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
余生涯請我去武昌喝茶。
武漢被長江漢江分割成三個獨立的板塊,以其說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三座城市的集合體。我住在漢口,一般不涉足武昌。兩地往返常常耗費兩個小時,我實在找不到花這么高成本去喝杯茶的理由。
不過,余生涯仿佛犯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心魔,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請我。有一次,余生涯在我辦公室候了足足半下午。
我問他,漢口又不是沒有茶館,為什么要舍近求遠去武昌喝茶?
他卻曖昧地笑起來,說,不一樣不一樣,去那兒喝的茶漢口喝不到。
我說,喝茶還能有啥不一樣,能喝出花來?
他說,就是,就是,真能喝出花來。
他好說歹說,我還是沒去。
我不去,其實還有一個不便說出口的理由。余生涯是我工地上做鋁合金窗的包工頭,作為甲方,我一般不與乙方走得太近,大家按游戲規(guī)則做生意,關系清爽些比較好。
余生涯長得不像包工頭,外表白白凈凈、斯斯文文,戴副秀郎架眼鏡,完全沒有常年在工地日曬雨淋摸爬滾打略帶匪氣的粗豪氣質(zhì),更像一個從機關下海的前公務員。這副長相,有很強的欺騙性,但我與他接觸一段時間下來,覺得這家伙其實比那些滿臉匪氣的包工頭膽子更大路子更野,讓人敬而遠之。
他接我的活兒,是我從前在部委工作時的一位同事介紹的。他與余生涯是戰(zhàn)友,曾在湖北某駐軍為同一位首長服務。那位同事,曾經(jīng)在工作上幫過我不小的忙。這個世界繞來繞去,總有人情繞不開。
余生涯恰好是那種抓住一點關系就能無限延伸放大的人。他經(jīng)常從工地出來,一頭扎進我辦公室,趁我有空,神侃幾句。在公司其他人看來,他與我很熟絡,也許他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當然他要的絕不僅是這個結(jié)果。我心中透亮。
有志者事竟成,過了兩個月,我到底跟余生涯去武昌喝了一次茶。
那次,我有事去武昌拜訪省上一位領導,他聽說了,就主動請纓陪我去,他說領導的秘書是他多年的老關系,并且當著我面打通那位秘書的電話。
由于余生涯與秘書提前溝通,打好了鋪墊,那天的拜訪異常順利。從省府大院出來,余生涯又要請我喝茶。這一刻不好駁他面子,就從了。
余生涯引我去的那家茶樓門臉看上去與大多數(shù)茶樓大同小異,木結(jié)構(gòu)的仿古假門樓,掛兩盞大紅燈籠。進門有一道小石橋,從一道枯山水的假河道跨過去。大廳不大,稀稀疏疏擺了三五組藤沙發(fā),空空蕩蕩,并無一個客人。大廳正面靠墻安放一扇巨大的紅木鑲邊的磨砂玻璃屏風,屏風上一幅彩繪的天女散花圖。屏風前面設一個小吧臺,吧臺后坐著一個臉上涂著厚粉看不出年齡的女人,正在電腦上玩游戲,游戲的音效盡管開得很低,在這靜寂的大廳還是有些刺耳。我們進來,她只是翻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xù)玩起來。余生涯也不搭理她,引著我繞過屏風,推開墻上一道暗門,進入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燈光晦暗,四周借著梁柱圍了一圈卡座,卡座間用到頂?shù)能洶糸_,前面垂著一層薄薄的布簾,燈光透出來,幾乎每個卡座都坐著一對男女在輕言細語。大廳雖大,并不喧鬧。不知從什么地方蹦出一個服務員模樣的女人,燈光太暗,看不出年齡。余生涯伸出一個指頭,往斜上方指了指,服務員也不說話,轉(zhuǎn)身把我們引到墻角,打開一扇鋼制的防盜門。
