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林
在網上偶然看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有人在高考的時候寫出了《滕王閣序》會發(fā)生什么?想想不禁莞爾,這就好像是說“如果一個人在家里研究完成了可控核聚變會發(fā)生什么”,完全是幻想小說而已。想成就一篇絕代佳作,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莫說是今天,就是縱觀整個中國文學史,或許不能說《滕王閣序》是最好的文章,畢竟“文無第一”,但是在它奪目的光彩面前,又有哪篇文章敢稱第一呢?
《滕王閣序》作者是初唐著名文學家王勃。王勃是真正的天降英才,不過文學天才不同于音樂天才,比如莫扎特;也不同于數(shù)學天才,比如高斯。文學天才一定要有一個好的成長和教育環(huán)境,否則就容易成為王安石筆下的“方仲永”。
王勃祖父是隋末唐初的大儒王通。楊炯在《王勃集序》里記載:
祖父通,隋秀才高第,蜀郡司戶書佐,蜀王侍讀。大業(yè)末,退講藝于龍門。其卒也,門人謚之曰文中子。
從這里看,王通應該屬于隋王朝的遺民,當隋煬帝窮途末路的時候,他也回鄉(xiāng)避世,講讀修業(yè)。謚號“文中子”,可見王通深得其門人的推崇,可惜的是《隋書》及新舊《唐書》都沒有王通的傳。只是新舊《唐書》里提及他,說他當時曾仿照先賢著書,但是并未得其他學者的認可。王勃的叔祖父是唐初詩人王績,著名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就出自他的《野望》。王績的經歷和其兄王通相似,知遇于隋,但其標榜老莊之學和王通尚儒不同。由隋入唐之后,出于主客觀原因,他難以完全投身于新朝,于是“三仕三隱”,最后效仿陶淵明,隱居鄉(xiāng)里,以酒為樂,實際上還是內心矛盾,借此避世。王勃的父親叫王福畤,是王通次子。楊炯《王勃集序》:
父福畤,歷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交阯、六合二縣令,為齊州長史。
王福畤有子六人,其中王勔、王勮、王勃三人才華出眾。王勃父親的好友杜易簡稱贊王勃和其兄王勔、王勮說:“此王氏三株樹也?!薄杜f唐書》記載王福畤“以子貴”,這個“子”就是指王勃之兄王勮。王勮歷任鳳閣舍人,加弘文館學士,兼知天官(吏部)侍郎。王勃少年早慧。史書記載王勃“六歲,善文辭”(《新唐書》),“構思無滯,詞情英邁”(《舊唐書》)。除了文學造詣很高,王勃還長于史學,楊炯《王勃集序》:
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成乎朞月,懸然天得,自符音訓。時師百年之學,旬日兼之;昔人千載之機,立談可見。居難則易,在塞咸通,于術無所滯,于詞無所假。幼有鈞衡之略,獨負舟航之用。年十有四,時譽斯歸。
楊炯這里的盛贊也不算過譽。文思天授之人歷代常有,但是如此年紀就能貫通史學,那就極為罕見了。也只有這樣,才能成就《滕王閣序》各種典故的信手拈來。
唐高宗麟德初年,宰相劉祥道巡行關內,王勃上書自陳。為劉賞識。劉祥道向朝廷舉薦王勃。大約是麟德三年,王勃對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職。后來高宗第六子沛王李賢愛其才華,便招攬王勃為沛王府修撰。其時,斗雞之風盛行,沛王也不例外。王勃為沛王與英王斗雞寫了一篇檄文,后被高宗所知。高宗大怒,把王勃趕出京城。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遠離政治中心對王勃的仕途來講,無疑是沉重的打擊。但這卻極大豐富了王勃的生命體驗,極大地促進了其文學的表達領域。
唐末五代時期王定保的《唐摭言》記載:
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座,而閻公意屬子壻孟學士者為之,已宿構矣。及以紙筆巡讓賓客,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先生常談!”又報云:“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公聞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惫侨欢鹪唬骸按苏嫣觳?,當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
古時候達官貴人、文人學子有雅集的傳統(tǒng),或談詩文,或論學術,比如西晉石崇的金谷園雅集、東晉王羲之的蘭亭雅集等。雅集的初衷的是趨風逐雅,但是也很容易變成附庸風雅。是真風雅還是假風雅,關鍵就是看雅集有沒有大作家,有沒有真名篇?!峨蹰w序》全稱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洪府指的是唐代的洪州都督府,在今天的江西南昌。李淵的二十二子李元嬰在太宗貞觀十三年(639)被封為滕王,高宗永徽三年(652)任蘇州刺史,后轉任洪州都督,在任期間修建了一座巨閣,人稱“滕王閣”。晚唐韋愨《重修滕王閣記》記載:“鐘陵郡……先是背郛郭不二百步,有巨閣稱滕王者?!彪蹰w就在古豫章郡外城附近。高宗上元二年(675)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親,途經洪州。恰逢都督閻公在滕王閣大會賓客,王勃列席,賦《滕王閣詩》,并寫序文一篇,為《滕王閣序》。這里的都督閻公是誰已經不可考了。本來這閻公是想讓自己的女婿露一把臉,文章也早已經連夜準備好了。賓客們對此心知肚明,可偏偏有一個不知深淺的王勃半路殺出。于是閻公勃然離席,可當看到前面?zhèn)鱽硪痪湟痪涞奈恼聲r,終于為王勃的曠世才華所傾倒?;氐窖缦蚕硎?。一篇奇文,把一場附庸風雅,變成了千古風雅。正如閻公所言,這是“當垂不朽”的雅集,也是“當垂不朽”的文章。
