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茶
一
沈青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外面的光影,陽光被割裂了般落在陽臺上,逼迫著她想起往日時光。她在山泉邊長大,春天山谷里的老樹發(fā)新芽,地面上開始散落時光的影子,夏天空中的云層增厚,太陽把云朵投射在山谷里,那些影子隨著白云流轉穿梭于大地——孩童時的沈青踩著那些影子奔跑,那時候未經人事,有很多的快樂,等她略微長大,浸入塵世,便不再如此。
沈青起身走向臥室,她的男人正仰躺在床上。從窗簾縫隙中偷溜進來的光線,穿過男人的臉落在淡藍色床單上。
空調散發(fā)著令人厭惡的寒意。
沈青打量男人的臉,一張飽滿的嘴唇和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她坐下來,把手攤開,光線落進她的手心,她蜷起手指,光線便從指間漏了去。
遠處山林的風聲透過窗戶傳進來,還有鳥叫聲。屋子深處有更細微的燃燒聲。鐘點工離開前,煲上了骨湯,此刻藍色火焰正安詳地舔舐著砂鍋底部,湯汁翻滾,沈青笑起來,閉上眼睛。
花圈巷的一側是兩米高的灰色圍墻,一側是商住兩用的舊宅鋪,宣紙扎成的花圈擺在宅鋪外——從巷頭至巷尾——一片白花之中夾雜著五光十色的塑料拉花,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城管來了,花圈不再被允許擺上街面,而廉價的宣紙或塑料拉花也逐漸被需要預訂的鮮花花圈取代,就更不說店內的壽衣孝服了,從前全靠店家的手藝,現在交給了工廠和流水線。
走進花圈店,穿堂而過是三十米見方的院子,院子四周砌兩層高的房子,除去南面臨街的鋪面,全做起居之用。王盛義的事務所就開在南面二樓的鋪面上,取名“盛世事務”,卻沒有掛招牌,不過廣告單放在一樓的鋪面上,客人進來,不論買不買物什,總是先遞去一張。
事務所的擺設相當簡單。墻上掛舊空調,靠窗一把旋轉椅,椅前一張辦公桌。進門處擺著墨綠色舊沙發(fā),沙發(fā)顯然不是為訪客準備的,散發(fā)著頭油臭味的枕頭和皺皺巴巴的薄毯堆在上面。唯一的書架也變成了衣櫥,干凈的衣服和穿過的衣服塞在里面。王盛義的臥室原本在北樓二樓,但自從搬回來后不再住進去,大概是因為那個叫爸爸的男人也住北二樓,盡管這個男人已經在監(jiān)獄里待了好陣子了。
男人起初只是賭,上門討債的人頭幾次還算客氣,不久拳腳相待,媽媽拿出所有的積蓄,連利息都不夠,只好跪下來發(fā)誓下次一定能拿出錢來,但男人有了錢又去賭……這是王盛義童年時的事情,后來他考了警校,畢業(yè)后進入市公安局,起初在辦公室,兩年后調至禁毒大隊,又幾年升任副隊長,王盛義一心要做與男人截然不同的人。出乎意料的是,男人也變了,通宵值勤時為他送夜宵,雨天送傘,就連外出辦案時也是如此。一次,王盛義對男人說,你與其來討好我,不如在家多陪陪媽媽。男人答應著,遞過棉衣就要去趕凌晨回家的車。一旁的大隊長拍著王盛義的肩膀道,“父愛如山”。又把車鑰匙遞過來,“這窮鄉(xiāng)僻壤,又這么晚了,送你爸回吧?!?/p>
王盛義難堪地低下頭。等男人上了車,他劈頭就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你媽說的。天冷,你媽說你穿得??!”
“她怎么曉得我在這里?”
