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嵐
“李耳在娘胎里八十一年,一出生便是老頭兒,所以他成了道家始祖?!币ι暌贿呎f一邊用柏樹枝蘸水往竇果兒所在房屋的門楣上灑。他是村里的算命先生。村里人干大事都要問問姚先生,蓋房修墳,婚喪嫁娶,一律得問。
十七歲的竇果兒大著肚子一年七個月了,穩(wěn)婆說娃還在胸口沒入盆。
“幾十年來頭一遭見著,肚臍以上大如鼓,小腹始終扁平,不是懷個孽種還能是什么?”穩(wěn)婆這樣告訴姚申,讓他施法的時候千萬要斷了竇祿的命根子,不然親妹妹肚子里的娃永遠生不下來。
“八十一年?果兒要是死得早了,豈不是一尸兩命?”竇上仁使勁瞪起渾濁的雙眼問姚申。
“啊呸!老子是太上老君!果兒懷得出這么個老神仙?你還真是寡婦老婆夢見毬 ——盡想好事!”姚申唾沫星子噴了竇上仁一臉,虔誠念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又一碗水潑在門檻下。
竇果兒在床上虛弱地喊:
“老爹,給生盆火,冷。”
竇上仁應(yīng):“三伏天生哪門子火,你這肚子一大怎么腦子都不好使了?”他正一頭懵,沒搞清“老子”是老子還是姚申。
果兒沒有接話。帳內(nèi),只聽得牙巴骨錯得格格直響,床板隔一陣就乒乒乓乓擂鼓一般按捺不住。室內(nèi)燈光昏暗,帳幕厚重,誰也沒有關(guān)注她身下有紫黑的液體浸濕破舊的棉絮。
半月前,她坐在木門前揀選豆子,感覺腹部有被鉗子擰了一把的疼痛,隨后一股熱流噴涌而出,渾濁而黏稠,帶著惡臭。竇上仁遣兒子竇祿去請穩(wěn)婆,竇祿磨磨唧唧難得出門,瞎眼媽媽揚起掃帚朝著他一頓亂舞,吼道:
“作孽的,你不去該誰去?一人作孽好些人替你擔(dān)當(dāng),你到底還是人不是?”
穩(wěn)婆到竇家住了三天,吃下去二十來個雞蛋三四斤臘肉,走了。她說此生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胎位,這要生下來,不是個死娃娃就是個孽障,安全起見,建議竇家找半仙姚申。姚申要價九十九,竇上仁賣掉一半的存谷子,湊了五十三,連續(xù)三日求著,人家總算勉強來了。殺雞燒香貼符咒,閻王觀音土地公,東南西北各路牛鬼蛇神,個個仔仔細細上座伺候,好話說盡,這又是兩天一夜。
姚申施法的第三天清晨,竇果兒感覺自己五臟六腑被撕裂,身體里無數(shù)個小氣泡在爆炸,四肢已然失去知覺,整個人完全不能動彈。到了中午,依然沒有生產(chǎn)的跡象,姚申收了錢,帶上兩斤砂糖和三米三的上好紅布,走了。他將七片桃樹葉子塞在果兒枕頭下,說:鬼神已經(jīng)不會再禍害孕婦,現(xiàn)在只等著她肚子里的孩兒問娘親要完上輩子的債,自會出來。
王燈挑著火腿和糯米與姚申在小山梁子上相遇,他是村子里排得上號的二流子。姚申保持慣有的姿態(tài)昂首闊步,王燈扁擔(dān)一橫,端端撞上姚申的胸口。
“青天白日還有攔路鬼,老子也真是頭回見!”姚申疼得弓著背呻吟稍許,直起身來見王燈已經(jīng)挑著擔(dān)子晃晃悠悠走出去十幾二十米,他怒氣難平,追上去破口大罵。
王燈不回頭,興致勃勃地邁著步子,哼起輕松的小調(diào)兒。姚申當(dāng)然受不得這種氣,撈起一把泥沙灌進他的小筐,又罵:
“你個狗雜碎,撞了老子不說請吃茶,歇下道個歉總該有吧?你他媽的沒人教?”
