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我上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列火車上。他說,要趕去曲靖血站給一個臨產(chǎn)的孕婦獻血。我把獻血這件事想得太過平常。并不知道,這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故事。下了火車,在凜冽的寒風中,一個倔強而溫柔的背影匆匆而去。
今天,他來找我,帶著六歲的女兒。女兒像只脫兔,與我并不見生。一會兒在我懷里,一會兒在他懷里,一會兒又不知所蹤。他的臉是被太陽光常年照射過的土地的顏色,手臂上的血管凸起,青筋像一個憤怒的中年男人在咆哮。
數(shù)年前,我大舅被牛抵傷,送往醫(yī)院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五臟六腑全無好處,腹腔里充滿了積血。醫(yī)院要求患者親屬立即獻血,以補充血庫輸血的用量。家里的年輕人赤膊上陣,迅速去了曲靖的血站獻血。
病危通知書下了一張又一張,大舅終是被我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了。那個產(chǎn)婦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十五歲了吧。他說,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到,兩條人命也許就沒有了。生產(chǎn)大出血像奪命連環(huán)套,套住一大一小兩個在鬼門關(guān)上的人。時間是生命,鮮血是生命。好在,她們擺脫了魔鬼的追索。大舅與別人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如果沒有我姐姐家這些娃娃,我墳頭上的荒草都長許多年了。
當時的凄慘,還像一本不能撕去的老歷書。表弟拿著一把刀,瘋了似的要殺了那頭老黃牛,為報父仇。一邊是失去理智的兒子,一邊是生命邊緣的父親。我母親和她的妹妹們用盡力氣頂住這個家庭的最后一根柱子,渾身地緊箍上去。牛,被牽到街上賣了,充抵得一些醫(yī)藥費。母親說,要知道,自己養(yǎng)的牛啊狗啊豬啊鵝啊,通常不會傷害自己的主人,若是它們這么做了,必然是家里有怪事了。
用宿命論來解釋一切災(zāi)難,是鄉(xiāng)間算命婆婆最靈驗的招式。她們會說,如果不遭遇此劫數(shù),會有更大的劫數(shù)。比如說,丟失些錢財就免了災(zāi)禍,小災(zāi)小難就抵了大苦大罪。人們在比較之間獲得安生的心理。我母親深諳此法。血脈相連的親情在一場重大災(zāi)禍面前,像石榴籽那樣緊密地抱在一起。
有過這一次有驚無險的親情大營救后,獻血就成為家里人的常態(tài)。連續(xù)好幾年,他們爭搶著去。為了達1600ml的獻血量后,配偶和直系親屬都能享受終身免費用血的權(quán)利。像是我的親人們在維護一個大家庭的完整而盡力,傷痛之后的覺醒顯得很平常。每當我說要去參加義務(wù)獻血大軍時,家里人卻要阻止我。除了血管細這一說,我肥胖時,他們就說我太胖了,我纖瘦時,他們就說我風都吹得倒了。我始終是一個沒有獻血小紅本本的人。
后來,義務(wù)獻血就成了眾識。沒有人覺得伸出臂膀獻血會與崇高和奉獻這些詞匯有很親密的聯(lián)系,無非是幾個紅糖雞蛋就能產(chǎn)生的能量。沒有經(jīng)過生命與時間賽跑的人,一切都可以說得輕松。有一次,同事的女兒意外受傷嚴重,她守在醫(yī)院幾夜未合眼,親眼看著血液流進女兒的身體。女兒終于活過來了,她才深深懂得獻血這件事的重大意義。幾乎每一次單位有義務(wù)獻血的宣傳時,她都擼起袖子第一個上。每一次她講自己的經(jīng)歷,大家都聽得很沉重。但是,沉重了一會兒之后,每個人又進入自己的生活里,以為疾病和傷害都還離自己很遙遠。