“你有一次提過,你大概忘了。”
王盛義以為男人的討好是在彌補年輕時的過錯,直到在一次緝毒行動中王盛義抓住了男人,他當時愣住了,大隊長趕過來,對著逃跑的男人扣動扳機,子彈貼著男人的大腿打過去,劃破皮肉,在門上射出一個窟窿。男人跌倒在地,大隊長掏出手銬撲過去,當他看到男人的臉,驚詫極了,扭頭看向王盛義。
王盛義遭到局里的調查,所有人都在議論,是他向男人透露了行蹤才導致多次抓捕失敗。局里給王盛義休了假。王盛義質問媽媽,知不知道男人的所作所為,媽媽卻說,你不能這樣對你爸,你曾經的一切都是他給的,警校的學費、生活費……兩個月后,王盛義回到局里,從緝毒一線調至文檔管理處。整整一年,他消沉落魄,事事抱怨,索性辭了職,又與女友分了手,等到無處可去只好回到了花圈巷。
起初他幫媽媽守花圈鋪,花圈鋪的生意并不好,他們就坐在玻璃柜臺后面盯著老式電腦里的電影。一回,他們看《影子殺人》,片尾戴高禮帽的神秘男人說:“我聽說過在西方有像你這樣的人,他們稱為偵探。”媽媽看向王盛義道:“不如你也當個偵探,像電影里這樣,先抓些男女出軌的事賺錢?”媽媽說完,笑了起來。不過電影里男主角最終成了一名真正的偵探,而盛世事務始終做的都是揪抓男女出軌的齷齪事情,老板與員工也都只有王盛義一人而已。
無所事事的時候,王盛義常站在事務所的窗前,打望趴在圍墻陰影里慵懶地打著瞌睡的土狗,想著自己如果是條狗就好了。每當他這樣想時,就拿起桌上的空啤酒罐,捏扁,朝土狗身后的圍墻砸去。易拉罐擊中圍墻,哐當落地,又發(fā)出一連串滾動聲。土狗受了驚,對著墻壁和易拉罐大叫。媽媽走出來,對著二樓喊:“王盛義,叫你不要惹狗,你又不聽!”然后把土狗趕到別處。
三十年了,除了瀝青路取代了水泥路,除了流水線代替了手工制作,除了居民家電換了一批又一批、墻壁粉刷了兩次,花圈巷同王盛義出生時沒有兩樣。他在這條巷子里出生、長大,離開過又回來,如今他三十歲了,巷子外已高樓林立,立交橋一層繞著一層。他家門口從前有兩棵石榴樹,石榴酸澀的味道他至今記得,后來鋪瀝青路,石榴樹被推倒,花圈也是在那個時候不再被允許擺上街面……
二
沈青出現在盛世事務所,她穿著綢緞質地的粉色長褲和白色純棉短袖,沒有化妝,暴露無遺的黑眼圈使她顯得憔悴。
“我先生外遇了?!彼龖n心忡忡地說,但更像是自言自語。
她遞去一張折好的紙,王盛義接過來打開,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和一串手機號。
“從先生的手機里抄下來的?!鄙蚯嗟馈?/p>
媽媽端著茶水上來了。
“喝點吧。”媽媽說。
“不用了,阿姨,我得走了?!?/p>
王盛義看著沈青下樓,木樓梯咯吱咯吱地響,媽媽嘆了口氣。
日歷上的夏天已經結束了,但一切仍是夏天的景致。太陽帶著令人不安的熱浪,陰影閃閃發(fā)光。在太陽穿過枝葉投射下來的斑駁里,鋪滿掉落的金桂、銀桂,香氣襲人。蟬鳴此起彼伏。
林雅站在大學門口的藍色禁停標志下,中分的直發(fā),露出年輕的五官。王盛義坐在老式雪鐵龍轎車里,朝她揮了揮手。等林雅上了車,他問:“想好了?”林雅點頭,不說話。王盛義打開音響,車內傳出老掉牙的時代金曲。
王盛義帶著林雅來到醫(yī)院大廳時,林凌已經等在那里,由于剛洗過澡的緣故,她的頭發(fā)有些潮濕,身上還有淡淡的香味。
“沈青怎么樣?我很久沒見過她了。”林雅問王盛義。
“還能怎樣?”王盛義不耐煩地說。
林凌的視線越過王盛義落在林雅身上,林雅低下頭。
“我走了,沈青只是讓我把她交給你?!蓖跏⒘x道。
三