本來還有好多句盛怒之下的經(jīng)典詞句,可惜還沒來得及一一道出口就被王燈摁住了,他把他摁進了干涸的堰溝,拳頭搗大蒜一樣地落在他面頰上。
王燈的嘴不動手不停。他一個二十來歲的精干小伙子,姚申花甲老頭兒,當(dāng)然沒有招架之力,只顧得嘰嘰哇哇大叫。打得累了,看姚申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站起身來轉(zhuǎn)轉(zhuǎn)手腕,拍拍泥土,走了。
姚申蜷曲著身體,好半天才稍稍回過氣,掙扎著爬起來,坐在石板上小心擦拭嘴角的血漬,憤憤道:“狗雜碎,明兒就給你戶口遷去陰曹地府?!蓖鯚魶]有聽見,他已經(jīng)到了竇家,可惜筐子里的糯米有大半喂了雞,泥沙浸染得利害,完全沒法吃了。
“果兒嫁我,這火腿歸你,糯米我重新送一筐。另外加一塊手表和現(xiàn)金三百塊,逢年過節(jié),該給老丈人過的禮節(jié),我王家絕不怠慢?!蓖鯚暨@天中氣似乎比平日足了好幾倍,語氣昂揚。
“嫁你?你什么來路?你的火腿糯米手表現(xiàn)金什么來路?你親哥哥王布還在牢里吧?那可是個搶劫犯!”竇上仁側(cè)身對著王燈,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指天指地配合自己的調(diào)子。
“嘿,竇老爹,你別問我錢財什么來路,我也不問您閨女這肚子揣著誰的種,歡歡喜喜結(jié)個親,誰都自在。”王燈雙手一攤,表達自己的風(fēng)度和誠意。
“全天下都知道,我閨女是被城里來的那個大知識分子禍害的,他敢做不敢當(dāng),搞大我閨女肚子跑路了!大隊干部都說了,我閨女是受害者,值得同情?!备]上仁脖子上的青筋和眼珠子都在往外鼓。
“喲!您這說的是教書的周老師?嘿,周老師什么人品大伙兒心里都清楚,然后啊——竇家都出過一些什么蹊蹺事,大伙兒心里也清楚。那周淵寧愿丟了鐵飯碗也不要您這女兒,憑著敢做不敢當(dāng)就解釋得通?再說說同情,村干部逼走周淵,恁是沒收上一萬塊罰款,還來同情過您?同情過果兒?姚騙子作法的錢吃茶的砂糖和孝敬紅布,村里給出的?”王燈湊近竇上仁逼問。
竇果兒肚子隆起五六個月的時候,老村主任領(lǐng)著一大波人攔住周淵,為她主持公道,威逼利誘苦口婆心。但周淵抵死不從,百口莫辯之下,走了。村主任說:周淵不想繳罰款,窮文人舍不得掏大筆錢,等著娃娃大了,他鐵定會回來相認。
“那她肚子里的娃跟誰姓?要是個通了天的神仙娃娃,我竇家可得算頂大的功勞!你別想好處都撈盡!”竇上仁歪著脖子問王燈,他記著老村長的話,思來想去,不能讓周淵得逞。
“既然嫁我,生了個屁,咱就放到空氣里;生了個神仙,那自是他升他的天,我種我的田;生了喘氣兒的娃娃,跟我姓,王侯將相的王,您家不吃虧。”王燈涎皮賴臉。
竇上仁拉上兒子去墻角嘀嘀咕咕個把小時,然后回王燈:
“果兒許你了,你先把那些東西樣樣置辦齊全給我送來,再尋個好日子辦喜事。不過喃,果兒要是這兩天生產(chǎn),滿月你再來接人,月子里的口糧算你的?!?/p>
“哎喲,我的親爹爹,好日子哪還需要尋,今兒就是個好日子!這樣,我現(xiàn)在去取東西,轉(zhuǎn)回來就帶果兒過門?!蓖鯚袈槔乜干媳鈸?dān),拎著空筐子,十分急切。
“今兒?今兒咋行?這啥也沒準備,請?zhí)麃聿患跋?,好幾家欠著我的人情,不操辦個席面,咋收得回來?”竇上仁明顯不樂意了。
