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期
思度星上的生命會定時祈禱,祈禱時間42秒。
祈禱儀式是與宇宙連接的修辭,祈禱,源于這顆星球時間的靜止。就像連續(xù)的時空之間產生了一個縫隙,縫隙時長正好42秒,之后,兩顆恒星完成任務交接,世界又再度重啟。起初無人發(fā)覺,直到他們通過計算陰影的位移找出了規(guī)律,世界雖然突然靜止,但恒星的光芒永不消歇。
他們之后才知道,在宇宙絕大多數(shù)星系里,不會再有第二顆如思度星一樣的存在,它就像同時活在兩個世界的孩子,一次次在自我錯認中怯怯凝視誕生的初地。那個神秘的時間暫停現(xiàn)象每隔36天出現(xiàn)一次,因為極度神秘,促使他們學會了祈禱。這樣的祈禱儀式如同固定的節(jié)日,從文明初期一直流傳下來,他們好奇自身的命運,感嘆為何受到兩顆恒星的恩澤,祈求宇宙的齒輪被撥回原位,為他們顯化一條正確的攀升之路。
在人文主義時代,科學家普濟通過觀測和計算,大膽推測:思度星位于一條分項軌道之上,這條軌道橫跨兩個宇宙的恒星系,每36天經過軌道的交點,就像一扇門,穿過這道門時會有短暫的時間駐留,星球隨后從A宇宙進入B宇宙,在A宇宙的時間是36天,B宇宙不同的參考體系則會把幾百幾千年壓縮至這同等的時間。因此,文明在不停加速。昨天還是一片荒蕪的叢林,沒幾天就變成飛行器肆意穿梭的賽博城市,宇宙之輪運轉不歇,思度星的生命只是這齒輪里的潤滑劑。他收回探進深空的目光,這個結論搭乘群星散射的光抵達他的大腦,霎時,他從苦悶中釋懷了,喃喃道,這不過是又一次為混亂而不可知的宇宙提供佐證。
在智能信息時代,考古學家在地底發(fā)現(xiàn)了大量奇怪的圖形文字,解讀后確認為上一次文明遺留的信息,而這證實了普濟的猜想——
如果這顆星球的文明還在延續(xù),如果你們找到了這段信息,那么,你們應該已經發(fā)現(xiàn)了42秒的秘密。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我們的文明是永劫復歸的文明,你和我,以及未來的他們,我們在無止境的輪回中一直重復著文明生滅的流轉,看似無始無終。這顆星球位于分項軌道之上,也就是說,它的公轉軌道橫跨兩個位面的宇宙,一個是普通位面的宇宙,另一個則是背面的不可知宇宙。從生命誕生到文明出現(xiàn)一絲微光,從青銅時代到帝國時代,從智能信息時代到新能源時代,對相對宇宙而言,只需要36天的時間。思度星文明每36天進行一次技術與時代的更迭,就像是把遙不可及的未來一把拉至現(xiàn)在,我們曾經慶幸于文明的飛速爆炸,但最終明白,一旦觸達巔峰,衰落和毀滅也近在眼前。成住壞空,依然是宇宙的鐵律。
根據(jù)上一次文明留給我們的信息,他們終結于星際拓荒時代。在每一次快速的生滅遞歸中,這顆星球的生命共同參透了這個秘密。
我們進行過無數(shù)次思考和推演,不管是離開母星,遠征至宇宙深處,或是脫離分項軌道,回歸本位面宇宙,都無法擺脫輪回的命運,一切繁盛都毫無意義。曾有詩人如此形容我們的宇宙:“我們精心縫制著一條地毯,但地毯下是完全不一樣的花紋;我們在鏡子前端視自我,而鏡子里的我一秒鐘年華老去;我們虔心稱頌頭頂?shù)脑煳镏?,造物主卻在我們身后模仿我們的樣子。”哲學家將兩個宇宙分為顯宇宙和密宇宙,指出宇宙的真相是性(本質)相(顯象)不二。數(shù)學家不斷調校計算出的宇宙模型,天文學家對兩個恒星系的行星系統(tǒng)和運行軌道對比分析,各自得出的結論和詩人、哲學家的猜想有幾分接近。可是,我們每每以為快要觸達真相,而宿命似乎不可搖撼,直到這一次文明的盡頭。
宇宙為何將我們懸于未測之間?這顆星球是被祝福還是被詛咒?如果不明過去未來,是否依然有一條終極之路,可以讓我們出離這無止境的游戲?無論如何,母星的繼承者,恭喜你們跋涉至此刻,這顆星球上的生命形態(tài)經過無數(shù)次演變,為宇宙帶來了萬花筒般的文明,我們創(chuàng)造的生命、社會、藝術,無可取代,宇宙曾由我們自由定義,可是,生與滅終究對立。過去的歷史被盡數(shù)書寫在宇宙中,未來將由徹底找到真相的生命改寫。
如今,我們將傲慢帶到了群星之間,前方未知星云的電磁暴正漫過頭頂,我聽見體內的繞場磁線感應裝置發(fā)出混亂的電流聲音,因為思維母體集中制的優(yōu)勢,我們的痛苦、無助和對母星無限的留戀,會即時傳送至星球的每一個生命。我隨即啟動末日模式,一艘告別艦即將返回母星,為你們留下這些信息。我的文明即將終結于此,但令我感到無比驕傲的是,我們從未放棄尋找出路。孩子,將這渺小的希望傳遞下去,定會有出路。
祝福你、母星和宇宙。
第一批得知信息的人無可避免地陷入一種驚惶的愁緒中,即便如此,即將發(fā)生的下一波技術爆炸會讓他們無暇多顧。此后,科學家普濟的學術成果由他的后代繼承,他的孫子依然叫作普濟。普濟家族的榮耀讓他成為最具權威的文明觀察者,他的工作地點在思度星近地軌道的空間站,他依然繼承了祖先對宇宙的敏感度,在星群的黑絲絨背景下遙測和猜想,思維兩個宇宙之間的關系,思維自己脖子上的星形胎記到底來自哪顆星球的祝福,他一直以此為榮。
