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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成另一個人

2022-05-29 10:44:35米布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關鍵詞:楊偉烤紅薯小鎮(zhèn)

米布

我要講的是名叫度府的這個人。論名字,我更喜歡同桌楊偉的名字。聽著普通,細品起來,卻暗含陽剛偉岸的意思。不像度府,太招眼,還惹是非。

我那時就叫度府。那是我少年時光里起床最早的一次,凌晨4點多,天完全是暗的,星光全無,是真正的黎明前的那種黑暗。我偷偷起床,摸黑趕到小學同桌楊偉家,用學貓叫的暗號把他叫起來。我們一起來到小鎮(zhèn)的主干道東方紅大街。這條熟悉的街道因為黎明前的黑暗而顯得陌生。在黑暗的巨大的門框內(nèi),沉睡的街區(qū)被寂靜包裹,白天喧鬧的馬路寬闊而空曠,仿佛整個小鎮(zhèn)只屬于我倆。空氣明顯比平時冷,吹在臉上的冷風讓尋常的跑步有種圣潔的儀式感。我的雙腳交替拍打著馬路,內(nèi)心有些膨脹,我能清晰地聽見黑暗中的心跳,響亮而有力。我第一次有種做上小鎮(zhèn)主人的感覺。

偶爾,還能聽到夜宿街邊的醉漢的鼾聲,或是某種小動物突然竄動又消失的聲音。

其實早起的還有做小生意的人。

經(jīng)過街邊的一個烤紅薯爐子,楊偉神秘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停下。他朝四周看了看,確認沒人后,用右手搭著我的肩膀,故作輕松地走到街邊。他伸手揭開烤爐上的鐵皮蓋子,爐火立刻映紅了他閃著驚喜光芒的側(cè)臉。楊偉踮著腳,從爐肚子里取出一只烤紅薯。紅薯很燙,楊偉咝咝地倒吸著氣,左右手替換往空中拋著剛?cè)〕龅募t薯??粗舆B發(fā)生的一切,我忍著驚訝,在黑暗里表現(xiàn)出一種見慣不驚的平靜。心里卻在發(fā)問,楊偉這廝怎么敢這么放心大膽地偷東西。

帶著疑問,那天我倆一直往北,跑到沙河邊,又沿著沙河往西跑到很遠的新橋。

楊偉家是回流戶,就是在自然災害時期城里沒吃的,城鎮(zhèn)居民為了活命回到農(nóng)村。在過上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之后,又發(fā)現(xiàn)還是城里人好,能吃商品糧,能招工,后悔了,又舉家回到了城里,卻失去了商品糧戶口。他爸在東市街的小學旁擺攤做燒餅,他媽白天在家做活,晚上在大十字街賣水雞(青蛙)、變蛋(皮蛋)、五香花生仁。他家的收入不低,卻最怕城管,在居民眼里低人一頭。

但孩子和大人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對尊卑的認知并不相同。楊偉在班級里,絲毫沒有回流戶的卑微。

楊偉總是帶著燒餅上學。燒餅放在書包里,楊偉的胸口就涌出那種特別的香味。我和他一張桌子并排坐著,無論是語文還是數(shù)學課,所有的知識也都滿是燒餅的氣息。我雖胃口不好,在食品上缺少饑餓感,在學習上,卻有超常的吸收能力。我能用比別人更少的時間,學到比別人更多的知識。我無法忍受老師對一個簡單的問題,在課堂上翻來覆去地講,那感覺就是你已經(jīng)飽了,還要往嘴里不停地塞肥肉,能把人膩死。

可惜那時還沒有恢復高考,學習好不好不重要。學霸這個詞還沒有在生活中出現(xiàn)。學習好的孩子只是招個別老派的老師們喜歡,學生之間,價值體現(xiàn)在物資上,威望體現(xiàn)在拳頭上。而學習成績好,還抵不上手里拿一個燒餅有價值。