“嘖嘖嘖,我的親爹爹,結(jié)婚是我跟果兒的事情,我們倆準備好了,那就萬事俱備。等咱哥結(jié)婚,好好兒操辦操辦,幾輩子的人情都給收回來!”王燈往竇祿肩膀一拍,又說,“哥也是這個意思對吧?看在哥的份兒上,我再加一擔(dān)貨的彩禮。”還沒等竇家父子倆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一溜煙跑出好遠,還喊著:
“等著哈,我去去就回。”
竇上仁看著那方火腿,又看看竇祿,再圍著屋子踱了一圈兒后,跟自己的瞎眼婆子說:
“你說這王燈是不是想等果兒生下孩子后,大小分開賣價錢?要不然干嘛下這么大本錢娶個大肚婆?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角色,兩兄弟同進同出那么多年,吃香喝辣怕是沒少過他,偏偏坐牢王布一個人去了,他卻在外面逍遙自在,蹊蹺?!?/p>
瞎眼婆子正在摸索著摘臭草葉,擂碎取汁,然后蘸著汁液給果兒揉肚子,緩解疼痛。她停住手沉默片刻,說:
“嫁他吧,別琢磨了。爛攤子讓人收去,比捂自己兜里生蛆蟲的好。”
“哎,老婆子,我可聽說眼瞎的人天靈蓋上有第三只眼,大事兒比睜眼的人還看得真切。果兒懷胎十七個月,天下奇聞,你沒看到來的是哪路神仙?”他死死盯著瞎眼婆子的眼睛,要確認她說真話。
“狗屁個三只眼,狗屁個神仙!也虧得我眼瞎攤上你這么個糊涂蛋,生一個兒子禍害了兩個女兒,孽障!你但凡勤快一丁點兒,哪怕墻邊搭個茅草棚子,也不至于讓兒子女兒擠一個被窩里睡吧?出這么大亂子,果兒受這么大罪,你腦門上還糊著屎?死糊涂!”瞎眼婆子眼眶紅了,氣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不只一次埋怨過竇上仁懶惰和貪婪,兩個女兒三五歲的時候她就反復(fù)提及要給女兒們準備睡覺的地方,不能跟哥哥竇祿擠在一張床上。竇上仁嘴上答應(yīng),頭年砍回來的樹第二年也沒修理成木材,一年堆積一年,直到大女兒竇英兒在家懷了娃,姐妹倆的臥室依然沒有著落。英兒出嫁了,果兒又大了肚子……
竇上仁灰溜溜地走了,看見竇祿倚在門框上啃指甲,他故意直沖過去撞了他一個趔趄,罵:
“一天就知道杵著當(dāng)拴馬樁,幾十歲的人了,不長進!”
竇祿莫名其妙瞅了他一眼,繼續(xù)靠著門框啃指甲。
竇上仁準備到房間里看看果兒,剛跨進門又退了出來,他把姚申貼在墻上的黃符一把扯掉,揉成團兒給吞了,噎得翻著白眼兒說:
“果兒嫁出去可以,符咒保佑我無病無災(zāi),福壽綿長?!?/p>
他背著手在大門口來回走動,時而呵斥亂竄的雞群,時而盯著山腳下的炊煙發(fā)呆,總之就是坐臥不安,心事重重??匆娔侵淮蟀啄鸽u終于完成了當(dāng)天的下蛋任務(wù),在草垛邊昂著脖子高聲叫喚,向著全世界邀功的架勢,竇上仁跑過去撿出那顆熱乎蛋握在手心摩挲,突現(xiàn)出靈光一閃的咋呼神態(tài)喊:
“竇祿,你去找鎮(zhèn)上潘春陽要些東西來,果兒給他家做了三年保姆,他可答應(yīng)了果兒出嫁要向親哥哥一樣置辦嫁妝。啊呸,親哥哥不行!你這個親哥哥啥也置辦不上,你一定要讓他比親哥哥還親。喊他不用客氣,就鋪子里有的,隨隨便便選個三五件就成。對,大紅喜字的搪瓷盆子要一對,哎,辦喜事兒有講究,得成雙成對。啊,還要一對暖水瓶,鴛鴦印花的那個。記住,這兩樣是最要緊的,剩下的嘛,你讓他看著給吧。這樣好了,單的雙的你也別計較,都拿上,大喜日子,別駁了人家情面。”
竇祿聞聲收拾了幾條破舊蛇皮袋子,準備出發(fā)。腳還沒跨出門兒,竇上仁又說:
