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嵐
一
“竇姓起源古老,遠(yuǎn)祖始于夏朝”,如果水云村的人知道這個知識,一定會異口同聲地說:古老約等于蠻荒。他們不會絕對肯定地說“等于蠻荒”,約等于,算是給自己留退路,也是給別人留條底褲,不是留給村子最西邊的竇上仁一家,而是這地球上不被水云村人認(rèn)識的其他竇姓。
竇上仁干癟瘦削,甚至牙齒也黑如碳,他們一家人真的太臟了。說上仁臟的時候,大家歸結(jié)為他老婆是個瞎眼婦人,這說法明顯太牽強,難不成一個老得半截身子入土的大老爺們兒,還得老婆給他洗澡?他的兒女們臟,偏偏無人推搪到瞎眼媽媽身上。
那個孩兒出生前,風(fēng)言風(fēng)語止于智者或者非智者,有些話,別說是光天化日之下談?wù)?,僅想想都膈應(yīng)。胡晏不同,他沒見過女人生小孩的過程,更沒見過鼻子扁平、兩頰不對稱的娃娃。所以他端午節(jié)那天只看了落地后的孩兒一眼,便直接沖進竇上仁家,把正在吃早飯的竇祿摁在地上狂揍,撿一塊地上摔碎的土陶碗渣滓,高喊著要扎死他。竇上仁跑到跟前,倉皇不定,尖聲喊:
“胡晏,放開你大舅倌,鬧哪樣?不問青紅皂白打上門,你還是個人嗎?”
“竇上仁,你個老雜種,虧得你叫上仁,缺德!你有什么資格論我是人不是?你問問你家畜生,干了啥!他媽的,他都干了啥!打死你個畜生——”胡晏騎住竇祿,又是一頓亂拳,氣憤使他雙眼血紅,額頭青筋暴突。
“晏雜種,放不放?一二三不松手,老子就一鋤頭把你解決在這里!”上仁來不及問到底發(fā)生了啥,他將家里頭最完整的那柄鋤頭高高舉起,隨時都有砸向胡晏的可能。女婿揍兒子,鐵定不能放任不管。
“畜生,你們一家都是畜生,啊——我他媽上輩子缺了啥徳,攤上這么大的孽障!”胡晏瞬間松開被揍癱的竇祿,猛地一起身,撲倒竇上仁,扯著他枯燥灰白又稀疏的頭發(fā),喊:
“你去看看你的好女兒,給老子生了個什么怪胎,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近親生畸形,我他媽懂!老雜種,這是你兒子干的!哦!不!甚至可能是你個老雜毛的種!”
“姐夫,你別污蔑姐姐,她懷的娃就是你的!”說話的是竇果兒,上仁最小的女兒,十七歲。
胡晏上過小學(xué),識得幾個字,日常消遣愛讀一些盜版小說。小姨子這個角色,在書中多多少少有點曖昧,聽她喚一聲“姐夫”,心撲噔軟了一點。他稍稍收拾一下情緒,緩緩站起身。竇果兒站在他正前方了,剛站穩(wěn)的他,又差點一屁股坐倒。很久沒見面,他怎么也沒料到再見時能看到這么醒目的大肚子。真巧,上年他在牛棚里摟著小姨子扁平的腹部,也是端午日。當(dāng)時他跟竇英兒結(jié)婚已有小半年,人生第一次到老丈人家送節(jié)。竇英兒坐月子,沒能隨行。不過那不是產(chǎn)下的真正意義上的孩兒,未足月,渾身紺紫,五官模糊一團。老鼠一般大小,沒有呼吸。
“你——”胡晏指著她的鼻子,憤而忘詞,叉著腰緊皺眉頭,側(cè)過臉憋一大口氣從鼻子里呼出,不顧躺在地上呻吟的岳丈和內(nèi)兄,拽著竇果兒快步走到牛欄邊,指著她的大肚子問:
“竇祿真他媽的干出這事兒?”