花圈巷的夜晚和別處沒有兩樣,只不過少有人愿意在晚上經過這里。太陽下山后,居民們拉上卷簾門停止營業(yè),他們從廚房端出飯菜,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或飯廳里,飯廳里的電視總是開著,即使沒人看也不會有人想把它關上。小孩滿院子打鬧,大人討論著無關緊要的瑣事。高大的護院犬也在這個時候被放出來,直到第二天花圈鋪開張前才再次被拴上。
王盛義的家不這樣熱鬧了,如今只住著他和媽媽兩個人,從前鄉(xiāng)下親戚一來就住上很久,農忙才肯回去,這幾年卻一個都不來了,連電話也不打來。王盛義和媽媽就在廚房吃飯,但常常誰也沒有胃口,王盛義把做好的菜原封不動地放進冰箱,然后點上一支煙。等他抽完煙,走進院子,抬頭看向北二樓中間的房間,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窗戶上映出電視節(jié)目的光影和隱約的說話聲。院子里停放的雪鐵龍,已經生了一層灰。
夜里,王盛義做了一個夢——他駕駛著雪鐵龍上了高速公路,路的近處明晃晃的,遠處漆黑一片——他想起一件童年小事,他和朋友打賭跳入水中,險些淹死,一個青年將他救起,那個叫爸爸的男人趕來后不停地向青年道謝,轉身卻給了他一個大嘴巴。那一嘴巴打得真疼,王盛義至今都記得臉上的肉跳動著的痛感——王盛義不由自主地捂住臉,把雪鐵龍停在了應急車道上。他打開車窗,夜風吹進來,他下了車,蹲坐在輪胎旁點燃一支煙……
王盛義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進入監(jiān)獄的內部,只記得一個獄警對他說:“還是別進去吧。”他看著獄警的臉,陌生又熟悉。他穿過狹小的屋子到達浴室,一排鐵噴頭下躺著男人的尸體。王盛義掀開尸體上的白布,看見脖子至耳根處的勒痕,以及淤青的腹部和身下殘留著屎尿,有了一種快感,罪有應得。王盛義又去看男人的臉,腫脹成青紫色,舌尖吐出來,而浴室角落的鐵窗上,一截尼龍繩還掛在那兒,王盛義捂住臉大叫。
“盛義!盛義!”是媽媽的聲音。
王盛義放下手,媽媽出現在眼前。
“你哭什么?”媽媽問。
王盛義看看四周,原來是夢。
媽媽拉開窗簾,樓下來了客人:“老板在嗎?”
“來了!”媽媽下樓。
王盛義也跟著走了下去,一個神情沮喪的男子站在門口。
“要些紙花圈?!?/p>
“要多少個?”媽媽問。
“六個吧?!?/p>
媽媽囑咐王盛義去雜物間取花圈。雜物間入口處堆滿有些發(fā)黃的紙房子、紙車、紙做的童男童女,四周桌上擺放著的紙燈籠、紙壽桃、紙元寶同樣舊了,墻上掛著的金元寶壽衣壽袍也生了厚厚的一層灰。王盛義走到花圈前,提著花圈抖了抖,灰塵揚起來,吸進喉嚨,王盛義不停地咳嗽?;ㄈι嫌妹P寫著“奠”,男人寫的,周遭的一切物件也都是男人的手藝。
王盛義把花圈搬上客人開來的皮卡,等皮卡開走,王盛義問:“誰死了?”
“爸爸?!眿寢尰卮?。
“你是不是覺得是我對不起他?”王盛義突然問道。
媽媽轉身走進花圈店。
“是他對不起我!”王盛義大聲喊道。
一輛黑色轎車開了過來,車窗降下來,露出沈青的臉。
“好久不見?!鄙蚯嘞铝塑嚕瑥街蓖ㄈΦ昀镒?,看見媽媽,叫了一聲“阿姨”。
王盛義跟著沈青上了二樓的事務所。
“我打算離開這里了。”關上事務所的門,沈青將身體壓在了王盛義的身上。
“去哪?”
“回家——老家——我是說,我長大的地方。”
四
林雅和其他受術者在大門外等候,手術區(qū)的大門時不時被推開,一個粉色小護士走出來叫號。
“3號家屬!”