防盜門后是一道窄窄的樓梯,余生涯帶頭往上走。樓梯口站著一個穿旗袍的濃妝女子,看著我們上來,對余生涯笑道:“余哥,您貴人事多,好久沒來,是不是把我們忘了???”然后又笑吟吟對我說:“這位大哥面生,是第一次來吧?”說著,也不待我答話,曼妙一轉(zhuǎn)身,把我們引進一間包房。
這是一間帶衛(wèi)生間的包房,足有三四十平方米,無窗。屋頂懸了一盞銅質(zhì)宮燈,照度調(diào)得恰到好處,泛著柔和的暖光。墻上掛著幾幅做舊的字畫,房間中央擺放兩張雙人沙發(fā)和一張四尺見方的云石茶幾??繅τ幸患軐嵞镜臅鴻唬瑪[放了幾本精裝書。書櫥前有一張原木大板的案臺,陳列著文房四寶。
落座后,余生涯點了一壺大紅袍、一只果盤、幾碟干果。然后催促那濃妝女子道:“快去喊兩個妹子出來陪我大哥喝茶?!蹦┝?,還來了句:“要氣質(zhì)清純的,我大哥是講究人?!背脻鈯y女子去安排的工夫,余生涯低聲介紹起此處喝茶的不同之處:女大學生陪聊,按時收費。女學生都是正經(jīng)人,客人不能像一般聲色場所那樣動手動腳,也不會跟客人外出。說著,他又曖昧一笑,說:“當然,聊出了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苯又终f了幾個我認識的生意人,都在這兒與女學生成功聊出“感情”了。我心中暗笑,幾百年過去了,也沒進步,玩的還是當年秦淮河畔的清官人賣藝不賣身的套路。
一會兒工夫,濃妝女子引著兩個妹子捧著茶水和果盤進來。兩個妹子臉上化著淡妝,看上去不到二十歲,清純不清純不知道,青澀感倒有一點。濃妝女子介紹說,都是師大的學生來兼職的。其中一個挽著發(fā)髻,揚著一張小尖臉、穿健身褲的是舞蹈系的;另一個圓臉大睛的,外語系學日語的,相對成熟一點。我看舞蹈系的同學小尖臉發(fā)冷,身姿挺拔,走路有點外八字。
我對日語系同學說了句中式日語:“你哄我我哄你都是一碼事?!彼⒖绦ζ饋恚轿遗赃?。冷臉的舞蹈系同學坐在了余生涯一邊。說實話,作為一個歷經(jīng)社會毒打的老江湖,與兩位青澀的女大學生也沒啥可聊,一時竟找不到話頭。
日語系同學應有些該閱歷,看著冷場,一邊端起茶壺給我和余生涯斟茶,一邊問我是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喝茶。
余生涯立刻接過話頭,我大哥平時出入的都是香格里拉這些高檔場所。當時,武漢三鎮(zhèn)最高檔的五星級酒店就是香格里拉。
我立刻糾正說,從香格里拉門前路過的時候,經(jīng)常進去上廁所。
日語系的同學立刻湊趣笑起來,說大哥好幽默。
舞蹈系同學有些奇怪地打量我,好像要分辨我與余生涯到底誰在說謊。
余生涯又問兩個女生老家哪兒的?日語系的女生說是沙市的,舞蹈系的說是十堰的。余生涯立刻與舞蹈系同學攀起老鄉(xiāng)來。
記得余生涯給我說過他是隨州人,離十堰還有幾百公里。攀老鄉(xiāng)這種江湖上比較低級的套路,讓我覺得智商受辱,立刻打斷說,我們都是地球上的老鄉(xiāng)。
這一句話懟得他們天聊不下去了,有些尷尬。我一把抓起茶幾上的撲克牌說,來斗地主。舞蹈系的同學連稱不會,只能負責給我們當端茶倒水的丫鬟。
不想日語系的同學卻是個高手,連莊了十多把地主,打得我和余生涯懷疑人生。
我發(fā)現(xiàn)舞蹈系的同學時不時眼睛往余生涯手腕上瞄,就笑著說:“老余,這個妹子懷疑你戴了塊假表?!?/p>
舞蹈系的同學連忙說,這款表我在時尚雜志上看過,從來沒見過真的。
老余就把手表解下來塞給舞蹈系同學說,漢正街買的,花了500塊。
