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
當王亮決定要回去一趟后,已不猶豫、不擔心,但情緒仍像波浪一樣,起伏不定。他和山梅說了想回老家一趟之后,在不到十天的時間里,山梅已經(jīng)不止十次問,你還會回來嗎?他笑著說,你在這里,我怎么會不回來?他看著山梅,山梅老了,頭上有了不少白發(fā),兩鬢尤其嚴重,其實她才剛四十歲,生活艱苦,她已經(jīng)成了小老太,他知道自己也不顯年輕,又黑又瘦,這段時間不刮胡子、不剪頭發(fā),整個人和她比起來,也成了小老頭。他身份證上的年齡是三十八歲,比她小兩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實際年齡是三十二歲。離開故鄉(xiāng)整整十五年了,這期間他無數(shù)次懷念故鄉(xiāng)、思念父母,但從不敢動回去一趟的念頭。
其實當決定以后,他可以立即動身了的,但他遲遲沒有動身,一天又一天,他想盡量和山梅再待一待,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趟回去,他人生的終點最終會停在哪里。他已經(jīng)猶豫好幾年了,最終下定決心回去一趟,哪怕是遠遠看上父母一眼,哪怕只為親近故鄉(xiāng)一次。
第十五天,他決定動身,再不動身,怕是來不及了——特別是父親,恐怕現(xiàn)在回去,都已經(jīng)陰陽兩隔了。
山梅默默地為他準備東西,臘肉、臘腸、糯米,腌好的咸蛋……他什么都不帶,就帶幾件換洗衣物。山梅說,這么多年沒有回去,不帶點東西怎么成?他笑著說,路途遠,帶這些東西不方便,我回到老家縣城買點禮物就成了。山梅讓他多帶點錢,他只拿了三千,家里有現(xiàn)金七八千,存折上也有點,山梅讓他多帶一點,回去給父母多買點禮物,他堅持只拿三千,說三千足夠了,不能回去探親一次,就把家里的錢都花了。
天剛蒙蒙亮,王亮出發(fā)了,漢威開摩托車送他到鄉(xiāng)里,從平瑤屯到鄉(xiāng)里有二十七公里。以前他剛到平瑤的時候,這里還沒有通公路,他是走山路來的?,F(xiàn)在通了鄉(xiāng)村公路,雖然路面不寬,彎多坡陡,但鋪了水泥,還算好走。漢威開車挺快,路小彎急,他提醒說慢點慢點,注意安全!漢威說知道,油門卻繼續(xù)擰大。年輕人開車都快,這條路就通到平瑤屯,平日里路上走的車很少,現(xiàn)在是清晨,路上沒有見到什么車——不過也有出事的,前年寨子里的一個年輕人,開摩托車過彎的時候開得過快,迎面撞上拉木料的后推車,當場死亡。他剛到平瑤屯的時候,漢威不到五歲,現(xiàn)在二十出頭了,身材瘦小,和他父親老盤一樣,初中畢業(yè)后去城市打過工,后來回來了,后來又出去了,又回來了,到城市里混不容易,哪那么容易扎根。
到鄉(xiāng)里等車的時候,漢威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根,他擺手,說不抽了,這段時間老咳。漢威自己抽,點燃后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說叔,你這次回去,還回來嗎?他微笑著看他。漢威猶豫了一會兒說,我爹不在了,你可以給我當?shù)鶈帷p眼直勾勾看著他。他感動,鼻子一酸。這么多年,他對漢威一直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最終老盤知不知道他和山梅的關系,也不知道到現(xiàn)在漢威知不知道他和他母親的關系。他說,等我回來,好嗎?他每次和山梅發(fā)生關系,都是在上山勞動的時候,都是在太陽最大躲到樹蔭底下休息的時候,而且每次時間都盡量快,完事后馬上分開,就算偶爾有人來到他們勞動的山地邊,看到的都是山梅和他保持著距離——不管是休息還是勞動,他們都保持著距離。他知道寨子里不少人對他持有質(zhì)疑的眼神,他一有機會就一再和人們說,他老家窮,全是石山,土地很少,生活艱難,他出來就是想找一個山地多土地肥沃的地方落腳,他不求回報,只要有飯吃有地方棲身就成,當然如果能遇到想招婿上門愿意招他為上門女婿的,那是他的福分!但是這么多年來,自從和山梅有了關系,他從來沒有刻意去投石問路尋過姻緣,老盤也從沒有提過要給他介紹女人,他知道老盤的心思,如果他真的有門路了,離開了這個家,老盤的家庭會重陷困境。他自己也樂得這么過下去,如果真的找到了一門親事,結(jié)了婚,是要辦結(jié)婚證的,他的身份證是撿來的,到時候就會露餡了。
平瑤屯是個地處偏僻的深山瑤寨,附近沒有什么寨子,他剛來的時候寨子只有十三戶,現(xiàn)在二十二戶,這里的人們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他當初選擇來這里落腳的主要原因。十五年來,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平瑤,特別是頭幾年,他沒有離開過平瑤半步,鄉(xiāng)上的集市也沒有去過,后來過了好些年,山梅把種出來的生姜、薏米、玉米馱運到鄉(xiāng)上的集市售賣需要幫手,他才跟著去了幾次,去了辦完事馬上回來,從不停留。
登上開往縣城的班車,找了座位坐下來,他打開車窗朝漢威說,你回去吧。漢威不走,一直站在車邊。他的頭發(fā)原來燙過,現(xiàn)在長長了,像一個雞窩,年輕人都這樣,不是燙發(fā)就是染黃染紅,總想和別人不一樣。他對漢威說,你回去吧,我過幾天就回來了。說完,內(nèi)心一股悲涼涌上來,他真的還會回來么?他還能回來么?
