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銓
雪?你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可能?雪只屬于藍本,地底的備貝不可能有雪,除非——除非……但是,你沒有繼續(xù)往下想。你沒有時間想。稍一遲疑,副本便會追上來。
副本有何可怕?指頭在手腕顯示窗上輕輕一點便自動終結(jié)。副本被摹本牢牢地控制著,不可能對摹本構成威脅。副本不像摹本。但是,這是你最后的副本。無論如何,你不能再點了。沒有副本的摹本會是什么結(jié)果,你非常清楚。
你申請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目光深邃的男性副本,為了讓他有事可做,你還給他申領了一副積木,以叫他在不停地搭建和拆除中消磨時光……與其說你在設計副本,毋寧說是構建藍本。和所有摹本一樣,你也極其渴慕地上的世界,夢想成為藍本,所不同的是,你安于本分,不喜歡摹藍。你知道副本在生產(chǎn)和送達的過程中經(jīng)常出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后的副本竟會是一只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嘴青蛙。副本不存在三包,終結(jié)是唯一的選擇。但是,你不能終結(jié)。你的指標已經(jīng)用完。除了接受,別無良策。你決定主動適應。但是,那天深夜,你卻看見自己站在床旁,手里握著一把雪亮的尖刀,像剛出師的屠夫面對待宰的牲口選不準下刀位置似地在副本的脖子上來回比畫……
你以為是夢,因為,醒來的時候,你的兩腳并未立在地上,而是蜷縮在溫暖的被窩里,而且左臂還叫副本的前肢給緊緊地攥著呢。你釋懷了。再看看沉入睡鄉(xiāng)的副本,你更其心安了,因為,副本對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里的行為毫不知情,擔憂和害怕純屬自擾。
你看了看床頭柜上的小鬧鐘,長針和短針交疊在一起,同時指向2字,秒針則剛剛離開6字正向7走去。你從副本手中抽出胳膊,打了一個哈欠,翻過身去,準備再度入睡——
咚!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扎在了地板上。
不是夢!
你再次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我要殺他?
殺死副本不會造成任何損失,被殺的還在流血,替代者便站了起來,但是,第一,替代者的生產(chǎn)配送隨意性極強,誰都沒法保證質(zhì)量,第二,你的膽并不比你那雙綠豆眼大多少,平日里,連貓狗都不敢得罪,哪敢殺人。
為什么呢?
你睡意全無,到天亮的時候,才勉強瞇了一會兒。第二天整整一天,拿著刀子在副本脖子上比畫的畫面一直在眼前晃動,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吃過晚飯,天還沒黑,你便上了床。一挨著枕頭,就鼾聲大作,死一般沉沉睡去。但是,半夜一點五十八分的時候,你再次看見自己拿著刀子站在副本的面前……接下來,一連兩個星期,天天如此,所幸,每到兩點零六分的時候,你都能及時清醒。
驚恐,惶惑,戰(zhàn)栗……
你躲進了辦公室——不是現(xiàn)在意義上的辦公室,技術已經(jīng)使勞動成了過去,沒有誰需要辦公的地方。你不敢待在家里,怕哪一天稍一延宕,醒得不及時,在夢中把副本給殺了。
將窗簾拉緊之后,你打開了通道,將一種類似芯片的卡插進腕上的讀卡口。你打算讀讀書,給自己充充電。誰都知道,除了禁止摹藍,通道不會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除非你做手腳。但是,你卻讀得極其認真,腦子里除了嗞嗞的字節(jié)通過聲,沒有絲毫雜念。但是,沒多久,你的眼睛便有些睜不開了,腦子也開始模糊起來。你站起來,在辦公室走了一陣,重新坐下準備再讀時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怎么辦???才剛剛開始呢!你使勁地揉太陽穴,但是,沒用,眼皮沉得太厲害了。玩玩游戲吧!你彈出互動器,同時,將書保持在打開狀態(tài),只是將線路斷了。你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即在藍睛突然到來的時候不至于過分忙亂。但是,游戲程序還沒運行,門便咚咚地響了起來。
藍睛!
藍睛是摹藍的產(chǎn)物。最初,摹本不僅享用著藍本享有的一切,而且,和藍本的關系也極融洽。但是,有一天,摹藍——那時叫弒——發(fā)生了。摹本可以殺死藍本,但是,藍本卻無法消滅摹本。于是,備貝產(chǎn)生了。但是,備貝并不能禁絕摹藍。藍睛是藍本眼睛的節(jié)縮,意思很直白。開始,他們的職責也只是監(jiān)視,其他功能比如再貝——終身囚禁——是后來發(fā)展起來的。
你癱在了椅子上,手腳不能動彈。
咚咚咚……
看書?你家里沒通道!
該怎么解釋呢?誰對付得了藍睛……
你急得忘了開門。
砰!砰!砰!
啊——藍睛生氣了,再不開的話該拿腳踹了。
你慌忙站了起來。
就在你站立的那一剎那,吱呀一聲,門自己開了。
你雙膝亂顫,渾身發(fā)抖,同時,知趣地低下頭去,《貓和老鼠》里的湯姆見了德魯比似的垂手立在一旁。
噗——噗——噗……
副本。
嚇死人了!
你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心嗵嗵地跳了好半天都平靜不下來。
送副本出門的時候,你突然想:該不是易容了的藍睛吧?