他沉溺于星體之間的秩序美,在非凡洞察力的指引下,所有信息在他腦中有序排列重組,接著,自然發(fā)展出一套宇宙文明觀。普濟在空間站的晚餐時刻,不經意間與眾人談起:宇宙文明分為T0—T8階段,T0是在大爆炸之前,宇宙和星系還未產生的混沌階段;T1文明還未認識到物質的分子層面,尚有原始崇拜;T2文明已有基本的社會形態(tài),能認識到部分微觀層面以及星際間的粗糙邏輯;T3文明發(fā)現(xiàn)可控核能,可實現(xiàn)太陽系內旅行;T4文明已實現(xiàn)超光速旅行,能做星際的空間跳躍和穿越;T5文明接近純善,能以全景視角看到宇宙邊際,明白現(xiàn)有文明體系里的所有邏輯和規(guī)律;T6文明能跨越維度,至純至善,不再需要能源、科技,接近生命的本質;T7文明已回歸本真,認識到宇宙真相,不再有二元對立,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全部失效;而T8,則能任意折返于T8以下的文明世界中,能恒順所有階段的文明,T8文明的終極目的是令宇宙中所有文明都攀升至T8……
他幾乎在一瞬間明白,所謂的出路,就是達到T7以上的文明。而母星的文明大多數(shù)毀滅在科技極度發(fā)達的T3、T4階段,用物質科技丈量宇宙,因此難以突破文明的界限。要找到一條通往T7以上文明的路,不如繞過中間階段,至少要從T3起直通到T7。
普濟在驚惶中繼續(xù)猜想,轉換軌道時的42秒留白,或許藏著宇宙對他們三緘其口的秘密。此時,離下一次軌道轉換不到10天時間。
思度星的困惑在于對時間迭代的感知,不管在哪個宇宙,時間和空間都不是絕對,36天是一種感知,在42秒的暫停之后,這種感知會再次被混淆。每個身處其中的人,即使活過漫長的一生,感知里也只是活了幾天而已,他們的生活、感情、歷史,一切無所駐留,就像心甘情愿為虛無的車輪獻上身軀、鋪就道路。文明亦如朝生暮死的蟬。在第二個七天,思度星的文明又會重新經歷開天辟地、生命初醒的歷程。如果有一個集中的思維能感知一切,他會對此感到惶惑和傷感吧,普濟想。
時間不多了,他回到地面,將此理論編入世界通訊網,看著腦互聯(lián)時代的磁網巨塔在夕陽下狀如墓碑,一座一座將城市包圍起來,而幾天之后又會化為殘垣,下一個時代新的思想和建筑將接管這里。祈禱吧,祈禱我們能照破這混沌無序。他繼續(xù)編織信息。人們在每一天的祈禱中快速老去,在懸停的覺知和低吟的稱頌中,感受宇宙的靈性被消磨又重組。
普濟盤腿坐在窗邊,AI管家會在黃昏時刻自動播放音樂,這些作品來自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宇宙。徐徐升起的旋律在虛空中自由流淌,如同一股暖流灌入他軀體的容器,是一支協(xié)奏曲,最初清亮、磅礴,細密的音符如自動排列的星體,在深空中勾勒出一副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他完全融入音樂的世界,忘卻自己的形體。協(xié)奏曲起承的部分繼而變得婉轉、肆意,他的神經叢有節(jié)律地跳動著,似乎觸摸到樂聲慢慢編織成的線條和畫面。然而,音樂在準備進入最華彩部分的時刻卻突然戛然而止,如剛成形的沙畫被猛風吹散。尚未生起疑惑,他微微張開眼,注意力集中于聽覺,音樂不可能就此結束,他堅信。一秒一秒,他默數(shù)著。
靜止。停頓。留白。仿佛真空壓迫耳膜。
瞬時,這支協(xié)奏曲在停頓處蓄滿力量后再度爆發(fā),如萬花筒般的畫面噴涌而出,趁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勁兒直沖云霄,終抵達星漢之上。音樂就此結束。
銜接處的空隙一共42秒。
普濟興奮起來,他回溯整首樂曲的每一篇章,四重奏從聽覺竄入其他所有感官,在他眼前投射出沒有邊界的流動畫面。他恍然驚覺,正是這42秒的缺失,才讓這支四重奏煥發(fā)新的神韻,一如水墨山水畫在適處留白,反而令其更具美感。他著了迷似的,瘋狂尋找這首音樂的來歷,在世界通訊網的聲頻庫中一一比對,終于找到。這支協(xié)奏曲叫做《永恒辯四重奏》,是一部電影的配樂。
普濟反復聆聽,把自己置身于音樂的縫隙中,在某一剎那如頓悟般,看到直通T7文明的道路。就像在行星軌道轉換的那個時刻,思度星生命的覺知體系都被置換成一種難以言詮的空無狀態(tài),而空無中又能生出萬有,只是他們一次次錯過它。42秒是神的旨意,祈禱是有用的。他喃喃道。
他將《永恒辯四重奏》編寫入《思度星文明志》,他在與更多人聚會的晚餐時刻分享,聲稱自己悟出文明危機的解決之道,那個縫隙是宇宙大爆炸時的停頓,是機會,亦是救贖。而思度星要逃離這無序的循環(huán),不是去往遙遠的外太空,而是回歸,回到文明的起點,所有的起點和終點?;貧w,就在那42秒之中,找到那個不來不去的覺根本性,就能在瞬間和T7的境界同頻共振,甚至是抵達,就這么簡單。眾人看到他如酒醉后的酣然,各有所思。
幾天后,垂垂老矣的普濟躺在床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眾人圍繞,他復無別話。在生命終結的42秒縫隙,他與宇宙同時停頓,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已然回歸到一種嬰兒狀態(tài),暢游在一片光明寂照中。
一個新時代即將在黎明過后降臨,他明白,那會不一樣。