十幾年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常常做噩夢,夢見警察把他抓住了,手上、腳上被銬上冰冷的手銬和腳鐐;有時候夢見他在前面拼命跑,警察在后面追,他跑啊跑,警察追啊追,后來槍響了,他撲倒地上……每次醒來,他渾身冷汗。
他原來的名字叫李杰,老家是桂西北一個叫那坪的小山村,王亮這個名字,是他在逃跑的途中撿到一張身份證上的名字,身份證上的人和他長得乍一看有幾分形似,年齡比他大六歲,就一直用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就算在夢中,他也從不恍惚,他知道自己不是王亮,他是李杰,他殺了人,是個在逃的殺人犯!
十幾年了,在那坪時候的生活場景會時不時進入他腦海,或闖進他夢中,特別是近段時間來,那些記憶像洶涌的河水,朝他涌來,越來越清晰。
那天發(fā)生事情之前,李杰本來脆弱的神經(jīng)又經(jīng)受了一次強烈刺激。下午,母親讓他去看水田,水田隔三岔五需要察看一次。寨子的水田都是梯田,插上秧苗后,需要經(jīng)常察看,不然田埂有開裂或坍塌的可能,如果那樣,水就跑光了——剛剛?cè)隽四蛩?,肥水都流到別人家了;還有一種可能,貪小便宜的人知道你家剛?cè)隽四蛩?,偷偷開了田埂,再從上面放水進來,把你家的肥水都偷走了。
李杰準備走到田邊時,聽到渠坎下有人說話,駐足細聽,是寨子里的卜曼騰和阿如。他們在談論他母親的事情。阿如說:“你說她還跟不跟李杰爸睡?”卜曼騰說:“李杰爸腰斷了,不睡了吧?!卑⑷缯f:“難說,李杰爸腰斷,其他又沒有斷……”兩個人笑起來。
李杰的頭漲起來,內(nèi)心像被砸進一塊大石頭,激起了劇烈的震蕩。他不去看水田了,轉(zhuǎn)身回家,回到家蹬蹬蹬直接進了房間,關上房門蒙頭睡覺,內(nèi)心陰郁。那天是農(nóng)歷六月六,母親殺了一只雞,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叫了好幾次,他才起來吃飯。
坐到桌邊,李杰主動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齙牙見了咧嘴一笑。
幾年了,自從意識到齙牙在這個家是什么角色,李杰再也不跟他說話,也不愿跟母親說話。他變得沉默寡言。讀到初二的時候他就輟學了,他自己不愿讀,不愿再花齙牙掙的錢。
齙牙有力氣,人也勤快,在寨子里,人們種香菇他種香菇,人們種生姜他種生姜,人們種杉木他種杉木。他還多了一門手藝,會砌磚建房,會刮墻灰搞裝修——這個家因為齙牙的到來,從困境中走了出來,過上了和寨子里人們一樣的日子。齙牙把掙到的每一筆錢都交給母親掌管,過年過節(jié)人們打牌賭錢,他在旁邊笑瞇瞇看,從不參賭。他唯一的愛好是喝酒,每餐必喝兩碗酒,但不嗜酒,寨子里有紅白喜事,沒見過他醉爛如泥。
父親偶爾喝一兩碗,一般是在過年過節(jié)有好菜的時候,平日里不喝。家里的酒,都是母親自己釀的。
李杰主動倒酒喝,在齙牙看來他長大了,變成男人了。兩個男人一起喝酒,就有了溝通的渠道,所以齙牙咧嘴一笑。
李杰喝得很快,很快把一碗酒喝完了。碗蠻大,一碗酒差不多半斤。李杰之前沒有喝過酒,不勝酒力,半斤酒下肚,整個人暈暈乎乎起來,他的臉喝成了豬肝色,眼睛里也有了血絲。
齙牙討好地問他,要不要再倒一碗?李杰不應聲。
齙牙從桌子底下抽出酒瓶,擰開瓶蓋,伸過來給他倒酒。李杰并不領情,他把碗挪開,酒灑到了桌面上。
李杰的舉動令齙牙生氣,他脾氣急,極易暴怒,他牛眼一瞪,用白話罵了一句:“丟那腥,比面不要面?。ā聊銒專o臉不要臉?。?/p>
李杰怒視著他,他早就想跟他干一架了,把他攆出這個家。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齙牙身體強壯,打不過他!但現(xiàn)在酒壯慫人膽,李杰血脈僨張,氣粗如牛,他沖動地起身,搶過齙牙手上的酒瓶,猛地朝他頭上砸去。啪,裝有大半酒水的酒瓶猛地砸在齙牙頭上,玻璃瓶碴和酒水迸濺。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驚呆了。
齙牙瞬間像一根木樁,臉色慘白,搖晃著向后倒去。母親驚叫了一聲,過去推搡呼喚齙牙,齙牙毫無反應。血水從他頭上汩汩冒出來。母親哭了起來,不斷地推搡齙牙,呼喊他的名字:“老羅!老羅!……”
父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朝母親低吼:“別哭了,快去把門關上!”
