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才讓
一
大喇嘛手里提著水壺到泉源里打水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天剛剛亮起來。
天空的云是霧濃的,像是一疙瘩一疙瘩棉花蘸了墨水塞上去一樣,一坨坨濃黑,稍微的聲動恰似要滴漏烏云的黑汁。云層的間隙里射出來的旭光像無數(shù)根針一樣刺在大地上,同樣斜,同樣剛直。天亮起來了,才看見大喇嘛手里提的不是水壺,而是一個柏木水桶。水瓢在木桶上飄蕩著,像是一只飛翔的鴿子,落在水桶的邊沿和瓢柄上跳躍不定,套在瓢頭的過濾沙浸在桶里。從水桶里濺出來的水滴像向天空散花一樣。
陽光是紅色的。
水滴也是紅色的。
每一顆紅色的水滴都是透明的。
大喇嘛在大殿堂里供水,供完了二十一個供杯,接著在桑臺上供了桑,這時才讓山腰的這座寺廟活現(xiàn)起來。對面村莊的每一根煙囪里的煙裊裊升起,每戶人家的牲畜向這座山攀來,這幽靜的山溝里充滿了人的氣息。
這時候小喇嘛也起床了,他戴上了昨天活佛給他的護身符,這護身符是咒符,可以保護他去往拉薩路途中的安全,不會由禽獸妖魔所害、疾病災(zāi)難所阻。小喇嘛的頭是昨天他去拜見活佛的時候老喇嘛給剃的,在耳后剃破了三個傷口,現(xiàn)在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但是血跡還是可以看得見。老喇嘛回到舍內(nèi)的時候小喇嘛已經(jīng)把水燒好了,他倆每人喝了一碗糌粑粥,小喇嘛邊喝邊扭頭看著老喇嘛的臉笑,他倆要今天出發(fā)徒步去拉薩。
“我要帶著我的貓?!?/p>
行李昨天已經(jīng)收拾好了,今天早上在另外的包袱里裝了他倆的木碗、一本德格印的《般若心經(jīng)》長開本經(jīng)書,和那副活佛贈予他倆的綠度母唐卡,還有老喇嘛心愛的那臺舊收音機。要走的時候,小喇嘛突然在炕上抱出那只貓,說偏要帶它去拉薩,但是老喇嘛不肯讓他帶,說放到背后的山上去,小喇嘛說你要帶自己喜歡的收音機,我自己為什么不能帶我喜歡的,最后大喇嘛決定把小貓寄養(yǎng)在山下的牧人家里,等他倆朝圣回來就可以繼續(xù)養(yǎng),小喇嘛雖然沒有開口答應(yīng),但是他的磨嘰老喇嘛自作主張地理解成了同意讓山下的牧人家領(lǐng)養(yǎng)。
山下牧人家門口的藏獒遠遠看見大喇嘛和小喇嘛沿著小路走過來,便吼叫了。當他倆越到附近藏獒吼得越兇,這時才從屋里走出個男孩兒,這男孩兒小喇嘛認識,男孩兒到山上放牧的時候他倆經(jīng)常一起玩,他是一個非常頑皮的男孩兒,因為他倆經(jīng)常一起玩,不時就會闖一些禍而受到大喇嘛的嚴厲責罵。他好像是剛起來,光著身子就出來了,在門口用左手揉著左邊的眼眶,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小兄弟”撒尿,睜著右眼瞇瞇地望著狗吼叫的方向,看到大喇嘛和小喇嘛順著小路向他家來,他就突然轉(zhuǎn)身跑回屋去了。
他的腳踝和腳趾是黑的,腳弓是白的。
他倆還沒到門口,東珠爺爺就出來了。
小喇嘛說:“東珠爺爺,這只貓你們家可以養(yǎng)著嗎?”