別人身上發(fā)生的事故,被時光發(fā)酵成為故事。我們有太多時候活得昏碌。當他告訴我,他獻的不是普通人的血,而是世界上的稀有血型時,我睜大了眼睛。我悄悄看向他的手臂,幾條看得見的經(jīng)絡(luò)里,正在生產(chǎn)著這世界上的稀有血型——Rh(-)o血型。這種血型可與任何Rh(-)血型匹配,屬于稀有血型中的萬能血型。他像一個資深的醫(yī)生,仔細地向我普及關(guān)于稀有血型的知識。生怕我弄錯,還必須要寫在紙上。至此,我才知道,屏幕上那些劇情里,兩個人互相輸血的方法是錯誤的,醫(yī)院的操作不可能這樣,需要嚴格檢測。
血緣這種東西在兩個無干的人身上,被一種奇妙的東西排斥著,又吸引著。我們是自己,我們又不僅僅只是自己。忽然想起一個少年在班級里演講時的哽咽,他說他的身體流淌著另一個民族的血液,他的生命是第二次生命。那時我太年少,并不能理解他的痛。如今忽然就懂得了他那雙慈悲而深情的大眼睛,他始終是一個愿意多付出的人,默默地做他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情。有時,他離群索居,引人誤會,有時,他也談笑風生,讓人開心。這一時刻,我明白了,那是一個少年對生命的禮贊。
他告訴我,這些年連續(xù)不間斷的義務(wù)獻血,已經(jīng)獻出好幾千毫升。我又睜大了眼睛。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冒昧地問他為什么愿意把身上流淌的鮮血無私地獻給別人,如他的親人擔心的那樣,你這是為了什么。他的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他說他為自己沒有成為一具遺體而流淚。這是幸福的眼淚。死亡曾與他擦肩而過,他慶幸自己還活著。
汶川大地震前一天,他與朋友住在都江堰附近的一個酒店里。當他坐火車抵達昆明時,看見大街小巷都在募捐。他把身上的一萬多塊錢全部捐了,又擼起袖子捐血。他恨不得匍匐在地上,為蒼天眷顧自己的生命敞開胸懷:把我擁有的都拿去吧?;钪巧咸祛~外的恩賜,他愿意為此而獻出身上的一切——錢、物、鮮血。那是他第一次獻血,他并不知道他的血型。
開車到曲靖收費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過路費也不夠了。他只好停下車來求助,一再告訴收費的姑娘:我是一個好人,我絕對是一個好人。但“好人”這兩個字沒寫在臉上。站上的負責人來了,看了獻血證書,聽了他的故事,“啪”地敬了一個禮,放他通行。并對他說,這費用如果不能免去,他就自己替他交了。多年以后,講起這些故事,他的眼睛里還閃著光芒。他說,你看,人世間終是好人居多吧。
當他再一次回到都江堰時,那座坍塌的酒店,再次確認他還活著,不是一具遺體。這些年,他做志愿者、公益人,他覺得他不是自己,他屬于需要他的人。他曾捐助過幾十個貧困大學生,其中的一些人現(xiàn)在成了他的幫手,延續(xù)著愛的希望。如果他是一個富裕的人,或者我可以用達則兼濟天下的標簽贈予他。事實上,他手里拿著一個屏幕裂了一條長紋的手機,身上的穿著與一個普通農(nóng)民無異。他與我說起獻血聯(lián)盟志愿者的事情時,仿佛打開一個手機百寶箱,讓我確認他正在做了不起的事情,并不是孤單的。他們有一群人,在點燃生的希望,延續(xù)愛的溫暖。人間值得。
知道他是熊貓血型這事,很離奇,太像小說家設(shè)計的情節(jié),為巧而成書。四十四歲的妻子嘔吐、乏力、嗜睡,像是早孕的癥狀,然而醫(yī)院給出的結(jié)論卻不是早孕。妻子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被當作腫瘤來醫(yī)治,甚至都請來了神婆仙家。碎碎念叨的咒語沒能阻止一個新生命的正常發(fā)育,她長成了我眼前這個活潑聰明的孩子。
