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繼

一墻碧綠

一夜的閃電、炸雷、狂風(fēng)、暴雨，天明方歇。早晨，院子里狼藉一片，花濺淚，草低伏，滿臉被肆虐的委屈。

一陣風(fēng)過，院門對面，滿墻的掌聲，抬頭望去，但見深綠的爬山虎，元氣滿滿，不見一絲哀怨，滿身的濕漉漉，就像小伙子們剛剛頂著風(fēng)雨雷電踢完一場足球，大汗淋漓，荷爾蒙爆棚。

“哇——這爬山虎，比壁虎可厲害多啦！”兒子在旁邊感嘆，這可是一語中的！迷糊過多少年，爬山虎為什么叫“爬山虎”，形狀也不像老虎，長勢也不見得虎氣，原來，他不是老虎，他是壁虎！生命力無限向上攀爬，可比蔥蘢的愛和猗郁年華……

一

無言而篤定，生于瓦礫而一生向上，自信獨立又心思縝密，爬山虎們，更像一個生性隨和、沖淡平和的耕讀智者，默默耕耘，心里有大數(shù)。

爬山虎，葡萄科，古稱地錦，《綱目拾遺》里說：“地錦，生淮南林下。葉如鴨掌，藤蔓著地，節(jié)處有根，亦緣樹石，冬月不死，山人產(chǎn)后用之?！?/p>

爬山虎的形態(tài)，葉圣陶先生這樣描寫：“爬山虎的葉子綠得那樣新鮮，看著非常舒服，葉尖一順兒朝下，在墻上鋪得那樣均勻，沒有重疊起來的，也不留一點兒空隙，一陣風(fēng)吹過，一墻的葉子就漾起波紋，好看得很”。

夏天燒心的炎熱里，金晃晃的陽光里，一墻爬山虎，或遠或近，或高或低，不經(jīng)意間轟的一聲，尖銳的碧綠突然闖進你的眼睛，就像一口冰西瓜，涼進你的心窩，給你滿心歡喜?？崾钪械呐郎交?，光亮通透中綠得愈加深沉，給燥悶紛繁一份涼靜的平和；雨后的爬山虎，梨花帶雨中青翠欲滴，給愁苦綿恨一份清新的安慰。一墻的碧綠，是生命，是希望，也是安慰和快樂。

夏天是爬山虎肆意揮灑青春，展示旺盛生命力的舞臺，它的青春，透亮而徹底，它是貝多芬的命運，它是戲曲的高潮，它是油彩的濃墨重彩，它是川味辣，熱烈不掩飾。

如果夏天的爬山虎是奔放，那么其他時節(jié)的爬山虎，就是寫意，意味深長，情趣盎然，禪味濃郁。你若有心，你會發(fā)現(xiàn)，早春、深秋甚至寒冬的爬山虎，就是山水寫意的大師。

東風(fēng)剛醒，爬山虎就動了手腳，仿佛母子通氣連心?；液稚睦细缮?，紫紅色的幼枝上，迫不及待地長出嫩芽，毛茸茸紅嫩嫩，像極了初生嬰兒蜷縮的手腳。只需要一夜瀟瀟春雨，原本緊握小手、蜷縮的小腳，眨眼間就舒展開來，被竄出去老遠的嫩枝條帶出老遠。嫩嫩的枝條，仿佛是在奔跑，每一對嫩葉下面，都有兩只腳，橫著走、豎著爬，在白的墻壁、黛色瓦片、灰色巖石上，橫撇豎捺，在巨大的留白空間里，寥寥數(shù)筆嫩綠青翠，畫出一個嫩綠的寫意春天，染一片朦朧春意。

過不了兩天，再看，墻壁上巨大的留白空間，被快速壓縮，爬山虎們形成綠線，齊頭并進排好隊一樣，組成一條陣線，快速向前推進，宛如海水漲潮，一浪一浪，極具侵略性，無法阻擋，墻面、屋面、巖石，眼看著就不保。爬山虎那嫩綠的小手掌，已經(jīng)變得大而厚實，很快就枝繁葉茂，一片油綠色把墻面完全遮擋，迎接盛夏的到來。