這塊表是積家近年新出的月相表,當年武漢的表行沒得賣,余生涯是從香港買回來的。
他剛認識我的時候,請我吃飯,送我一個領帶禮盒。我回家拆開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藏了一塊表。我印象中,這塊表的價值大約十五萬港幣。作為一個商人,我清楚送禮背后的商業(yè)邏輯,它意味著十倍以上的回報。
第二天,我就把余生涯叫到辦公室把表退給了他。他表示,買都買了,無法退貨,讓我勉強戴了。
我說領帶很好,我很喜歡,我不喜歡戴表,這款表比較符合他的氣質(zhì),這種勉強的事情就由他克服了。
他見我態(tài)度堅決,就笑嘻嘻戴上自己的手腕。
舞蹈系女生認真研究了半天積家表,最后的結(jié)論是漢正街造不出這么精致的玩意兒。一直被吊打的我們,地主也斗累了。
我站起身說,不玩了,回漢口,晚上還有事。
余生涯還有些意猶未盡,看我興趣缺缺,也只好埋單走人。臨走時余生涯問了兩個妹子名字,要留電話,兩個妹子卻說下次來再給他。
一上車,我就笑著對余生涯講,不給你電話是釣你魚,這是MBA教案里的饑餓營銷。
余生涯說他以前經(jīng)常來,所有的妹子都不輕易留電話,一定要吊客人胃口,又問我對哪個妹子有興趣。
我搖搖頭說,都不是我的菜,你自己消受。
他說,大哥的眼界太高。
我說不是眼界問題,只是與這種女孩子有交流障礙。
余生涯說,無交配障礙就行。
我立刻作以手掩面狀,對他說,我的段位比你差得太遠,窮此一生,都無法達到你的境界。
余生涯估計往下聊,要受傷,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舞蹈系女生的氣質(zhì)像個初出道的明星,不定哪天就出名了。
我說跳舞的能出名的全中國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
余生涯說那女孩看上去很純,必須把她泡了。
我說就你們這些壞人自己渾濁不堪所以喜歡純的女孩子,不過世上純的女孩子都被你們這些壞人泡渾了,哪有幾個真純的?所以市場上就應運而生許多綠茶出來,綠茶很費錢,性價比不高。
余生涯說,無論什么茶,我都可以免費喝幾口。
我笑著搖搖頭說,為了激勵你,我們打個賭,如果你喝到免費茶,二期工程的門窗還給你做。
他立刻來勁了,說,當真?
我說開玩笑的。
他說,我可當真了!
我任他自說自話,并不搭腔,有點后悔孟浪地說出打賭的事。
余生涯這種人天生具有鱔魚的本能:見縫就鉆、咬住就不松口。
余生涯原名余生芽,鄉(xiāng)場上父母取的,他嫌太土,就改成余生涯,這三個字印在名片上,讓他對大城市有了融入感。他雖高中未畢業(yè)就參軍進了部隊,腦子卻好使,又舍得下功夫,三混兩混就混到首長身邊當上勤務兵。到了首長身邊,又討首長喜歡,提了干。首長離休前把他安排到部隊一家保密的科研單位做后勤,混了幾年又混成后勤處處長。后來辭職下海做起生意,依靠以前在部隊的老關系,賺了不少,開了家小有規(guī)模的鋁合金門窗廠。這家伙要沒這種不放過任何機會的精神,就不會有屌絲逆襲的人生。
此后再未與余生涯出去喝過茶,我倆對茶的興趣南轅北轍,實在喝不到一塊。不過余生涯依舊經(jīng)常從工地出來跑到我辦公室轉(zhuǎn)一轉(zhuǎn),順手送兩條新出的黃鶴樓香煙。黃鶴樓香煙以前名不見經(jīng)傳,后來請了個叫葉茂中的高手來策劃,隱隱成了高檔香煙第一品牌,時不時有新品推出。黃鶴樓也搞饑餓營銷,每個銷售點限量發(fā)售,供不應求,一時間,黃鶴樓新品香煙成了身份的象征。余生涯總能在第一時間通過部隊渠道弄出幾條來。
有一次,我一邊拆封他送的黃鶴樓,一邊打趣問他,免費茶喝上沒有?