對于突如其來沒頭沒尾的這句話,爺爺顯然無言以對,他向狗罵了幾句后彬彬有禮地小跑到大喇嘛和小喇嘛跟前,狗像沸騰的開水里加了涼水一樣瞬間安靜下來,剛剛兇猛的吼叫變成了撒嬌的妖嬈聲,伸長的舌頭從鼻子舔到右邊的嘴角打轉(zhuǎn),粗長的鐵鏈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大喇嘛說:“東珠,我們倆要去拉薩朝圣,這只貓你可以養(yǎng)著嗎?”
男孩兒還沒有穿衣服,他在門縫里看著他們幾個在外面說話,突然辯解道:“那只貓本來就是我們家的?!?/p>
那只貓是當時他倆在寺廟背后的柏木樹林里捉小鳥的時候看到的,那只貓也好像在捉小鳥,正好捉不到小鳥而厭倦的時候,這只貓?zhí)崞鹆怂麄z新的興趣,他倆就開始捉貓,不再捉小鳥了。貓是男孩兒捉到的,但是小喇嘛通過借助各種出家人慈悲善意的言辭最終將貓弄到手。小喇嘛聽到男孩兒的這番話,睜大眼睛看著大喇嘛的臉。
大喇嘛說:“孽徒,出家人豈能撒謊?!?/p>
東珠爺爺聽到大喇嘛說他倆要去拉薩朝圣,便激動起來,在他羨慕又惋惜的眼神中透露了他悲慘而又感人的故事,他顫抖著枯裂的嘴唇似乎要說什么,但是始終未能說出來。拉薩在他的心里顯得那么的敏感而又充滿惋惜。
“等一下……”
東珠爺爺突然小跑回屋了,他的腳步顯得很靈巧,東珠爺爺是駝背的,但是平時看慣了,沒那么在意,但是看著東珠爺爺轉(zhuǎn)身回屋時只看到一個凸出來如小丘似的疙瘩,看不到頭。
過了一段時間,他手里攥著一些東西出來了。
東珠爺爺說:“這是我們家三代已逝世的家人名單,兩位阿克去往拉薩,能否帶上,在大昭寺給他們寫個祈愿?!?/p>
在一節(jié)布上寫著一串已故的人名,男的女的都有。布疊成了四格,露外的邊線和面都是黑黃色的,整個布的內(nèi)外都成了灰黃色,也許原色也是灰黃色,但有可能是白色,也有可能是其他顏色,現(xiàn)在很難判斷它的原色了。那塊布很柔很軟,簡直要從手指間淌下去,像水一樣。
大喇嘛說:“你放心,你放心?!?/p>
大喇嘛接過東珠手里的那一塊布。
原來東珠爺爺?shù)氖掷锊恢皇且粔K布。他給大喇嘛遞過那一塊布后他的手里還有一塊布。現(xiàn)在東珠爺爺和大喇嘛每人手里都有一塊布,只是東珠爺爺手里的比剛才遞過去的細些許,長短大概一樣,字也少,但都是已故的人名。
東珠爺爺說:“這是我的牢友,我們打算等釋放了后去拉薩朝拜,可惜他沒能出獄,后來我去了拉薩,但是……我罪孽啊……我拜見釋迦牟尼佛時既感動又流淚,一時忙亂中忘記了我忘年交的牢友?!?/p>
東珠爺爺看著手里的那塊布感到萬分惋惜,大喇嘛及時接過了東珠爺爺手里的那塊布。
大喇嘛說:“我會在大昭寺給他寫祈愿的?!?/p>
東珠爺爺說:“阿克真是有福氣啊,棄別紅塵,遠離世間的煙火,去拉薩拜了釋迦牟尼佛,就更不會纏在這世間輪回的苦海里……”
“達……哇……加……”
小喇嘛在念大喇嘛手里攥著那塊布上的字。
東珠爺爺突然停下來看著小喇嘛,大喇嘛明白后向小喇嘛打了一巴掌。
大喇嘛說:“已故人的名字是可以隨便叫的嗎?”