除了喜歡楊偉的名字,我還欣賞楊偉的領袖氣質(zhì)。他天生左腿比右腿細,也比右腿短一點,走起路來身體會左右晃動。也就是說,他是個瘸子。可是這種缺陷,并沒有影響到他的霸氣。那是一種內(nèi)在的氣質(zhì),他總是比同齡人更懂社會上的事、小學里的事和男女同學間的事。他雖然成績不好,卻能像說書人那樣,大段大段講述歷史上的傳奇故事,比如《說唐》《七俠五義》等等。常常是一下課,便有幾個同學自動圍著他,央求他來上一段。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開講。他比金庸更早地讓我們迷上了充滿傳奇的江湖與武俠。一段講完,往往是停在一個巨大的懸念上,這時就會有人把從家里偷來的兩支香煙,塞進他的上衣口袋里,既有巴結(jié)的成分,也有討要他“且聽下回分解”的含意。

楊偉抽煙,不是有些同學那樣僅僅把煙吸進嘴里,而是像個老煙鬼那樣,把煙深深地吸進肺里,再緩緩地吐出來。除了說書和抽煙,他最帥的還是具有做大哥的能力和實力。他練過摔跤,曾把一個高出他半個頭的同學摔得無法近身,最終以一個出色的過背摔讓對手徹底認輸。他還練過散手,都是一招制勝的狠招,他說師傅雖然教了他,卻不讓他用,因為這些招式出手就會傷人,非死即殘。他最帥的一次,是因為班上一個女生被欺負,沖到隔壁班,把門反閂上,一對三地教育了學校名氣很大的三人幫,從此一戰(zhàn)成名。

我之前說了我叫度府,沒錯,這個名字注定會讓人產(chǎn)生遐想。比較直接的如豆腐、奪夫、杜甫、濕人、食人、尸人等等。度府是河南人,似乎這又是一個標簽,河南人做過農(nóng)業(yè)文明的先驅(qū),又在工業(yè)文明的后期遭受地域黑。度府出生在上世紀的物資匱乏時期,那時吃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憑票供應。有糧票、布票,肉、蛋、茶葉、白糖、好煙、名酒也是限量購買,自行車、縫紉機更是又少又貴還要托人找關系排隊開條子才能買到的稀罕物。度府的老家是一個中原小鎮(zhèn),但又不是一般的小鎮(zhèn),而是全國都少有的地級鎮(zhèn),地委、地政府都在鎮(zhèn)子上,所以小鎮(zhèn)就是地區(qū)中心。一條沙河把小鎮(zhèn)隔成南北兩半。沙河由上游的易水和弱水組成。易水寒冷而清,水流呈黑色,弱水溫暖而濁,水流顯白色。在交匯處,便有一種奇觀,就是在水面可以同時看到黑白分明冷暖交織的圖案,那景象如同同時看到白天和黑夜,而這在現(xiàn)實中原本是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

鎮(zhèn)子又被沙河分作河南與河北。鎮(zhèn)政府在南邊,小鎮(zhèn)的河南又比河北繁榮些。行政管轄上這里還管理著周邊的縣城,而那些縣的名字,有的還活躍在中國古典名著《封神演義》里。鎮(zhèn)上還有一個光環(huán),就是離人祖墳,也就是離女媧娘娘的墓地很近。雖然女媧只是一個神話傳說,但她的墳卻是一個真實巨大的土丘。逢年過節(jié),這里又成為熱鬧的集市,香火混合著凡塵里的祥和歡樂。鎮(zhèn)子不僅繁榮,還位高權重地管轄著周邊的縣域,以至于度府在懂事后的很長時間里,都以為鎮(zhèn)比縣大。在全國別的地方,這種認知無疑就是一個笑話。

小鎮(zhèn)作為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如同一處建構(gòu)在神話里的真實之地,抽象而現(xiàn)實,矛盾且平和。