音樂,曾令她的心臟重新跳動,如一只滿載著意義的手的撥弄。
為了采訪神秘的音樂家梁其琛,鄭聞夕做了不少準備。網絡上關于他的消息并不多,在個人生活全無邊界的2045年,他沒有社交賬號,不接入增強視域設備,便攜式智能終端使用率也極低,盡管獲獎無數(shù)、名氣頗響,但很少在公眾露面,在現(xiàn)代新人類中,算是另類。他能答應鄭聞夕的采訪邀請,多半是因為她在郵件中表達了自己對古典樂的粗淺理解,以及自己跟音樂的一段往事。
她暫且放下往事,其實真正吸引她的是梁其琛作品中的一個特殊符號,至今無人能解讀。他中年成名,度過一段瓶頸期之后仿佛脫胎換骨,作品明顯呈現(xiàn)分水嶺狀態(tài),比起從前越加恢宏大氣,似有來自宇宙的史詩感注入音律之間,頗具大師之相。最令人著迷的是,他此后的每首音樂在不同地方都有42秒的停頓,不僅沒有破壞音樂的完整性,反而令其成為絕美的杰作。
無人參透這42秒的奧義,在演奏會現(xiàn)場、在劇院、在錄音棚、在他的會客室,所有人都問過,他微笑著緘口不言?;蛟S因為太過神秘,梁其琛漸漸被推上神壇,從作曲家、演奏家,逐漸過渡到指揮家的身份。
見面地點約在上海歌劇院的后臺,梁其琛作為這部歌劇的音樂總監(jiān),最近一個多月都泡在這里。鄭聞夕來到聲音制作間,站在門口怯怯張望,一眼認出忙碌人群中的梁其琛,他看上去很清瘦,身穿一件寬松的休閑西裝,搭配白體恤和牛仔褲,頭發(fā)中長,略微泛白,臉上冒出不少胡茬,卻絲毫不見倦容。他不時跟幾位樂手揮手比畫,同錄音的人交代兩句,不時湊近耳機閉眼聆聽,腳同時有節(jié)奏地擺動。
所有樂聲都被他馴服,接著襲向作為聽者的她,將她像樹一樣搖撼,像海面一樣吹蕩。當他發(fā)現(xiàn)鄭聞夕時,她已經融入他們的音樂世界。梁其琛正創(chuàng)作一首長達十分鐘的舞曲,曲子將出現(xiàn)在歌劇的高潮部分,是絕對的點睛之筆。他放下耳機,似在自言自語:“最好的歌劇音樂,不僅要與故事血肉般嵌合,還要為演員的舞臺行動提供催化……可能我野心太大啦,不過,你來得很是時候,我正在想最關鍵的部分?!?/p>
“應該要在哪里留白么?”鄭聞夕努力調整略微緊張的聲線。
梁其琛的視線從樂譜掃過她,停頓幾秒,“你說對了?!?/p>
鄭聞夕報以微笑,不打算追問,只安心當個聆聽者,慢慢走進他營造的氛圍中。梁其琛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一個極度專注的匠人,音樂在他眼中如同精密的零件,齒輪和齒輪之間彼此咬合,與其說創(chuàng)造,不如說是欣賞那些聲音如何從自己的大腦噴涌而出。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心情不錯,講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我12歲就能聽音識譜,在我眼中,聲音是有畫面的,每個音符都能形成對應的圖像或影像。我會把聽到的音樂在腦海中剪輯成一部電影,有憂傷的、有激昂的。任何聲音在我的耳朵里,只要稍加編排就能成為音樂。課堂上老師的嘮叨、窗外鳥兒的私語、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馬路街道的人來人往、鍋碗瓢盆清脆的碰撞……每當我試著聆聽,那些聲音會不自主地組合成音樂,音樂再形成全新的畫面,覆蓋掉我眼前的世界,仿佛感官相通。我時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眾人之中,用一個括號把自己括起來。
爸爸在我中學時患了重病,家里人希望我以后能學醫(yī)。看見媽媽帶著他四處求醫(yī)問藥卻不見起色,看她無數(shù)個夜晚守在病床邊,背越來越彎,淚痕越來越深。我回家后能做的只有簡單問候幾句,然后回到房間關上門、關上耳朵、關上那個世界,為了考上醫(yī)學院而挑燈夜讀。我念到大四,爸爸沒等我醫(yī)好他便去世了。我常想起他躺在病床的樣子,那是一首低沉、憂傷的音樂。此后,我決定走自己的路。
重新打開那個世界并不難,因為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更沒有專業(yè)背景,我只能拿著一些原創(chuàng)作品到處尋找機會,后來在家附近的小城市找到一份音樂老師的工作,教孩子最簡單的音樂課??沼鄷r間自己創(chuàng)作,把一些曲子遞給各大音樂公司,卻無人欣賞。那個時候,寫了很多民謠和流行歌曲,只能在課堂跟孩子們唱一唱,不過那樣簡單的快樂以后都不會再有了。
第一次采訪很順利,梁其琛愿意回憶過去,對她來說很意外。每個人都想第一時間知曉那個秘密,鄭聞夕卻不著急,如果世人只執(zhí)著于表面符號,會錯過背后那個無形無相的核心。她接著收集到他不同時期的作品,租了一間視聽室,準備以一個全新視角進入他的音樂世界。從早年的歌曲到之后的鋼琴曲作品,再到后來的42秒杰作,她逐一欣賞。
音樂在不大的房間里流淌,那是他故事中的青春時代,在他的唱聲中,她聽到一個彷徨少年的心事。還有早期的樂曲,用鋼琴或小提琴演奏,簡單而又清澈,那是他初見世相的青澀與試探。鄭聞夕全然沉浸其中,音樂拋去生長的意圖,在彌散中甩掉了時間,一波波推皺水面的漣漪,套嵌著他的故事、他各個時期潛意識里的不同景象,直到夕陽從她手邊滑出了房間。