從某種意義講,摹本并不是備貝的主人,由于藍睛的無孔不入,摹本已經(jīng)嚴重式微。
送走副本,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門反鎖。這樣,遇到藍睛訪察,你便有充裕的時間把該做的事做完。但是,剛剛鎖好,你又將鎖擰了回來。要是……要是藍睛發(fā)現(xiàn)我將自己反鎖在辦公室,他們會怎么想呢?要知道,幾乎所有的摹藍事件都是辦公室里醞釀的啊!不能反鎖。但是,不反鎖的話,他們進來的時候,我剛好沒讀書……最終,你還是沒打反鎖。
再次坐在通道前的你由于一直擔心著門外,所以,連續(xù)讀了好幾個小時的書都沒打瞌睡。你很高興。但是,一高興,瞌睡便來了。一口氣打了好幾個哈欠之后,你支持不住了,只好站起來在辦公室來回走動。但是,不行。你跑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冷水臉才勉強將瞌睡壓了下去,但是,一坐下來腦袋便嗡嗡地叫個不停。時間還早得很,這個時候怎么都不能回去……你調(diào)出了互動器里的象棋。
你只會下慢棋,每步起碼要考慮半個小時。你的棋雖然下得好,但是,過于謹慎,總是反復地計算,生怕走錯半步,所以,沒人愿意和你下,不是嫌你的分值太低級別不高,就是嫌你30分鐘一著走得太蝸。找不到對手,只好退出來。退出來后,你便無事可做了。除了象棋,你沒別的愛好。
你剛剛關閉互動器,門外又響起了嗵嗵的腳步聲。你立即將線路接通,并端端正正地坐在通道前。
嗵!嗵!嗵……
到門邊了——停了下來——該敲門了……但是,聲音卻一下子消失了。外面一片空寂,什么動靜都沒了。誰呢?你將門打開,黑沉沉的走廊里連個鬼影都沒有。
墻上的鐘走到1:45的時候,你看見自己啪一下關了通道,接著,便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
壞了!
你在心里喊道,同時,站起來向前奔去。你想拉住自己,阻止自己回家,但是,怎么也站不起來,你覺得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雙腿卻怎么也邁不開,被魘住了一般。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從辦公室出來,再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家。你恐懼極了,卻無能為力。最后,你看見自己將鑰匙插進鎖孔,悄無聲息地打開防盜鐵門,穿過客廳,走進臥室,從枕頭下面抽出匕首……
夜夜如此。
每當午夜1:45的時候,你便會立刻丟下手中的一切向家里跑去,被木馬控制一般。
必須扭轉(zhuǎn)局面!
如何才能避免副本慘遭自己的毒手呢?你既無法控制自己那近乎瘋狂的意識,又不敢對副本如實相告,他哪里對不起我?我竟如此歹毒……逃吧?逃到哪里去呢?逃得了初一,逃得了十五嗎?
你躲進了醫(yī)院。
輸入相關信息后,你被領到了一個頭發(fā)和胡子的比例嚴重失調(diào)的中年男子面前。
你說你需要一個單間,不到半夜兩點,就是天塌下來都不要讓你出來。你嘮嘮叨叨地說了半天,頭發(fā)幾乎全長在臉上的男子卻眼睛望著別處。正不知所措間,男子用指頭蘸著唾沫在桌上寫道:
得了什么???
殺戮。
你用手指在桌上回道。
摹藍!
不!不可能……你驚呆了,手指在桌面上疾馳:怎么可能呢?我最最想不通的就是摹藍,我們吃藍本的住藍本的用藍本的,我們的一切都是藍本給的,藍本哪點對不住我們,我們?yōu)槭裁匆∷{……
正在這時,一個全副武裝的消防戰(zhàn)士挾著滾滾濃煙和熊熊火光咣當一聲撞了進來——醫(yī)院失火了。
街上很熱鬧,時間又早,所以,你被救出之后又進了一家醫(yī)院,但是,院長以沒有單間為由拒絕了你的請求。你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準備再找一家醫(yī)院時衣袖被副本的手抓住了。
回到家,吃飯、洗漱、更衣之后,又呆呆地坐回沙發(fā),并打開電視機。此時,副本早已瞌睡得不行了,但見你興味盎然,只好強迫自己將兩眼睜得大大的,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但是,半個鐘頭之后就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好拋下你先進臥室睡了。不一會兒,臥室里便響起了均勻的蛙鼾。見此,你立即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將鎖芯按下并把門關上。這下安全了,你想?;氐娇蛷d不久,你自己也倒在沙發(fā)上進入了夢境。
突然,你看見自己如結(jié)束冬眠的蛇一樣從沙發(fā)上下來,輕手輕腳溜出門,再將門鎖上,緊接著又回轉(zhuǎn)身將彎成U字形的鋼絲插入鎖孔里。啪嗒一聲將鎖打開后,便抬起腳,迅速跨過客廳,舉起鋼絲……就在鋼絲插入臥室鎖芯的那一刻,你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我竟然會用鋼絲開鎖!
我為什么要出去呢?目標既是臥室,我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呢?
你覺得問題復雜。
難不成真的要殺了他?我為什么要這樣呢?但是,你找不到原因。
夜晚成了你的煉獄。
天剛擦黑,你的心便像刺猬似的縮成了一團。你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待在辦公室,但是,除了家和辦公室,你沒別的去處,有單間的醫(yī)院全將你列入了黑名單。
這天下午五點半,你立在院子門口正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副本跳了上來。副本一句話也沒說,只鼓著兩只呆滯的眼睛怔怔地望著你。除了回家,你別無選擇。
回家之后,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都靜不下來,躁動得仿佛即將臨產(chǎn)的小母狗一般。
“喂——”
你聽到有人在喚你。聲音雖然又細又弱,卻像號角一樣強勁有力。你更焦躁了。終于,副本累了,堅持不住了,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然后,有氣無力地望著你,仿佛在說:
“都十一點半了,我困了,要去睡了。你呢?”