“你順道兒給蘇耕家、劉木匠家和你姐夫胡晏帶個口信兒,就說果兒出嫁,請他們來吃晚飯。”
“灶都沒燒熱,哪來的晚飯招待人?”竇祿說。
“這個你別管,我自有主意。還有王百歲也要通知到,之前幫忙抬棺材他沒給力錢。哼,今兒要是不來,我就把他老娘的死法兒抖出去。千萬別漏了唐芝敏,這婆娘比她那個走江湖的草藥販子男人討喜,誰家紅白喜事她都舍得掏份子。”
“哦,曉得了?!备]祿找了根木棒子,挑著蛇皮袋出了門。
“爹呀,你,給找個——郎中行不行?我,快要死了——”果兒在屋里喊。她牙齒打戰(zhàn),明顯咬字不清。
“哪有什么郎中,也不嫌丟人?誰個女人生孩子能見郎中?你說說你,怎么就這么不自重?那婦道人家生孩子,郎中進屋瞧得?郎中他就不是個男人?光腚生崽兒的日子,你要見郎中?你就這么不要臉?哼,你不要我還得要喃?!备]上仁聽見果兒呼喊便氣不打一處來,絮絮叨叨罵開了。
果兒的瞎眼媽媽端著絞好的臭草葉汁,扶著墻壁踩著深深淺淺的步子去到她跟前,輕聲喚她,緩緩揉搓她的腹部。果兒痙攣的頻率越來越高,牙巴錯的聲響越來越大,蓋過她的呻吟。許久,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呻吟。
竇上仁罵得累了,坐在石磨上瞇縫著眼睛休息。其實他的大腦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王燈還沒有來,讓他有些焦躁。糯米、手表和三百塊現(xiàn)金,還有一擔(dān),他自己說好要多加一擔(dān),別想抵賴!不來?他小子敢不來,不來也得把糯米給我補上,火腿也別想拿回去,哼!
日頭西斜,剛好照在臉上,火腿也在,他真的有點兒困了。涎從嘴角滑落,眉梢上挑,不知不覺間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手腕。他感覺老村長正盯著自己手腕上亮光閃閃的手表,感覺村里最豐腴的婆娘唐芝敏看自己的眼神格外熱烈,真真兒是直直射進心窩的眼神;家里擺著紅盆子,掛著嶄新的長絨毛巾,茶缸也是嶄新的,暖水瓶里滾燙的水倒進去,熱氣直往上騰;好幾路媒婆領(lǐng)著俊俏的大姑娘排在自家門口,竇祿正挑著呢!資歷最老的陳媒婆說:
“咱祿小子挑剩的,讓竇老爹也瞧瞧。殷實人家,瞎眼婆子當(dāng)家不合適,來來來,竇老爹看一看……”
竇上仁似乎看到一個身形兒飽滿的獨辮子姑娘,奮力睜開眼睛,眼前是渣滓遍地的土壩子,還有隨風(fēng)輕輕晃動的樹影。他不甘心,將眼睛睜得更大更圓,有干透的或者沒干透的雞糞,一塊脫落的桉樹皮掉進干涸的池塘,陽光已經(jīng)退到腳邊。站起來走到土壩邊緣,那里視線更好,目之所及,是連綿不斷的群山,看了幾十年,熟悉的脈絡(luò)和陌生的細節(jié)。伸展伸展胳膊,跺跺腳,夢醒了,心里空落落的。
女婿胡晏急喘吁吁地跑來:
“爹,聽說果兒要嫁給王燈?”
“啊,是。”
“就今天?”
“對,今天。”
“怎么說得這么急?不等等?”
“娶媳婦兒都不急那啥才急?急你爹死了小舅子?”竇上仁忽地覺得胡晏很差勁,女兒竇英兒嫁給他白瞎了,啥也沒撈著。不如王燈闊氣。
說曹操曹操就到,王燈“哐當(dāng)”一下放了一大堆東西在竇家堂屋中間。
糯米、板油、砂糖、梨膏、橘子罐頭、枕巾、布匹,還有兩只潔白的瓷罐和一副十只裝的碗筷,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滿簸箕。竇上仁一樣一樣仔仔細細瞧著,打開梨膏盒子的蓋,深深吸氣,感嘆:
“值錢的東西真喜人兒??!”