“關(guān)他屁事!公牛操的。怎地,不服氣?你去宰了它不成?”竇果兒對這種蔓延村里的粗鄙野蠻的對話藝術(shù),爐火純青。
“你同老子好好說話!我她媽的沒興趣替舅子養(yǎng)龜兒子!”胡晏抓著果兒的肩,低吼。
“放你娘的屁,你婆娘肚子里的就是你的種,不信你去聞,跟你一樣的騷臭味兒?!备]果兒站直使勁推他一把,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搖搖晃晃地走開。
胡晏準(zhǔn)備拉住她再理論幾句,看見竇家父子扛著鋤頭和釘耙往跟前奔來。竇上仁垂垂老矣,不過莊稼人只要還能走動,總歸有一把子傻力氣。竇祿五大三粗,先前勝在他沒有防備,這次回過神來,胡晏不是他對手。好漢不吃眼前虧,跑。
竇果兒看著胡晏倉皇逃開的身影,端著肚子哈哈大笑。她覺得他像條好斗的野狗,瘋狂而狼狽。
二
竇家是外來戶,逃荒到水云村開荒安了家。在那個你窮我窮大家窮的年月,他們家窮得最徹底,沒能力沒人品沒友鄰,日子過得糊涂。果兒自記事以來就和哥哥姐姐“分配”在同一個房間,夏天她和姐姐睡床,哥哥搭門板睡屋檐下。冬天,有限的被褥和無邊的寒冷迫使他們兄妹三人不得不擠進同一個被窩。
果兒記得,有件事發(fā)生在三年前的春天。那天兄妹三人牽著家里最值錢的那頭老牛去埡口另一邊的綠草地放牧,大片大片茂盛的矛葉藎草是老牛的最愛。很巧,王布和王燈兄弟也牽著豬出來遛彎。他們倆均已成年,不學(xué)無術(shù),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事兒沒少干。原本也是牽著牛上山,一年前因為偷賣隊長家的牛犢被發(fā)現(xiàn),賠上了,放牛就成了放豬。王布說:
“竇祿,聽說你老頭子想用竇英兒給你換個媳婦兒?”
莽莽撞撞早婚早嫁,一代人重復(fù)上一代人的生活,是鄉(xiāng)村中一種古老的秩序。英兒十三歲,剛好比灶肩高出一個頭,竇上仁便開始大肆宣揚“換親”。意思就是英兒嫁去對方家,對方的女兒許給竇祿。遺憾的是,方圓十里,人能達到的眼界之內(nèi),再也找不到比竇家更破落的主兒,話放出去一兩年,沒激起絲毫浪花。
“關(guān)你屁事,你又沒妹妹換給老子?!备]祿沒好氣地懟了他。
“嘖,說話咋這么難聽?依我看,你一個妹妹不夠,干脆拿兩妹妹換。”王布說。
“現(xiàn)成的妹妹,不換也罷,留一個自己做媳婦兒,少費那些勁?!蓖鯚糇炖锏鸶肺舶筒?,口氣邪惡。
“哎,好兄弟,你怕是還不知道女人的好處吧?嘖嘖嘖,可惜了這身板兒!”王布吊兒郎當(dāng)拍著竇祿肩膀,眼角余光瞥向英兒和果兒姐妹倆。
王燈在一旁嬉皮笑臉地附和:“回去給你爹好好兒說道說道,果兒養(yǎng)胖些,我們兄弟倆得了你倆妹妹算了,我們負(fù)責(zé)為舅子竇祿養(yǎng)老送終?!?/p>
果兒瞇縫著眼看了看王燈,他老鼠眼吊梢眉,鷹鉤鼻子凸瓢嘴,削肩細(xì)腰癟屁股,還一頭枯黃的卷毛,真讓人喪氣。她沒見過長得很好看的人,但王燈似乎丑得尤其突出,連聲音里都透著一種難以言狀的生澀和嘶啞,乍一聽令人骨寒毛豎。
“王燈,你別指望我長胖,瞅瞅你自己那瘦猴兒樣!呸!”果兒叉著腰站上一塊大青石大聲抗議,然后別過臉看向遠(yuǎn)處。她很清楚自己與姐姐不同,姐姐背負(fù)“換親”任務(wù),選擇的余地有限。果兒不同,她甚至可以偷偷詛咒全村最有文化的周老師跟那個女人早早鬧掰,她不介意補缺。
周老師戴著金絲框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襯衣潔白,長褲筆直,白皙斯文,見誰都笑嘻嘻。果兒跟竇上仁提過好幾次想去上學(xué),她想做周老師的學(xué)生,看他說話,看他寫字,聽他講城市里的故事。竇上仁說:“女娃上學(xué)做甚?遲早嫁出去給別人洗衣做飯生孩子?!彼粗嗖莺惋L(fēng)中的蝴蝶飛舞,心潮起伏,此生的夢想,就是期待自己的名字與周老師相關(guān)。
“瘦是瘦,有肌肉。” 王燈趁著果兒走神,偷跑到她身邊貼在她耳旁這么喊一句。
“滾滾滾,鴨肉狗肉驢子肉,王八蛋?!弊蠲篮玫南胂蟊淮驍?,果兒怒不可遏,拔出一株蒿草帶出大把泥,扔了王燈滿頭滿臉都是,氣得他罵出一連串不中聽的話。王布更是趁英兒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往人屁股上著著實實摸了一把,唱道:
“大姑娘腚上摸一把,來年生個胖娃娃,你是媽來我是爸,歡歡喜喜做一家!”