他笑著說,快了,我現(xiàn)在搞饑餓營銷,反釣魚。
一周后,余生涯約我吃飯,我正待婉拒,他卻說要讓我見證他這兩個月成功喝上免費茶的成果。
在漢口江邊一家粵菜酒樓包房,我再次見到那位舞蹈系同學,依然是發(fā)髻高挽,穿緊繃繃的健身褲,小尖臉居然不再高冷,在余生涯面前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我腹中忽然冒出一句老話:好一棵白菜被豬拱了。好在牙關尚算緊,這句話僅在腹中蕩了一圈,并未脫口而出。
一頓飯時間的觀察,足夠讓一個久歷江湖的成年人作出判斷:二人不是對我進行專場表演,他已成功在肉體與精神上占領了她。
過了幾天,余生涯到辦公室向我招供了他釣魚的全過程。
自從我們上次去喝茶后,他又隔三岔五去了幾次,每次都點舞蹈系同學,卻沒有任何收獲,連妹子的手機號碼都沒要到。一想到我的二期工程,他就憂心如焚,夜不能寐。情急之下,他終于靈感上頭,憋出一大招。
他連續(xù)十來天,每天下午三四點鐘都去那茶樓,單點舞蹈系同學陪。每天下午五點鐘,他叫司機準時用一個大布袋裝二十多萬元錢拎到茶樓交給他。他就讓舞蹈系同學幫她點鈔,一萬一捆用橡皮筋綁扎起來,點完后他就裝回布袋,起身埋單,拎著布袋一搖一擺走了。
前兩天還好,舞蹈系同學雖然數(shù)學有可能是體育老師教的,但手指靈活,點起鈔并不費力,只是默默幫他把鈔票扎好,也不多言。
第三天終于沒忍住,問他,大哥,做什么生意?每天都收這么多錢?他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了,每天才這點利潤。這輕描淡寫一句,讓她的眼睛陡然一亮。
此后七八天,固定的時間、固定的數(shù)錢流程依然不變,期間雙方交換了電話號碼,余生涯也以感謝她辛苦幫忙數(shù)錢為由請她外出吃了一頓西餐。
當雙方漸入佳境,冰美人臉上冰霜開始解凍的時候,余生涯突然從茶樓絕跡,玩起人間蒸發(fā)。
當天晚上,那妹子就給余生涯發(fā)短信問他為何沒去喝茶,余生涯過了兩個小時才回短信說在出差。之后,兩人開始頻繁短信互動,妹子噓寒問暖,余生涯曖昧應對,逐漸演化為隔空調(diào)情,從悶騷轉(zhuǎn)明騷。
看看火候熬得差不多了,余生涯突然從“外地”回來了。一切水到渠成,余生涯帶著妹子到東湖賓館開了房。
余生涯的故事講完,我大笑著拍案站起,指著他說:“這么損的招數(shù)也只有你們九頭鳥想得出來!把一杯綠茶喝成了花茶!”然后祝賀他即將成為我們二期工程的分包商。
不過,很快我就失言了,并沒把二期的鋁合金門窗工程包給余生涯。一期工程驗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與我公司工程部的人暗中勾搭,把80的型材換成70的,鏤藝玻璃換成了普通玻璃,所提供的檢測資料上數(shù)據(jù)全部是造假的。
這件事之后,余生涯再未在我的辦公室出現(xiàn)過。有一次,在一家餐廳吃飯,他從另一桌跑過來打招呼,身邊跟著一個女孩,已不是那個學跳舞的妹子,不過也有些眼熟。過了半晌,才想起,是那個與我們一起喝過茶的外語系同學。
再之后,聽說他出事了。
武漢項目結(jié)束,我回了北京,光陰荏苒,已歷十余年。
有一天與那位部委工作的前同事重聚,酒至半酣,他提起余生涯。我知道前同事一直對當年介紹余生涯到我那兒接工程的事有點愧疚,所以從不主動提及,他也一向默契地忽略,這樣免去彼此尷尬。
也許那天酒喝到位了,他話匣子收不住,說起當年他給老首長當秘書,余生涯做勤務兵的往事。
“又勤快又樸實,一說話臉就紅,文化不高,腦袋卻異常靈醒?!庇嗌漠斈杲o他留下極好的印象。他還做過余生涯的入黨介紹人。
余生涯最后的結(jié)局讓他非常吃驚,他通過過去的戰(zhàn)友,陸續(xù)收集到一些信息,慢慢拼湊出完整的輪廓。