胡晏伸出小拇指準備蘸一點嘗嘗,竇上仁啪一巴掌打開他的手,罵道:
“嘖嘖嘖,你要臉不要?甜水水都不曾給我端過一碗就得了我大閨女,還想蹭我的梨膏?呸!”
胡晏悻悻地轉(zhuǎn)回手,假裝伸出來摳鼻孔,尷尬地笑了一下。王燈忙活著卸掉一塊門板,把三百塊錢和一塊新手表交到竇上仁手上,指著門板說:
“快,搭把手,把我媳婦兒抬上來,我們該走了?!?/p>
“走?哎,雜種,母豬配種也沒這么急的吧?”胡晏把肚子里的怨氣出給他。
“姐夫,你不懂,這種娶娘子送孩子的婚事,很講究個風(fēng)水時辰,我都是找外邊的高人看好了的,耽擱不得。千萬耽擱不得!”王燈已經(jīng)沖進果兒床邊,把帳子高高撩起,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竇上仁喜不自勝地將手表戴上,蘸口水反復(fù)搓著幾張大鈔,對著亮光舉起放下,放下又舉起,反反復(fù)復(fù)確認,確認真假,確認在自己手中。他無暇顧及惡臭而垂危的果兒,胡晏問:
“大兄弟,你花這么大本錢娶個僵蠶一樣的媳婦,為何?”
“別廢話,搭把手幫我抬起來?!蓖鯚粢呀?jīng)將果兒從床上搬上墊了破褥子的門板,他需要再將果兒和木門一起架上背簍。
瞎眼媽媽拽住王燈的手說:
“兒啊,難為你了,果兒活過來,你給口飯吃,要是去了,也給點棺材板子吧!我果兒啊,可憐的果兒……”
王燈應(yīng)諾。小心地用薄毯子為果兒蓋上,再用寬布帶子固定,面上罩了紅紗巾,看上去像是一場喜事,又像是在演一幕悲情劇,他是個活躍的滑稽演員,背景聲為果兒虛弱的呻吟。
縱然果兒隆起的腹部在門板上堆得像座小山,王燈還是輕輕松松背了起來。她實在太瘦了。
“新娘子出門嘍!”王燈喊。
胡晏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們,竇上仁還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中,瞎眼媽媽跟著走到土壩邊上,臉上掛著淚水。
山間的路枝枝蔓蔓,王燈踩著高低不平的步子,不停地側(cè)身轉(zhuǎn)身或者下蹲躲避路邊茂盛的荊棘或者橫生的樹枝。在與姚申打過一架的山梁子上,跟竇祿相逢,他兩手空空,一臉疲憊,王燈問:
“我舅子這是去哪兒了?”
“你背著啥?”竇祿反問。
“背媳婦兒?!蓖鯚粢呀?jīng)和他錯身而過,沒有要耽擱的意思。
竇祿茫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持續(xù)交流,呆呆地望著駱駝一樣的王燈順著小路隱入公家的蘆竹林子。紅紗巾顯得格外刺眼,果兒在笑嗎?他不由自主地摳著自己的手背,其實應(yīng)該掀開看看。她今天當(dāng)新娘子,會不會挺美?他不停地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感到沮喪落寞,甚至抓狂。
“房里沒個女人怎么行?”他喃喃道。坐在地上卷了一根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幾大口,隨手抓起一塊石子扔出老遠,吼一句,“滾你媽的蛋,畜生?!惫麅航?jīng)常這樣罵他。