秋風(fēng)起，爬山虎粗壯的葉子，由深綠而墨綠，由墨綠而橙黃，由橙黃而橘紅。這時，如果你細細去看，一墻蔥蘢之間，之前星星點點黃綠色的小花，已經(jīng)逐漸結(jié)果，青的、青紫的、紫的、紫黑的、黑的，隱藏在黃紅色的一墻爬山虎葉子中，不招搖，不張揚。

秋天的爬山虎，有紅葉的意韻，秋霜日隆，爬山虎是一天一個色階，鋪滿一墻一壁的潑彩油畫。涼爽的秋風(fēng)里，站在這爬山虎精心繪就的秋風(fēng)圖前，你會覺得人都斑斕了、生動了。

西風(fēng)緊的日子，是爬山虎生命成果展示的季節(jié)。這時的爬山虎，葉子已經(jīng)零落，只留下依舊緊緊爬在墻面、石壁的枝莖，素靜蘊藏，在寒風(fēng)中圖窮匕見一樣，展示歲月的痕跡，斑斑點點，縱橫交錯。

冬天爬山虎的莖蔓，在白墻上尤其有韻味，經(jīng)過一年隱秘的創(chuàng)作，解開葉子的掩護，一部錯落有致的血脈天書呈現(xiàn)在眼前，枝枝蔓蔓，字體遒勁，揮灑自如，肆意妄為，如入化境。你不得不懷疑，萬物有靈，似乎爬山虎有一種神秘的自主意識，他們一定在書寫、傳遞和表達著某種天意，自然天成的天意！

誰能讀得懂？

二

我如果愛你，絕不學(xué)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這是一株木棉對一棵橡樹愛的宣言，即使在情令智昏的愛情里，獨立、自強、平等都如此重要。

爬山虎的自然選擇，是向上，義無反顧地向上。為了向上，它進化出了自己的腳；為了奔跑，它選擇了雌雄同株的自我繁殖。生命的唯一信念，就是不依附任何人，向上奔跑。

和動物界的壁虎一樣，爬山虎身上，進化出了吸盤，這些吸盤就像腳一樣，讓它能夠牢牢粘在墻上讓自己一步一步向上爬。腳，就是爬山虎獨立自強的自尊后盾，凌霄花們就沒有吸盤，只能完全靠卷須纏繞物體往上爬，這就是借別人高枝炫耀自己的由來。

“爬山虎的腳長在莖上。莖上長葉柄地方，反面伸出枝狀的六七根細絲，每根細絲像蝸牛的觸角。細絲跟新葉子一樣，也是嫩紅的?！边@是葉圣陶先生筆下的爬山虎的“腳”。用科學(xué)術(shù)語來稱呼的話，爬山虎的“腳”叫做“吸盤”。

依靠自己的“腳”踏實地，一年四季，爬山虎都能夠經(jīng)受得住狂風(fēng)暴雨的吹刷，緊緊地依附在各種各樣的表面。

根據(jù)科學(xué)家的測量，單個成熟的爬山虎干吸盤的平均質(zhì)量約為0.0005克，吸盤與基底的黏附接觸面積平均也只有1.22平方毫米，而黏附力卻達到13.7牛頓，能夠承載的最大拉力是其自身重量的280萬倍。

以此類推，粗略估計由吸盤材料仿生制作而成的手掌，一根手指尖（表面積大約為1平方厘米）吸附在襯底上就能承受114千克的人體重量。這種仿生材料鑄成的單個手掌完全吸附在襯底上時大約能夠承受一頭重達22.9噸的抹香鯨。