當時,他拿著B超檢查的單子詢問醫(yī)生時,還被當作愚昧臭罵了一頓,而當他出示從前在同一醫(yī)院檢查的單子時,醫(yī)生有點尷尬,說那是實習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接下來,他知道了妻子的血型是稀有血型。高齡產(chǎn)婦的稀有血型,讓他很緊張。為防萬一,他得到處尋找匹配的血型。他篩查了妻子家族的幾十號人,沒有一個是Rh-血型。這是一種血型的變異,在漢族人中很少出現(xiàn)。他最后一個篩查自己,不抱任何希望,純粹是為了知道自己的血型。神奇的是,他居然是Rh(-)o血型,可以匹配任何Rh(-)血型。有了這個強大的保障,一家人的心就放在了肚子里。
妻子生產(chǎn)時順產(chǎn),沒有用上他的血,而他的擔憂卻從對妻子的擔憂,轉(zhuǎn)移至對同類人的擔憂。更巧合的是,他們的三個女兒都是稀有血型。后來,他就有了組建稀有血型獻血者聯(lián)盟團隊的念頭?,F(xiàn)在,已發(fā)展到兩百多人的團隊,為確保這一血型的人急需用血提供了保障。萬物以稀為貴,他們卻用另一種方式詮釋了稀有的珍貴,用鮮紅的血液傳遞著無疆大愛。
他說,每隔半年才能獻血一次,少一天也不行。除去老弱病殘孕,以及女人的生理期,大概就只有十幾個人能隨時赤膊上陣。他們是同一種命運的共同體,像一大家人一樣,關(guān)注著彼此的安危,在生命面前毫無保留地付出。我曾看過一封感謝信,一個老人接受過獻血聯(lián)盟的幾十次幫助,離世后,他的孩子們匍匐在地感恩一次又一次的生命獻禮。
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每多一些,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渺小和淺陋更深一層??晌医K將做不了別人。在抽血的窗口,我不只一次被護士嫌棄過。不久前的記憶,還在眉頭上徘徊。
這是一次單位的例行體檢。年輕的小護士戴著手套的手輕按在我的左手臂上,來回游動,找準一個位置,用棉簽消完毒,熟練地把針頭戳進去。尖銳的痛在我皺眉頭之間舒緩了幾分,卻不見紅色的液體流進管里,她輕微地偏離了一下針頭的路線,還是不見血流的跡象。她拔出針頭,重來。到第三次的時候,終于見到針管里的回血,她淺笑了一下說,你的血管也太細了。
她的話讓我突地生出幾絲羞愧,好像一個大個子長了小力氣,干活時被人看不慣的窘迫感。在抽血的窗口,我受過許多次這樣的質(zhì)疑。我怕疼,卻一時想得有點寬大,幸好這左一次右一次的實驗針法,不是戳在我的孩子或是其他孩子的身上。
針管里的血液流得很緩慢,她讓我做握緊拳手的動作,握緊,打開,握緊,再打開。好不容易才抽夠了三管血。我按著一根棉簽,像只晃動的雞蛋,小心地離開窗口。下一個,大概是她的老師換了她。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會害羞的姑娘很好看,我迅速就忘記了剛才的痛。
檢查結(jié)果除了血液的黏稠度高之外,各項指標正常。額外加了一項血型的檢測,A型。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型。路過廣場時,有一些人在排隊獻血。志愿者在宣導,說血庫的A型和O型血告急,200ml的血就有可能挽救一個生命。我擼起手臂,搖了搖頭,為自己不能成為一個利他的人而失望。
這種失望在每年的義務(wù)獻血宣傳時,都短暫地冒出過。這一次獻血,單位里的那個姐姐病了,她顯得很遺憾,像是自己欠別人什么似的。幾個生龍活虎的姑娘和小伙子去了,獻血回來,跳腳麻手地享受單位休假的福利去了。他們沒有說獻血的榮光,而是很現(xiàn)實地說,用鮮血換來的小自由。對于爬泥啃土的基層工作人員,我深知其中的況味。
沒有經(jīng)過親人在生死線上掙扎時慘烈的人,都可以在談笑之間完成某些義務(wù)或是使命,并用一些生存的小智識,把自己放在生活的小平面上,且愿意低些、再低些,哪怕低到平庸里。就像我們彼此舉起的酒杯,為了顯示對方的尊貴,愿意往下、再往下。這對于生活,無傷大雅,亦不落大俗?;蛘哒f,大雅與大俗在生活里,沒有太過明顯的邊際。大多數(shù)人都這么庸常地活著,并以能有這樣的生活而自足。
他伸出手臂,對我說,再有半個月,又可以去獻一次血了。這些血可以拯救一個人的生命。接著,他向我講述了一個沉痛的故事,他為自己沒能挽救她而感到難過。千里迢迢的救援路上,他抵達了,唯獨這身邊人的妻子卻不能。他要說的她,是一個我并不熟悉的人。他說得有點難、有點痛、有點慢。