竇英兒低著頭小聲罵了一句“狗雜種”,滿臉緋紅。王布死皮賴臉湊上前繼續(xù)挑逗她,竇英兒慌里慌張躲閃,越是躲,他越是得寸進尺,幾個回合下來,兩人居然拉拉扯扯嘻嘻哈哈,頗有些意味。
竇祿看著冒出一股子怒火,拽著牛繩犟著頭喊:
“走,回去!”
王布和王燈看著他們的背影吹口哨。
晚上的青菜玉米糊,竇祿吃了往日兩倍量,好在竇英兒幾乎沒怎么吃,不然瞎眼媽媽怕是要挨餓。竇上仁說:
“竇祿你餓死鬼投胎來的?眼瞅著糧食接應(yīng)不上,你還往死里吃!”
“不是說好讓果兒去潘家?guī)兔醋o小娃娃,干嘛還留在自家浪費糧食?”竇祿抬起埋在碗里的頭,瞅了瞅妹妹單薄的身板,說話帶刺。
英兒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有接話茬,她不喜歡自家哥哥這種性子,他像某種不通人性的低等動物,自私自利又暴脾氣,全家人都得替他盤算生計。爹爹只護著哥哥是不對的,可她也說不出到底是哪兒不對。她有時也會認(rèn)為自己被欺負(fù)了,轉(zhuǎn)念又想,自家人不會欺負(fù)自家人。
“我去潘家,讓妹妹在家陪著媽媽,我比妹妹力氣大?!庇簽樽o著妹妹,也向往離開家的日子。
“你去鎮(zhèn)子上丟人現(xiàn)眼,害你哥打一輩子光棍不成?”竇上仁的家長地位在這樣的時候得到非凡展現(xiàn),他決定第二天一早就送走果兒。
暮色降臨,姐妹倆打桶冷水洗腳,相互撓癢癢踩腳板,珍惜在一起的親昵時光。許久,鬧得累了,迷迷糊糊靠著椅背打盹兒。
夜更深時,青蛙、雀鳥睡了,布谷鳥在峽谷外的山頭,叫聲稀薄,瞎眼媽媽時而咳嗽,時而喘息,爹爹竇上仁時而吁氣,時而鼾聲密集。竇祿突然起身把英兒拽進屋子,摁在床板上惡狠狠地說:
“你還做夢想去替別人帶娃娃,巴望著離了家害老子娶不上女人?媽的,自家的女子別人摸得,老子就動不得?”