爬山虎這個大力士的器官，在生長和發(fā)育過程中存在著涉及化學(xué)的、生物的、機械的和電信號的信號隧道效應(yīng)。最新研究表明，爬山虎吸盤分泌的大部分生長素都是弱酸性物質(zhì)，一種緩慢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在吸盤與襯底的接觸面發(fā)生。界面反應(yīng)的化學(xué)產(chǎn)物在分子層面扮演微填充物的角色，它能顯著增強吸盤與基底之間的黏附力。這種界面化學(xué)反應(yīng)導(dǎo)致吸盤在襯底表面錨合。此外，隨著吸盤的生長和發(fā)育，卷須尖端受到持續(xù)的接觸刺激，分泌物也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這樣就有部分空氣被包在吸盤里。在生長和發(fā)育過程中，光合作用會消耗掉包在吸盤中的氮氣；與此同時，某些分泌物還會發(fā)生氧化反應(yīng)消耗掉包在吸盤里的氧氣。光合作用和氧化反應(yīng)幾乎消耗掉包在吸盤里的所有氣體，這樣導(dǎo)致吸盤里形成負(fù)壓從而加強吸盤與襯底之間的黏附強度。

爬山虎葉，是對生的，每兩片葉子下面，都有吸盤牢牢抓在墻上，大風(fēng)大雨對爬山虎的腳也只能徒呼奈何。依靠這種一步兩葉的一步一個腳印，爬山虎的嫩莖就能繼續(xù)往高處生長，藤莖一直能長到30多米。

在我們生活中，扁豆、絲瓜、牽?；ā⑹\蘿、葛藤、常春藤、葡萄等攀援植物，全都必須借助別人的高枝棲身和生長，習(xí)慣把命運交付給別人，兩相比較，殊為可嘆。

獨立，成了爬山虎的標(biāo)簽，甚至物種繁衍，它都選擇了雌雄同體，艷自己的花、綠自己的葉、弄自己的情、傾自己的愛、結(jié)自己的果，絕不勞駕他人、假借他人。

三

立于瓦礫，志存天高，而且毫不抱怨，用盡一生去向上攀登。你看它，不因條件極差和環(huán)境的惡劣而停滯不前，不因道路的艱難和暴風(fēng)雨的襲擊而停止攀登。

爬山虎是一種落葉多年生木質(zhì)大藤本植物，具有異常頑強的生命力，能夠抗旱、抗熱、抗寒、抗蟲害和病害。和花園里的嬌貴花草不同，爬山虎對環(huán)境從不選擇，墻根屋腳瓦礫堆，都是他們生命的樂土。它不需養(yǎng)護，不要人們灌之以水、施之以肥，有陽光雨露，有立足之地，就能時時彰顯生命的活力。它不要任何修剪和整容，用生命怒放出一片人生風(fēng)景。

給爬山虎一寸方土，不需要任何鋪助與修飾，它就能獨自醞釀、獨自景象、獨自風(fēng)光。曾有人計算過，僅需要一個夏天，一株爬山虎的葉能覆蓋20多平方米的墻壁。

極強的攀緣性和易生性，使爬山虎成為最常用也是最理想的垂直綠化植物。用遮陰送涼，給人們一段美好，用一片翠綠，還自然一個擁抱，用綠色生命，璀璨一處亮點。

它生長迅速，莖葉密集，覆蓋在房屋墻面上，不僅可以遮擋強烈的陽光，而且由于葉片與墻面之間的空氣流動，還可以降低室內(nèi)溫度。它作為屏障，既能吸收環(huán)境中的噪音，又能吸附飛揚的塵土。

因為有了爬山虎，原本灰色、單調(diào)的墻面，成了一個立體的畫框，鑲嵌著一幅色彩因季節(jié)不同而變化的油畫。那墻綠色如此惹人愛，許多人已把它作為觀賞植物或綠化植物，并大量移栽到了城市，讓冰冷的建筑物多情。

成都二環(huán)路立交橋大量采用爬山虎植綠，夏天蓊蓊郁郁，清涼綠意傾瀉而下，成了網(wǎng)紅一景，并讓冰冷的鋼筋混凝土，有了自然的質(zhì)地和情感的溫度。

四

似乎一直有種錯覺，爬山虎的一生是修煉的一生，爬山虎似乎就是一個風(fēng)雨不動的修道者。你仔細看春天和寒冬里的爬山虎，在墻上如國畫，在檐角如風(fēng)鈴，在石上如漁網(wǎng)，各種各樣的姿勢，各種各樣的角度，千姿百態(tài)，千變?nèi)f化，它柔弱地堅強著，它平靜地奔放著，它應(yīng)該是修煉到了自由之境，修煉到了家。