女兒像只小蜜蜂一樣飛進來的時候,他的眼淚正在飛。稚氣的世界里沒有沉重這個詞匯,她笑得很甜蜜,像是爸爸不是在哭,而是在笑。她坐在我的腿上,立即對我身上的氣味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我卻像抱著一只珍貴的熊貓,生怕一放手她就爬到樹梢去了。我知道,等她長大了,她也會像她的父親那樣,在需要她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出膀子。這么想的時候,我把她摟得更緊了。我知道,她剛成年的姐姐已經(jīng)加入獻血聯(lián)盟大軍了。這不是使命,不是責任,而是一種選擇。她們的身上有著相同的生命質(zhì)地,是因為她們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小城的血庫里沒有產(chǎn)婦的匹配血型。產(chǎn)房內(nèi)外亂成一鍋粥。有人說,快發(fā)條朋友圈求助吧。丈夫用顫抖的手在屏幕上敲打出一行字:跪求Rh(-)血型,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妻兒吧!一長串的回復,沒有一條是有效的,在生命與時間賽跑的過程中,愛莫能助的安慰和祈禱比冷漠更讓人焦心。他想起了電影里的許多劇情,巴不得自己的血型能立即變異為妻子的血型,從一只手臂輸?shù)搅硪恢皇直?,他的妻兒就能得救了?/p>
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妻子失血過多,已經(jīng)昏過去了,醫(yī)生和護士在忙碌著進進出出。沒有人有時間來關(guān)心一個心碎的中年男人,他癱在椅子上,又從椅子上滑跌在地板上。他一聲聲地悲鳴,如果可以,讓我來代替你受罪吧,我親愛的妻子。說好不生了的,可這政策就像一個重大的福利,失去了多可惜呀。你說,有了女兒,農(nóng)村人傳統(tǒng),家中又是獨子,就再生一個吧,萬一就生出了兒子呢。即使是女兒,互相有個伴也好呀。
在身邊許多人懷不上二胎時,他為自己的身體健康而自豪,為妻子肥沃的土壤而開心。他每天陪著懷孕的妻子散步,幻想中年得子的種種幸福。他篤定地以為妻子懷的是兒子,因為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有個老神仙拉著一個小男孩來找他,說是他家丟了的孩子,囑咐他以后要好好看護。
胎兒的性別鑒定在醫(yī)院里是嚴格保密的,但給妻子做B超檢查的醫(yī)生是好朋友,只沖他說一句,這回你家就圓滿了。他的臉上頓時笑出了一萬兩黃金,感覺自己的人生就要到達頂峰了。他沒有想過,妻子正走在危險的路上。羊水栓塞,這四個字就像奪命的利劍,劈開妻子的身體,他的身體,還有他們的兒子的身體。
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在這一道殘酷的選擇題面前,他真希望能有一次選擇的機會,讓妻子活下來,再不要冒險去做什么。他更不想聽見醫(yī)生說,我們盡力了??墒牵t(yī)生無奈地向他攤開兩只手。他眼前一黑,不知道在哪里。醒來,只有一個念頭:親愛的妻子、兒子,帶上我一起走吧。
爸爸,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女兒撲進他的懷里,撕心地大哭。眼淚的苦海里,兩顆泅渡的心,無著無落。妻兒的后事,是親人們幫忙處理的。他像個受人指揮的機器人,撥撥動動。讓他清醒的是,眼前十一歲的女兒,她把他拉進一個殘缺的現(xiàn)實里,讓他必須打起精神來修補這破碎的家。
后來的日子,他像游蕩在人間的鬼魂,被女兒的需求支使著,接送她上學,管她的吃喝拉撒,擦去她臉上的淚花,輕撫她思念媽媽的傷痕。除此,他瘋狂地在網(wǎng)上查詢羊水栓塞的資料、案例。他曾聽人說這座城里就有一家人與妻子的血型是一樣的,他甚至還認識那個男人呀,為什么當時就沒想到呢。