一個男孩站起來,護士朝他招手,把他讓進手術區(qū)大門內。
“4號家屬!”護士接著喊。
一個中年男人快步走進大門。
“5號!6號!”護士又喊。
林雅站了起來,一個年齡與她相當的姑娘也起了身。
原來手術區(qū)大門后有一間看護室,剛剛進去的家屬正坐在里面。
林雅按照護士的要求,換上墨綠色棉布手術袍和拖鞋,她的眼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護士讓她和年輕姑娘一同坐在長椅上等待。長椅靠著窗戶,太陽曬得她們后背滾燙。
很快,走廊盡頭走出一個穿綠色手術袍的護士,推著輪椅,輪椅里坐著一個女人,駝著背,有氣無力。
粉色護士打開手術區(qū)大門,喚進女人家屬,家屬大吃一驚,慌忙詢問——麻藥還沒完全醒,綠衣護士解釋。家屬把女人扶上病床,綠衣護士推著空輪椅返回,經過長椅時,對林雅和年輕姑娘道:“你們跟我來?!?/p>
她們跟著護士走,走廊盡頭轉角處還連著一條走廊,走廊上還擺著一張長椅。護士讓年輕姑娘跟著她走,把林雅留在了長椅上。
等到林雅進入手術室時,年輕姑娘已昏迷在手術臺上。手術室很大,并排放著兩張手術臺,手術臺之間沒有遮擋。醫(yī)生將擴宮器插入年輕姑娘的陰道,把一些血肉刮出來,那些還來不及變成嬰孩的胚胎掉進姑娘兩腿下方的鐵桶里,鐵桶套著衛(wèi)生袋,咝啦啦、咚咚咚地響。
護士拿來了手術同意書和麻醉風險提示書,林雅看也沒看,簽上自己的名字。
“躺上去吧?!弊o士道。
一個同樣穿著綠色手術袍的醫(yī)生,坐著旋轉椅滑到了林雅的兩腿間,輕聲道:“別緊張?!?/p>
林雅聽出了聲音,是那個叫林凌的醫(yī)生。
林凌用濕漉漉的棉紗擦拭她的外陰,又深入進去,轉了幾圈。
麻醉醫(yī)師走了過來,道:“麻藥對血管有一些刺激,可能有一點點痛?!?/p>
林雅點頭,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麻醉液流進血管,冰冷,林雅睡了過去……
機場路口有一家名為安維塔的英式下午茶茶屋,前廳擺著巨大的月季花花束,花束由兩千朵粉色月季組成。每日上午,店內的服務生要逐一檢查花朵,剔除掉有衰敗跡象的鮮花。
穿過前廳,茶屋大廳的中央被布置成十九世紀歐洲宴會廳的模樣——巨大的水晶吊燈垂吊下來,七八張小圓桌配金絲絨高背扶手椅,四周立朱漆圓柱,掛紅褐色帷幔。大廳南側是透明櫥窗,北側砌書架墻,臨著櫥窗和書架墻設沙發(fā)卡座,卡座上擺兩個杯盞,一個盛一淺碗清水,清水里插粉色月季,另一個放粉色香薰蠟,若是有客人來,便將它點燃。大廳東側與前廳相連,西側連接走廊。走廊北面是廚房、衛(wèi)生間,西面是一大一小的包間。
林凌坐在小包內喝著玫瑰水,敲門聲響了三下,服務生推開門,沈青走了進來。
“一杯紅粉佳人。”沈青對服務生說。
服務生退了出去。
“這是你第一次來這里吧?”沈青問林凌。
“我沒想到你把茶屋開在了這里,從前這一帶是花圈巷,你帶我來過——這里不正是盛義的老宅?”
沈青笑起來。
“那時候你差點……”林凌頓了頓,不想說下去。
“我差點和他結婚了。”
“我以為你回老家后就不回來了。”
“我離婚了。”
“恭喜?!绷至韬敛惑@訝地說,“不知道你的下個男人又會是什么樣子?”
沈青聳肩:“聽說你就要升副主任了?!?/p>
“我打算出國了?!绷至璧馈?/p>
敲門又響了三下,服務生托著茶具走進來。
“我自己來吧?!鄙蚯鄬Ψ丈?。
服務生退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林凌和沈青。
沈青端起茶壺——茶壺是白底月季花花紋,淡粉色的茶水沖入茶杯,將杯子里的玫瑰花瓣托起來,不知是頭頂的水晶燈還是茶杯鑲金邊的緣故,茶水里泛出隱約的金色。
沈青把茶杯遞到林凌面前:“嘗嘗,酸甜?!?/p>
林凌抿下一口,酸味最重,隱匿淡淡的澀味,最后卻是甜味。林凌又喝下一口,甜味愈加清晰,附在味蕾上不散。
沈青端回茶杯,也喝下一口。
“這里的變化太快了?!绷至韪锌?/p>
“精品館、會所、酒店,誰會想到這里會變成這樣?”沈青道。
“我出國后就不回來了……有些事我想忘記。你想過那女孩嗎?如果沒了子宮……你后悔過嗎?”