問題出在余生涯到那家部隊科研所當后勤處長的時候。經(jīng)常有上級領導來視察,研究所的領導就讓余生涯負責接待。余生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得這個位置,異常珍惜,對領導布置的任務絕對超預期完成。每次都安排超規(guī)格的接待和禮品,每次都讓上級領導滿意而歸,科研所的領導自然也很滿意。但部隊每項經(jīng)費預算都有限額,由于他的超規(guī)格安排,接待經(jīng)費打不住,他就挪用研究經(jīng)費。日積月累,挪用的額度太大了,沒有哪個領導敢給他簽字報銷,賬目就掛在他頭上。年深日久,最后成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
他感覺這個賬目就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讓他粉身碎骨,就想轉(zhuǎn)業(yè)。但一提出,沒有哪個領導敢批,都說轉(zhuǎn)業(yè)前,必須把賬上的窟窿填平。余生涯一看躲不掉,就向領導提出保留軍職自己出去做生意,賺錢來填窟窿,也請領導提供方便。幾位領導湊一起一商量,無奈之下就同意了。
剛開始的時候,單位為其提供了不少資源,他狠賺了幾筆。不過隨著老領導們離休和調(diào)離,新來的領導支持力度逐漸歸零,生意越來越難做。他一看,這樣賺錢的速度不知何時才能把窟窿填平,就打起偷工減料的主意。這樣下來,快錢沒賺到,卻把關系做絕了,名聲也做壞了。
眼見還錢無望,余生涯最后走上破罐破摔的道路。他把婚離了,孩子跟了老婆,自己一個人在江湖上胡混。公司賬上還有點積累,足夠他揮霍一陣子,他便開啟了紙醉金迷的最后瘋狂。
不久后軍隊整肅,從上到下內(nèi)部審核,單位新來的領導根本就沒有捂蓋子的動力,他就頂著一顆巨雷進去了。
“這家伙壞就壞在腦袋太靈醒了,太靈醒了!”
那晚,前同事喝得大醉后,還一個勁為余生涯惋惜。
這個已在我記憶中淡漠的名字,又重新變得深刻,我們交往過程中的一幅幅畫面重新浮現(xiàn)腦海。余生涯請我喝茶那段時間,也許是他在做最后的掙扎,如果把二期工程繼續(xù)包給他做,他會不會走向自暴自棄的境地?即使給他做了,對于他那個巨大的窟窿,也只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但也許能給他帶來希望,讓他有所堅持。不過這又能堅持多久呢?也許每個逆襲的屌絲都無法逃脫頂雷的命運。
十多年前,我曾在武漢硚口漢江邊一座公寓住過。剛搬進去那段時間,每天下午,就有一個矮胖的中年人騎著車,來到樓下喊高老三。嗓門很大,我在10樓書房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照例沒人回應。中年人卻不知疲倦,一聲接一聲喊,一聲比一聲響。喊得樓里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從窗戶探出頭去看。這時中年人立刻住嘴,靦腆一笑,轉(zhuǎn)身騎車就走。
那個中年人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樓下,喊了大約一周時間,就不來了。樓里的人幾乎都知道了有位叫高老三的鄰居,至于誰是高老三,我問門衛(wèi)室的保安,他也不清楚。
一天下午,我沿漢江邊上小街閑逛,走到距離我住的公寓大約五六百米的地方,又聽見有人喊高老三。抬眼望去,還是那個矮胖的中年男人。這次因在平地上,距離稍近,看得真切。他長著張圓臉,穿一件皮夾克,臉上與皮夾克都泛著一層油亮亮的光,不像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也不像一個長年干體力活的,倒與漢正街那幫商戶氣質(zhì)類似。他騎在自行車上,兩只腳杵著地,雙手作喇叭狀,對著面前幾棟宿舍樓喊,聲音依然響亮而具穿透力。