大喇嘛的聲音明顯兇,臉一下子變黑了。
云已經(jīng)開散,像早上的烏云擰過一樣變得潔白了,在天空中顯得很輕、很飄。陽光從山頂照到了山腰,把一座山切成了兩半,一半是黃色,一半是黑色。大喇嘛和小喇嘛一前一后走上了朝圣之路,大喇嘛在前,小喇嘛在后。
二
一個多月后,大喇嘛和小喇嘛經(jīng)過一個延綿而伸的砂石公路,太陽灼熱,陽光打在他倆身上像潑開水一樣燙,地面也一樣灼燒。
小喇嘛額頭的汗水順著頭發(fā)直滴在他的胸前, 公路兩旁光禿禿的,有時在他倆的身邊會駛過一輛東風牌大卡車,車后的塵土像狐貍的尾巴一樣拉著,大喇嘛和小喇嘛在這沸騰的塵土里完全被吞沒了,等卡車遠去,塵土慢慢散開時,他倆的全身落滿了厚厚的土。
小喇嘛的腳上起了泡,瘸著走。大喇嘛與他之間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看到大喇嘛在路邊休息,小喇嘛興奮地走快了。
“今晚就在這兒過吧?!?/p>
大喇嘛坐下來,在包袱里一一取出糌粑袋和酥油盒,小喇嘛放下他背上的背籃,去附近拾來了一些干柴和干牛糞,水很快燒開了,他倆吃了糌粑,喝了奶酪湯,小喇嘛仰躺在地上看著天空,老喇嘛先是手里拿著念珠在念什么,后來他拿出他的收音機播放了《格薩爾王》,格薩爾王說唱家格桑智巴正在說唱霍嶺大戰(zhàn),霍部落的大臣和嶺部落的大臣正在對唱自個的武力,神器的威力,駿馬的叱咤。大喇嘛聽得津津有味,小喇嘛想念著他的貓,一路上他都很想念,但是看到大喇嘛一副嚴厲的臉,他不敢提起,現(xiàn)在大喇嘛很入神地聽著他的收音機,小喇嘛又不敢問了,他感到很孤獨。
太陽的半圓已經(jīng)被山峰遮住了,因為山首是凸起來的,現(xiàn)在的太陽像一把冶紅的鐮刀扣在山首,很細。把太陽遮成細小刀片的那一群山是黑色的。其實山很平,凸起來的大多是小丘,看上去連綿起伏。
光線從大喇嘛的頭頂推到了遠處,現(xiàn)在陰面遠大于陽面,陰面是暗黑色的,陽面是金黃色的。
“嶺臣將把霍臣將一箭射死了,把頭割下來吊在馬鞍上凱旋?!?/p>
大喇嘛對著收音機里的聲音跟著說唱了一句后,抬頭四處張望。
“天黑了呀?!?/p>
“嗯?!毙±镉行┨詺獾卣f,但他沒轉(zhuǎn)頭,沒看大喇嘛。
大喇嘛說:“搭帳篷?!?/p>
大喇嘛把收音機的天線一節(jié)一節(jié)地插進去之后裝在了懷里。
大喇嘛和小喇嘛把帳篷搭建好后,天完全黑了,就像他倆把帳篷搭在了自己的頭頂上一樣什么都看不見,周圍一片漆黑。
黑暗的縫隙里穿梭著冷風。
大喇嘛把唐卡掛在帳篷的梁桿上,經(jīng)書放在枕頭旁,磕了三個頭,小喇嘛也磕了三個頭。
他倆都仰躺在地鋪上,大喇嘛和小喇嘛都沒有睡著,小喇嘛想念著他的貓,已經(jīng)有兩個月左右沒有見到他的貓了,當時那只貓是他騙到手的,為了隱瞞他的師傅大喇嘛,說了它是撿來的,要領(lǐng)養(yǎng)。之后小喇嘛像它真正的主人一樣親近,小喇嘛非常喜歡他的小貓。
“它會不會脫毛變色了?”