母親扭臉看他,停止哭泣,驚慌地去把大門關上。
李杰呆呆地站著,手上還攥著斷裂的瓶頸。
父親思索了一會兒,對李杰說:“趕緊的,收拾幾件衣服,馬上離開家,走得越遠越好!”又對母親說,“家里有多少錢,都拿給他!”
母親說:“李杰走了,他怎么辦?”指著地上的齙牙。
父親說:“我們后面處理!”
母親看著躺在地上的齙牙,他們都認為齙牙被他打死了,害怕和慌張令她渾身顫抖。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盡量讓嗚咽壓在胸腔里。
母親抖抖索索地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兩千多。
父親催促他快走,不要讓寨子里的人知道了!
面對自己一手造成的突發(fā)事件,李杰一時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進房間收拾幾件衣服,塞進一個雙肩包,然后接過母親手上的錢,趁著夜色,急匆匆離開了家。
李杰的父親李杠原來是個強壯的男人,一個冬天,李杠去山上砍柴,不慎腳底一滑,滾了坡,撿回了一條命,腰卻摔斷了,從此成了一個廢人。1995年,寨子里許多人家房上的茅草換成了瓦片,李杠自己不能打瓦,他每天被老婆蘭瑛背到門口的躺椅上,不斷地對從門口經(jīng)過的人重復一句話:“看到有打瓦的,幫我領到我家來。”一天,終于有人領來了一個男人,此人印堂黑紅,身板強壯,上頜前突畸形——是個齙牙。他挑著兩個蛇皮袋,一邊是幾件衣物,一邊是一張薄被。有一張薄被,看樣子他隨時可以就地過夜。男人說他是欽州人——他的母語是白話,普通話很蹩腳。李杠的普通話也很蹩腳——那坪的人們講壯話,普通話都很蹩腳。兩個蹩腳的普通話對講,就像雞同鴨講,交流很困難。比畫了半天,總算弄明白:男人姓羅,叫羅里寧,會打瓦,不講價,主家看著給,有口飯吃有個地方落腳就成。這正合李杠的意。
齙牙在李家落下腳來,他每天起來牽著水牛到寨子對面的黃土坡上打瓦,那里的黃土黏性好,雜質(zhì)少,取水也方便,生產(chǎn)隊的時候人們在那里挖了兩個瓦窯,建了兩排晾曬瓦片的草棚子。齙牙上午挖泥、踩泥,下午打瓦,中午不回來,蘭瑛給他送飯。地里農(nóng)活忙的時候,蘭瑛送完飯就轉(zhuǎn)去地里干活,農(nóng)活不忙的時候,蘭瑛去送飯時就留下來一起干活,端送踩好的黃泥,收集晾曬干的瓦片。李杰經(jīng)常跟著去耍,看齙牙打瓦——齙牙光著身子,只穿短褲,皮膚黝黑,雖身上黃泥斑駁,但胸肌和腹肌時隱時現(xiàn)。那時候齙牙愛逗他,問他想不想學打瓦?
以前人家請人打瓦,打完瓦結(jié)賬走人,家里人自己上山砍柴燒瓦。李杰家的瓦打夠后,李杠讓蘭瑛殺了一只雞,他請齙牙喝酒。兩碗酒下肚,李杠問齙牙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齙牙說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李杠說不回老家嗎?齙牙搖頭,說老家都是石山,土地少,家里也沒有什么人,不回去了。李杠問,想不想在這里找個媳婦?齙牙眼睛一亮,說想啊,我出來闖蕩,就是想找個落腳的地方!李杠說,你看我這個樣子,成了廢人,燒一窯瓦需要很多柴火,李杰媽一個女人,得砍到什么時候才夠燒一窯瓦?你如果繼續(xù)留下來,我想辦法幫你介紹一個女人!