“別!別別別……”
你一臉驚恐地喊。
副本嚇了一跳,坐了起來,滿臉疑惑。
“沒沒沒……沒什么,再坐一會兒吧。電視很好看的?!?/p>
凌晨一點三十二分的時候,副本再也堅持不住了,頭一歪,倒在沙發(fā)上睡了。
“快,動手??!”
副本一躺下,那細弱的呼喚就變成了命令。你一躍而起,沖進臥室,抄起藏在枕下的那把匕首便來到副本躺著的沙發(fā)前。沙發(fā)上,睡夢中的副本以臂當枕,面帶微笑,神情甚是怡然。
“怎么還不動手!”
語氣粗糲,態(tài)度蠻橫。你抓著刀子的手舉了起來,但是,突然,你清醒過來。嗵一聲,你打開房門奪路而逃。
但是,大雪已經(jīng)封門,外面根本沒有路。暴雪像洪水一樣從低矮的云空向下傾涌,昏黃的街燈在風中搖曳,光芒岌岌可危,馬上就要被淹了似的……
噗!噗!噗!
副本在后面拼命地追趕。
哇——
貓頭鷹的叫聲劃破夜空。
……
你站在藍本的床旁,手里握著雪亮的鋼刀。但是,藍本不在。出來的時候,天已放晴,大街小巷闃無一人。藍本全躲進了地下3000米深處的防御工事。他們的鞏膜圖像信息庫崩潰了。所有的信息都在藍睛身上,重建信息庫就必須召回藍睛,但是,藍睛前腳走摹本后腳就會跟上來……
我剛藏好飛船,便被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家伙圍住了,他們用各種語言沖我叫喊,由于翻譯器怎么也打不開——SUS公司簡直就是個大山寨——我無法知道他們?nèi)滦┦裁?,于是,他們毫不客氣地把我塞進了一只奇怪的盒子,上面就是我在盒子里的遭遇。
傾盆的暴雨沒日沒夜地下著,下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時候,整個世界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團魚都浮出了水面,波濤洶涌的水面上漂滿了大大小小的團魚。高地,山峰,樹木全都被淹在了水下,四根擎天的花崗巖柱子也讓洪水給泡軟了,在第八十一天的那天早上,轟地一聲倒下了。灰黑色的天空塌了下來,塌在團魚像蛇一樣高高昂起的頭上。頓時,大地一片黑暗。就在這個時候,女媧娘娘來到了人間。她殺了團魚,用團魚腳將天重新?lián)纹?,用團魚殼將水舀進山谷,倒進河里。接著,她用泥巴造了一條船,捏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船上,同時,還捏了很多小孩兒放在河里……
“媽媽,我們都是爹媽從河里撈起來的嗎?”
“……”
“我也是從河里來的嗎?你們什么時候把我從河里撈起來的?”
“漲大水的時候?!?/p>
“媽媽,我要一個弟弟。你給我撈一個好嗎?”
“媽一天忙死噠,哪有時間!自己去撈?!?/p>
“轟——轟——轟——”暴漲的小河怒吼著滾滾向前,如千萬匹駿馬一起奔騰,在河面掀起漫天煙塵。雨點炮彈似的傾在河里,將小河砸得“當當”作響。
河里怎么全是大人,沒一個小孩?大人一下河不是撈個男孩就是撈個女孩,這么大的水,我怎么就沒見著一個孩子?河對岸的人怎么天一撈兜地一撈兜舀個不停,是不是小孩子都被水沖到對面去了?哦——在河邊等了半天,撈兜都沒有,就是有個弟弟來了,我也撈不著呀,水這么大,這么湍急。要撈個弟弟首先得有一個撈兜。
“這棵,這棵,這棵剛好?!?/p>
“這棵太小了!”
“不小,我只要一個布娃娃一樣大小的弟弟就夠了,大了我抱不動,再說人大了就不聽話了,還討厭?!?/p>
“我要砍一棵大樹杈,做一個能裝得下我的撈兜,等我爹再打我時,好讓你們把我送回河里。我爹一點也不喜歡我。那次漲大水,我爹扛著撈兜下河本來一心是要撈個女兒的,他們已經(jīng)撈有了平兒,不需要兒子了。可是,他老在路上磨蹭,還不停地抽煙,結(jié)果,等他走到河邊時,所有的孩子都被人家撈光了,只剩下我一個在水里撲騰。他不需要兒子,但又不能見死不救,只好將我撈起來帶回家。他們一點也不喜歡我,動不動就打我。你們看,我的屁股都被打綠了,而且,一直這么綠著的。我敢肯定,我爹把我一撈回家就一直虐待我,不然,我的屁股為什么這么綠?看——”
“這是胎記!生下來就有的??矗乙灿?,在肚子上?!?/p>
“什么胎記!那是大人的鬼話。昨天我爹又無緣無故把我打了一頓,我媽不但不哄我,還說打得好。”
“那是你太厭了。叫你別踩水凼凼兒,你就是不聽,你想想,光我就叫了你幾遍?你硬要把衣服弄濕。這是你自己的錯,怎么能怪爹媽?”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們爭了,反正,我已經(jīng)決定要回到河里去了?;厝ズ?,我一定要讓需要兒子的人家撈,堅決不讓想要姑娘的人家勉強撿回家。你們愿意幫忙就等到漲水時送我下河,不愿意,我就自己跳下去。”
“嘩——嘩——”的水聲不絕于耳,而且還夾雜著“叮咚”的脆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充斥著這種攜帶著濃重金屬味的水聲。雨下得更大了。黑色的雨點緊緊地連在一起,像鞭子一樣在空中狂飛亂舞。洪水從山谷里涌出,撲向河邊的稻田,再從四面開溢的田里“嚯嚯”地瀉入河中,空中彌漫著大水濕漉漉的味道。陡然間,平缸的小河升上了天空,轟轟隆隆地橫在了天際。平日里狹窄得兩岸洗衣的人都要頭碰頭的小河一下子變得遼闊無比,筒車不見了,對岸的稻田、人家、山巒也后退到了極其渺遠的天邊……
飛速旋轉(zhuǎn)的筒車露出了水面,對岸撈魚人的一舉一動也清晰可辨了,就連鰷魚那銀色的白鱗和撈兜上的水滴也看得一清二楚了。怎么沒一個人撈孩子呢?魚重要還是孩子重要……
“我們都是讓爹媽從水中給撈起來的嗎?”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暴雨,到處一片汪洋……”
“人呢?”