“他們會不會弄丟了?”
“把它也帶上一起拜見釋迦牟尼佛就好了?!?/p>
“……”
小喇嘛想起了他與貓之間的許些往事,之后便睡著了。
大喇嘛還未睡著。他倆出發(fā)已經(jīng)有兩個月左右了,大喇嘛慶幸著他倆安然無恙地走到了這里,還要走多久呢?大喇嘛祈愿著他倆能平安地到達西藏,在大昭寺拜見釋迦牟尼佛,這輩子的心愿也就圓滿了。
帳篷周圍響起了什么呼氣的聲音,大喇嘛先是有點兒膽戰(zhàn),后來以為是風聲,竊聽著這個聲音,他聽這個聲音的時候是停住呼吸的。
“噓……噓……”
那個吸氣呼氣的聲音逾清晰逾多起來了,還很急促,好像在圍著帳篷跑,而且還有時嘶叫。
“狼?”
大喇嘛判斷是野狼,在這荒野上夜晚出現(xiàn)狼也是很正常的,何況他倆帶了食物,餓荒的野狼肯定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還有可能是聞到了人味。
大喇嘛一動不動地試探著它們的動機。
那些畜生在圍著帳篷跑。
咬住帳篷的縮繩在拽。
一邊的縮繩已經(jīng)咬斷了。
帳篷的一邊已經(jīng)塌下去了。
好像是向帳篷里伸了兩下頭又縮回去了。
現(xiàn)在帳篷的周圍那個呼氣吐氣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已經(jīng)可以聽得見許多跑來跑去的聲音,還有互相咬嘴的嘶叫聲。
突然,有一只狼向帳篷里伸進來舌頭,這舌頭是綠色的,像透明的銀河一樣流進來,很長。最后像一條蛇一樣滑膩地纏繞在經(jīng)書上,經(jīng)書上包裹的布條像水一樣從經(jīng)書上一滴一滴淌了下來,浸入土里。大喇嘛在綠色的光輝里隱隱約約看見了經(jīng)書的開面,頁面上沒有一個字,像白天的荒野一樣光禿禿的。大喇嘛更加驚嚇了,他看見唐卡的布面也是空的。他又驚又嚇,不知所措,愣住了。過一段時間,他又偷偷地凝視眼前《般若心經(jīng)》的這本長開卷,大喇嘛又清晰地看見經(jīng)書上的每個字母在跳躍,像是在纏繞的綠色舌頭里掙扎,唐卡正在搖動。經(jīng)書眼看就要卷出去了,在這緊急時刻,大喇嘛想撲過去拉住經(jīng)書,但他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壓住了似的起不來,也動不了,呼吸也困難,額頭和背部都出了汗,像是淋雨似的濕透了。大喇嘛掙扎片刻后終于可以動了,他肆無忌憚地撲了過去,大喇嘛的無名指觸到經(jīng)書邊角的瞬間已經(jīng)卷出去了。大喇嘛連忙跑出去時,外面很明亮,沒有太陽,天地是同一顏色。那只狼像風一樣縹緲,嘴里叼著的卻是他的收音機。
又有誰扯拉起已經(jīng)塌下去的帳篷的邊緣,快要扯翻了,大喇嘛突然吼了一聲,周圍的那些突然一同隨著一個尖叫聲跑開了,大喇嘛立馬蹦出去,可又是另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但不是像白天一樣明亮。而是像黑夜一樣漆黑。在外面跺著腳連續(xù)吼叫著,他圍著帳篷邊跑邊跺腳,嘴里吼叫著。他又鉆進帳篷找火柴,點著了一條哈達跑出去了,在黑暗里,大喇嘛的手里吊著一把火甩著,火星四濺。嘴里吼叫著,圍著帳篷跑,哈達燃盡后大喇嘛跑過去雙手撈起下午他倆燒完火后的灰,圈住了帳篷。
火熄了,只有燒焦的哈達還在熏煙。
大喇嘛鉆進帳篷里。
“愿墜獄的那些狼還在那里徘徊著?!?/p>
“是狼嗎?”