因為出生在困難時期,度府雖然有親媽,卻沒能吃上奶。無論是人奶,還是牛奶、羊奶,一滴都沒吃過。他是個真正的“沒奶吃的孩子”,不知母乳為何物,更不知母汁是何滋味。奇怪的是,與其他有奶吃的小孩相比,他反而沒有那個時代特有的饑餓感。這很奇怪,也很難有合理的解釋。比如楊偉,就巨能吃。背著大人,楊偉有次把家里僅有的十個雞蛋一個一個打進一個土陶大海碗里,自己生好火,自己掌勺下廚炒雞蛋,并且一氣呵成地把一海碗炒蛋吃個干凈,然后還意猶未盡地把碗上沾的油也舔了一遍。他吃之前還問過度府,要不要也來幾口。那是下午四五點鐘的樣子,我說還不到吃飯時間,我不餓。聽度府這么說,楊偉像是聽到一塊石頭落地那樣,踏實地松了口氣。楊偉說,吃十個雞蛋根本就不算事,如果吃面包,他一直吃都不會飽。他說這就像他爸說的,一個人騎在自行車上,一直都不會累一樣。他還說,他爸爸有一次蹲在馬路邊悄悄吃燒雞,正好被他撞上。他問爸你吃的是什么呀,他爸機智地說你回頭看看就知道了。就在楊偉回頭之后又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他爸爸就像變魔術一樣,手里的半只燒雞就只剩下骨頭了。楊偉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這是人生智慧。度府聽楊偉講這些,并不覺得奇怪。吃驚的是,他們父子怎么都有那么好的胃口,而且不會被膩著。

度府因為缺少饑餓感,從未對食物有太大的渴望,他吃東西像只貓一樣挑,總是幾口就飽了。而且,他忌嘴的東西太多,比如不吃肥肉、不吃豆腐、不吃蔥、不吃菠菜、不吃韭菜、不吃胡蘿卜。總之,他極不懈于把精力花在吃上,平時能吃又想吃的東西也不多。反映在度府的審美上,也有些與眾不同。上小學時度府暗戀著班上的兩個女同學,但都是清水掛面那一類的。一個是典型的黃毛丫頭,發(fā)絲細軟、皮膚白得像貧血。另一個是長著“魚盆是我的”那種臉形的班長。度府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同時暗戀著班上的兩個女同學。有一次,度府以家訪為名,把班長拐騙到家里,看望奶奶。等班長走后,度府問奶奶班長長得如何。奶奶說除了嘴癟癟的,還是怪好看的。度府很失望,覺得和奶奶在審美上有代溝。在他眼里,癟癟的嘴才是班長身上的亮點。

一起偷吃一只烤紅薯的經(jīng)歷,讓我和楊偉親近了不少。

那之后,我們經(jīng)常交換吃的——楊偉用他書包里的燒餅換我家的饅頭,或是用他媽做的五香花生換我媽去北京看大姨帶回來的大白兔奶糖。除了吃的,我們還互換過很多可以互換的東西,比如說筆盒、書包、玩具、帽子、手套、外罩、書本,還有各自肚子里秘不示人的家事、幻想等等。

交換讓我單調(diào)的生活有了新奇的內(nèi)容。通過交換,我身體中的另一個靈魂開始蘇醒,我感受到陌生人的體溫,身體也有了別人家孩子的氣味,我還能體會到交換物品帶給我的不同手感,這些氣味、體溫、手感混合起來,形成一個有趣的道具,通過這個道具,我會進入一個與現(xiàn)實不同次元的空間,擁有一個區(qū)別于日常的角色,在短暫的體驗中做一次“別的人”,做一個互換身份的白日夢。正是這種想做另一個人的吸引力,讓我在交換物品的路上越走越遠。有一次,我甚至與楊偉互換了雙方的鞋。當我穿著楊偉厚重、潮濕的老棉鞋回到家里,讓媽媽驚得不輕。

“你穿的這是誰的鞋?”

“同學的?!蔽夜室獯蟠筮诌帧?/p>

“哪個同學?”媽媽皺著眉追問。

“楊偉?!?/p>

“楊偉?你為什么跟他換鞋?”