“都淹死了?!?/p>
“都淹死了,哪我們是從那里來的?”
“哦——有兩個人沒有淹著。他們是兩姐弟……”
“他們怎么沒淹著呢?”
“他們在月亮上,像舢板一樣的月亮上。水太大了,月亮都差點被淹了?!?/p>
“后來呢?”
“后來,他們就結(jié)成了夫妻,并在水中撈了很多孩子?!?/p>
小河里的水再次高漲,并將兩岸的稻田淹沒,接著,又奮力漫上田邊的小山和小山背后的大山,一眨眼的工夫,滔滔的洪水就升上了云天,翻騰的浪花變成了疾馳的云團……
弟弟呢?不是說還有個弟弟的嗎?這么大的水,弟弟該不會淹死了吧……弟弟呀,你可千萬別淹死!你淹死了,誰和我做夫妻……“嗚——嗚——嗚——”淚水隨著哭聲向下流淌,小船似的月亮載著沉重的眼淚緩緩下沉,將滿世界的洪水壓向河谷,壓向地底……
從那個酒桶似的盒子里一出來,他們便把我?guī)У搅艘婚g鑲滿了各種鏡子的房間,反復用他們的國語給我講上面的那個故事,一直播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讓我出來。我走出鏡子屋,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胡子拖在地上的老頭。老頭頭發(fā)蓬亂,衣著邋遢,像個乞丐。他一邊舉著拐杖在空中揮舞,一邊沖著一只在他頭頂盤旋的白蝴蝶怒吼:“你是從哪里來的,老實告訴我,你這個魔鬼!”他的背后是一個操場,一群孩子一面用棍子敲打著同伴的頭,一面模仿他的腔調(diào)高喊:“你是從哪里來的,老實告訴我,你這個魔鬼!”我走上前,向他抱拳他卻看都不看我一眼。“癲子!癲子!他是個癲子。癲兩千多年了,哈哈哈……”孩子們歡叫著跑開了。
操場外邊是一條小河。一塊巨大的圓石上坐著兩個身體連在一起的男子,他們一個舉著釣竿,想方設法把魚騙到岸上,另一個則手忙腳亂地將釣到的魚兒丟回河里。我問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一連問了三遍,他們才慌慌張張停下來說他們這是在表演,見我站著不動,他們?nèi)咏o我一疊發(fā)霉的魚皮便不再理我。
返航途中,我將魚皮上的花紋輸入同文中心便得到了如下文字——
“伍厝,拒絕檢查著名畫家趙先生的附件,開除!麥厝,為超級女星錢小姐實施包皮環(huán)切時嚴重違反操作規(guī)程,開除!鄭鵲,對醫(yī)院不滿,詆毀我院的一級專利子戌切脈法,胡說什么拿脈能夠拿到血管里有幾只瘧原蟲,沒有科學依據(jù)……”
他一字一頓地念著。文字不停地扭曲,屏幕不住地閃爍,抽搐似的。突然,一陣劇烈的晃動之后,掛在對面墻上的藍色超薄監(jiān)視屏化作一座巨大的斷崖,不斷滾動的文字變成了被院長一個一個趕下萬丈深淵的同事。
又開除了一個!一個星期不到就開除了五個……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恢復如常,自言自語地說,但是,他的心仍然咚咚的猛烈跳動。
在所有被叫做“wushicong”的醫(yī)生中,他是最笨的一個,既猥瑣又無主見,不僅毫無詩意,而且一點也不聰明,典型的名不副實。
伍詩聰,武詩聰,伍侍從,武侍從,吳侍從都開除了,只剩下我了,馬上就要輪到我了!他心緒不寧,坐立難安。他想買一瓶好酒、兩條高檔香煙,找一找院長,告訴院長自己上有80歲的老母,下有8歲的愛子,中間還有二八嬌妻,自己對院長忠心耿耿,對醫(yī)院勤勤懇懇……但是,他從沒見過院長,連院長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整個醫(yī)院都沒人知道院長是站著撒尿還是蹲著方便。不僅如此,就連名字,大家也莫衷一是,只知道院長叫“Liguihua”,并不清楚怎么寫。但是,反過來,誰皺了個眉頭,誰打了一個噴嚏,誰放了個屁,誰的襪子上破了個洞,院長都一清二楚。想到這里,他更無所適從了,桌上的血壓計,眼前的體溫表,墻上的監(jiān)視屏……所有的一切都嘩啦一下變成了院長。滿屋子的院長!他嚇得渾身發(fā)抖,抱著腦袋在診室里瘋狂地轉(zhuǎn)圈,如同一只掉進貓窩里的老鼠。
“夠了!”