“是該餓死墜入地獄的一群狼?!?/p>
“它們會吃掉我倆嗎?”
“對?!?/p>
“我倆是和尚,也會吃嗎?”
“狼怎會知道我倆是和尚,狼只知道我倆是肉。”
“該死的狼又接近了。”
小喇嘛睡著了,但大喇嘛仍然在和小喇嘛對話。大喇嘛先是在帳篷里吼叫了幾聲。斜臉竊聽動靜。大喇嘛屏住呼吸。大喇嘛在帳篷的門簾縫里吼了幾聲。
大喇嘛在門簾縫里吼叫的時候整個身子是往后頂?shù)?,只是脖子伸長了一點,下巴與簾子之間還是有一拳的距離。
屏住呼吸,竊聽,頭伸出去吼了一聲,迅速縮回來,耳朵對著簾子竊聽。
一整夜,大喇嘛提起警惕,大喇嘛深夜往外跑了五次,與野狼對戰(zhàn)了五次。
他在帳篷里等待著天亮。
大喇嘛還是全神警惕著帳篷外面的動靜。
月亮沒有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天空一片烏黑,周圍一片寂靜。
有時他會因為一些誤以為的動靜停下來竊聽一下,然后又繼續(xù)念。
在這片烏黑的天空和冰冷的土地間唯有大喇嘛的身子在前仰后合地擺動著。
太陽已經(jīng)在山首露出大半了,旭光很耀眼,是金色的。
大喇嘛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乏累,心像掏了一樣空白。他突然驚乍地想起經(jīng)書被丟了,順手摸了摸枕頭,突然發(fā)現(xiàn)經(jīng)書還在,他猛然翻身時經(jīng)書就在昨晚他念完時放在的地方,唐卡也一樣掛在梁桿上,綠度母很安詳。大喇嘛很詫異,連忙跑出去,帳篷的周圍灑滿了灰,帳篷被灰圍了三四圈,大喇嘛的臉和頭、僧服上都落滿了灰塵,還有燒焦的哈達都一模一樣,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收音機撇在了地上,摔壞了。
大喇嘛正在似是非是地回想昨晚的事時小喇嘛出來了。
“師傅您的收音機怎么了?”大喇嘛在手里弄的是他的收音機。
大喇嘛說:“是望墜獄的那群狼,給砸壞了?!?/p>
小喇嘛驚訝地問:“狼?”
大喇嘛也驚奇地說:“對嘞,你忘了嗎?”
小喇嘛說:“我忘了,昨晚狼來了嗎?”
大喇嘛說:“對嘞,昨晚野狼襲擊我們,還把經(jīng)書給搶走了。”
“經(jīng)書在里面?!闭f完小喇嘛向帳篷看了一眼。
大喇嘛說:“對呀,早上又在?!?/p>
小喇嘛說:“是狼把經(jīng)書送回來了吧?”
“……”
小喇嘛又說,“那狼來了沒?”
“……”大喇嘛什么也沒說。
昨晚把一盒火柴給大喇嘛劃完了,早上他倆無法生火,就干吃了糌粑面。帳篷簾子的一角被狼拽破了,小喇嘛看著破口問大喇嘛:
“昨晚真的狼來了嗎?”
“……”
他倆收拾完準備上路,大喇嘛的錄音機已砸壞,他不舍得扔掉,又裝在了胸包里。
“狼把經(jīng)書送回來了?”
“昨晚真的狼來了嗎?狼大不大?狼會吃掉我們嗎?”