“好玩?!?/p>

這個理由媽媽顯然不相信,“楊偉欺負你了嗎?”

“沒有。”我堅定地說。

“這雙鞋太丑了?!眿寢対M臉厭惡。

交換給楊偉的那雙皮靴是大姨夫過年時特意從北京寄來的,漂亮而昂貴,要不是過生日,我媽都不太舍得讓我穿。小鎮(zhèn)上孩子穿的皮靴很少見,故此楊偉才會看上,并提出換著穿一天。所以媽媽才覺得這種交換不可思議。

“從來沒聽說過換鞋穿好玩的,明天趕緊把你的皮靴換回來?!?/p>

很難向大人解釋,我和楊偉之間的友誼。我只好立馬答應了媽媽的要求。 但媽媽不會知道,我對于友誼的特殊認知,開始于記憶中的那只烤紅薯。那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吃到偷來的東西,而且烤得半生不熟。紅薯并不好吃,外軟里硬,還燙嘴。整個過程,我的心一直在狂跳,擔心烤紅薯的主人會突然站出來,把我倆抓個現(xiàn)行,然后告訴我們家長、學校、派出所,然后人生被一只半生不熟的烤紅薯搞砸搞臭。我甚至想到了媽媽用冰冷聲調(diào)追問我:“我們家就差這半塊烤紅薯嗎?你的人生連這半塊紅薯都不如嗎?”但人就是這么奇怪,一旦危險過去了,反而會對冒險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甚至還會美化和放大那些并不光彩的過程和細節(jié)。

小鎮(zhèn)的時間過得很慢,每一天都漫長得無邊無際。

度府打記事起,就覺得自己的身體里住著另外一個人。那個人讓度府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并不是他的全部。度府的心,常常在身體之外的某個地方,甚至是家鄉(xiāng)之外的某個地方,一個他的身體從未到達過的地方。

度府一度認為,他眼前的一切,都不算是真正的生活。這些日復一日地上課、下課、吃飯、睡覺,只是過日子。在小鎮(zhèn)上,爸爸、媽媽、同學、老師、百貨商店、警亭、郵政所、馬路、陰溝,所有的東西他都爛熟于心。這熟悉的味道,如同一只鳥籠,把度府困在里面。打開籠子的唯一方式,就是去遠方。

遠方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它的樣子是模糊的,因為沒去過。但同時,遠方也是清晰的,因為遠方肯定是和家鄉(xiāng)不一樣的地方。度府不清楚自己的遠方是什么,在哪里。但他知道,他生下來,不是為了只在小鎮(zhèn)上待著,做一個小鎮(zhèn)學生,然后是小鎮(zhèn)青年,然后是結(jié)婚生子,生老病死。他不允許自己這樣像上一輩人的復印件一般茍活著。

死水一潭的小學校園里,能讓度府心動的,是暗戀著的兩個女生。

排在第一的是坐在他前排的黃毛丫頭,叫米雪。她是外地轉(zhuǎn)學過來的,說的是洋氣的普通話,還會唱歌、畫畫和跳舞,這些都是小鎮(zhèn)女孩身上缺少的特質(zhì)。外地本就是度府心中的遠方,而女孩米雪仿佛是由遠方派來引領度府的特使。每天看著米雪背后那營養(yǎng)不良的黃色發(fā)辮,度府就很滿足,如果再聽見米雪說幾句普通話,就會又滿足又快活。

這一切并不持久。

因為喜歡米雪的,除了度府,還有楊偉。

那天正上著音樂課,楊偉就當著度府的面,用手捏了米雪的發(fā)辮。米雪肯定感受到了身后那只手,但她既沒有反抗,也沒有表達任何的厭惡和反感,平靜得就像這事從來沒有發(fā)生一樣。