齙牙就這么留了下來,他和蘭瑛一起天天上山砍柴。晚上回到家,蘭瑛忙著燒火做飯,齙牙挑豬潲去喂豬。以前齙牙沒有來的時候,蘭瑛收工回到家,一邊燒火做飯,一邊火急火燎地去喂豬,豬圈里的豬餓了一天,轉(zhuǎn)著圈嗷嗷地叫。又累又餓又愁苦的蘭瑛,常常會拿著豬潲瓢打豬頭,一面打一面罵,老娘又累又餓,老娘還沒得吃呢,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常常打著打著,蘭瑛哭了起來。
到了冬天,齙牙和蘭瑛像螞蟻搬家一樣,把砍下來的柴火扛到了瓦窯口,碼起來的柴垛像一節(jié)小長城。開始燒窯后,齙牙住到瓦窯,蘭瑛每天給他送飯。天冷,草棚子四面透風,蘭瑛上街買來彩布,幫齙牙圍了一個小間。一個月后,終于燒好了兩窯瓦。齙牙又和蘭瑛一起,操持著把房上的茅草換成瓦片。房屋修繕是大事,寨子里的人都來幫忙,齙牙和蘭瑛上街買來酒菜,殺雞宰鴨,忙前忙后。李杠被抬到鄰居家的廊檐下,他看著齙牙和老婆忙碌,一點幫不上忙。
給齙牙介紹女人的事卻一直沒有進展。先后介紹了幾個附近村寨想招婿上門的人家,不是嫌他年紀大,就是嫌他長相難看,還是個外地人,不知根知底!
一年又一年,雖沒有給他介紹到女人,齙牙卻沒有離開的跡象,他把李家當家,扎下根來。這正合李杠的意,自己一個廢人,白撿了個壯勞力!
自從李杠成了廢人后,蘭瑛愁苦又勞累,整個人又瘦又黑,齙牙來了以后,幫了她很多忙,蘭瑛的臉上漸漸有了紅潤。
十二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李杰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一陣打砸聲和叫喊聲驚醒。側(cè)耳細聽,打砸聲和叫喊聲是從父親的房間傳出來的。父親拿著拐棍一面打砸床邊的衣柜,一面喊:“李杰,家里進賊了!李杰啊,家里進賊了!……”李杰懵懵懂懂地爬起來,趿鞋出得房間,手電筒照見齙牙站在堂屋里,他身上只穿著褲衩,母親的房間門虛掩著。齙牙說:“我察看了,家里門窗好好的,沒有進賊!”父親雙手拍打自己萎縮的雙腿,唔唔地放聲悲鳴。
一次,李杰和寨子里的幾個伙伴玩撲克,因為阿倫偷牌,被李杰發(fā)現(xiàn)了,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阿倫惱羞成怒,打了李杰一巴掌,李杰沖上去,兩人扭打起來。阿倫的鼻子被打出了血。阿倫的母親來了,她指著阿倫的額頭破口大罵:“你這個衰仔,你去惹他做什么?你惹得起嗎?人家有兩個爹你有嗎?挨打了沒有?你活該!”罵著扯過阿倫,拽回家去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杰問母親:“媽,阿倫的媽為什么說我有兩個爹?”李杠一聽,手上的筷子“啪”地砸到桌面,怒目圓瞪,吼道:“你是嫌我還沒有被氣死嗎?!”李杰被嚇住了。蘭瑛低著頭吃飯,不吭聲。齙牙鎮(zhèn)定自若,甚至霸氣地喝了一大口酒,響亮地咳了一聲。
幫李杰家修繕了房屋后,齙牙什么都干,種田種地,上山找土特產(chǎn),幫人起房子,趕馬馱運杉木,什么掙錢干什么。他也從開始的小心翼翼、謹小慎微變得自若起來,該吃吃,該喝喝,該干嘛干嘛,儼然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齙牙強硬、霸道、暴躁的一面暴露出來。李杰不聽話,他動輒訓斥,甚至動手打他;李杠和他頂嘴,他就不給他飯吃,不讓蘭瑛幫他端屎送尿。
李杠躺在床上,因為腰椎以下不能動彈,雙腿越來越萎縮,人越來越枯瘦,李杠憋著一口氣,罵:“滾!你這個外來的流浪漢,這個家不需要你,你給我滾出去!”