我們一生都在追求身體到家，我們怕風(fēng)怕雨怕太陽，怕冷怕熱怕同類，努力為自己加防護，有了頂，有了墻，有了房，尋找安全而又渴望自由與愛。

每個人掌心，藏著命運的紋理。爬山虎的莖蔓，帶著爬山虎的脈搏，看似零落、無序，若你有心，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眾多枝莖，幾乎沒有交錯、重疊，這種需要龐大數(shù)據(jù)精密計算的走向，在爬山虎這兒完美呈現(xiàn)，堪稱神奇。

爬山虎是一個天生的計算大師。

在這種精密計算下，爬山虎表現(xiàn)得睿智而心思縝密，它的藤蔓絕不重疊交纏，幾個吸盤支撐一節(jié)藤蔓，兩片葉子對生在一個藤節(jié)上，這個藤節(jié)的葉子和上下左右的爬山虎葉正好把墻壁覆蓋完整。因此，爬山虎爬滿的綠墻，以綠得純粹而均勻公平，以掛起均勻向上的一墻綠意而讓人賞心悅目，倍感心曠神怡。

同一株爬山虎，會衍生出多條藤蔓，但每條藤蔓，都好像有一個大腦指揮，不相互爭搶，不相互纏繞，腳步細密，葉子均勻，統(tǒng)一步調(diào)，齊頭并進，永遠向上，即使放到大千世界里比較，這也是大智慧。

表面上看似雜亂無章、隨心所欲的落子，其實背后都有著殫精竭慮、精益求精的計算，等到夏天綠潮退去，觀察爬山虎的細密腳步，你會發(fā)現(xiàn)，很像拉鏈，精密細致，也像母親納的針線腳，臨行密密縫那種，有溫度，有愛意。

不含情，卻有綿綿情意，不成詩，卻含詩情畫意，不成文，卻帶文理篇章，好一個爬山虎，究竟系哪方神佛下凡，在點化蒼生？

櫻桃流光

惦記著讓你吃上櫻桃的人，值得你珍惜。

櫻桃歷來就是嬌貴的身子，眨眼紅透，轉(zhuǎn)頭落盡，皮薄肉嫩，極不容易保鮮和運輸，只能在樹下嘗鮮。心心念念，和時間賽跑，掐準(zhǔn)時點，把這一捧嬌嬌艷艷放到你手心，你仔細品嘗，除了一口鮮，還有柔軟的時間的味道，有人為你全心付出時間的幸福。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

認(rèn)真珍惜這一口櫻桃流光吧，時光飛逝，屬于櫻桃的甜美和時間，轉(zhuǎn)瞬即逝，櫻桃落盡春歸去，下一時段，屬于芭蕉綠。父親過世三年，我再也沒有吃到過櫻桃，更不要說捧一把櫻桃到他墓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忙忙碌碌中，我越來越深刻地回味起，以前父親每年送我的櫻桃，越來越有時光陳釀的甜蜜和留戀，但我知道，這個味道，我再也嘗不到了。

如今，又到櫻桃紅，好想捧一把櫻桃給父親，就像他生前捧櫻桃給我一樣……

事實上，櫻桃獻儀，在三千年前早已規(guī)范成形，周朝官方禮儀典籍《禮記·月令》明確記載：“羞以含桃，先薦宗廟。” 所以，櫻桃早早在中國就取得了果實的至高地位，上得廟堂，敬獻天地和祖宗。

發(fā)展到漢代，《史記》載文，櫻桃獻是由叔孫通在春游時向孝惠帝建議，從此開了諸果獻的先河?！妒酚洝な鍖O通列傳》說：“孝惠帝曾春游離宮，叔孫生曰：‘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熟，可獻，愿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夏嗽S之。諸果獻由此興?！弊詽h惠帝以降，獻果宗廟遂為朝廷常禮，而櫻桃一定是祭品中不可或缺的果品，一直持續(xù)到唐代。