而我像被雷擊了一樣難受和震驚。

我這一生第一個喜歡的女生,被一個人當著我的面玷污了,而這個人,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同桌楊偉。這是為什么?怎么會這樣?!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這么可惡,有些事情這么無恥,有些時刻會這么無助。

此時,音樂老師正在講臺上領著全班齊唱“一條大河波浪寬”。

我大張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的嘴,眼里的淚在往心里流,而我心里,不僅有眼淚,還在流血。

這件事我沒對楊偉說過,也沒對任何人說過。

這件事過后,我和楊偉,楊偉和米雪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而我覺得,自己突然就長大了。

這些年,改名似乎成為一種時髦,不知是不滿意自己的名字,還是想與曾經(jīng)的過去做個徹底告別,很多成功人士,都干了這件事。

再見到楊偉時,楊偉已改名為楊比爾。事隔多年,他已是家鄉(xiāng)人口中的傳奇人物,是早已實現(xiàn)財富自由的成功投資人。

我給楊比爾遞煙,他卻擺手稱早戒了。

楊偉的更名,讓我多少有點不適。畢竟,楊偉這個名字,是我少年時期重要的回憶,也是曾讓我眼饞的一個名字。

“怎么會想起改名?”在楊比爾如同一間巨型茶房的辦公室里,我問道。

多年未見,這話有點無話找話說的成分,但我也確實想知道答案。

“其實也沒太復雜的原因,你知道,楊偉的諧音讓男人不太舒服,尤其是對一個又在做投資的男人,更別扭。既然要改,還不如改一個跟牛人有關的、好記的名字,也是取法其上嘛。”楊偉諧音上還有那一層令楊偉不悅的意思,是我從沒想到過的事。被他一說破,我才意識到人生真是時時有意外、處處有隔閡。你看到的和想到的,遠不是事情真相的全部。

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改革開放后隨著經(jīng)濟建設的大發(fā)展,城區(qū)快速擴張。楊比爾郊區(qū)的戶口反而比城里更值錢。他們家先是利用宅基地擴建了一個農(nóng)家樂,后又因城市擴容拆遷,得到了一大筆政府賠償金。于是楊比爾帶著分得的第一桶金到省城,看準時機低價買進了一排棚戶區(qū)的老破房,因壓對拆遷又賺到數(shù)百萬。后來隨著資產(chǎn)的不斷增值,又不斷融資抵押,進行了一輪輪滾雪球般的再投資,短短十多年工夫,就邁入了億萬富翁行列。

“別人都說我運氣好,其實那都是扯淡。你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偷烤紅薯的事嗎?你肯定以為我特膽大,做了你從不敢想也不敢去做的事。其實你完全想錯了。第一,那個烤紅薯的爐子就在我們家隔壁,我聽我爸說過,干烤紅薯這活很辛苦,因起得太早,第一爐紅薯烤上后,會回去睡個回籠覺。我們跑步那會兒,主人家正在睡回籠覺,所以安全得很。第二,那個紅薯爐子是我二伯的,即便運氣太差給他撞上,也是親戚,不至于翻臉。第三,萬一都不行,我兜里也預備了一只烤紅薯的錢。還有,上小學時你們愛聽我說書,都以為我天生能說會道,可是那只是表面。首先我酷愛聽書,在別人買冰棍吃的時候,我把僅有的零花錢,都花在了聽書上,我是那個時代罕見的對知識付費的小學生。其次,因為酷愛,我花在聽書上的時間也比別人多得多,這讓我記得住聽書的內(nèi)容。第三,我不只是死記內(nèi)容,還要把聽到的故事揉碎了、掰爛了再吸收、消化,變成自己的故事和語言。第四,我每天睡到床上,都會閉上眼進入想象的說書世界,自己給自己說上一段。我在學校說的每一段,之前起碼都練習過五次以上。所以,你們看到的平常,背后都有著我的反常。像老話說的,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個‘妖’,既是我比別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也是老天賞我的那份才能?!?/p>