齙牙沖進房間,指著李杠破口大罵:“我為什么要滾?……昂……沒有我,房上的茅草能換成瓦片?沒有我,這個家能撐到今天?……要我滾,你問問李杰媽同不同意?……你現(xiàn)在才是這個家的累贅,該死的人是你!”齙牙已經(jīng)學會了講壯話,雖然很蹩腳,但不影響交流,更不影響罵人。
李杠氣得臉色發(fā)青,雙唇顫抖。但李杠無可奈何。
最后,李杠不得不妥協(xié),不得不屈服。他哀求齙牙不要把家丑外揚,他想要和李杰媽公開過,等他死了以后吧,給他留一點男人的尊嚴!
這個家就這么畸形地過了下來。
齙牙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他過得更自然了。雖然沒有公開和蘭瑛睡到一個房間,但晚上進蘭瑛的房間不再避諱了,不再偷偷摸摸了。
一個女人,兩個男人!這是個公開的秘密,寨子里的人都知道!
剛開始的時候,人們當面稱齙牙老羅,背地里叫他“齙牙”。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稱他“杰叔”——阿杰的叔叔之意。小時候李杰覺得人們稱齙牙“杰叔”沒什么不妥,漸漸長大后,知道了一些事情,他明白了“杰叔”背后隱含的所指是什么,他感到了被羞辱、被中傷!
漸漸長大,十七歲了,李杰曾無數(shù)次想過要和齙牙打架,把他攆出家門。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齙牙身體強壯,打不過他。
整個少年時期,李杰郁郁寡歡,他內(nèi)心充滿了恥辱、悲憤和孤獨!
那天晚上逃離家門后,李杰不走大路,專走小路。天黑了下來,人們都收工回家了,大多數(shù)人正在家里吃飯,沒有人碰到背著背包神色慌張急匆匆離開村莊的李杰。出得村口,李杰沒有選擇公路,他選擇了上山的小路。也許齙牙被他打死,現(xiàn)在村莊里已經(jīng)有人知道了,如果有人報警,派出所的警車會很快在公路上搜尋。
李杰朝山上走,他走得很快,沒有目標,只想往深山里鉆。過去李杰膽小,害怕妖魔鬼怪,害怕野獸,現(xiàn)在顧不上怕了,也不能怕了,只有往深山里鉆,才是不被警察快速搜尋到的唯一途徑。在路上,李杰把身上的身份證掏出來,埋到了路邊樹下的土里,他知道,從今以后,他不是李杰了,他要變成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沒有身份的人!
在逃離的過程中,李杰想到了父親那句話“我們后面處理”,他們會怎么處理呢?說父親因為憤怒失手打死了齙牙?人們會相信嗎?人們可能會同情,齙牙霸占了他的女人,或者說共享了他的女人,他因為恥辱和憤怒,持酒瓶失手將齙牙打死是有可能的。但是,一個腰斷失去雙腿的人,人們會相信他能把齙牙打死嗎?說母親失手將齙牙打死?不,不可能,齙牙是她的另一個男人,人們不會相信她會持物器將齙牙打死!那么,剩下的,只能是他李杰。李杰突然想到,父親根本沒有想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不然他不會讓自己逃跑!如果父親能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一家三口口徑一致,又沒有證據(jù),沒有其他目擊者……他老了,而且腰斷了,雙腿殘廢了,是個廢人了……李杰傷心起來,父親為什么就不能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呢?他打齙牙,為的什么呢?還不是從他的角度出發(fā)?還不是替他出氣?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李杰傷心、懊悔、恐懼!