宿舍樓大約是八十年代的建筑,歸屬附近一家已停產(chǎn)的國有廠,六層樓高,三棟樓呈凹狀圍合,住著百十戶人家。中年男人喊了幾聲,突然從一個單元門鉆出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那婦人穿著件大花的睡衣,頂著一頭發(fā)卷,看樣子正在家里冷燙頭發(fā)。她對著中年男人大聲嚷道:“么子人?昨天就說,這里沒有叫高老三的!你又來鬼嚎么子?吵得心煩!趕緊走,再不走,我叫警察了!”中年男人尷尬一笑,想說什么,支吾著卻說不出來,騎上車一溜煙跑了。
武漢女人的潑辣厲害讓我暗自咋舌。中年男人也勾起我的好奇心。前段時間到我們公寓樓下喊高老三,今天又在這里找高老三,說明他并不知道高老三到底住什么地方,只是抱著瞎貓碰死耗子的僥幸,來撞大運的。這中年人看上去挺穩(wěn)重的一個人,行為卻有些無厘頭。高老三又是何許人物?是不是欠了一屁股爛賬的賭鬼?當年武漢三鎮(zhèn)江湖上爛賭鬼不少。但中年男人看上去不像道上混的,更不像吃討債這碗飯的。討債的大都一臉兇相,氣焰囂張,絕不會被一個婦人懟得落荒而逃。
這些問題,在我的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便擱下了。畢竟事不關己,犯不著深思。這年頭,光怪陸離的事太多,要都弄通透,估計得腦壞死。
武漢三鎮(zhèn)入夜甚是熱鬧,沿街餐飲店把夜宵攤擺滿了人行道,賣小龍蝦的、鐵板烤魷魚的、炸臭豆腐的、炒田螺的……冒著各種香氣的推車占了半邊馬路。背著電吉他賣唱的殘疾人、挎著籃子賣鮮花的小姑娘如穿花蝴蝶般游走其間。我住的公寓在漢口偏西稍顯僻靜的地界,依然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路燈下斗地主、喝茶、吹殼子,時不時還有人挑著裝有鮮菱角、鹽水花生、煮毛豆的竹筐湊上來。一些閑漢,就從附近雜貨鋪拎幾瓶啤酒,坐在街邊的臺階上,就著花生毛豆喝開來。作為初來乍到的外地人,我晚飯后總要繞著附近的小街走一走,感受感受漢口市井的煙火氣。
“高老三是么子人?”“我家在這片住了幾代人,就沒聽說過有叫高老三的!”武漢人嗓門素來響亮,每走一條小街,總聽得幾聲街邊閑人的議論。我在心中暗自好笑,高老三這個只聞其名的神秘人物,短短十多天,儼然成了附近人們口口相傳的角色。
日子轉(zhuǎn)瞬已近中秋,漢江瘦了一大截,渾濁的江水有了幾分清澈,江堤下露出大片大片泡得發(fā)白的石頭。有天黃昏,我從寓所出來,沿著江邊小街往西溜達,欲覓一家餐館安撫轆轆饑腸。東邊更近主城中心,飯館鱗次櫛比擠滿小街兩側(cè),慣常外出吃飯都是往東,對于有選擇綜合征的我其實是一種折磨。這一天,特地往西。西邊這一片仿佛與城市忽然斷裂,突現(xiàn)一種郊區(qū)的僻靜。往前走了幾百米,已過國有廠的宿舍區(qū),印象中的幾家小飯館居然都關門歇業(yè),我撫著咕咕叫的腹部正待折身返回,猛然看見不遠處靠江一側(cè)一幢孤零零的二層小樓上霓虹燈閃爍,門口擺著幾只花籃,像是剛開業(yè)的飯館。定睛細瞧,小樓頂上豎著一大塊白底黑字的招牌,上書五個大字“高老三菜館”,黃昏晦暗的天色中,霓虹燈的光影下,卻也分明。
“高老三?”這段時間時常被掛在耳邊的名字,讓我一下來了興致,大步流星跨過去,要去見見此人到底是何角色?那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找到他沒有?