綠蔥蔥，幾顆櫻桃葉底紅。小小櫻桃成熟時節(jié)，顆顆似瑪瑙閃著春光，的確惹人喜愛，咬上一口，那清爽多汁的感覺，古人形容美妙得就像吻上少女的嘴?！拔吨夭蝗葺p眾口，獨于寢廟薦先嘗”，我執(zhí)著認(rèn)為把櫻桃獻敬祖宗，還是在于櫻桃流光，美味瞬間，彌顯珍貴，因此敬獻先人，警醒韶華易逝。

《說文解字》里，櫻桃還是鶯桃：“鶯桃，鶯鳥所含食，故又名含桃?！币驗辁L鳥喜歡啄食，所以稱為鶯桃。春光里的櫻桃園，是鶯雀的天堂，過節(jié)一樣，嘰嘰喳喳快快樂樂翔集櫻桃園，懸浮在半空，觀察哪樹櫻桃紅，撒著歡兒啄食顆顆紅透的果實，趕也趕不走，面對珍饈美味，完全不要命，真真是鳥為食亡，何嘗不是一種執(zhí)著呢。面對食物，鶯雀們是真誠而誠實的，需要舍命獲取的，一定是人間美味。

味美至死倒也罷了，櫻桃還漂亮得過分，櫻桃成熟時色澤鮮艷，玲瓏剔透，嬌艷欲滴，紅如瑪瑙。櫻桃究竟有多美？唐代孟棨《本事詩·事感》里描述白居易家中兩個歌姬，用性感口唇作比，鮮紅小巧元氣滿滿，為櫻桃贏得了美的名聲：“楊柳小蠻腰，櫻桃樊素口”，意思指兩個歌姬一個是小蠻腰一個是櫻桃唇。從此留下小蠻腰、櫻桃口的千古艷名。

到了宋朝，曾經(jīng)寫就“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蘇軾，寫櫻桃也是妙不可言——一顆櫻桃樊素口。不愛黃金，只愛人長久。學(xué)畫鴉兒猶未就。眉尖已作傷春皺。

寵愛有加，風(fēng)頭占盡，櫻桃從頭到尾鋪成著嬌貴的底色。俗話說得好，櫻桃好吃樹難栽，櫻桃喜陽光，土壤過旱過澇都容易引起不掛果、落果，3、4月開花，5月結(jié)果，成熟時令短，隔天變質(zhì)，一旦成熟，就得趕快采摘，否則春風(fēng)一吹，果實競相脫落。白居易因此做《吳櫻桃》：

含桃最說出東吳，香色鮮農(nóng)氣味殊。

洽恰舉頭千萬顆，婆娑拂面兩三株。

鳥偷飛處銜將火，人爭摘時踏破珠。

可惜風(fēng)吹兼雨打，明朝后日即應(yīng)無。

櫻桃度過的最快樂時光，是在唐朝。唐朝之前的櫻桃，更多居于廟堂之上，莊重地祭祀先祖，有高貴端莊之嫌，到了唐代則成了帝王將相文人墨客風(fēng)雅的象征，成了櫻桃小口的女人。

春天艷陽下，皇帝專門擺上一席櫻桃宴，招待新科進士，君臣同樂。櫻桃紅了，皇帝賞賜給臣子櫻桃，命令他們用嘴去樹上摘下來，名為口摘，既風(fēng)雅又自然。這些都是史料，唐朝真是一個瀟灑的時代。

杜甫記述了一段快樂往事，春天的櫻桃宴上，不僅吃到了皇帝的櫻桃，還得到了新任官職：

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

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zhuǎn)蓬。

帝王將相隨風(fēng)飄逝，櫻桃卻年年艷紅，像無數(shù)的小口，親吻春天，不落一年。

我櫻桃吃得最多的時間，是上學(xué)時，老家果園櫻桃樹還繁茂，春天總有一樹寶石在樹葉間閃光，先是嫩黃的青，再是嫩青的黃，最后是鮮亮的紅，甚至有深紫的紅，滿滿一樹，勾人饞蟲。