李杰連續(xù)疾走了幾個小時,又累又困,在一片深山老林里,他找到了一個樹洞,樹洞能容下一個人,他用一根木棍在樹洞里亂掏,用手電筒仔細檢查,看有沒有蛇或者其他動物,在確認沒有后,才采摘來一堆樹枝,墊在洞內(nèi),貓腰進去蜷縮在里面。因為累和困,他很快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惡鬼,正在朝樹洞摸來,他驚悚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果然,他聽到黑暗中傳來嗚的一聲,他屏聲斂氣,又聽到嗚的一聲,像病入膏肓的老人臨終前的呻吟,他毛發(fā)盡豎,顫抖著摸出隨身帶的折疊刀,另一只手緊攥著手電筒,瞪大眼睛緊盯黑暗中的樹洞口。嗚叫聲持續(xù)不斷,每隔幾分鐘響一次,后來他突然想起有一次聽寨子里經(jīng)常夜間上山打鳥的卜紅雨說過,有一種鳥在夜里睡覺的時候會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這種鳥在睡覺時用嘴巴插進土里,隨著呼吸時不時“嗚——嗚”地哼,就像人睡覺時打呼嚕。他迫使自己恐懼的心慢慢放松下來,但他再也睡不著,黑暗中山野里的每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他肌緊。
天際線剛剛露出了點魚肚白,他又出發(fā)了。走的時候他把樹洞里的樹枝帶走了,走了蠻遠,才把樹枝藏到一處草叢里,他盡量不留下什么痕跡。昨天晚上匆匆逃離村莊,他并沒有方向,只想往深山里鉆?,F(xiàn)在他想了想,往西走,也就是太陽落山的方向,走五六個小時山路,會到達一個叫卡白的村莊,那個村莊不屬于達縣,屬于新州縣,他有個姨媽在那里,小時候他跟隨母親去那里走過親戚。他打算先到那里,但不會停留,接著他會搭車往云南方向走,到達云南邊境,找個地方落腳,再想辦法越過邊境,進入越南。
由于沒有身份證,也害怕警察張貼通緝令而被人認出,李杰在往云南邊境行進的過程中,從不在縣城或鄉(xiāng)鎮(zhèn)的賓館留宿,他選擇農(nóng)村投宿,越小的村莊越好。每到一個村莊,他主動給人家干活,不求回報,只求給一口飯吃,給一個地方睡覺。有時候找不到愿意收留他的人家,他只好乞討,甚至撿拾垃圾果腹,然后找一個角落蜷縮過夜。后來,他在云南師宗縣高良鄉(xiāng)一個村莊的村道上撿拾到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人跟他長得乍一看有幾分形似,年齡偏差也不算大,他偷偷藏了起來。離開那個村莊后,他有了新名字:王亮。
三個月后,王亮輾轉(zhuǎn)來到云南馬關縣猛硐瑤族鄉(xiāng),經(jīng)過打聽和了解,他決定選擇平瑤屯落腳。平瑤屯是個地處偏僻的深山瑤寨,附近沒有什么寨子,距離鄉(xiāng)政府駐地遠,翻過兩道山梁,對面就是越南。那天從猛硐出發(fā),他順著山路走了四個小時,然后爬一個陡峭的山坡,爬上山坳,遠眺過去,一個小村落靜臥在對面山的緩坡上,十幾座房子掩映在綠樹叢中。他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平瑤屯的人們住得挺分散,像羊拉屎一樣撒在一片緩坡上。他思索了一會兒,決定到住在最頂端的那家去試試,只要有一口飯吃,有一個地方睡覺,要他干什么都可以。
他抽了一支煙,身上的汗收了,才沿著山路下山,朝村子走去。走到村口,路坎的上方是一座泥墻瓦房,看樣子已有些年頭了,一個枯瘦的男子坐在門口的門礅上,看到他,熱情地打招呼:“來了?來家里坐??!”他心里一驚,他知道他要來?難道警察的通緝令已經(jīng)貼到了這里?但他臉上微笑著,稍一猶豫,朝男子走去。他遞煙給男子,男子接過去,指了指另一邊的門礅,讓他坐。后來他在平瑤待久了,才知道這里太偏僻,極少有外人來,偶有外人來,這里的人都很熱情,盡己所能地接待。這里的人常說的一句話是:“出門在外,誰也不能把家背在身上!”
兩個人坐在門口抽煙,男子看上去年紀并不大,但枯瘦、黝黑,病懨懨的樣子。男子問他從哪里來?他說師宗。男子噢了一聲,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師宗在什么地方。男子問:“是來耍,還是想過那邊去?”指了指山的背面,那邊是越南。王亮本來想說是,但猶豫了一會兒說不是。“老家都是石山,土地少,生活艱難,所以出來闖蕩,想找一個能討生活的地方落腳!”他說。男子眼睛一亮,說:“你來對地方了!我們這里山地多得很,土地肥得很,插一根扁擔都能發(fā)芽!”他突然咳喘起來,咳喘了一陣,繼續(xù)說:“我們這里有好幾家想招上門女婿,你年輕,將來在這里落腳,討生活肯定沒得問題的!”