從文體上看,《滕王閣序》是一篇序文。最早的序可能要上溯到《易》的《序卦》,比較典型序體文的如《史記》的《太史公自序》?!靶颉弊直旧砭哂袃蓪雍x:一是敘,即描述、記敘的意思;二是議論,即闡述其內涵。所以作為文體的序也兼有上面兩層意思。吳納在《文章辨體序說》中說:“大抵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語、善敘事理為上。” 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則更為直接地說:“(序)其為體有二:一曰議論,二曰敘事?!毙蛭捏w也確乎都可作如是觀?!峨蹰w序》也不例外。
《滕王閣序》是一篇駢文。近代著名學者劉師培曾指出:“儷文律詩為諸夏所獨有,今與外域文學競長,惟資斯體?!保ā吨袊泄盼膶W史講義》)劉師培這話是在近代西學東漸,中國學者站在中西方文學比較的視角下說出的,可以說是準確而獨到的。駢文和律詩一樣,是中國古代文學所固有的文體之一,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有的陰陽對舉的思維傳統(tǒng),產生于中國漢字音義結合個體的文字特征。濫觴于先秦,發(fā)展在漢,成熟于六朝,到了唐初正是駢文各方面技巧最為成熟之時。所以從駢文文體發(fā)展的角度,王勃的《滕王閣序》也是恰逢其時。欣賞駢文的角度有很多,比如對仗、用事、聲韻、藻飾等。當然像《滕王閣序》這種文章從古至今鑒賞無數(shù)。比如典故、成語等方面,這里筆者僅就駢文最核心的特征——對仗出發(fā),談一談《滕王閣序》的藝術成就。
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說道: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
在劉勰看來,“事對”和“反對”在對仗行文(麗辭)中是“難”和“好”?!笆聦φ?,并舉人驗者也”,就是用古人的典故對仗。過去發(fā)生的事情萬萬千千,駢文作者要從無數(shù)故事當中選取在某些地方能對比的某些方面,這就要求作者要博聞強識,同時還要文有慧心才能做到?!胺磳φ?,理殊趣合者也”,這里是要求在對仗的時最好有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用某種對立(理殊)的表述,使得上下兩句呈現(xiàn)一種和諧統(tǒng)一的關系(趣合)?!段男牡颀垺穼φ痰恼撌鍪稚钊耄軇壮蹙驼J為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文心雕龍解析》)。然而,“事對”“反對”雖好,但對作家的要求就高了,好的東西并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在王勃《滕王閣序》中,好的對仗比比皆是。比如“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句話出現(xiàn)在文章的后半部分,在“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句之后,顯然是為了佐證作者對命運變幻難測的感慨。畢竟王勃是那個6歲善文,文史雙絕的天才,卻只因為一篇游戲之作就被趕出京城。馮唐李廣句,上下用典。上句用漢武帝想要重用馮唐,其時馮唐已年過九旬,不能為官之事;下句用李廣一生功勞,卻始終沒有封侯之事。這兩個故事講的都是有才能之人不被重用不被認可,都是《史記》中的典故。王勃這里顯然是用來自比。典故對典故,正是劉勰所說的“事對”,其中馮唐“易”老對李廣“難”封,這又是反對。按劉勰的說法,這正是“理殊趣合”,是又“難”又“優(yōu)”,而王勃僅用了八個字,而且還是在宴會之上現(xiàn)場完成,真可謂才華橫溢。再比如“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這兩句上句用終軍請纓的故事,下句用到了班超投筆從戎和宗愨“乘風破浪”的典故。這里的“無”和“有”用得極為巧妙,“有”的是追慕古人的建功立業(yè)情懷,隱含著自己難挫的信心。但卻報國“無”門,還不如終軍可以面君請纓,進一步引出下文希望在座各位可以引薦自己的殷切期望,是事對也是反對。
其他的反對還有很多: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兩句均指洪州,“故”對“新”)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兩句指洪州的地理位置,星在上,地在下)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兩句描述洪州人物皆美,物對人;射對下,此處射乃由低到高,下乃由高到低)