王燈一路上都在向好奇的鄉(xiāng)親們解釋,我背的我媳婦兒,我今天娶媳婦兒,對,是竇果兒。王百歲接了竇祿的口信,提著五斤掛面和一斤白酒,準備給竇上仁賀喜去,半路遇見王燈背著媳婦兒下山,他也折返了。既然錯過了吉時,省下禮物自己消受,挺好。
蘇耕、劉木匠、唐芝敏天快黑的時候趕到,看見瞎眼媽媽沉默地坐在廚屋小木凳上,灶膛沒火,鍋里無煙。竇祿用水瓢兌了糖水咕咚咕咚喝著,竇上仁紅光滿面地走到他們面前,手腕高高抬起,說:
“看看,看看,進口貨。芝敏,你說說,是不是比你家草藥販子的更亮?”他說著,刻意往唐芝敏面前蹬了幾步,口水滴答。
唐芝敏只好往后退了退,敷衍道:
“是呢是呢,亮?!?/p>
“你這是不是戴反了?”蘇耕扒拉了一下竇上仁的手臂說。他是個漢子,聲線卻有點像女人,尖細,特愛罵老婆,經(jīng)常一邊罵一邊哭。
“哼,你懂個屁。”竇上仁舉起手畫個大大的弧線,插進褲兜。錢在,不能給他們看到。
劉木匠出于職業(yè)習(xí)慣,自然是好奇竇家門板少了一塊,看尺寸,一根二十來年的松木足夠。竇上仁卻以為他專心打量的是簸箕里的好東西,走過去刻意擋在他身前說:
“你們帶了啥,給我就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用太客氣,是多是少我不都計較。果兒已經(jīng)被男方家接走,你們的心意我都替她收下,等我竇祿娶媳婦,都過來多吃一頓席面?!鄙陨酝nD一下,他又說,“還有很多講究的貨色,潘春陽得給?!?/p>
竇祿什么也沒拿到,因為潘春陽去縣城進貨,百貨鋪子沒有營業(yè)。
王燈帶著竇果兒出了村子,沒人知道他是怎樣沖破夜色到達縣城的。
主刀的老醫(yī)生脫下血漬斑斑的大褂,摘掉口罩,認真洗了個手,疲憊地對王燈說:
“水云村的?我知道那個大山里的村子,是咱們縣最偏遠最窮的地方。幸好,你們來得比閻王快了半步。”
“那她現(xiàn)在如何?”王燈問。
“手術(shù)很成功,住院半月,回去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沒事了。”老醫(yī)生顯得比較輕松愉快。
“孩兒喃?是不是可以自己走路?”王燈又問。
“孩兒?”老醫(yī)生一臉疑惑。
“對,孩兒,她肚子里的孩兒。”王燈的表情熱烈而急切。
“你不知道她長的卵巢腫瘤?”老醫(yī)生驚訝地問。
“不是孩兒?那是什么?能換錢嗎?”王燈依然急切。
“腫瘤,是長在身體里要人命的壞東西?!崩厢t(yī)生已經(jīng)換上干凈的白大褂,還有另一臺手術(shù)在等著他。
王燈被允許隔著玻璃門看一看果兒。她靜靜地躺在那里,身上插著各種管子。白得晃眼睛的被單鋪在她平直的嬌小身體上,她緊閉著雙眼,胸口不見起伏。
“她是不是死了?肚子里的東西哪兒去了?”王燈問身邊穿白大褂的年輕姑娘。
“沒有,她只是暫時昏迷。”年輕姑娘說?!澳撬亲永锏臇|西呢?”王燈又問。
“處理了?!?/p>
“處理是什么意思?”