他微笑著,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他在心里決定,不上住在最頂端的那家去試了,就在這家留下來。這個男子病懨懨的,家里肯定需要勞動力。
男子說他姓盤,“就叫我老盤好了?!?/p>
老盤站起身,進屋去舀出一瓢玉米粒,撒到屋場,嘴里“咕咕咕”地叫喚,不一會兒,從屋后的草叢里竄出一群土雞,爭先恐后地搶食。老盤瞄準了其中一只,突然彎腰出手,抓住了雞的脖子。雞“喔——喔——喔——”地慘叫,撲棱掙扎。群雞散去,遠遠地踱步觀望。聽到抓雞聲,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從里屋跑出來,用瑤語嘰哩咕嚕對著老盤說什么,老盤微笑點頭,指著坐在門礅上的王亮說:“叔叔來家,今晚我們殺雞!”男孩高興得手舞足蹈。男孩叫漢威,是老盤的兒子。
暮色下來的時候,老盤的老婆收工回來了,她戴著竹篾編的尖頂遮陽帽,穿著瑤族服飾,挑著一擔芭蕉芋回來。進屋后撂下?lián)樱抡陉柮?,王亮驚異于女人的容貌,女人雖然臉色蠟黃,偏黑,但她的臉形很好,瓜子臉,眼睛大,鼻梁挺,牙齒很整齊,白。
女人剛開始對突然而至的客人有些靦腆,說上話后,就放開了,很熱情,吃飯的時候積極勸酒,還陪著喝了兩碗。他們很純樸,對突然到來的陌生人并沒有提防心理,也許他們早就渴望家里來一個陌生人——確切地說,是來一個能幫助他們家庭解決勞力困境的人,這人當然是陌生的,熟人沒人會到你家里來做長工——只提供食宿不付酬勞的長工!
后來在老盤家待久了,王亮發(fā)現(xiàn)平瑤寨子里的人都很純樸、熱情,初次見到他,都主動打招呼:“來???有空到家里耍!”再次見到,也主動打招呼:“你好?。〗裉烊プ鍪裁垂ぐ。俊边@個村子,外人來得太少了。
一段時間后,王亮發(fā)現(xiàn)女人不僅勤勞,還心靈手巧,家里的酒都是她自己用玉米釀的。老盤叫她山梅,他叫她嫂子。
那天晚上,山梅為他鋪了干凈的床鋪,他進去插上房間門,上床掖好蚊帳,幾個月來第一次躺在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驚懼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將來怎么樣,他不知道,但他決定暫時就在老盤家扎下根來,只要有一口飯吃,有一個地方棲身,該干什么干什么,不惜力氣,隱藏自己的脾性和心思,暫時就這么過下去吧。以后要是有什么變故,再說!
躺在床上,王亮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父親的腰斷他無法控制,母親的悲苦和孤獨他無法解決,齙牙的到來,他去干預了!他想到了那坪寨子里的其他人家,各家都有各家不同的境遇。臉面真的那么重要嗎?恥辱真的那么重要嗎?和現(xiàn)在的境遇相比,他當時真的應該那么悲憤嗎?不知道!不知道!
他和山梅之間,具體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他來到老盤家四五年后,那年春天,兩個人在溪流邊清洗蓋秧苗的薄膜,他的手無意間碰到了她的手,他看見她的臉紅了,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二十多歲了,他的荷爾蒙早已分泌,但他的處境,哪還敢有欲望?剛到平瑤的時候,他還經(jīng)常思謀著如何越過邊境,進入越南,那樣他就徹底不用擔心警察對他的追捕了。隨著時間推移,他從村民口中了解到,想偷偷越過邊境并不容易,而一旦真的進入了越南,那邊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語言不通,一個外來偷渡者很容易被那邊的執(zhí)法人員抓住,那他的命運將走向何處?平瑤是一個地處偏僻的小村落,外人極少進來,他隱匿在這里,應該也相對安全。當處境漸漸平穩(wěn)下來,隨著年齡漸長,他對女人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但他從不敢跟老盤提出給他介紹個人家,他害怕他的身份因此露餡。荷爾蒙的瞬間激發(fā),令他無法遏制內(nèi)心的火焰,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她看了他一眼,并沒有抽回手去,而是臉更紅了。他的心跳像萬馬狂奔。來到老盤家?guī)啄?,他已?jīng)知道老盤有嚴重的疾病,身體瘦弱,經(jīng)??却?,那個功能應該是沒有了,老盤獨住一個房間,山梅自己睡另外一個房間,許多個夜晚,他刻意注意過,沒見老盤進過山梅的房間。山梅還年輕,她身體健康,應該有需求的。
不久后的一天,他和山梅到山上的地里勞作,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對山梅說:“我們到那邊去休息好不好?”指了指一處隱蔽的叢林。他刻意不叫她嫂子,往常他跟她說話,前面都先稱呼嫂子。說完他就徑自先往叢林走去,他不知道她會不會跟上來,他現(xiàn)在心里像鹿撞,突跳不已。如果她不跟過來,那么他就在叢林里休息一下,等會兒回來繼續(xù)勞作,以后不敢再有奢望了。
沒想到,她跟了過來!