“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那時候作為回報,我給了你想要的東西。”
“那時候我缺錢,我……”
“你缺錢的原因,我并不想知道。”沈青揶揄道。
“我真后悔!”林凌起身往外走,她走得太急,撞到了走廊上端茶水的服務生,茶水潑在她身上,她只好往衛(wèi)生間走。
她擦干衣服上的茶漬,從洗手臺鏡子里看見倚墻而放的暗紅色單人沙發(fā),真是古怪。她洗完手,又抽出一張紙巾,再抬頭,看見沈青坐在沙發(fā)上盯著自己,她幾乎就要叫出聲來,再看時什么也沒看見。
林凌慌忙走出衛(wèi)生間,瞟見走廊盡頭掛著的老照片,她認了出來,是花圈巷,王盛義的老宅正在照片的中間位置。照片上沒有行人,臨街鋪面的影子東斜,影子里立著兩個人,一男一女,林凌細看,像沈青與王盛義,又不像。
沈青走了過來。
“這是什么時候拍的照片?”林凌問。
“你再看?!鄙蚯噘N著林凌的臉道。
林凌不寒而栗:“這是畫的!”
“那時候你和盛義有沒有背叛過我?”沈青撫摸著相框下方的月季花。
“沈青,你瘋了!”
“你看見前廳的月季花沒有?你知道月季花也可以寄托哀思?”
五
王盛義走出醫(yī)院大門時病房的燈已經熄了,路燈亮著,一個蹬三輪車的小販騎過來,又騎走了。幾小時前,沈青發(fā)來短信,說林雅的手術出了點意外,希望他去看看,王盛義覺得麻煩,但還是去了。
“別擔心,她會醒過來的?!绷至韪嬖V他。
“王盛義,”林凌又喊,“發(fā)什么愣?”
“我覺得……”王盛義看向窗外,茂盛的樹冠、炫目的陽光、回蕩著的蟬鳴,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她原本是想生下來的。”
“怎么能生下來?”林凌道,“她是瞞著父母、學校來做的手術,她的朋友也不知道。而且你知道沈青生不出孩子,如果那時候你不和沈青分手、你不要她打掉孩子——真該死,那時候還是我做的手術,大出血,天啦!”
“別說了!”
“我們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林凌低聲說。
天花板上橫著兩根長長的白熾燈管,細小的蛾蟲圍在周圍,林雅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它們。這里不像是手術區(qū)內的看護室。透明的輸液包掛在輸液架上,連接著她的身體。
“你醒啦!”一個粉色小護士出現在她眼前,“你是覺得沒有力氣嗎?是正常的,放心吧,好好休養(yǎng)就可以出院了。”
林雅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了,等她再次醒來,四周一片漆黑,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微弱光亮劃破地板、床單與墻壁,讓她看清濃淡交錯的陰影里的物件,依次是電視機、茶柜、微波爐、電水壺。床頭柜上放著不知誰提來的面包、牛奶和香蕉。林雅尋找手機,凌晨四點五十二分,手機里有幾條未讀消息,林雅點開,是弟弟白天發(fā)來的照片:家中前場空地上,爸爸正拿著木釘耙翻曬谷子。
“爸的腰好多了,能下床曬谷子了?!钡艿芨嬖V她。
但是她發(fā)給男人的消息始終沒有回復。自從沈青來找她,那個男人就躲了起來。林雅吃力地下床,拉開窗簾,天空沒有星星,連月亮也看不見,但遠近的人造燈光使城市彌漫在一種氤氳之中。
六
“為什么背叛我?你對別人留情,卻沒有對我留過情!”王盛義又做了一個夢,夢里沈青這樣質問他。
“對不起……”王盛義把沈青抱在懷里。
“我和林凌是同學,她的技術我清楚,一個簡單的手術為什么會大出血?是你和林凌背叛了我嗎?”
“你說什么?”王盛義困惑。
“來不及了。”沈青的聲音。
血從王盛義的身體里流出,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疼。
媽媽又在喊他:“盛義!盛義!”
王盛義睜開眼睛,并不見媽媽。王盛義去開燈,燈不亮,黑暗中他走出事務所,看見北二樓媽媽的房間有光照出來,他往北二樓走。
“媽媽?!彼驹诜块T口喊。
無人回應。
他又喊,門縫里的光滅了。
他擰開門,熱浪與灰塵撲面而來,更深的黑暗籠罩他,等他適應黑暗,看清屋內床上只有一張裸露的床墊。
林雅拉開窗簾,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林凌走了進來:“這是你的病歷。”
“可是醫(yī)院的記錄……”
“交給我吧,她不會知道?!?/p>
“為什么幫我?”林雅疑惑地問。
“大概因為……”林凌思索著,沒有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