“昨晚……”
大喇嘛沒能說下去。
三
大喇嘛與小喇嘛沿著路邊嘛呢石所指的反方向前行,小喇嘛背在背上的缸子和水壺在陽光與冷風之間“當啷當啷”地響著。大喇嘛在前,小喇嘛踉蹌地跟在后面,但還是有一段距離。等距離越拉越大的時候,大喇嘛會在路邊坐下來等小喇嘛,一起休息一會兒又起身上路,距離又慢慢拉開了,大喇嘛又在路邊坐下來等。
“快點?!?/p>
這次大喇嘛沒有坐下來等,他就在路邊站著叫小喇嘛加快腳步。
“快到三家寨了。”小喇嘛瘸著腿走到近旁時大喇嘛指著路邊的嘛呢石路標說。
“還沒到拉薩嗎?”小喇嘛又疲憊又厭倦地說。
“三家寨過后是昌都,昌都過后是那曲,那曲過后就到拉薩了?!贝罄锟粗返姆较蚵朴频卣f。小喇嘛沒有動靜,大喇嘛轉(zhuǎn)過身來時小喇嘛已經(jīng)躺在地上睡著了,他的發(fā)尖已經(jīng)刺到眼里,汗水也隨著頭發(fā)流到了他的眼睛里,小喇嘛不停地揉著眼眶。
路,像一根牛筋一樣伸向遠處,在遠處消失了。
路消失的遠處是起伏不平的山丘,像是路的盡頭聳入云霄。
大喇嘛看著小喇嘛通紅的臉,便坐在身邊給他擋住了陽光,但是小喇嘛像路邊的小石子一樣灼燒,如果在無限的遠處看他倆的話,他倆也跟路邊的石塊兒一樣小了,而且會縮成一塊灼燒的小石子。
夜幕像一只烏鴉的翅膀一樣罩住荒野時,他倆來到了三家寨。
這是個小鎮(zhèn),除了一些酒館和飯館,其他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人也很稀少。大喇嘛和小喇嘛剛到鎮(zhèn)上就開始下雪了。
一家旅社的門口有一位中年婦女在召喚著他倆。
那位中年婦女說:“兩位阿克是去拉薩的嗎?”
大喇嘛禮貌地說:“您好,我們倆是去拉薩?!?/p>
那位中年婦女說:“今晚就住下來,去不了了。”
那位中年婦女很勤快,邊說邊把小喇嘛背上的籃子卸下來打上面的雪。旅社是一棟樓房,有兩層,大門進去就是二層,一層是大院,四面都是房間。那位中年婦女走在前頭,帶大喇嘛和小喇嘛到東邊最靠里的一間房子里。那位中年婦女有點兒胖,小喇嘛通過前面大喇嘛的身子可以看到那位中年婦女的兩只手,那位中年婦女的左手抓住了大喇嘛的左肩,中年婦女的右手抓住了大喇嘛的右肩。
一進房,有一股冷清的異味,里屋有些許暗,只在門的左旁有一扇窗,窗戶有四格,下面的兩格糊了報紙,報紙透著光,黃色報紙上的字面密密麻麻。房子里的設(shè)備很簡陋,只有一臺火爐和一張長腿桌,但木床有十張。
“我給兩位阿克加火?!?/p>
中年婦女邊說邊勤快地把籃子放到桌子上后轉(zhuǎn)身出去了。
沒過多久,那位中年婦女提著一箱煤進來了。
那位中年婦女說:“兩位阿克是安多的吧?”