鄭聞夕的注意力從音樂浮潛至那段往事。
她經歷過一場地震,當她在廢墟中醒來,斷裂的墻體、金屬、木器擠壓著她的身體,意識若一絲微弱燭火,在布滿塵埃的縫隙中游走。她第一次預感這器物世界的重壓,終將人拖拽至深淵。疼痛感包覆著每一個毛孔,心跳在減弱,搏動的節(jié)奏感不見了,一生的影像還沒來得及在眼前回放,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沉默,生活種種失衡的造景。她將要入睡,呼吸已經不會逆反自己。
忽然間,她失去知覺的手無意碰到了什么,一段音樂從手機里流出,是一首鋼琴曲。琴鍵在躍動,仿佛有一只手在輕輕撥弄水面,節(jié)律感重新被召回,滴答滴答,音符成為連接生與死兩個世界的船舶。身體機能自動將滿身被動的感官全部集中于聽覺,樂聲流動,耳膜收集這振動頻率,它接著鉆進胸膛,喚醒了心臟跳動的本能。心室重新灌入血液,與這音樂共振著、合奏著,咚、咚、咚……她身似潛水鐘,靈魂卻似蝴蝶,輕盈地忘記了時間。她最終活了下來,后來知道那首音樂來自梁其琛,是他最失意時候的創(chuàng)作。
她因一段孤獨的人生而得救。此后,她總能在音樂中聽到些什么。
歌劇公演的第二天,梁其琛約她在歌劇大廳見。舞臺上的布景、道具還是演出時的樣子,像一座奇幻世界的城池,這方空間將那些人物的一生融進兩小時之內,讓他們的心識得以向舞臺的前方無限延伸,然后抵達觀者。梁其琛和鄭聞夕坐在觀眾區(qū)的紅色椅子上,看著工作人員陸續(xù)走上舞臺,對各處置景檢查確認。
“所有人都問過我,為什么要有空白,很多評論家罵我是異類,說我背棄了音樂。同樣想找答案,你和他們不一樣,當然,很榮幸,我的音樂曾經對你產生這么大的影響?!绷浩滂‰p手靠在前面椅背上,欣賞舞臺上那個奇幻世界被旁人如修復鐘表般安撫。
鄭聞夕似乎能聽到他身體里音符運轉的嘀嗒聲,“我……重新聽您的音樂,就好像……音樂中還有音樂,一個音符包含著整首樂曲,這部歌劇的主題曲也是一樣,主人公在戲的最后部分等待神啟降臨,他就站在舞臺中間,直接和觀眾對視,停頓就在此處,全部音樂也都在此處,太妙了!”
梁其琛起身,領著她走向舞臺,他將故事拋給身后——
當音樂老師的第四年,我接到一份工作邀約,去上海為一檔無聊的節(jié)目做現(xiàn)場伴奏。我猶豫很久,那時覺得人生就這樣了,創(chuàng)作就當愛好吧,音樂老師至少穩(wěn)定,又能方便照顧家里。上海對于我來說就像未知的海域,而且那時并沒有人真正欣賞我的音樂,我也一度懷疑自己的天賦是否早被消磨殆盡。一個巧合,我看到一部短片,是一個國外小孩子用DV拍的,看完之后,我決定離開。
短片叫做《完美末日》,故事很簡單,畫面開頭是一排不對稱的腳印,然后鏡頭搖上來,一個12歲男孩的背影,走路一瘸一拐。桑切斯的腿有先天殘疾,但卻掩蓋不了他的聰明靈性。有天夜里,他夢見外星人告訴自己世界末日快來了,但是守護者會在那時將地球所有生命轉移到另一個平行宇宙。夢醒來,他覺得饒有趣味,約上小伙伴一起去尋找外星人。后來,循著信號,他努力爬上一座象征他生活的高塔,終于再次遇見它們。一月后的夜里,也就是外星人說的末日之時,桑切斯感覺有些異樣,他打開DV,朝著能看到日出的方向拍攝。第二天,DV里竟然出現(xiàn)一段雪花畫面的空白,時間正好在黑夜和黎明的臨界點,42秒,之后畫面又恢復正常,太陽漸漸升起來。桑切斯看著DV里的影像,表情從震驚到心領神會,畫面定格在他看向外面新世界的微笑。
這部電影很童真,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意義卻不一樣。我被桑切斯樂觀無畏的精神感染了,很簡單,就是這樣。來到上海后,一邊工作,一邊全心投入創(chuàng)作,一切從零開始。漸漸的,我可以開自己的演奏會、出專輯、巡回演出,舞臺越來越大,更多人聽到了我的音樂。然而,我很快被這一切干擾,變得不像自己,新作品失去了靈魂,我也失去了朋友、愛人。于是,我停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不碰樂器。我四處閑游,把從前的一切拋到身后,直到在一個海邊小鎮(zhèn)看到一處高塔。我又想起那部短片,那段空白。站在塔下,我哭了。
答案很簡單。放在每首音樂之中,留白都有著全然不同的含義,只要你用心聆聽。
他們置身于舞臺的造景中,酒紅色帷幕降下來,等待再次開啟。梁其琛下周的工作是為一部叫做《永恒辯》的電影做配樂,他寫了一首《永恒辯四重奏》,需要一支交響樂團演奏并現(xiàn)場錄制,鄭聞夕受邀前往。
故事似乎應該到此結束,因為她得到了答案。42秒并沒有世人眼中的傳奇色彩,只是兩個不同時空的微妙共鳴而已,可她真正在乎的是,他與音樂之間的彼此諧擬。
演奏廳金碧輝煌,樂手們落座,各自翻看樂譜。梁其琛換上燕尾服,妝發(fā)也經過打理,顯得比平時更莊重,他站上指揮臺,仿佛一個磁力中心,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鄭聞夕遠遠坐在一旁,呼吸懸停,莊嚴的儀式感凝結在將起的音符之中。