忽然,一個極為憤怒的聲音在屋里炸響。他一愣,停了下來:
“夠了?”
“夠了!”
“什么夠了?”
他十分茫然。
“什么夠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回話的人穿著一件顏色鮮艷的紅色羽絨服。除了這件紅羽絨服,再找不出任何其他特征。而且,無論從服飾打扮還是從身形體態(tài)抑或是第二性征,你都無法判定其性別。這個人長有胡子和喉結(jié),但卻留著女式長發(fā),而且皮膚光滑,聲音尖細,身體圓潤,一點也不像個男人。他圓睜著一雙充滿了女人氣的杏眼,山一樣立在他的跟前。我們并不認識??!他想著并囁嚅道:
“等半天了?請請請問,你你你……有什么事嗎?”
“你講有什么事?”
來者的聲音又冷又硬。
“我講?”
他更糊涂了。
“你是干什么的?”
這時,來者和緩了些,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在診斷桌前坐了下來。
“我……”
來者見他還是不明白,便伸手指了指他脖子上的聽診器,并比畫了一個醫(yī)生看病的動作。
哦——
他終于明白了,也顫抖得更厲害了。
“好好好……看病好,好好好……看病好?!?/p>
他一邊譫妄般地自言自語,一邊將自己強行往椅子上按,但是,他的身體老是哆嗦,一點也不聽話。
來者蹺起二郎腿,掏出打火機將叼在嘴角的香煙點著,兩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厚重的墨綠色天鵝絨窗簾,神情甚是悠然。
終于,他把自己安裝到了椅子上,只是,固定音箱的螺絲似乎沒擰到位,說話磕磕巴巴: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你——”
來者呼一下從椅子上蹦了下來。他還沒反應過來,暴跳如雷的指頭便戳到了鼻子上。他呆了,怔怔地望著對方那張有著一雙墨綠色眼睛的臉——那張風暴一樣狂怒的臉。他感到寒冷,感到虛弱,感到呼吸不暢、站立不穩(wěn),因為,那雙眼睛綠得實在是太恐怖,太令人害怕了。
“你你你……你是什么鬼醫(yī)生,病都沒看就問名字!我是看病還是看名字?”
來者咆哮。
“沒!不是的……”他大叫誤會,同時,一邊忙不迭地解釋,一邊哭著懇請對方無論如何在看病前一定要先告訴他名字,因為,最近他仿佛與醫(yī)院作對似的老是出錯,接二連三地出錯,錯得自己都分不清哪是對哪是錯了。比如,將體溫長期高燒到37.2攝氏度不退的張局長拒之門外;比如,拒絕為被同事咬傷的王主任注射狂犬疫苗;比如,不給著名的女主持人宋小小的丈夫出具重度妊娠中毒癥的診斷證明;比如,一天之內(nèi)3次把李貴華寫成黎桂花,5次將黎桂花寫成李貴華,致使醫(yī)院4小時23分又18秒停工停產(chǎn),直接經(jīng)濟損失33.172萬元,間接損失不可估量……說到最后,他趴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哀告:“我已經(jīng)錯得焦頭爛額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錯了,再錯就要被解雇了,說不定解雇的文件院長都簽字了……可憐可憐我吧,我上有80歲的老母,下有8歲的愛子,中間還有二八嬌妻……”
“不行!”
對方非常干脆,比寧為玉碎的革命黨人還要堅決。來者一只手夾著煙卷,一只手撐著桌沿,兩眼挑釁似的盯視著他,意思非常明白:告訴你名字你想都不想就會給我開處方,把我打發(fā)走,根本不會給我看病,即使看也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并不會真看。誰不知道你們醫(yī)生,表面上濟世救難,挺像回事的,其實,個個都是不學無術的騙子,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根據(jù)病人的名字開藥,什么也不會,根本就不會看病。我今天就是要打亂你們的計劃,拆穿你們的騙局。除非你先給我看病,不然,我決不告訴你我叫什么名字。
無奈,除了暗暗叫苦,只能繼續(xù)乞憐,但是,對方卻轉(zhuǎn)過身去,拿背對著他,一邊微昂著那顆性別不明的頭顱,一邊繼續(xù)欣賞綠天鵝絨窗簾。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此刻他那雙女人化的杏眼里一定溢滿了男性的不肯通融的嘲弄和征服者狹隘的微笑。他在心里罵道:偏執(zhí)狂!同時,從地上站起來坐到椅子上。
“嘿嘿?!?/p>
對方輕快而惡毒地笑著,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子上。
怎么辦呢?他一籌莫展,恨不得上吊,一邊唉聲嘆氣一邊嘟嘟囔囔:
“狗日的李貴華,狗日的黎桂花……”
但是,他剛剛開了個頭,左臉頰便讓人狠狠地摑了一掌。
“你你你……怎么有事無事打人?”
他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一臉不解。
“有事無事!說得輕巧,為什么罵我?說!”
“我……罵你?怎么可能?純粹找事!”
“沒罵?你剛才說什么?”
“我我我說李貴華是狗日的……”
啪!