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列對馳,一靜一動)
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文對武)
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上對下)
爽籟發(fā)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發(fā)對凝,生對遏。均為動對靜)
在《滕王閣序》的“言對”中,當然還有不得不提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兩句,這兩句寫得極美極好,可以說是我們古代文學的對句頂峰之一,永遠為后人所欣賞甚至膜拜。當然文學創(chuàng)作有時是站在前人肩上的,王勃這兩句明顯借鑒了庾信的《馬射賦》有“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兩句。而這種寫法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比如南梁王僧孺《懺悔禮佛文》有“景祚與七政相齊,皇基與二曜均永”兩句。王僧孺的兩個句子歌功頌德,缺少變化,除了句式,乏善可陳,正是劉勰《文心雕龍·麗辭》所謂“正對”。庾信的兩句重在直觀描摹,顯得比較單一。遠不如王勃這兩句:單獨的一只水鳥在振翅,晚霞也在無心起落,二者似乎心有默契一般共舞;秋水浩闊,映照長天,水天相接處難以分辨,滿眼一色。上句動態(tài)捕捉,視角奇特,鳥飛易見,云舞難覺,王勃卻能犀利地擷取了“齊飛”這樣一個共同點,讓人嘆為觀止。下句造鏡雄奇,澄明一片,意境奇美,高遠深邃。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有“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兩句,與王勃兩句神似,但優(yōu)美不及。元好問說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萬古千秋五字新”,王勃這兩句七字,也完全當?shù)闷稹叭f古千秋”的評價。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相比于光彩奪目的《滕王閣序》,《滕王閣詩》就有點尷尬。駢文發(fā)展成熟于六朝,入唐已經發(fā)展到了頂峰,《滕王閣序》是站在頂峰的文章,而《滕王閣詩》之后卻是逐漸形成的唐詩高峰——盛唐詩歌?!峨蹰w詩》當然也很好,但是畢竟還不是十全十美。比如就詩體而言,大多數(shù)人把此詩列為古詩,但是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視角,完全可以把它看成一首不太成熟的律詩,因為初唐時代近體詩還沒有完全定型。正如胡應麟在《詩藪》中說:
王勃《滕王閣》、衛(wèi)萬《吳宮怨》自是初唐短歌,婉麗和平,極可師法。中、盛繼作頗多。第八句為章,平仄相半,軌轍一定,毫不可逾,殆近似歌行中律體矣。
只能說詩人當時還不那么看重詩的體制,而絕不是能力上的有力不逮。正如唐代殷璠《河岳英靈集序》:“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睆摹峨蹰w詩》的構思和用字來看,這首詩是難得的佳作。全詩圍繞滕王閣展開,所見、所聞、所感均得自滕王閣,雖起承轉合,變化多端,但始終不離滕王閣。練字對句也非常精到,比如最后一聯(lián)的“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用對句收尾,強調了物是人非,非常精妙。這種寫法也為盛唐詩人學習,比如杜甫詩中就很常見。但是這首詩的情感變化,相比于《滕王閣序》就要遜色一點,《滕王閣序》文辭上華章溢彩,情感上也富有變化。整個文章的基調是從開闊高揚到沉郁低回,再轉到希望有人引薦的暢達企盼。相比之下,《滕王閣詩》的抒情就略顯單一。同樣是登樓歌詠,崔顥的《黃鶴樓》就更富有變化,起伏跌宕。嚴羽《滄浪詩話》推《黃鶴樓》為唐人七律第一,是不是第一或存爭議,但《黃鶴樓》作為一篇七律佳作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相比《滕王閣詩》確要稍勝一籌。
明末詩人夏完淳有“千古文章未盡才”的詩句,用來形容王勃的天才橫溢和英年早逝最為恰當。王勃要是能活到天命、耳順之年,其文學成就可能不亞于李白。這和李白、杜甫論詩沒有流傳下來一樣,都是千古憾事。好在王勃身后還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作品,這些作品每一篇都帶著王勃的名字,它們共同投映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永遠受人敬仰,永遠不會消逝。
(作者系文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