有一天,他試著撥打了一個電話。兩個男人的哽咽,讓電話無法進行下去。掛掉電話十分鐘,他們就在一杯酒里相遇了。后悔和責備,是酒的主題。但他們都無法挽回兩條生命了。喝醉了的男人,重復著同一句話:我該給你獻上什么!一個面對妻兒,另一個面對生命。血,鮮血,我該給你獻上鮮血。一個無能為力,另一個一無所知。無能為力的人在痛哭,一無所知的人在地里勞作。生命的通道就這樣被關(guān)閉了。
他責備他,你就不能找到我的電話嗎?按人際交往的現(xiàn)代法則,想認識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最多通過6個人就能找到呀。說得越多,他越覺得對不住死去的妻兒。后來,干脆就不說了。酒,一杯杯見了底。今夜,酒是他們共同的仇人。
這是一場事故。這是一個故事。但凡不在自己身上的生死,都可以像往日的炊煙與白云,飄飄蕩蕩就過去了。然而,也總是會有人深切地記住。那個人,也許不一定是親人。但必須是他從鬼門關(guān)前打過轉(zhuǎn)兒,了悟了活著的意義,知道生命的價值,有著強烈的共情力,才能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的那個人。他們用一杯杯酒水和眼淚來祭奠逝去的人,痛悔失去的機會。
不久前,從地里勞動回來的他,灰塵未拍干凈,又接到一個求助電話。因為他獻血的周期未到,他就打起了剛成年女兒的主意。女兒明白父親的心,打了一個出租車就去了另一個城市。車費自理,安全自負。這些年,他一直是這么過來的。有人說,這是一種崇高,他說,他真沒有想那么多,只希望地里的莊稼能長得更好一些,女兒們的學業(yè)更進步一點。
前面的事故已經(jīng)變成故事了,日子總是要繼續(xù)的。他在我面前復述這個故事時,還是沒能管住他的眼淚。像是他辜負了兄弟的幸福,沒能替他挽住兩條生命。愧疚讓他不能自已,我也戚戚然然。為別人的生命而流的眼淚,沉重而慈悲。
Rh-血型,千分之三的稀有血型。我眼前這一對父女的血管里流著與別人不一樣的血液。他們臉上的悲喜與別人并無二致。對于血型的醫(yī)學常識,我只局限于一些ABO的字母。為此,我查詢了一些資料,再一次明白了“稀有”和“熊貓”的意思。正因為這些,在臨床醫(yī)學上才具有重大意義。
他曾經(jīng)在去重慶旅途中接到血型求助的消息,數(shù)百里遠的路上,打上出租車直奔醫(yī)院。重大交通事故中的危重病人需要他,出租車司機被感動了,堅決要把收了的錢退還他。病人得救了,他像是自己的生命又得到一次重生。他清瘦的身體,沒有一點熊貓的憨態(tài)可掬,我無法想象每一次從他的血管里抽取300cc--400cc鮮血時,他應(yīng)該是怎樣的狀態(tài)。他說,除了喝白開水,我不大相信紅糖水能有更大的作用。你看,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獻血對身體健康完全沒有影響。
他挽起袖子,手臂上的血管暴露在我眼前,像是一臺生命的救援儀器。注定,我成不了一個崇高的人。但我能確定我是一個敬畏崇高的人。所以,他與我,必然要因某種方式坐在一起,說一說關(guān)于血脈相連的故事。
我常常在一些強大的能量場里熱血沸騰,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致力于有用,便也成了我對生活實踐的一種常態(tài)。即使到了今天,我也還認為我的未來充滿了無限可能,一名作家,一名老師,一名醫(yī)生,甚至一名戰(zhàn)士。生而為人,我終將為有用而活著。
特蕾莎修女說:你今天做的善事,人們往往明天就會忘記,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做善事;即使把你最好的東西給了這個世界,也許這些東西永遠都不夠,不管怎樣,把你最好的東西給這個世界。他或許并不知道特雷莎修女的存在,但他們是走在同一條道上的人,想把最好的東西獻給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