話音未落,他的右臉便又挨了重重的一掌。
“還沒罵呢!叫你看病你非要人家先講名字,不講就罵,還誣賴人家找事,惡人先告狀。哪個找事?你今天給我說清楚?!?/p>
說著,對方又揚起了寬大的巴掌。
“這么說你就是——哎喲……”
因為無意中弄清了患者的名字,他忘了心中的憋屈和腫痛的臉頰,高興地尖叫起來。他興奮得手舞足蹈,詛咒發(fā)誓說他罵的不是對方,而是李貴華,當然,有時李貴華不叫這個名字而叫黎桂花,更有可能,他們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個人,這些人有的叫李貴華,有的叫黎桂花,或者說他們有時叫黎桂花,有時又叫李貴華……說到這里,他像機器突然被拔了插座似的啞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個叫李貴華或者黎桂花的人正大張著嘴,圓瞪雙眼呆望著自己,腦袋猶如一個驚異無比的大吊鉤——對方已經(jīng)讓他的繞口令給弄糊涂了。他很是不解,覺得自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他不明白這么簡單的問題對方為什么就是搞不明白。
“請問,你是叫李貴華呢還是叫黎桂花?”
他問,神情雖然頗為不滿,但卻帶著明顯的感激之色——感激李貴華和黎桂花們的父母與命名者在浩如煙海的同音字中只選取了6個。
“什么呀?是……還是,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累不累!”
“你只說是前面的還是后面的?!?/p>
“不都一樣嗎?”
對于他來說,李貴華和黎桂花除了筆和墨水是沒辦法分別的,無論是從耳朵里進來還是打嘴巴里出去,它們都一模一樣,都是“Liguihua”,沒有性別,沒有區(qū)別,所以,對方——不,我們不能再含混不清地稱人家為“對方”了,人家又不是沒有名字,應該稱“對方”為“Liguihua”——沒辦法,我們同樣不知道這家伙是李貴華還是黎桂花——不然,就太不尊重人家了——認為他說的李貴華和黎桂花就是一個東西。
“怎么一樣呢?”
“……”
他無言以對。他陷入了語言的泥潭。但是,他的對手不僅坐了下來,重新蹺起了二郎腿,而且還對著窗戶吹起了歡快的口哨——
看樣子,Liguihua一直是明白的,不明白的是自己。他清醒了:掉進了Liguihua的陷阱!想到這里,他猛地打了一個冷噤,渾身再度戰(zhàn)栗起來。怎樣才能擺脫困境呢?他想到了文字,道:
“請問,你能不能……你把你的名字寫一下好嗎?”
“什么?太過分了吧!你是醫(yī)生還是語言學教授?你搞清楚沒,我找你是干什么的?”
Liguihua呼地跳下椅子,舉起綠色的拳頭,氣急敗壞地吼叫,聲音似乎也變成綠的了。
他嚇得忙向后仰,差一點從椅子上跌了下去。但是,Liguihua的拳頭只在空中晃了下便收了回去,并沒有砸向他的腦袋。他一邊感激似的嘿嘿憨笑一邊穩(wěn)住身子,同時,悄悄帶著椅子退到Liguihua拳頭的勢力范圍之外。但是,Liguihua又逼了上來。他絕望了,雙手抱著腦袋,痛苦地喊道:
“啊——我上有80歲的老母,下有8歲的幼子,中間還有二八嬌妻……”
“此話當真?”
不等他說完,Liguihua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關切地問道。
“當真?!?/p>
“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證據(jù)確鑿?”
“證據(jù)確鑿?!?/p>
“流氓,垃圾,強奸犯!走,到院長辦公室去!”
說著,Liguihua呼地一下?lián)渖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就往外拖。他一下懵了,除了高呼冤枉別無他法。
“冤枉!怎么冤枉?你的老婆只有16歲,孩子卻有8歲,請問,你不是流氓是什么,不是強奸犯是什么?”
Liguihua放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的鼻子呵斥。
“是是是……我我我是……但……但是……”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開了。他知道,他遲早會落入Liguihua的陷阱,但是,沒想到會這么早??蘖艘魂囍螅赖絃iguihua的面前,懇求Liguihua千萬別把他送到院長那里去,他哭泣著說他既沒有80歲的老母,也沒有8歲的幼子,老婆更不是二八而是三八,不,不是三八,是四八或者五八,到底是幾八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她早進了更年期……他說80歲的老母純系假話、瞎話,別人說過千百次的套話。他沒完沒了地擤鼻子抹眼淚,喋喋不休地哭訴,希望得到寬恕和赦免,但是,Liguihua卻道:
“夠了!有完沒完?就依你的,先說的都是假的,現(xiàn)在說的才是真的,可是無論如何,精神流氓罪你是跑不掉的。精神流氓,知道吧?精神流氓比流氓更流氓,危害起碼大一百倍!另外,除了精神流氓罪,你同時還犯有乞憐罪、妄圖逃脫罪、引用不當罪、胡說八道罪等多種罪行,走,去院長辦公室辦解聘手續(xù),院長正等著你呢。”
他嚇得臉色蒼白,忙趴在地上叩頭求饒,同時,詛咒發(fā)誓以后看病再不問病人的名字了。Liguihua這才露出喜色,嘉許似的點了點頭,說:“好!”
說著,Liguihua還將他從地上扶到椅子上,為他拂去衣褲上的塵土。
他雖然感動得只差掉眼淚了,但卻怎么也無法釋懷:不問病人的名字怎么開處方呢?沒有名字的處方還算處方嗎?還是得問呀!可是……怎么辦呢?他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地哭開了。
這次,Liguihua沒有兇他,沒有吼他,而是耐心地勸導,細心地安慰。但是,無論Liguihua怎么哄,他就是不抬頭,只一個勁地哭,且越哭越兇。最后,Liguihua哄得只差把自己哄哭的時候,他才吞吞吐吐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開兩張?zhí)幏剑粡垖懤钯F華,一張寫黎桂花?
“什么!”
Liguihua的聲音又綠了:
“什么?要我一個人吃兩個人的藥!想鬧死我!有你這么當醫(yī)生的嗎?還想不想吃這碗飯?”