那天,是他最幸福的一天,他人生第一次體驗到了女人的滋味。而她,也許因為很久沒有體驗男人的滋味了,激動得滿臉緋紅!那時候她因為生了漢威,已經(jīng)響應政策號召做了避孕手術(shù),并不擔心意外懷孕。
從那以后,王亮的干勁更足了,他把老盤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把山梅當成了自己的女人,一心一意地和山梅一起經(jīng)營著這個家。但他吸取齙牙的前車之鑒,處處小心翼翼,對漢威疼愛,對老盤和山梅客氣,他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讓老盤察覺到自己和山梅關系的任何蛛絲馬跡。后來,政府有危房改造政策,他和山梅一起,張羅著把泥瓦房倒掉,建了兩層的磚混樓房,老盤對他更好了,從友好,到感激,到依賴,他已經(jīng)感覺到,在老盤心里,這個家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
兩年前,老盤病逝了,他按鄉(xiāng)俗給老盤操辦了隆重的葬禮。老盤死后,山梅多次跟他提出,辦幾桌酒席,把寨子里的人請來,明確他們的關系。他說,不急,等漢威從心里接受他,等漢威自己提出來,那樣更水到渠成。
現(xiàn)在的交通條件比過去好了很多,當天王亮就到了硯山縣,第二天轉(zhuǎn)到達縣,第三天就到了老家那龍鄉(xiāng)。十幾年前他從那坪出發(fā),輾轉(zhuǎn)了三個月才到達平瑤,現(xiàn)在他從平瑤出發(fā),回到家鄉(xiāng),才三天。這十幾年他隱匿在邊遠的村落,外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道路寬敞,路邊村寨的樓房,像雨后春筍。
下車后他進了一家小炒店吃快餐。店里沒有其他客人,老板娘忙完后坐在店門口。他向老板娘打聽那坪屯的情況。老板娘回頭看了看他,問:“你從哪里來?想了解那坪什么情況?”他說:“那坪有我一個親戚,很久沒聯(lián)系了,想了解一下情況?!崩习迥镄α耍f:“你算問對人了,我就是那坪的!”他心里一陣欣喜,認真看了看她,老板娘二十出頭的樣子,長得小巧玲瓏。他在腦海里苦苦搜索,她的樣子是誰家的孩子呢?一點也想不出來。他離開十五年了,他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時間讓她和他都發(fā)生了變化。他問:“李杰家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李杰家?”老板娘想了一會兒,噢了一聲說:“是有這么一家,李杰離家好多年了,不知是生是死,從沒見回來過?!薄八改脯F(xiàn)在還好嗎?”“他父親前幾年過世了?!蓖趿列睦镆怀粒亲右凰?,眼睛紅了?!笆K赣H一個人,生活很艱難吧?”老板娘說:“沒有啊,還有齙牙叔。”他心里一驚,脫口而出:“齙牙叔沒死嗎?”老板娘看了看他,問:“你知道齙牙叔?”他趕緊解釋:“我小時候去過他們家,看到有一個齙牙叔,外面來的。”老板娘說:“我聽我爹說過,以前李杰用酒瓶砸齙牙叔腦袋,齙牙叔昏死過去,后來又活過來了,李杰就是為這事跑的,后來家里想找他回來,一直聯(lián)系不上?!?/p>
太意外了,壓在心頭十幾年的東西,現(xiàn)在突然煙消云散,王亮瞬間感覺渾身輕松——噢,不,他不是王亮,王亮是另外一個人,齙牙沒有死,他現(xiàn)在可以做回李杰了!
李杰還從老板娘那里了解到,父親死后,齙牙和母親正式結(jié)為夫婦,近兩年母親也病了,癲癇病,時不時會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是齙牙一直在照顧她。父親在死前,也是齙牙一直照顧,父親死后,是他操辦的葬禮。齙牙還把老屋推倒,起了兩屋的磚混樓房,里外裝修漂亮。老板娘說:“齙牙叔能干,什么都會做,建房和裝修都是他自己干的?!?/p>
李杰心情復雜,看來他們家需要齙牙,母親需要,父親也需要,就像老盤家需要自己,山梅需要,老盤也需要!他突然想到,這么長時間了,老盤和漢威,其實應該知道或者感覺到他和山梅關系的,他們不吭聲,不代表他們不知道,而是他們明白了境遇,理解了生活!他突然明白,他打齙牙那天,母親的眼睛里除了慌張和害怕,還有深深的哀傷和疼痛!
吃完飯,已近傍晚,到那坪屯的鄉(xiāng)村客運已停運,李杰走路回村。路上遇到幾輛過路車,他抬手攔車,沒有哪輛停下。一個多小時后,李杰回到闊別十五年的村莊,他沒有直接進村,而是爬上村莊對面的山坡,當年他逃離,就是從這里逃走的。他在一棵樹下坐下來,眺望對面的村莊,心里百感交集。這里的一草一木他太熟悉了,好像昨天剛剛離開。村莊里的建筑倒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過去的泥墻屋全部變成了樓房,他搜尋自己家的位置,找到了,現(xiàn)在那里是一棟兩層的白色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