“就是扔了燒了又或者沖進下水道了?!蹦贻p姑娘將手中的本子掛在墻上,沒好氣地答道。
“那么一大肚子貨,你說扔了?沖進下水道了?費錢費力翻山越嶺地來,你們用這么一句話打發(fā)我?你陪老子睡一輩子都抵不上老子花在竇家的錢?!蓖鯚舨灰啦火埖馗谀贻p姑娘后面,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醫(yī)生辦公室。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將一大疊紅色單子放到桌面上,喊:
“你是竇果兒家屬吧?來得正好,這些都是你的,拿去一樓交錢?!?/p>
“交錢?今天不把她肚子里的貨交出來,老子炸平了這里?!蓖鯚魧⒆雷优牡门九卷?,指著幾位醫(yī)生說狠話。
這事兒源于王燈之前在幾百公里外嘈雜的碼頭認識的那個矮個子男人,那人與一只戴秀才帽、穿著長衫的猴子形影不離,他似乎無所不知,掙錢很厲害。
王燈有意跟他套個近乎。一天,他對矮個子說:
“老鄉(xiāng),今晚我請你喝酒,給你講個奇事。”
猴兒不喜歡王燈,它故意繞圈,將繩子纏在他腿上。不過它喜歡喝酒,咕咚咕咚一壺喝完,倒地酣睡去了。矮個子酒量好,花生米上了三碟,他依然清醒伶俐。王燈說家鄉(xiāng)一位女子因為亂倫,懷胎一年半了依然沒有生產(chǎn)。矮個子盯著王燈看了半晌,他眼神終于在又一杯酒的催化下有點兒飄忽了,他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四周,然后壓低聲音說:
“你知道我這猴兒為什么有這樣的神通嗎?它爹——宙斯,它媽——赫拉,同胞姐弟。這是寫進書里的,全世界都知道?!?/p>
“你是說她也能生個通靈的猴兒?”王燈問。
“那可不一定,個個兒都能生神猴兒,孫悟空犯得著從石頭縫里蹦出來?所以啊,這種事需要緣分。”矮個子鄙夷王燈眼中那一絲欣喜的光芒。
“不生猴子生啥?”王燈又問。
“不好說。牛黃、狗寶、豬辰砂,聽說過嗎?名貴,稀缺。這些都需要長在活物肚子里一年以上。我看哪,你說的女子很有可能肚子里是這類貨?!卑珎€子已經(jīng)醉得有些神情恍惚了,說話大舌頭。
“女人得懷多久才能生出這些東西?”王燈問。
“生不了。你,要去找大醫(yī)院的大夫,操刀的那種,讓他給你割出來。畜生的是殺死了就割出來,人不行,殺人犯法?!卑珎€子說完就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那一刻王燈眼前恍若有光,他迫不及待回到村子找竇果兒。小飯館還有稀稀落落的客人在吃飯,猴兒睡在矮個子腳邊,臉和屁股一樣紅。他抬腳走了幾步,又折回帶走了矮個子的包,猴兒作揖掙的錢,都在里面。
他深信果兒肚子里的一定不是凡物。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欺負老子不懂?她懷孕十七個月,能是什么都沒有?啊,對,不止十七個月,她肚子這么大就已經(jīng)十七個月。叫你們當(dāng)官的來,必須給我交代清楚。”王燈怒不可遏,擼起袖子在醫(yī)生辦公室橫沖直撞。
幾個醫(yī)生帶著自己的病歷本和診療工具出去了,面對這個一副公鴨嗓的男子莫名其妙的怒氣,他們不屑搭理。王燈盯著穿白大褂的滿樓道跑,吵吵嚷嚷沒完沒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安保工作人員追上來把他架到街邊,扔了。路過的街坊說:
“喲,又一個給不起醫(yī)藥費的?!?/p>
王燈不依不饒地拽住人家的褲腿說:
“是他們坑我,大了十七個月的肚子,割開啥也沒有?啥也不給說得過去?”
“瘤子吧?”“給你干啥?回家熬湯毒死家里的母狗?”“肚子大得像懷孕?那得是腫瘤晚期吧?”“好些個割腫瘤的手術(shù)臺都沒下得來?!薄耙膊缓谜f,我見著好些個前幾年剖開肚子取掉腫瘤的,眼下活得好好兒的呢!”
他拉過一個又一個路人的褲腿,歇斯底里地喊著自己被騙,大家壓根兒沒聽懂他冤在哪里。最后,他似乎總算明白過來,自己可能是被耍猴兒的人耍了。幸好,順走了他的錢包,這樣一想,倒也覺得平衡了不少。在還沒有想得十分明白,到底要不要去拿回送到竇家的東西時,身體已經(jīng)替他做了決定:離開醫(yī)院,遠離縣城,跑掉。
竇果兒則因為欠費被扣留在醫(yī)院數(shù)月之久。
這個消息傳到水云村后,老村長安排竇上仁將家里所有值當(dāng)?shù)奈锛阂灰毁u掉,包括手表和剩下的半筐糯米。村子里所有人家也都力所能及地湊了份子,百貨鋪老板潘春陽拿出了半個月的營業(yè)額。
就這樣,在大家善意的目光中,果兒回家了,住在哥哥竇祿的屋子里。
然而,又三個月,她蜷縮在屋后的槐樹下,永遠地離開了。去時,她孱弱的身體懷孕了,那是一顆致命的胎芽。
一件轟轟烈烈的奇聞,至此畫上一個慘慘淡淡的句號。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