“沒沒沒……”
他忙一個勁地解釋,說自己并不是要他一個人吃兩個人的藥,開兩張?zhí)幏降哪康闹皇菫榱瞬话巡∪说拿峙e,病人實際上只需要拿——準確地說是選——一張?zhí)幏饺ニ幏咳∷?。但是,Liguihua認為這純粹是為了忽悠他:病人怎么知道該拿哪張?zhí)幏??醫(yī)生之所以要為一個病人開兩張?zhí)幏?,目的只有一個——向病人塞藥,拿藥商的回扣。Liguihua堅決不同意。他既激動又氣憤,說著,將手臂高高地舉在空中,扯著嗓子高呼:打倒醫(yī)院!打倒醫(yī)生!他嚇壞了,忙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哀求:
“莫喊!莫喊!莫喊!喊不得喊不得……”
但是,liguihua并不買賬,一把推開他,且喊得更加厲害。他毫無辦法,急得抓狂。突然,他眼前一亮——Liguihua的香煙放在桌上。他飛快地抽出一支,揉碎,猛地撒向liguihua。
咳咳咳……
Liguihua嗆咳得幾乎斷氣。他一見,忙奔上前去,一邊為Liguihua捶背,安撫Liguihua,一邊向Liguihua訴苦說他上有80歲的老母親,下有8歲的幼子,中間還有二八嬌妻……這次,Liguihua沒有再拽他去見院長,因為,他將煙末撒進了Liguihua的氣管,除了咳嗽,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以為Liguihua被感動了,忙放慢速度,大講特講他的處境、他的難處。Liguihua還是咳個不停,一個勁地咳,咳得鼻涕眼淚長流。他認為火候到了,撲通一聲跪在Liguihua的面前:
“救我啊!救我?。∥业拿\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一定要救我,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能救我!”
咳咳咳……
Liguihua仍然咳嗽不止。
“我不給你開兩張?zhí)幏健!彼WC。頓了頓,緊接著,又補充道,“我用英文寫你的名字,這這這樣就萬無一失……”
啪——
他的臉再次受到襲擊。Liguihua氣管里的異物已經(jīng)完全咳出:
“我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罵我野種,罵我數(shù)典忘祖嗎?告訴你,你你你……我受夠了!你再這樣……”
他呆了,啞了。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多難命題,無論選擇什么,最終都會落入對手早就挖好的陷阱。他決定停下來,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干。他思忖道:這下,總該安全了吧。但是,只靜了兩秒鐘,Liguihua又叫了起來,聲音很大,跟打雷一樣。沒辦法,他只好開口,問他有什么需求。
“什么需求?這不明擺著嗎,還要問,裝糊涂是不是?好……”
Liguihua很生氣,說著就往外走。意思很明白:不和你說了,找領導去!他一見傻了,忙一個勁地賠不是,說對不起,請原諒,同時,把Liguihua請到椅子上,問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我說過我哪里不舒服嗎?”
Liguihua又站了起來。
“你沒哪里不舒服!”
他驚呆了。弄了半天,人家根本就不是來看病的!唉!虛驚一場……
但是,Liguihua卻不走,不僅不走,還坐了下來。他坐著,側(cè)著臉極其認真地瞅著他,仿佛他是一個極具價值的新物種。
“你沒哪里不舒服?”
他不放心地問。
“我說過我沒哪里不舒服嗎?”
Liguihua端了端身子,反詰。
他無所適從。他覺得Liguihua太模棱兩可,太難以捉摸了,專門捉弄人似的。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辦法化解,最后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哀求道:
“那那那……你……到底舒沒舒服?”
Liguihua頗為不屑地看了看他,不認識似的,然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便往外走去,疲憊之極的樣子。
他做夢也沒想到,結(jié)局竟是這樣。他一邊高呼萬歲,一邊咒罵神經(jīng)病,心情激動得無法形容。但是,很快他就蔫了下來。因為,他想到了院長:說不定院長就站在門外!一想到院長,他便立刻老實下來,抓過一本《內(nèi)科學》翻了起來。但是,他的心思一點沒在書上:假設院長在外面,他一定會被我的好學和敬業(yè)而感動的,一定會念及我上有80歲的老母,下有8歲的幼子……
呼——呼——呼——
突然,寂靜的診室里響起了如雷的鼾聲。
他轉(zhuǎn)過頭來,但是,只轉(zhuǎn)了一半就僵住了,不動了。啪一聲,書掉在了地上——Liguihua死尸樣直挺挺地躺在診斷床上!
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呢?回來干什么呢……他的腦袋一下大了起來?;蛟S是累了,在這里小睡一會兒吧。他安慰自己。但是,一個人,無論如何累都不會把醫(yī)院當作他休息的地方,即使是流浪漢也不會將醫(yī)院的診斷床當成他的睡榻,除非,除非,除非這個人有病……惶恐不安的他只差從椅子上跌下來——面前躺著一個病人,自己竟茫然不知,要是這個病人因此而加病或是干脆死了……他不敢想了,他跳下來,撲向診斷床。他要看看病人得了什么病,病到什么程度,該如何搶救。他知道,病到這個樣子,搶救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手就要搭在“病人”腕上為病人診脈的時候,卻突然停在了空中。萬一要是他只是在這里休息一下呢?誰說過躺在醫(yī)院的就一定是病人?他又沒說要我看病……他左右為難,不知該拿躺在自己診室里的這個家伙怎么辦。正猶豫不決時,墻上的監(jiān)視屏說話了:
“忙?”
