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夏
我不太喜歡貓。在我的記憶中,貓總是齜牙咧嘴,一副要撲過來咬人的兇狠模樣,還發(fā)出尾音被拖得很長的刺耳的叫聲,像是在示威。不僅如此,我十歲那年去探親,被姐姐家面相溫順的貓“欺騙”,斗膽上前摸了一把它的尾巴,看似乖巧可人的貓卻在姐姐離開后抱著我的胳膊啃了一口,我的叫喊聲響徹云霄。自那以后,我每次見到貓都躲得很遠,看到網(wǎng)上那些“擼貓”視頻時,也總是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肉桂是我在大學校園認識的第一只貓,有著棕黃相間的花色,圓滾滾的身材,棕得發(fā)亮的瞳孔。與此同時,它也是我最害怕的一只貓——其他流浪貓見到有人路過都會像驚弓之鳥一樣躲得遠遠的,只有它,像是天生的將軍似的巋然不動,有時甚至還會化身妖嬈的舞者在我面前躺倒,翻來覆去地展示一番,嚇得我連連退步,生怕它笑意連連的面孔下藏著一把鋒利的刀。
和肉桂第一次正面交戰(zhàn)是在一個秋日的午后,我把宿舍潮潤的被子拿到外面曬。宿舍樓前有一排椅子,是曬被子的好地方。我用紙巾把落滿灰塵的椅子擦干凈,隨后把被子平鋪在上面。下午上完專業(yè)課后,我整個人又累又困,想著要把吸滿陽光的被子抱回去好好睡個大覺,這時便看見了肉桂這個不速之客正舒服地躺在我的被子上,沐浴著殘存的一點陽光,一動不動。我又驚又怕,繞著被子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路過的同學看到這一幕發(fā)出笑聲,霎時間我覺得自己被一只貓逼到束手無策的地步,實在是有些丟人。
我繞樹兩圈,苦思冥想,就在我企圖用一根長一點的樹枝把肉桂叫醒時,它像是做了什么噩夢似的突然站起來左右晃了晃頭,嚇得我急忙把樹枝擋在身前。短暫的靜默后,肉桂打了兩個哈欠,順帶舔了舔嘴。隨后,它從我的被子上一躍而下。我心里松了一口氣。只是,緊接著,它竟全然不害怕我手里細長的樹枝,徑直向我走來。過往悲傷的記憶襲來,我像是被原地封印住了一般不敢動彈。它來到我腳下,轉(zhuǎn)著圈地蹭我的褲腳,左臉蹭完右臉蹭,一邊蹭還一邊“喵嗚”地叫著。許是見我沒反應,這下它直接躺在地上,打起滾來。我生怕它豎起的爪子會突然襲擊我,于是顫抖的腳一直緩慢地向后移動。但事實是我根本沒有甩開肉桂,我每挪一步,它就沖著我這邊多滾兩圈,嘴里還叫個不停,好似不滿意我離它越來越遠。
宿管阿姨適時地走了出來,遞給我一罐貓糧。我沒能叫住匆忙離開的阿姨,只得學著阿姨的樣子晃了晃裝貓糧的罐子,肉桂的叫聲立刻大起來。午后沉寂,周圍已經(jīng)沒什么人路過,我心一橫,小心翼翼地蹲下來倒了點貓糧。肉桂“騰”地四腳著地站起,全神貫注地吃起地上的貓糧來。見狀,我急忙躡手躡腳地后退幾步,隨后抱著被子溜之大吉。
那次以后,肉桂像是對我有了印象,每次我從樓下路過,它總是不知道從哪個樹叢“噌”的一下躥出來,對著我“喵嗚喵嗚”地叫著。或許是因為天生對貓敏感,我?guī)缀蹩梢苑智迦夤鸬慕新曀磉_的含義,有時是餓了想吃飯,有時是單純的撒嬌,還有的時候是看到了別的貓咪以示討好。即便如此,我也不曾主動和它拉近過關系,甚至沒有摸過它,只是偶爾在沒有人經(jīng)過時給它倒些貓糧。
大四下學期,我的校園時光開始倒計時。那段時間,我常常對未來感到茫然,有時在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發(fā)呆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有一天寫簡歷寫到很晚,從圖書館走出去時閉館音樂已經(jīng)響起,三三兩兩的同學結伴走出去,只有我孤身一人。從圖書館到宿舍的那條路上沒有燈,怕黑的我三步化作兩步,幾乎要跑起來。走到宿舍前面那條偏僻的小路時,我攥著書包帶的手又用力了幾分。草叢里似是有響動,來不及轉(zhuǎn)頭,肉桂的聲音便出現(xiàn)了——喵嗚。這是在撒嬌。莫名地,像是迷路的孩童見到了媽媽,瞬間我心里的忐忑和恐懼一掃而空,唯有滿滿的寧靜和安定感。
在肉桂的陪伴下,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甚至心情愉悅地哼起了亂七八糟的小調(diào),而肉桂就像一位老友一樣走在我的腳旁,時不時沖我叫上幾聲,仿佛不滿意我唱的五音不全的歌。
在那之后,我變得更加繁忙,生活就像是被時光強行推著走——準備答辯,去圖書館還書,上交校園卡,宿管阿姨反復來宿舍問我們幾時離開……我是在郵寄行李回來的路上看見的肉桂,彼時它半坐在宿舍樓前那棵不知名的樹下。樹上開滿了耀眼的黃花,風吹過,偶有幾片花瓣落下,肉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看著人來人往,像個久經(jīng)滄桑的老者。我突然很傷感,或許肉桂和我一樣,生性孤僻,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身邊的朋友也就少之又少。如今我即將邁入一個新的世界,去適應新的環(huán)境,應對新的人,而肉桂要在舊環(huán)境中一次又一次地結交新人,想來也是一樣難過又無措吧。
我緩緩地走到肉桂旁邊坐下。那天的陽光真溫柔,打在肉桂身上無比耀眼。我隨著肉桂的目光一起望,像是在觀賞一部電影——化濃妝的女生有男生幫她拎行李,只是兩個人相顧無言,各自只有在拿起手機時才重展笑顏;穿著樸素的姑娘獨自一人,肩膀上背了兩個大麻布袋子,走之前還鄭重其事地給宿舍樓拍了張照片;穿高跟鞋的女孩像是著急去面試,邊走邊拉扯著身上的西裝,走了沒幾步,似是腳上的鞋不合適,腳險些崴到,女生罵了一句,隨后緩慢又堅定地向前走去……
學校承載了每個人的青春年華,此時電影播放到片尾,像是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在學校的角色做最后的道別。我本來對學校沒有任何留戀,平淡度日,沒有朋友,無牽無掛,可想到肉桂,空落落的心里陡增了幾分沉重。
第二天,我拎著行李離開,淚水反復沖上眼眶,可我在宿舍樓下卻怎么都找不到肉桂了。我慌張地扔下行李去問宿管阿姨,阿姨說肉桂被學生收養(yǎng)帶回家了。我機械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淚水直直地淌下來。比預想中的分離提前了一些,我很難過,像是心里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挖走了一樣。也許是因為沒有好好告別吧,如果分別不可避免,那么心平氣和地說聲“再見”似乎是這場分別最美好也最有儀式感的結束方式了。如此想來,那天下午,其實肉桂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途經(jīng)它生命的每一個人道別吧。
肉桂有了自己的家,而我卻仍舊要獨自浪跡在這個世界上,下一次安穩(wěn),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以后是否會有一個交心的朋友,亦是無從知曉。我深吸一口氣,拍拍行李上的塵土,在心里向肉桂道別,隨后挺胸抬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