櫻桃要紅，是不趕周末的，往往就在一夜之間，嫩黃的果實，全部鮮艷一樹，第三天再不采摘，且不說鶯雀的覬覦和搶攻，櫻桃自己也成熟過度落地腐敗。因此，父親往往用一竹筐，特別選擇底部平坦那種，先細心鋪上寬闊的新鮮厚皮菜，再仔細把紅得正當(dāng)時的櫻桃小心翼翼地一顆一顆摘放在菜葉上，密密實實一層，鮮紅翠綠一片，父親心里一定會想，那就是整個春天。

那時的父親，采摘櫻桃的時候，一定仔細甄選，沒紅透的不能要，個小的不能要，紅到深紫的不能要，鶯雀啄過的要仔細剔除出來，每一顆櫻桃，一定都是父親掂量過的。

采摘完成，不能耽擱，春夏之交的太陽已經(jīng)炙人皮膚，他要趕在墊底的厚皮菜葉沒怎么蔫之前，把滿滿一筐櫻桃給我送到學(xué)校來。學(xué)校距老家有20多公里，那時交通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都是鄉(xiāng)間蜿蜒的公路，父親騎自行車，同時還給我?guī)弦淮?，幫我交到學(xué)?；锸硤F。

這一切做完，父親就等著我的下課鈴，把櫻桃送到我的集體寢室。小孩子都是愛面子的，我始終覺得父親這種做法土氣，會惹人笑話，在他抱怨鶯雀啄了好多櫻桃，叫我趕緊趁新鮮吃櫻桃的時候，總也不自然，總推說馬上上課了，讓父親快走。

父親選擇無視我的虛榮和自尊，看我抓了櫻桃往嘴里塞，高高興興地騎上自行車，消失在路的盡頭。這個時節(jié)，正是秧苗下種的季節(jié)，農(nóng)時誤不得一天。父親一輩子，對土地充滿了熱愛，經(jīng)常告訴我，你騙土地一天，他就騙你一季，他種的莊家，行是行，列是列，筆直，容不得一根稗草。秋天收成，也比別人家高出許多，父親對土地和土地上的莊家，是認(rèn)真的。

目送父親離開，顧不得櫻桃美味，我總在想怎么快速處理掉這筐櫻桃，不至于讓人家生活條件優(yōu)裕的同學(xué)笑話，事實上，一筐櫻桃也值不了多少錢。我竟然把父親的櫻桃當(dāng)成了累贅和負(fù)擔(dān)。往往，我是找個背人的地方，一把一把地狂咽紅紅的櫻桃，直吃到打嗝，有時實在吃不了的，干脆丟到隱秘的地方去。

就像豬八戒吞吃人參果，囫圇吞棗之后，當(dāng)時我基本上沒有吃出櫻桃的味道來，現(xiàn)在，當(dāng)時那櫻桃的甜中帶一絲絲酸味的味道，那父親趕天趕地送櫻桃的味道，才一點一點地從胃里、從腦子里反芻回來，味道越來越濃郁……

父親就那么給我送了幾年的櫻桃，母親一定和他一起摘櫻桃揀櫻桃，櫻桃樹下父母的印象在我腦子里想象得無比清晰，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向母親問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他們怎么舍不得吃一顆又大又紅的櫻桃，他們怎么把鶯雀啄過的櫻桃送進自己的嘴里……我怕，一張口，自己忍不住流下淚來，也怕母親提起父親就抹眼淚，而我找不到安慰的話。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年多了。

嗚呼！三年多了，已經(jīng)沒有父親三年多惦記著給我送櫻桃了，父親積下的一倉稻谷，兒女孫兒孫女已經(jīng)吃完了，再也沒有父親打電話叫開車回去取米取油取菜取櫻桃了，米剛剛磨成，油剛剛軋好，菜剛剛收上田，櫻桃紅得正好剛剛摘下來……

工作在成都，我開車回老家，只需要一個多小時，母親已經(jīng)遷來和我們一起住，老家再也沒有父親了，我對回老家基本是抗拒的。

春天里，想去探望老家果園里的櫻桃樹，房屋已經(jīng)荒廢了，屋后果園里，柑橘樹、核桃樹瘋長，果園邊的櫻桃樹，立在原地，長高了好多，狂抽枝條，足有五六米高，就是沒有開一朵花，沒有結(jié)一顆果，一副陰郁、失魂的樣子，它也知道，它已經(jīng)是一顆沒有主人的櫻桃，就像我，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一時不能自已，我抱著櫻桃樹，一起抽泣和顫抖，就像血脈相連的兩兄弟。