當(dāng)晚,果兒沒有跨進那道門,屋子里一刻也沒有寧靜。
三
村子里的時光晃晃悠悠捱著過。
天邊的云彩紅了黃了散了,枝頭的花蕾開了謝了果子成熟了,貓兒狗兒和愚笨的豬,自在奔跑,自由交配,從一只兩只到一群又一群。
竇英兒洗米、摻水、生火,每個時令往大鐵鍋里燴不同的植物,或根莖,或葉片,甚至花朵,清湯寡水。對身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她從不表達情緒,她甚至不關(guān)心在外當(dāng)小保姆的果兒什么時候回家。終日與王布廝混,甜蜜羞怯又充實。破曉時興致勃勃出門,至黃昏歸家時,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插滿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竇祿常常故意靠著門框等她慢慢走近,斜眉歪眼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將口中的渣唾出,說:
“懶貨,去煮飯?!?/p>
他說這句的時候,像極了水庫邊的大個子蘇耕吼媳婦。
“我可告訴你,王布娘沒生出女兒嫁給你哥,他也沒資格跟你搭伙?!毕姑钪母]上仁每次都這么沖她叫嚷。
竇英兒沉默地洗米、摻水、生火、理紅薯葉子。她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比如王布和哥哥竇祿都跟自己睡了覺,那自己到底算誰的媳婦?估計只能算是王布的,她根本沒見過村里哪個婦人的丈夫是本家哥哥。
冬天,王布跟一伙人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撬掉很多人家的門鎖,在其中一家翻箱倒柜時,被老人家發(fā)現(xiàn),他們下狠手將燒炭灌進老人家的喉嚨,然后逃回村子。當(dāng)警察上門帶走王布時,他跟英兒說:
“我不會回來了,你隨便找個人嫁了吧,別老跟竇祿那個畜生睡在一起?!?/p>
村子里的人都說王布可能會被判處無期徒刑,一輩子出不來。英兒便白天一陣陣地發(fā)愣,晚上依然同竇祿睡在一起,卻始終覺得缺了些什么,或者說有種難以言狀的不適,如同一粒蒼蠅屎卡在嗓子眼兒里。很多個紅日初升的時刻,她想起了王布,他總是趁早出現(xiàn)在山邊的木槿叢中學(xué)貓叫。有時她去得遲了,他就會說:
“可別拖拖拉拉的,你知道嗎?叫春的貓能急得把自己撓死?!彼X得他說話挺有意思,至少不像竇祿,說啥都恨不得一悶棍把人砸進土里。再一個春天,英兒正想起王布將鳶尾花插滿她發(fā)辮的樣子時吃吃發(fā)笑,突然感覺一股莫名的氣流從胃里一躍而起,通過胸腔、喉嚨,自口鼻噴涌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直到五臟六腑似乎都已經(jīng)全部倒進污穢的田溝。瞎眼媽媽拿著竹篙在門框上重重地敲,她感覺雞群正在偷吃簸箕里的豆子,邊敲邊罵:
“冤孽,扁毛畜生,挨雷劈?!?/p>
事實上,雞群在遠(yuǎn)處的草垛邊刨土、啄食和滾沙坑,倒是把墻邊懶洋洋曬太陽的貓嚇得騰地而起,竄出幾十米。
第二天一大早,英兒跌跌跌撞撞跑到鎮(zhèn)上,抱住果兒大哭一場:
“我不想跟哥睡,也不想給他換媳婦兒,我想嫁個識字兒的。識字人家不會讓兒子和女兒睡在同一間屋子,犯忌諱?!?/p>
果兒絞著衣角埋頭不說話。她想,姐姐該嫁人了,立即。
四
好酒好色的胡晏記得自己跟果兒在林子里斗酒,暈暈乎乎就睡過去了,醒來時,竇英兒敞著上衣坐在一旁。
半月后,果兒追上門說:
“胡哥,你娶我姐姐,她懷娃了。”
“我家沒有背時姑娘換給你哥。”胡晏嘴里銜著狗尾巴草,吊兒郎當(dāng)。
“我回家替我姐姐換?!惫麅赫f。
“竇祿這雜種命好,底牌壓得大。不過,娶你姐可以,你得給親姐夫好好當(dāng)回小姨子!”看著果兒,胡晏一臉的不正經(jīng)。
“你一窮二白,名聲也壞,能娶我姐姐你賺得挺大。”果兒口氣老辣,咄咄逼人。