“這部電影需要不一樣的配樂”,梁其琛之前對她說,“跟從前的創(chuàng)作不同,在電影里,音樂起到的作用,是用抽象的方式對具象的影像描畫做出渲染,配樂的存在,對于觀眾理解影像表達和故事敘述有很大幫助,但這次是《永恒辯》,這部電影……幾乎把我拋向真空?!编嵚勏Σ患庇诹私饽遣侩娪?,她自信能在《永恒辯四重奏》中看到那個故事。
安靜,真空般的安靜,然后梁其琛只是開始揚起指揮棒,便把在場的人都丟進《永恒辯》的氛圍中。
起初是造物,提琴將樂聲的起源定格在宇宙初生的位置,前奏的清朗如雪花般,將她的身體里里外外淘洗個遍。他手中的指揮棒繼續(xù)鉤挑波撇,將勻整安穩(wěn)的情態(tài)包容至弦樂部琴聲的起勢之間,奏鳴曲式的宏大規(guī)整,在振動的弦與共鳴腔中初露鋒芒。她閉眼凝神,分明看到了紅色帷幕已拉開,一幕幕繁復層疊的布景在緩緩成形,巴洛克風格的美學意象流竄在布景間。管樂部追隨著恣肆的琴音,在虛設的場景之上化為迷霧般的氣流,色彩鮮亮,環(huán)繞包裹著那炫目造景的主體。
第二樂章變得厚重而急促,打擊樂部適時匯入交響樂的洪流,為那些被框進鏡頭里鮮活的人物,雕刻出各自的命運。第三樂章,從變奏曲到諧謔曲,不同器樂和聲部終在此刻完成對彼此的指認,在他的指揮下,浪漫主義、古典主義通通如潮汐般順應著故事的萬有引力,傾瀉著香濃飽滿的旋律。站立于后面的幾位歌手,在樂曲承接部分屏息唱出和聲,那是星云間滌蕩的氣流,從他們口中緩緩吐出,調劑著越加莊嚴的氛圍。主題呈現(xiàn)的第四樂章,回旋曲令整首樂章呈現(xiàn)出漩渦的形態(tài),演奏者和聽者仿佛共同躥入云端,和一個個音符共謀著,干脆一起抖落成雨滴,落入大地的感官。
梁其琛站在指揮臺上宛若創(chuàng)世者,肢體與這盈盈動蕩的音樂彼此牽動。她遙想著,那應是一個全新的維度,就像從高維看低維,星體在他手中任其排列,音符躍動所產生的秩序之美,和磅礴宇宙一樣無法言說。她聽到的《永恒辯四重奏》,是來自宇宙深處的回響,一個音符便能解釋其余部分,而那部電影是一個試圖解釋自身與萬物關系的故事,是天選之子鼓起勇氣去對抗虛無與不公,是一群人的犧牲與救贖。只要能在物質世界里找到定位,音樂便能在任何時候奏響。
這是一曲獻給失落世界的挽歌,她想。樂曲接近尾聲,梁其琛手中的指揮棒懸停在半空然后緩緩下落,他閉上眼睛,默數(shù)42秒,樂手的手指像蝴蝶棲息在花瓣,樂器因此沉默。
不知為何,她流下了眼淚。在地震廢墟里,在父親的棺槨前,在小男孩見到外星人的高塔上,應是同樣的眼淚。在這留白中,不僅是《永恒辯》,還有她的一生、他的一生、他們的一生,在此刻于各自面前吐露傾巢的話語。梁其琛身上停頓的力量再度匯聚于右手,指揮棒微微顫抖,繼而揚起。蝴蝶振動翅膀,樂音沖出閥門,如瀑布奔流,永不消歇。
她從留白中抽身,心臟繼續(xù)合奏著。42秒,這是一個容器,容納無限可能,看似殘缺,實則圓滿,我們只存在過這些時秒,之后不會再匯集,宇宙令我們終成為這一幕,她想。
男孩桑切斯最驕傲的事,就是陪所有人一起安然度過末日。
他右腿的殘缺是先天帶來的,走路時會比別人多一些節(jié)奏感,亞利桑那州的風景遼闊無際,他時常在窗邊凝望,幻想著等長大以后要用腳步丈量整個世界。12歲之前,桑切斯已經習慣別人落在他身上的異樣目光,媽媽曾試著幫他糾正,在腿上綁上矯正器,用湯藥浸泡,卻依然無法改變他的節(jié)奏感。
媽媽忙于工作,很多時候只能在睡前進來親親他的鬈發(fā)和小酒窩。身為錄音師的爸爸,一年中大多時間都在全國各地奔忙,記錄各類聲音,自然界的風聲、河流聲、細微如發(fā)的草木抽芽聲,嘈雜都市的環(huán)境音,片場里的人物對話……如果不是桑切斯的身體問題,爸爸也許就能時常把他帶在身邊。
桑切斯見過爸爸的工作照,碩大的耳機掛在頭上,雙手舉著的錄音桿懸停在虛設布景的上方,他正為一部風靡美國的情景劇做現(xiàn)場錄音。除了片場的工作,他把很多心力花在建立“萬物音庫”上,他總能對萬物變遷保持極細微的敏感度,能隨時捕捉針尖落地般的聲音,跟別人不同,他是用耳朵和心靈去丈量世界的。桑切斯只能看著爸爸從不同地點寄回的照片,遙想著他沿途經過的所有聲音,將它們一一收攏至自己耳邊。
為了消磨課余時光,桑切斯喜歡在爸爸早年存入的聲音庫中探索世界,他翻到一盤標記著“Foetal heart sound”的錄音帶,戴上耳機聽到一段胎動的聲音,咚、咚、咚……微弱而渺小,隨時能被任何聲音覆蓋,那還未現(xiàn)于人世的啼鳴不如鮮活的心跳有力,卻預示生命法則在宇宙中的永恒。桑切斯沉浸在這規(guī)律的跳動聲中,忽然,聲音暫停,可錄音帶依然在轉動。他的心揪緊了,如果空白繼續(xù),這會是他第一次隔著遙遠時空聆聽到死亡。
閣樓寂靜無聲,他亦屏息靜止,似被按下暫停鍵,轉而,錄音帶里的空白在42秒之后被重新填滿,咚、咚、咚……那心跳的主人活了過來,似被放逐的流星終找回自己的軌道。桑切斯擦掉眼淚,會心一笑,像是經歷了一場相遇與告別,在如此頑強的生命律動前,他小小年紀就經歷的那些傷害與孤獨一瞬間煙消云散。那天傍晚,他追逐著公路盡頭的落日,雙腳踩著一種獨特的節(jié)奏感融入暖黃的光,如同一只小舟在海面上傾搖。
那些聲音讓他開心了很久。不久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好幾個外星人像光一樣流竄到窗邊,跟他說著什么,而他聽到的并不是語言,更像是腦波盈盈動蕩的漣漪。他醒來后努力回想,得到一個近乎幻想的預言——