距離飯館還有七八步遠,迎出一位滿面堆笑的中年女子,留著齊耳短發(fā),身上的簡裝旗袍十分熨帖。女子一口一個大哥,熱情卻不讓人膩味。聽口音,不似漢口本地的。
飯館不大,樓下店堂擺了大小不一七八張飯桌。桌面上鋪著白色的塑料桌布,搭配的是包布墊的軟靠椅,看上去比尋常家常飯館油膩膩的木桌椅干凈、舒適。這飯館裝修簡單,墻面刷白色乳膠漆,間隔掛著幾個畫框,畫框里鑲著一幅幅美食照片。照片拍得很用心,潔白的瓷盤盛著色彩鮮艷的菜肴,光影效果恰到好處,屋頂射燈柔和的光線打在上面,活色生香,勾人食欲。店堂靠里是一面玻璃墻,玻璃墻內(nèi)是廚房,收拾得十分整潔,一個戴著白色廚師帽和口罩的廚師和一個伙計模樣的正在忙碌。
店堂已坐滿八成客人,頗有些眼熟,仔細一看,均是散步時見過的附近居民。店里沒有其他伙計,中年女子極為利落,開單、上菜、端茶倒水的活計她一人全包了,且極有眼力,看到客人等菜時間稍長,立刻送一小份混嘴的味碟,總在客人的杯子被喝空前及時滿上茶水??此齽幼?,忙而不亂,說話爽利,落落大方,應對有禮,當在這行浸淫多年。
落座后,要了幾個本地家常菜,很合我口味,難得是少了本地菜素來的油膩。吃得六七分飽,終于沒有忍住好奇心,趁中年女子來給我茶杯續(xù)水時,問了句:“有人天天在找高老三,是不是就是找你家老板?”話一出口,其他幾桌客人也扭頭看過來,想來,來吃飯的客人都有揭開這個懸疑的動機。女子捂嘴笑道:“什么老板嘛,就一個燒菜的廚子?!闭f著又朝著廚房方向喊道:“高老三,快出來見客!”
玻璃墻后的廚師悶頭應了一聲,過了約莫兩分鐘,才掀開廚房的白色布簾,端著一只大托盤走進店堂。男人先把托盤中切好的水果挨桌送了一份,這才揭下帽子解下口罩。幾乎所有客人都咦了一聲,這位高老三居然是天天到處找高老三那位矮胖中年人。
他雙手抱拳行了圈禮,說道:“各位街坊,前段時間多有打擾,今天給各位賠禮。我老家在黃陂,堂客是湖南的,以前在湖南開飯館,如今回到漢口重操舊業(yè)。漢口好口岸的門臉房房租太貴,小本經(jīng)營負擔不起,這一大片住的人不少,就租了這幢小樓,又怕地段偏僻,酒好也怕巷子深,不得已想出個歪主意,到周圍小區(qū)樓下喊高老三,就是為了引起大家好奇,來試一試我家的菜品。”說完,又轉(zhuǎn)頭對中年女子說:“待會兒結(jié)賬,給各位街坊全部打八折?!钡曛锌腿瞬挥尚ζ饋?,說,黃陂佬就是奸,耍得我們漢口佬團團轉(zhuǎn)。高老三靦腆一笑,趕緊接話說:“各位多擔待!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