發(fā)舊的校服出現(xiàn)了。

“有事嗎？”我笑盈盈地問。

“有事嗎？”弟弟也嬉皮笑臉地跟著問。

李月牙微低著頭，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說：“我姨呢？”

“不知道啊?！蔽野杨^轉(zhuǎn)回來，繼續(xù)寫作業(yè)。

李月牙站了一會兒，沒再說話，關(guān)上書房門走開了。

“討厭！”弟弟咕噥著。

“行了啊，”我教訓(xùn)他，“她可是你的表姐?！?/p>

“哼，她還是你表妹呢！”弟弟噘起嘴巴。

李月牙是小姨的女兒，小姨是媽媽的親妹妹。原本我們很親近，逢年過節(jié)就在一起玩，不是我們?nèi)ニ?，就是她來城里找我們?？墒牵詮乃齺沓抢镒x初中，確切地說，自從她占據(jù)了我們家書房后，狀況就開始改變了。

弟弟是最先開始討厭李月牙的。有天晚上睡覺前，七歲的弟弟突然大聲嚷嚷：“李月牙，你牙齒那么黃，睡覺前能刷刷嗎？”

李月牙剛走到書房門口，聽到這話后頓了一下，轉(zhuǎn)身就去了衛(wèi)生間。她走到弟弟身邊時，弟弟還夸張地捂住了口鼻。

其實我挺喜歡李月牙的。她特別勤快，自從她來后，媽媽分配給我的家務(wù)都由她主動承擔了。媽媽經(jīng)常對我說：“你要是有月牙一半懂事就好了?！眿寢屨f這話時，我就對月牙做個鬼臉說：“你要是我姐姐就好了?！边@時，月牙就會停住洗衣服的手，看著我笑。雖然她比我小了將近一歲，可仿佛只有到了學校，她才是我真正的妹妹。

她與我同班，性格膽小內(nèi)向，整天跟在我后面。剛開始有同學問起我和她的關(guān)系，我會說：“這是我表妹月牙，現(xiàn)在住在我家?！痹卵缆牶缶蜁忧拥靥痤^羞澀一笑，怕生似的再靠我近一點。同學就笑起來：“哪里是表妹，分明是粉絲！”當然，我很享受被她“粉”的感覺。其實我學習遠不如她，是她經(jīng)常給我補習功課。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天早上，我到教室后剛坐下，同桌王萌就悄聲對我說：“王曉雨，你表妹在你家舍不得用水洗澡、洗衣服嗎？她天天跟在你身后，你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味道嗎？那校服都穿一個星期了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身上也有那種味道了呢！嘖嘖嘖！”她說著用右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我的臉頓時烘烘發(fā)熱。

下午回到家，月牙走到我身邊，我刻意聞了一下，并沒有什么味道，難道就像古文里說的“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我突然間有點兒煩她了，覺得她讓我在同學面前丟了臉。然后，我立即找出幾件衣服給她：“這些衣服送你了，明天換上?！崩钤卵赖难劬α辆ЬУ?，說：“真好看！曉雨，你對我真好！”

第二天，李月牙穿上了我的衣服。我倆到了學校，迎面就碰到了王萌，她指著李月牙笑了起來：“李月牙，你不覺得你穿這衣服特別不合身嗎？”

我的臉再一次烘烘發(fā)熱。我轉(zhuǎn)頭看向李月牙——她比我瘦，個頭也矮，皮膚又黑，我的衣服套在她身上，顯得她更加孱弱、土氣。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對著王萌訕訕笑著說：“舊衣服嘛，反正我又不穿了……”

我突然覺得認識月牙很丟人，說完就拉著王萌的胳膊，撇下月牙迅速走開了。

放學鈴聲一響，我打算故意磨蹭不跟李月牙一起回家?？梢豢蠢钤卵溃呀?jīng)抓起書包飛跑出去了。

等我到家，發(fā)現(xiàn)李月牙正在拖地，穿的是她那件校服，可那校服前一天晚上洗了還沒干透??！我有些尷尬，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摔，故意大聲對正在廚房做飯的媽媽喊：“我回來了！”

我看到李月牙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干手里的活了。我心里悶悶的，想著自己做的可能有些過分了。吃過飯，我就站在門口等著，可李月牙竟然看都沒看我一眼，自顧自出門了。等我追出去，她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們就這樣產(chǎn)生了距離。

2

從那以后，李月牙在家做家務(wù)更勤快了，但也比以往更沉默了。

在學校，李月牙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除了上廁所，幾乎不出教室門。那天，她的男同桌玩得滿頭大汗回來，看到李月牙趴在桌子上，他沒法進去，便大喊：“李月牙，你不覺得自己特別礙事嗎？”李月牙猛地抬起頭，趕緊起身讓路。可她沒站穩(wěn)，同桌走到她身邊時，她一個搖晃，半個身子倒在了同桌身上。同桌猛地把她推開，小小的李月牙往相反的方向倒去，最后被凳子絆倒在地。