“是?!贝罄锏ǖ卣f。
那位中年婦女說:“看你們的口音就是?!?/p>
爐子里的火升起來了,房子里一下子暖和起來。
“有事叫我,我在下面?!?/p>
那位中年婦女邊說邊出去了,她是個邊說話邊走動的人。
“石頭也能著嗎?”看見那位中年婦女出去了,小喇嘛迫不及待地問。
“……”
大喇嘛沒說什么,小喇嘛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又對別的東西產(chǎn)生興趣了。
小喇嘛跑出去了,大喇嘛把唐卡掛在墻面的掛鉤上,然后盤腿坐在木床上念經(jīng)。過了一會兒,小喇嘛突然闖進來,打斷了大喇嘛念經(jīng)。
“師傅您看?!毙±锩约旱念^,笑瞇瞇地說。
小喇嘛剃頭了。
小喇嘛上一次剃頭是他倆出發(fā)的時候,大喇嘛帶著小喇嘛到寺院的活佛那里給小喇嘛剃度的,到現(xiàn)在小喇嘛的頭發(fā)像墻角的枯草一樣有手指那么長,怪模怪樣。
“好好好,是誰給你剃的?”大喇嘛看到小喇嘛干凈的頭,抓著自己該剃了的頭發(fā)開心地問。
小喇嘛自豪地說:“是老板阿媽……”接著他又開口想說什么的時候大喇嘛破口大罵了。
“?。∧跬?,僧人的頭發(fā)是女人可以剃的嗎?”
大喇嘛生氣了,為了鏟除小喇嘛身上的污穢和邪氣,懲罰小喇嘛頭頂《般若心經(jīng)》站立一個飯時。
小喇嘛也生氣,漫不經(jīng)心地站著,趁大喇嘛不注意便玩弄頭頂?shù)慕?jīng)書。
沒過多久,小喇嘛開始調(diào)戲大喇嘛了。
小喇嘛調(diào)戲地說:“我有個重要的話要跟你說,你如果不讓我放下經(jīng)書的話,我就不說?!?/p>
“……”
大喇嘛沒有理他的話。
小喇嘛又說,“是對你有關(guān)的消息哩。”
“……”
大喇嘛還是沒有理他的話。
小喇嘛又說,“過時別怪我沒說啊?!?/p>
“是什么?”大喇嘛突然問。
小喇嘛開心地說:“先讓我把經(jīng)書放下?!?/p>
“快說。”大喇嘛有點不耐煩了。
“您的收音機可以修?!毙±镅杆俣苏咀嘶卮鸬馈K懬恿?。
“哪里?”大喇嘛的語氣有點急切,但是面不改色。黑瘦。嚴肅。
“街頭鋪子里修表的匠人?!毙±锊磺樵傅卣f。
第二天,老喇嘛在一陣“嘀嗒”的聲音中醒來,小喇嘛還睡著。大喇嘛看見從外面射進來的陽光斜照在石膏粉墻壁的綠度母唐卡上,把綠度母唐卡分成了兩面,一面是金色的,一面是灰色的。大喇嘛才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是滴水的聲音。
早晨,天氣像一面潔凈的鏡子一樣碧藍,用兩位喇嘛家鄉(xiāng)的老話來講,就是“天空連鳥腦袋般大小的云都沒有”。
老板娘從早開始忙個不停,也是邊走邊說這話:“難得??!難得。”
老板娘在一樓院子里的曬桿上曬滿了床單和被套。陽光下白色的床單和被套是黃色的,老板娘在曬桿間竄來竄去,口里說著什么。在曬桿的邊上還沒有照到太陽,但還是晾著一些衣裳,一件黑色的內(nèi)衣,兩件斑花色的內(nèi)褲,內(nèi)衣內(nèi)褲很沉悶,但風像鋒利的針一般穿梭在內(nèi)衣內(nèi)褲里,風很輕微,像小偷。比起陰涼里的衣裳,太陽下的床單被套顯得鮮活極了。陽光像水一樣流動在上面。
“太陽真大呀!”小喇嘛出來了。
大喇嘛立即帶著小喇嘛到一樓大院的水房里洗臉,到一樓,大喇嘛瞄了一眼曬桿邊上的那些衣裳,太陽已經(jīng)照到那些衣裳上了。小喇嘛想在太陽里洗臉,但是大喇嘛特意帶著小喇嘛到水房里面洗臉。