世界末日很快要來了,時間在一個月后,但宇宙中的守護者文明會保護地球,屆時會將所有生命轉移到另一個平行宇宙。在末日前的轉換中,兩個宇宙會有引力場的交叉,時間將暫停42秒。隨后,守護者說,“不要害怕,這是一個機會?!?/p>
桑切斯像從前一樣去上學,一個人吃飯、走路,他將這個夢告訴媽媽、寫信告訴爸爸,他們只說,不過是夢而已。12歲生日那天,他收到爸爸寄回的禮物,是一臺DV,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把心心念念的夢拍成電影短片,算作童年結束前留給自己的紀念。
那幾日,天空中總有一些異象,隔幾日便出現(xiàn)彩虹或是日食月食,小鎮(zhèn)居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偶爾在酒館、市集順便提起,然后話題又被瑣碎的日常生活沖散。桑切斯以為那不一樣,想到那個夢,總是本能地去誤解任何風吹草動。于是他將那些外星人畫下來,制作成短片的故事板,他嘴里咬著鉛筆,望著天空,或是擺弄著DV,讓那些電影畫面在腦中自然成形。他鼓起勇氣,將故事板拿給幾個同學看,優(yōu)等生莉莉安、足球男孩凱文、亞裔女孩瑞秋、高個子雙胞胎達利和希安……桑切斯以小導演的身份,將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他們的目光不再落在他腿上,而是他清澈的雙眼。
劇組很快成立,大家一起勘景后,桑切斯定好人員分工,演員、攝影、場記等,短片以偽紀錄片的形式呈現(xiàn),從桑切斯自己的真實生活切入,一個有身體缺陷的小男孩,在日復一日的平常生活中,努力讓父母同學注意到他,努力追上他們的腳步。當莉莉安舉著DV對著他時,他并不是在表演,而是重現(xiàn)。他設計的第一個畫面是一雙不對稱的腳印,隨后他的故事徐徐展開。
夢境那場戲,他安排在自己家里的閣樓,晚飯后,莉莉安架好DV,桑切斯躺在床上,開機前,他囑咐扮演外星人的雙胞胎,穿好銀色的道具服,電筒拿在背后好制造出乘著光飛來的效果。好幾次,他們都被雙胞胎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桑切斯看著他們天真的笑臉,也傻傻跟著笑,以為自己在另一個夢中。
凱文和瑞秋扮演他的同學,從最開始嘲笑他,到后來接受他的邀請一起去尋找外星人。很快,家里和學校的室內戲取景結束,他們也抓準時機拍攝了不少彩虹的空鏡。接著,劇組去學校附近的樹林,這是他們第一次離開大人的視線去探險,桑切斯背上食物和水,細心照顧大家,盡管他走得不算快,在小伙伴眼里都不再重要。桑切斯不確定他們是否相信這個故事,但他知道,這段經歷會給他們的童年留下最精彩的記憶?!昂伲鹊任?!”桑切斯追上凱文和瑞秋,莉莉安的鏡頭從他們的背影搖移至空曠而遼遠的山間。
午餐時刻,莉莉安興奮地和大家討論她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的UFO,雙胞胎也暢聊起自己的奇思妙想,他們猜測小鎮(zhèn)周圍就有一個魔法世界的入口,在衣柜里面或是站臺中間,凱文提起自己最喜歡的超級英雄漫畫,他說他們肯定就隱藏在普通人中間,瑞秋說姥姥給自己講過很多中國的神話故事,她相信龍的存在,它其實來自更高維度的世界。桑切斯聽得津津有味,慶幸自己用一個夢換來了更多想象力奇絕的故事。
“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鄙G兴拐UQ郏粚π【聘C浮上臉龐。
“我也相信,說不定,外星人也正在聽我們講呢!”雙胞胎哥哥達利說。
“我就知道你想給自己加戲,達利?!崩蚶虬侧街欤ЬoDV。
大家被逗笑了,他們的笑聲穿過樹林乘著風飛向遠方,帶著對世界的好奇和疑問,將那些夢和超越想象的故事一一為萬物講述。要是爸爸在這里,他一定會豎起耳朵細細聆聽吧,他想。
最重要的一場戲定在郊外一座奇怪的信號發(fā)射塔樓上,旁邊有一間年久失修的工作室。桑切斯要爬到塔樓的最高處,再度與外星人相遇,這場戲代表自己完成了對平常生活的超越。雙胞胎不贊同,說那太危險,桑切斯望向天空,在心里默默規(guī)劃,回頭對他們說,“一定可以的?!?/p>
莉莉安也決定跟著往上爬,在他身后負責拍攝,他們倆沿著塔樓的金屬階梯開始向上攀爬,其他小伙伴在下面等待。他們離地面越來越遠,桑切斯不敢往下看,他只盯住塔樓高處的那個平臺,一步步往上,顧不上腳步的沉重和不協(xié)調。太陽在此刻發(fā)散出熾熱的光芒,像是一種指引,他擦掉臉上的汗水,不停往上,他并不只把這當作一場戲,而是證明給爸爸媽媽看,他能做到。
“桑切斯,我……爬不動了。”莉莉安氣喘吁吁地說。
“你先下去吧,莉莉安,我一個人可以?!鄙G兴菇舆^她手中的DV,繼續(xù)攀爬。越往上,他便能聽到越多的聲音,那些爸爸如數(shù)家珍的風聲、鳥叫聲,甚至是心跳聲。他被陽光壓得抬不起頭,不停喘息,視線也些微模糊,他回過神抓緊階梯,調整呼吸后默數(shù)著心跳。想起那段突然暫停又重新起跳的胎兒心音,咚、咚、咚,他的心口似被灌入一股鮮活的能量,讓他在這個失衡的世界找回自己的節(jié)奏感。