白鷺閑

我一開門，我們就對上了眼——褐眼，黑喙，雪羽，黃趾，黑腿細長，眼神安靜，頭上扎兩根辮子，是他動情季節(jié)的翎羽……足足十秒鐘，我們就那么四目相對，他在書房露臺，我在書房門口，時間似乎凝固了。

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了他的雪衣，仿佛提醒了尷尬，于是他撲棱著翅膀，越過欄桿，飄然下到窗下湖畔，悠閑站在水岸，開始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水面，一頓一走地在水中漫步，突然一嘴下去，一條小魚就在他的嘴里活蹦亂跳……白衣勝雪，遺世獨立，好一個閑適高士！

白鷺下春水，孤飛如墜霜。心閑且未去，獨立沙洲傍。

這就是李白筆下的《白鷺鷥》，這就是和我錯時爭搶我家書房露臺的不速之客，我算是抓住一個現(xiàn)行，原來就是這位老兄，欺占我的近水露臺，隨地排泄，到處泥腳印，一地魚腥味。走近一看，果然，又有白色排泄物遺留幾處！

再看湖中的那位，好像沒事一樣，桃花流水掩映下，絕世孤立，好一副清新脫俗、如入神仙化境的姿態(tài)，更加引人氣憤。卻不知表面光鮮之下，私生活如此不堪，如同愛慕虛榮又懶癌入骨的現(xiàn)代女性，羞也不羞？！白鷺的巢，相當(dāng)寫意，凌亂不堪，和懶人何其相似！

和活在唐詩宋詞、文人雅士那里的高潔形象不同，白鷺確是有其很接地氣的一面。白鷺，鷺科，白鷺屬，中型涉禽，棲息于沼澤、稻田、湖泊或灘涂，尋食時不結(jié)群，以分散形式或單獨在河灘、湖邊窺視小魚小蝦，也食少量古物和植物。身長50-60厘米，身高約100厘米。

因為體形優(yōu)美，全身黑、白、黃三色搭配，時尚簡潔，符合傳統(tǒng)審美，所以被附會了一行白鷺上青天、高飛去自遙的高潔閑適；更因為毛衣新成雪不敵，眾禽喧呼獨凝寂，

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符合知識分子潔身自好、追求獨立人格的心理需求，所以被稱贊，白鷺兒，最高格，前山正無云，飛去入遙碧。

喜歡他的漂亮，就得容忍他的習(xí)慣，這個矛盾事實上從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時，我在報社跑新聞，在工業(yè)化市場化高歌猛進的進程中，環(huán)境意識退到了其次，但遠郊新津的一個自然村，幾十年沒見的白鷺回來了，而且越聚越多，就在村民房前屋后的竹林里棲息。環(huán)境好了白鷺回來了，剛開始村民很高興，看白鷺在竹林上蹁躚，為環(huán)境改善歡欣鼓舞。但白鷺越聚越多，煩惱隨之而來，以至于大家根本不能從竹林下路過，白鷺糞便下雨一般，腥臭；竹林承受不了那么多白鷺，常常折損；就近的魚塘成了眾多白鷺的餐桌，魚塘塘主不堪其擾……淳樸善良的村民求助媒體，如何在不捕殺白鷺的前提下，如何達成人與白鷺的和諧相處。

后來，隨著環(huán)境的大面積改善，白鷺們不再盯著新津這個村子生活繁衍，不斷外遷，才解決了這場矛盾。經(jīng)過十多年的環(huán)境改善，在人群聚居的小區(qū)，出現(xiàn)白鷺棲息捕食，大家其實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白鷺造訪我家和柳湖，最主要的，還是居民友善，老友一樣接待白鷺，而湖里繁茂的魚蝦，才是白鷺的心頭好。