我在后面目睹了整個過程。如果在以前，我早沖過去拎起那男生的領(lǐng)口教訓(xùn)一頓了。而現(xiàn)在，我猶豫地看著李月牙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她在起身的那一刻，好像扭頭往后面看了一眼。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在王萌家寫完作業(yè)回來時，看到媽媽和李月牙都坐在客廳里。李月牙低著頭，媽媽一臉無奈。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月牙，你如果真的要住校，姨也不攔著你，但也得等到下學期，學校好安排你住宿，對不對？”

李月牙不吭聲。

“你這么著急去住校，你媽媽會以為姨對你不好。月牙，我……”媽媽有些急了。

在屋里寫作業(yè)的弟弟突然間沖了出來：“媽！我都長大了，要自己住一個房間，書房是姐姐的?！?/p>

“你閉嘴！”媽媽怒喝一聲。接著，她又轉(zhuǎn)向月牙：“月牙別生氣啊，曉忠小，不懂事。你就聽姨的，等下學期再搬到學校好不好？”

我不知道李月牙是什么時候萌生住校的念頭的?；蛟S是從我面對王萌的嘲笑把她獨自扔下時，或許是從我看她受人欺負而無動于衷時，又或許是她的自尊心一直在飽受折磨，感覺無法忍受時。

媽媽沒有給李月牙做通思想工作，便到陽臺給小姨打電話。說了一會兒，媽媽又出來，讓李月牙接電話。李月牙接過電話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點頭，點著點著，我聽到她哭了。

媽媽把她抱進懷里時，她哭得更兇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李月牙放聲大哭。我跟弟弟躲在房間里偷看，弟弟說：“好像我們欺負她了一樣！我可沒欺負她??！”“你還沒有??？你嫌人家臟！”我兇巴巴地斥責弟弟，但好像自己也被抽了一巴掌，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3

晚上睡覺前，媽媽輕輕進了我們的房間。媽媽沒有開燈，沉默地坐在黑暗里。我猜媽媽一定生氣了，她一定想到了是我們讓李月牙受了委屈。我和弟弟大氣都不敢出，假裝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只聽媽媽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很幸福，爸爸媽媽都在身邊疼愛你們，怎么能體會到別人的苦呢？”說完，她就出去了。媽媽什么都沒做，可我覺得她又給了我一巴掌。

弟弟在上鋪小聲問我：“媽媽說的啥意思啊？”

我沒有回答，弟弟又問：“是說李月牙苦嗎？她怎么苦了？”

我踢了踢上鋪的床板，吼起來：“你閉嘴！”

房間里頓時沒有了聲音。窗外的汽車燈時不時照射在窗簾上，給漆黑的房間帶來朦朧的光明。弟弟均勻的呼吸聲慢慢響起來，他是在自己家啊，當然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那隔壁房間的李月牙呢？

我踢了踢上鋪床板，弟弟睡意蒙眬地問：“咋了啊姐？”

我說：“你知道李月牙為什么住我們家嗎？”

弟弟說：“哎呀，明天說吧，困死了！”

我沒理他，繼續(xù)說：“其實，李月牙以前跟我們一樣，雖然家在很遠的新疆，但小姨和姨夫都在她身邊。后來，姨夫意外去世了，小姨要去大城市打工賺錢，就把李月牙送回老家讓外婆照看。再后來，小姨擔心農(nóng)村教育條件不好，不得不讓李月牙住進了我們家……”

“這我都知道！”弟弟說道。

“那你知道嗎？姨夫去世的時候，李月牙比你還小，都沒有上小學呢！她從小就寄宿在外婆家，然后又是我們家……”

房間里又安靜下來。

好一會兒，弟弟輕輕地說：“姐，我們給李月牙道歉好不好？不要讓她去住校。”

我點了點頭，對弟弟說：“好！”

4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早早起來幫媽媽準備早飯。

等李月牙一出來，我就喊她：“月牙，吃早飯吧，一會兒我們一起去上學?！?/p>

弟弟也趕緊過去拉住月牙的手，說道：“月牙姐，對不起！之前我不該說你的！”

李月牙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們，又抬頭看了看我媽。她反應(yīng)過來，高興地點點頭，說道：“沒事的，曉忠，我們一起吃飯一起上學！”

我緊緊拉著李月牙的手，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我想，在學校誰也別想再欺負我表妹李月牙了！

田喬摘自《東方少年·快樂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