胡晏當(dāng)然清楚自己的處境,家徒四壁又負(fù)債累累。算命的說他只要娶上女人,就能發(fā)橫財,所以他不介意女子什么來頭。果兒膽大心細(xì),她合計過姐姐嫁給這人不虧,因為胡晏念過中學(xué),有文化。
胡晏孀居的老娘農(nóng)忙季節(jié)沒少麻煩竇上仁,所以婚事非常順利。娶親敬酒時,竇祿對新姑爺沒給好臉色,但也沒過于為難,他只是盯著果兒罵了一句:
“下賤坯子,胳膊肘往外拐。”
胡晏低眉順眼地給他奉上一整條過濾嘴香煙,姐姐妹妹無一個,順順利利娶上媳婦,委屈一下不算個啥。何況賭桌上贏來的煙,散出去也不心疼。
竇英兒用王布送她的那條紅手絹扎頭發(fā),跨出家門的時候她還在想,如果娶自己進門的是王布,境況會不會不同?她崇敬胡晏,因為他會認(rèn)字,有見識,能言善辯,可是他的眼神讓竇英兒感到不適,她覺得他像一頭饑餓貪婪又兇殘的豹子。
胡晏婚后的端午節(jié)再見果兒,偷偷把她拉進牛欄問:
“你是不是做局害了老子?你姐生下個死孩子,十分蹊蹺?!?/p>
“你這話說得沒理,我一個小姑娘家,能怎么害你?你要是個人,就對我姐姐好些,別他娘的不知足。你看看這一片一片大山和你們這一個一個渾身尸臭的王八蛋,少把臉面擱這兒指指點點。別以為你跟你小舅娘那些破事兒我不知道,我姐姐傻,我可不傻。撕破臉誰也不好看?!?/p>
“小母狗,伶牙俐齒,欠收拾。”他上前抱住果兒。人欲邪惡,當(dāng)一些齷齪的事情被當(dāng)面戳穿,偏偏又是另一種刺激,胡晏便是這樣的人。享受不可言的污穢,能使他獲得靈魂出竅一般的快感。一番拉扯糾纏,伸手摸到瀝瀝經(jīng)血,他這才悻悻作罷。
牛欄里一幕, 被竇祿看得一清二楚,當(dāng)晚,他邪惡地將果兒逼到墻角,說:“立牌坊的是你,不要臉的還是你?!?/p>
果兒沒有哭泣,沒有喊叫,她知道竇祿畏懼什么,壓低嗓子說:“竇祿,你若動我半分并允許我活著,那我一定讓你死,不管是菜刀還是鐮刀,刀刀要你命?!?/p>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竇家三兄妹同屋睡覺的事情,誰也不會露骨地描述某種場景,提及竇家,所有人的反應(yīng)一致:“呸,臟。”啐一口痰。
胡晏當(dāng)然知道“呸,臟”。所以第一個孩子夭折讓他很滿意,如同瘌痢頭掉了痂,光面了些許。第二個孩子落地,皮膚耷拉,五官不正,將他的憤怒激發(fā)到極點。一定是頭年秋收時,竇祿趁著上門幫忙打場的工夫干了茍且之事,胡晏很堅定,近親才生畸形。
姑爺懷疑女兒不是親生,上門捶打娘舅的事兒,很快傳開?!坝号c王布,果兒睡鰥夫,竇家女兒人皆可夫”,一時間成為村子里人人愛磕的“香瓜子”,茶余飯后,田間地頭,離不得。他們造謠的鰥夫是指果兒的雇主潘春陽。
滿月酒,英兒頭上包著印花枕巾,有氣無力斜靠在床上,墊滿稻草的竹筐里放著一個紅布包裹的娃娃,看過的人們驚呼:“哦喲,小丫頭真??!”
胡晏也想不通,生下來嘴不是嘴眼不是眼的孩兒,見風(fēng)就變了模樣:額頭飽滿,鼻頭嬌俏,粉嘟嘟的臉蛋兒水汪汪的眼睛。不哭不鬧,極致乖巧,看著甚是惹人喜愛。他第一次擁抱小家伙,心里居然騰起一絲憐憫和柔軟,不過礙于情面,他固執(zhí)又隨意地給她取了個名字“柴丫”,小木散柴,不作期待的意思。還勉為其難地給柴丫舉辦了滿月宴,如果不是為了收受一些谷、米、蛋、酒,以及布面兒或者糖包,他鐵定不會安排。
果兒看著姐姐消瘦的面頰沒有一絲血色,心里頭說不上是啥滋味。英兒自顧自撩起衣裳奶孩子,小人兒吧嗒吧嗒一頓吸,很快憨憨進入夢鄉(xiāng)。英兒將她放進竹筐,輕輕搖晃。果兒盯著那可愛的小臉,面無表情地說:
“可惜了是個丫頭?!?/p>
英兒抬起眼皮,看著果兒高高隆起的腹部,再看她的臉,疑惑,疑惑下鋪滿木訥。
果兒直視姐姐的眼睛,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
“這是一片臟透了的土地,長不出干凈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