水開了。楊比爾往工夫茶杯里續(xù)些熱茶,接著說:“你應該也聽說了我投資上的一些事。其實投資買拆遷房和偷烤紅薯、能說書看似不同,背后都是一個道理。在別人眼里,我賭的是運氣,是膽大,說白了,還是那些人認知不夠,不明白背后的因果。我也許只是比別人更早地看到人生是有風口的,而房子買對就是某個時候人一輩子最大的風口。買房也不等同于炒房。買房是你買完房子后,就完了。你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做,更不用再賣出。你會發(fā)現(xiàn),你最好的投資就是買定離手,最好的操作就是什么都不做。最安全的活動是躺著別動。在買房這件事上,往往是反人性的。勤奮的人是最悲慘的,也是最敗家的?!?/p>

告別時,楊比爾對我說,現(xiàn)在錢對他來說只是一些數(shù)字,越來越讓他感到乏味。他寫了一部小說,想講一講過去的經(jīng)歷,講一講這個時代,也講一講他曾經(jīng)希望的人生。他說我當年就是學霸,又在書堆里待了大半輩子,他說把小說發(fā)在我微信里了,想聽聽我的意見。

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

在接觸度府之前,我已經(jīng)被度府控制了。

在我看來,人生的意義在于精神的價值,而物質(zhì)只是形而下的東西。一切形而下的東西,都不值得努力、付出和追求,也不值得銘記和流連。比如工作,工人、職員等一切正常安穩(wěn)的工作,我都視為糞土,因為他們機械、重復,沒有新鮮感和創(chuàng)造性可言,更沒有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感。而工程師、科學家,雖然高大上,但也只是在物質(zhì)文明的層面上忙碌,這些具象的研究,單調(diào)、枯燥,也談不上太快樂;而詩人、作家、音樂家、哲學家這些創(chuàng)造精神產(chǎn)品的職業(yè),才是有光環(huán)的職業(yè),從事這職業(yè)的人才是有價值的人。當然,像鳥一樣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飛行員的職業(yè)是個例外。

但這只是我過去的想法。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太多。

我仍然叫度府,還生活在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上。非但沒能成為像杜甫那樣的大詩人,連遠走他鄉(xiāng)的愿望也落了空。

和原先相比,小鎮(zhèn)早已升級為市,沙河上游的易水和弱水的顏色、溫度也越來越相近,不像幾十年前的上世紀那樣,黑白相間,涇渭分明。曾經(jīng)熱鬧的女媧墳也被同為人祖的太昊伏羲廟取代,而每年盛大的祭典卻像舞臺劇那樣,有種程式化的空洞感。

我在高中畢業(yè)后接了母親的班,當了市圖書館的一名圖書管理員,娶妻生子,后來又讀了在職本科和研究生,現(xiàn)在已有副高級職稱。

我的胃口不知何時開始,變得越來越好。那些過去堅決不吃的東西,在漫長的生活中,一樣樣地開戒。我發(fā)覺每一種過去不被接受的食材,都有不可取代的誘人眼神,看著他們,我就有一種戀愛的沖動。我不斷試探著我對滋味的認知,開拓著我對美食的新領地,我從一個深度精神至上者一步一步演變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地道吃貨。我的美食微博漸漸積聚了上百萬的粉絲,我新開的美食抖音號也觀者如云。我還出版了一本研究家鄉(xiāng)美食的書,并因此成為本市美食協(xié)會理事。

我只是不太確定,我是少年時的度府,還是少年時的楊偉,就像我有點疑惑,是現(xiàn)在的度府像我,還是現(xiàn)在的楊比爾更像我。畢竟,小學時我們交換過太多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還有頭腦里冒出來的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后來的我,天天在圖書館里上班,卻不再想看書,現(xiàn)在干的也是少年時瞧不上的職業(yè),卻過得體面安穩(wěn)。我曾經(jīng)暗戀的兩個女生,一個出了國,還有一個做了我的同事,她們都已長成了不同流派的大媽,只是還沒有混入廣場舞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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