那晚整夜在下雪,大喇嘛后悔為了修收音機而待了一天,耽誤了一天的路程,擔心翌日還能不能趕路,能不能安然無恙地拜見到釋迦牟尼佛。小喇嘛也沒有睡著,他得知雪還沒有停,就擔心起他的貓了,如果他們沒管好的話貓肯定會凍死的。
深夜,突然來了好幾個人,他們應(yīng)該是住宿的,老板娘的聲音也在。大喇嘛還沒有睡著。他們說說笑笑地來到了他倆隔壁的房間里,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與老板娘交談中拐彎抹角地夾雜著些許低俗的話,當這種話說出去后,緊接著大伙哈哈大笑起來,那位中年婦女的笑聲也在其中穿梭著,這就像眾多打鼓的聲音中敲了一面鑼,而這鑼聲是最清脆的。
早上,大喇嘛讓小喇嘛出去看一下雪大不大,小喇嘛跑出去了。
“還沒有停。”小喇嘛跺著腳說。
“……”
大喇嘛沒說什么,慢吞吞地起來。
“你倆今天走不了了,住著吧?!?/p>
老板娘拿了幾塊煤進來了,火爐里加大了火后又是邊說邊走了。
“雪這么大,半路上會凍死的?!?/p>
老板娘到隔壁的房間去了。隔壁的房間里突然熱鬧起來,有時說說笑笑。
老板娘進來的時候大喇嘛在念經(jīng),他一睜眼剛好看見了老板娘穿著昨天曬在曬桿上的那件黑色內(nèi)衣。但老板娘走后大喇嘛很快閉上了雙眼,手中的念珠不停地撥著。
小喇嘛問:“我們隔壁有人嗎?”
“……”
大喇嘛沒說話。
大喇嘛盤腿坐在木床上,小喇嘛準備跑出去看時,大喇嘛罵了幾句,被叫了回來。說我們是僧人,不能像隔壁的那群俗人一樣。小喇嘛乖巧地坐回木床上玩起大喇嘛的收音機。
大喇嘛在翻著經(jīng)書念經(jīng)。
火爐里的火正在燃燒。
晚上,小喇嘛早睡著了,大喇嘛還沒有睡著,隔壁的那一群俗人先是在談?wù)摾习迥镒呗返臅r候某些部位是如何震動,某些部位是如何顫動,他們說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后來有一個開始說一個僧人與一個寡婦的故事,說題目叫做《俗僧》。這個故事很長,那位說得也不快不慢,他說的時候其他的人很安靜,就像大喇嘛與小喇嘛的房間一樣。突然有個人開門進來,吞吞吐吐地說他剛才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有一個高個子卡車司機進了老板娘的房間,隨后就關(guān)燈了。
聽到這個新的故事其他人都先是安靜,隨著有個人吞吞吐吐放低聲音說了什么。
雪連續(xù)下了七天,隔壁的那群俗人白天閉門睡覺,晚上聽俗僧與寡婦的故事,聽了七個晚上。
第八天早晨雪停了,大喇嘛和小喇嘛從屋子里聽到老板娘告勸說,車馬要滑,人可以走了。
小喇嘛跑出去問老板娘他倆能不能走。
“你倆不是人嗎?”那位中年婦女開玩笑地說。
“我倆是人?!毙±飯远ǖ卣f。
小喇嘛跑回來說:“是人就可以走,您是人,我是人,所以我倆可以走?!?/p>
說完,他對自己的邏輯感到很得意。
“我看隔壁的那群俗人走了沒。”
小喇嘛邊說邊跑出去了,邊走邊說話的樣子極像老板娘。
小喇嘛突然跑回來驚訝地說:“他們不是俗人,他們也是僧人?!?/p>
“……”
小喇嘛又說,“他們準備走了,正好我們一起去拜見釋迦牟尼佛?!?/p>
“……”
大喇嘛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