模糊不清的主任。每次,主任見他時,都會在屏幕上弄出很多雪花點,因此,主任在他心目中一直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沒有具體的形象。
“咹?!?/p>
他不置可否地答。他不敢將實情說出來,他拿不準主任和院長是不是一伙的。
“好像病了,是不是?重不重?”
主任的語言極為含糊,沒有方向,沒有褒貶,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既可以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簡直就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當然,你也完全可以說主任的語言就是一座沒有出口的叢林。
重不重?既然主任這么說,那這家伙一定是病人無疑了。他找到了方向。他忙彎下腰,將手指按在病人的手腕上,他想摸清病人的脈象。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好半天都沒探及病人的脈搏。沒脈搏還了得!只有快死的人才沒有脈搏。他一驚,嚇出一身冷汗。不過,馬上他就鎮(zhèn)靜下來。他一把抓住病人的羽絨服拉鏈,嘩一下就往下拉。
“哎哎哎……干什么?”
監(jiān)視屏急急地喊道。
他一下僵住了,好一陣才紅著臉喃喃地說:
“這這這……個人,他沒脈搏了?!?/p>
“呼吸這么平穩(wěn),沒有脈搏,怎么可能呢?如果這個人是女的呢?女病人應該怎樣檢查?小心人家說你耍流氓,是不?”
說完,監(jiān)視屏便黑了。
對呀,呼吸這么好怎么會沒有脈搏呢?沒有脈搏固然情況不僅復雜而且嚴重,但是,果真這樣的話,呼吸一定也會有相應的改變,節(jié)律絕不會如此優(yōu)雅、齊整,潮汐一樣。必須做進一步檢查!最起碼應該測血壓、量體溫、聽心肺、觸肝脾……但是,所有這些都可能授人以耍流氓之柄。
“護士,護士,來一名女護士……”
他對著門外高喊。他打算找個女護士和他一起檢查,這樣,人家就不會說他是流氓了。但是,沒一個人答應。大家都不敢離開自己的崗位。醫(yī)院有規(guī)定,除了拉屎拉尿,就是天塌下來,誰也不許離崗。
“護士,你要女護士干嗎?”
主任問。
“有有有……個病人需要檢查?!?/p>
“他是女的嗎!”
“可可可是,你你你不是說他是女的嗎?”
“我?我什么時候說他是女的了!真是豈有此理?!?/p>
他是女的嗎?又一個新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但是,不論他怎樣下死力甄別,就是沒辦法弄清楚診斷床上躺著的那個家伙是男的還是女的。
怎么辦呢?檢查吧,人家可能是個女的,而且人家可能根本就沒病,只是累了,一時找不到休息的地方,情急之下在你這里小憩一會兒,不檢查吧,要真出了問題,那可要吃不完兜著走……他怎么也決斷不了,只能圍著病人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無頭蒼蠅似的。
“你今天怎么了?”
主任又發(fā)話了。
“那那那……我我我就開始檢查了?!?/p>
他只是說,并沒有動手,他還沒拿準主任的意圖。
“你你你……叫我怎么說你呢?”
他覺得這句話的意思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于是,他解開病人的衣服,將體溫表擱在病人的腋下,然后,量血壓,檢查心肺、肝脾、四肢、神經(jīng)系統(tǒng)、內(nèi)分泌系統(tǒng)……他檢查得非常認真仔細,除了病人的陰部。盡管得到了主任的明確指示,他還是沒有檢查陰部,因為,到目前為止,病人的性別仍然是個謎。他知道,如果是個男的,皆大歡喜,假設是個女的,自己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很快,結(jié)果就出來了:一切正常。
他剛剛直起腰,主任便開了腔,問:檢查完了?完了。他答。
“完了?”
主任又重復了一遍。他還是答完了。于是,主任頓了頓道:
“不需要退燒嗎?”
“退燒?”他以為聽錯了:“可可可是他并不發(fā)燒啊,他的體溫只有37.2℃啊,書上說37.2℃是正常體溫?!?/p>
“哦——那需要注射狂犬疫苗嗎?”
“他的身上除了脖子上有兩顆人的牙齒印外,并沒有其他的傷痕啊,書上說只有被貓或狗傷著了才有打狂犬疫苗的必要,人咬了是不用打的?!?/p>
“那妊娠中毒癥呢?”
“可可可他也許根本就不是女人,而且他的肚子癟癟的,沒有一點懷孕的跡象啊。”
“別的呢?”
別的呢?這下,他答不上來了。是啊,世上又不光這三種病,誰能打保票這家伙就沒有別的病呢?那也就是說,治療不僅需要,而且必要。但是,怎么治療呢?他又犯難了,希望有個人提醒一下,但是,監(jiān)視屏早已一片黢黑。沒有辦法,只好從病人身上尋找突破口。他決定再次檢查病人。他將臉轉(zhuǎn)向病人,但是,診斷床上空空如也,除了一攤泛著暗綠色光芒的水漬。病人丟了!嗡——他的腦袋成了隆隆作響的機場。所有的飛機都進了機庫,診室里重新歸于寂靜的時候,墻上的監(jiān)視屏嘶嘶響了起來,響過一陣之后,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了出來,但是,沒有圖像,屏幕上一片空白:
“一個星期才開除5個!太少了。我們之中很多人根本就不配當醫(yī)生,別人長期高燒,他不僅不給人家退燒,還胡說什么37.2攝氏度是正常體溫,人家被咬傷了要注射狂犬疫苗,他卻說只有叫狗或貓傷著了才需要打狂犬疫苗,人咬了沒必要,人家得了重度妊娠中毒癥,他說不可能,男的不可能得這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