白鷺捕魚，那才是戰(zhàn)術(shù)高手。河灘和湖邊淺水區(qū)域，水草茂盛，是小魚蝦喜歡的地方，這里是白鷺的食堂。纖細、修長的黑腿，可以探索相當(dāng)?shù)乃?，白鷺仔細觀察，踩踏攪渾腳下水域，打草驚蛇，魚蝦受不了驚擾，紛紛逃竄，說時遲，那時快，白鷺瞅準(zhǔn)機會，鋒利的黑喙迅速從水里抓出獵物。

白鷺這個看家本領(lǐng)，深深影響了古代文化，甚至烙進了古代官職設(shè)置?！段簳酚涊d，以伺察者為侯官，謂之白鷺，取其延頸遠望。伺察者，就是負(fù)責(zé)檢查、巡視，要有極強的洞察力，還要望得遠、抓得準(zhǔn)。一個官職，就叫白鷺，好有古風(fēng)！

有明一代，官服上都綴有補子，補子的圖案主要有飛禽和走獸兩種，文官為飛禽：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鷴、六品鷺鷥、七品鸂鶒、八品黃鸝、九品鵪鶉；武官為走獸：一品二品獅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羆 、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馬。鷺鷥，就是白鷺，各部院主事、院判、都事、寺丞、內(nèi)務(wù)府副管領(lǐng)、武備院庫掌、太醫(yī)院院判、各王府管領(lǐng)、京府通判、京懸知懸、兵馬司指揮等為六品文官。

大理寺丞是明初六品文官的代表，丞一般為主官副職之稱，大理寺的主官為大理寺卿，其次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寺正、大理寺丞，丞之職在正刑之輕重。大理寺司刑法，大理寺丞分管大理寺的各項事務(wù)，和北魏鷺鷥大人職能一脈相承，仍然取白鷺細微洞察和準(zhǔn)確抓捕的寓意。

清代六品文官補子仍舊沿用鷺鷥形象，可見正統(tǒng)統(tǒng)治系統(tǒng)對白鷺的用情之深。

和統(tǒng)治文化不同，傳統(tǒng)文人文化賦予白鷺的閑適高潔形象更能打動人心。雖然白鷺時常不速造訪悠閑書房，引起我心生嗔怨，但我對這只閑白鷺是心生歡喜，甚至心生羨慕。白居易的《白鷺》，直擊我的心靈——

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發(fā)垂。

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

四十不惑，權(quán)衡和妥協(xié)，隱忍和折中，湮滅著爽朗和清明，霜撲鬢角，拔不完的焦慮和憂愁。湖中月圓月缺，庭前花開花落，天外云卷云舒，愁云遮擋著清風(fēng)入懷。怎敵白鷺，瀟灑一身，西塞山前飛， 看桃花，戲流水，捉鱖魚，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

四十歲憂愁的白居易，由心及物，愛憐地替白鷺憂心白頭翎羽，詩人不知道，白鷺春天頭上的翎羽，可不是他頭上的白發(fā)，那是白鷺在春夏繁殖季節(jié)的標(biāo)志性裝飾，和肩、胸著生的蓑羽一道，是發(fā)情期吸引異性的鮮明語言，翎羽可達20多厘米。這么敞亮、豁達的情感自我表達，代替了求偶的呼叫和舞蹈，就這么靜靜地等待有情人上門，而把生命時光浪費在美好的閑適生活上，這里溜溜，那里歇歇，不置房產(chǎn)，不憂婚姻，不上班不加班，好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好慶幸，白鷺沒有白居易的白頭之憂。

什么時間才有自己的白鷺閑呢？不再讓一只扁毛動物打上家門來稱羨呢！

估計短期之內(nèi)不能如愿，我買來一個風(fēng)鈴，掛在書房外宣示主權(quán)。鑄鐵風(fēng)鈴?fù)ㄟ^春風(fēng)，告訴了白鷺我的不滿，以及不滿引起的小小報復(fù)，刀斧氣明顯震懾住了不速之客，湖水雖然已經(jīng)漲到離書房平臺不遠，但白鷺泥腳印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不時看到那老兄，一襲白衣在湖邊聚精會神地捉魚，不時抬頭朝我望兩眼，極為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