塔樓頂部離地面大概十層樓高,他朝下面揮手大喊,小伙伴為他歡呼著。他將DV放在一旁,鏡頭以一種旁觀視角拍攝,電筒模擬外星人的光在畫面一角閃耀。此刻正好,夕陽的光芒也緩緩探入鏡頭,桑切斯被西沉的暖光包裹著,卸下疲憊和憂傷,他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刻。有風吹過,耳畔仿佛響起夢里聽到的那句話,“不要害怕?!?/p>
一個月很快過去,大多數(shù)戲份拍攝完畢。在外星人預言的“末日之夜”,桑切斯還要拍最后一段畫面。他制作了一個DV道具,然后真DV拍下他用道具拍攝外面景物的畫面,戲里需要有一個他拍攝的動作,表示他在經歷這一切之后,用自己的方式去探尋真相,而戲外的事實亦是如此。最后,他將DV對著能看到日出的方向拍攝一整夜,因為末日的轉換就在子夜和黎明之間的縫隙。
他先睡去,第一次睡得這么安穩(wěn),那句“不要害怕”給了他十足勇氣去面對任何困境,包括這個完美末日。媽媽在他睡著后,來到床邊撫摸他的鬈發(fā)和臉頰,猜想他最近和伙伴又一起經歷了難忘的冒險。她還想告訴他,爸爸很快就會回家,給他帶回更多萬物的聲音。
第二天清晨,一切如常,但在他眼中,太陽金燦燦的光有些不一樣。他拿起DV,翻看昨晚拍攝的畫面。在黎明破曉前,光與黑暗交接,在那一刻,時間流速為0,宇宙仿佛被按下靜止鍵。突然,DV畫面變成一片雪花,似乎在那時受到電磁脈沖干擾。桑切斯感到些許意外,默數(shù)著雪花的時間長度,42秒,兩個宇宙交替的縫隙。他望向遠方,嘴角泛起一絲笑容。
不久后,短片《完美末日》在學校藝術嘉年華上播放,桑切斯的爸爸回來了,坐在臺下欣賞他的作品,他和小伙伴一起上臺謝幕,第一次被掌聲和鮮花包圍。桑切斯和爸爸的目光對視,兩張笑臉隔著舞臺深深烙印在彼此心里,他想告訴他,這世界的一切就像是新的。
別人都叫她阿阮,她以后要為自己的孩子取一個很棒的名字。
15歲時,阿阮跟著媽媽從越南改嫁到香港,說是改嫁,其實跟人口販賣差不多。媽媽下決心離開貧窮落后的越南,托人尋找香港的雇主,她可以去給人當仆人、妻子,怎樣都行,只要離開這里。媽媽從前常拿著一頂破舊的軍帽對她說,媽媽的爸爸是中國人,是一名防空兵,來越南幫助他們打敗敵人的,她們本就是華裔。小阿阮點頭,一臉驕傲,她也常想念自己的爸爸,他患病去世后,家里一無所有。
香港有位開飯館的李先生,生意做得不好,還酗酒賭博,快50歲了還沒娶妻生子。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越南女人,就是阿阮的媽媽。他看到照片,一個穿著藍布衫的樸素女人,30多歲,長發(fā)盤起來,圓臉小嘴,眼神柔柔弱弱的。他很中意,于是花了筆小錢把她買了過來,聽說她還帶著個女兒,買一送一,他更開心了。
阿阮和媽媽漂洋過海初到此城,被這里的熱鬧與繁華吸引,那人來人往的街市,走廊和過道相連相通的住宅,夜晚傳來動感舞曲的歌廳,路上隨時能遇見不同膚色種族的人,他們說著英語粵語等,互相熟絡地打招呼,偶爾能在廣場看到名流貴族和皇家軍隊路過,還有燈火通明的維多利亞海港,像是星星在夜里閃爍著,好看極了。在她們眼中,那個年代的香港就是天堂,媽媽對她說:“我們以后就在這兒生活好不好?”阿阮瞪大了眼睛,興奮地點頭。
李先生身材微胖,眼睛小鼻子大,臉上總油膩膩的,他對阿阮媽媽還算不錯,把飯館的生意慢慢交給她,還四處花錢托關系讓她們有了公民身份,阿阮終于可以重新去上學了。她們來了之后,店里生意好了不少,阿阮開始學習英語,從女子學校放學后,就回來幫媽媽照看生意,來吃飯的顧客都夸贊說,阿阮和媽媽長得真像,自從有了她們,這家店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墒牵钕壬€是改不掉喝酒和賭博的習慣,阿阮媽媽勸說,換來的卻是謾罵或耳光,在他酒醒后,又對自己的粗暴行為追悔莫及,甚至跪著祈求她原諒。媽媽一直忍著,沒跟阿阮說。他在不喝酒的時候還是個挺好的人,不管怎樣,先要在這里扎下根,她想。
阿阮天生聰明好學,成績很好,很快便能用英語跟同學自然交流。之前在越南見過太多戰(zhàn)亂與貧苦,那個被固封的童年終于和時間兩相遺忘,在她記憶中漸漸褪色。她開始喜歡上香港的一切,試著融入這里的每一寸街景,每天也練習粵語,用香港人的方式去聞尋每一處落腳地。
李先生對阿阮很關心,但她總是刻意躲避,回到家就把房間門關緊,這間屋子是從客廳隔出來的,4平方米,沒有窗戶她就用彩色筆畫了一扇,還有窗外的藍天白云。時間一天天過去,這一年里,李先生一直想生個兒子,媽媽沒能如他愿。
天氣熱起來,阿阮走在路上能貼頰感受到越過海洋的涼風,放學回家后,跟往常一樣,她在店里的桌上學習,看著媽媽在廚房忙碌,她微微笑著,感到心安,時常想,要是這世界沒有李先生的存在該多好。晚上,媽媽收拾完用粵語對她說:“女仔,我去夜市買嘢,你先返屋企啦,乖?!卑⑷铧c頭,回到房間繼續(xù)學習,月亮和初升的星辰就懸掛在城市夜空,她能想象。
十幾分鐘后,房間響起敲門聲,她問:“邊個?”沒有回答,那只手繼續(xù)輕輕敲著?!皨尅卑⑷畲蜷_門,發(fā)現(xiàn)是李先生,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鼻而來,他嘻嘻笑著,臉上像抹了一層豬油,兩只渾濁的眼珠直直盯著她看。阿阮下意識地關門,李先生把腳伸過去,身子一挪擋在門邊。阿阮略微驚嚇,“你干乜嘢,請出去!”阿阮穿著白色襯衣,頭發(fā)盤上來,幾縷碎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兩頰和脖子上,飽滿的臉龐像極了媽媽年輕時的樣子。李先生醉醺醺地說著什么,好像是他想要個兒子,你今天很靚之類的,說著便作勢往她身上撲。阿阮大喊著推開他,可一雙肥大的手伸過來,就像排山倒海般的宿命。
星辰運行時,無法帶她一起脫身。
阿阮離開了,沒留下任何消息。她不知道未來在哪,或許葬身于海是最好的結局。她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音像店聽聽音樂,媽媽最愛音樂。她翻到一首來自臺灣地區(qū)的歌曲《叫阮的名》,是寫給母親的——
誰在叫阮的名 一句比一句痛
親像在問阮甘會驚寒
不需要別人來講 阮心內嘛知影
是你的聲 是你的聲
誰住在阮的夢 一住就一世人
尚驚日頭會將咱拆散
雖然離開那呢遠 阮猶原會知影
是你的影 是你的影
叫阮的名 阮用一生斟酌聽
當初細漢未赴乎你了解 你是阮的生命
叫阮的名 阮需要你來做伴
人生的路途阮愛你牽阮走
音樂就像一片死亡之海上唯一的航標,她原本沉溺的心又一點點被這歌聲拽了上來。阿阮那時才知道,“阮”的意思就是“我”。
她之后輾轉去到臺灣,試著忘記一切,從頭開始。她先是在餐館打工,后來找到一份教英語的兼職,白天上課晚上繼續(xù)學習,靠自己的努力活了下來。臺灣跟香港是全然不同的造景,氣候更加炎熱濕潤,住宅和街道沒那么密集,這里的人都熱情淳樸,說話也溫溫柔柔的。她逐漸喜歡上這個被海洋包圍的小島,就像自己,也需要被什么包圍著,才有一種歸屬感。她時時刻刻都想念香港的媽媽,遲早有一天,她要接她離開。
很快,她再度陷入痛苦,因為有一個小生命在她身體里漸漸成形。她在夜里痛哭,用力捶打肚子,第一次如此討厭自己的身體。在醫(yī)院,她拿著檢查單,在手術間門口徘徊,她畏懼的不只是抽腸搓斬的疼痛,還有對活著逐漸失去耐性的虛無感。熱帶風分隔著這座小島上的林木和草叢,沒有給她的悲傷留下任何藏身之處。她從醫(yī)院逃走,只是因為害怕。
她去海邊走了走,借由洶涌的海浪聲掩蓋哭泣。她想念媽媽,朝海上大聲呼喊著,然后回頭看自己努力練就的溫婉言行,隨浪潮復返,變得像是自己天性的一部分。也許有一天,總要游回那片過于深廣的海洋,去和媽媽重逢,而且只能自己一人去。于是,阿阮決定下周去做手術,在這之前,她請好假,準備好錢,做足心理準備,就像是只要刪除那個生命,就能刪除掉那段黑暗記憶一般。
可有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顆特別的星球,在不同軌道圍繞著兩顆恒星轉動,不同的時間尺度讓那顆星球上的生命陷入漫長的輪回之中,找不到出路。在星球公轉至另一軌道時,時間暫停42秒,接著,一切又重新開始,只不過是不同的生命形式,不同的開天辟地與毀滅的結局。阿阮第一次夢到宇宙,平日連生活都顧之不及,何談仰望星空,這就像是有神靈故意掀開簾子的一角讓她瞥見似的。她在夢中感覺自己是一粒微小星塵,以一種旁觀角度去看待那些生生不息的漣漪。定會有出路,她在夢里這樣想。
幾天后,她獨自去醫(yī)院,手術前需要再次做檢查,她躺下來,望著空白的天花板,調整呼吸,讓自己平復下來。女醫(yī)生問她,“你確定嗎?胎兒已經有心跳了哦?”阿阮沉默。那個小生命的心跳聲由儀器記錄并放大,咚、咚、咚……一張一合,有著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感,阿阮感覺身體被什么擊中了似的,像是有一頭小象徑直撞向內心。她閉上眼睛,細細聆聽,聽見那微弱的心跳在和自己同頻共振,仿佛兩個生命在同一個容器中完成對彼此的指認。這種感覺很微妙,仿佛這世界為她打開了一扇驚異且詩意的窗口。
忽然,那心跳停止跳動,女醫(yī)生頓覺疑惑,將耳朵貼近儀器,一秒、兩秒,阿阮咬緊嘴唇,剛剛那種本性使然的欣喜消失了。心跳還在沉默,而這原本是她想要看到的結果,可為何此刻卻如此游移?她默數(shù)著這段靜止、停頓或空白,想象著那顆心臟成為海洋上漂浮的小島。
42秒,一共42秒,之后那心跳被召喚似的重新回到這世界。咚、咚、咚……比之前越加鮮活有力,她再次通過耳朵捕捉到,一個蒙上了無盡塵埃的生命正掙脫引力,努力想要看到新世界的太陽。
阿阮忽然間想起那個夢,那個生生不息的文明,在無數(shù)個盡頭都未曾放棄尋找出路,在此刻,她自顧自地將那當做一種神啟,似乎那半截文明史全都束勒在她的一個決定之間。她不知不覺流下眼淚,片刻后,對醫(yī)生說,“謝謝你醫(yī)生,我決定……把他留下來。”
從那以后,她更加努力工作,肚子里的生命和她一樣,想盡辦法要在這世上得到飽足,然后回到母親身邊。孩子出生后,她為他取名阮心,她常抱著他去到海邊,看著海浪一重重翻卷而至,像是順應著某種召喚。
阮心一歲生日后不久,阿阮得到媽媽的消息,媽媽一個人離開香港去了大陸,去到她爸爸出生的地方,而且一直以來從未放棄尋找自己。阿阮就這樣站在大陸對岸,勉力遙望著,視線越過寬廣的大海,代替她提前靠岸。
叫阮的名,她想,她聽到海的聲音說著“我”,所有思念都在那個“我”中。阿阮撫摸著阮心脖子上的星形胎記,喃喃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