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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人

2022-05-26 03:39:22李曉晨
青年作家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奉賢

李曉晨

大年離夢寐以求的日子就差五十幾米了,在肉眼可見的地方,張家的房子已經(jīng)一尺一寸地測量完畢,登記造冊,從前私搭亂建擴出去的小廚房也折半算了面積。清早的小院被一夜細雨灑掃得清靈鮮亮,他端上一杯濃釅釅的茉莉花茶坐在石桌旁看天,花池子里的石榴樹經(jīng)過一夜風(fēng)雨不見半點凋零,反倒越發(fā)枝葉招展。

自從拆遷的消息傳來,往常的安寧就再沒什么蹤影,穿著工作服的人開始每家每戶發(fā)單子講政策,一鍋濃稠糊涂的湯子更是逐漸咕嘟得沸反盈天起來。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如果要發(fā)生什么大事,波折總不會太少,不然不足以顯示事情的至關(guān)重要。

對于拆遷來說,量房子幾乎算得上最絞盡腦汁、斗智斗勇,尤其對那些在這條街上住了幾十年的小門小戶更是如此,有錢的早早擇了良處安置,懶得為一個半個平方米跟人撕扯,單單這些熟頭熟臉的街坊關(guān)鍵時刻還真能上演各種意想不到的戲碼。也難怪,人們早也盼夜也盼,春也等秋也等,誰也不愿把真金白銀拱手讓給別人。

大年沒像有的人忙活著壘廚房搭二層,在他看來,做人要本本分分,該怎么著怎么著,就算鄰居家的水泥磚頭拉回來兩三車,他也只當(dāng)什么都看不見。一只野貓踩著青瓦上躥下跳,他不由暗生憐惜,貓身子下的雜草好像又比昨天長高了幾寸,大年直愣愣看著,兩只耳朵哮天犬一般支棱起來。

外面實在太吵!楊大媽嚷得肆無忌憚。他從早上九點一直聽到十一點半,大致明白了這里面呼天搶地的緣由。

簡單來說,這次拆遷安置既算人頭又算面積,她的不滿和面積沒什么關(guān)系,主要在數(shù)人頭上。按說這是最沒合計的,戶口本上寫了幾個就算幾個,但她偏不認這道理,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個人口出生證明,說家里還有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伢子戶口沒來得及落下。

居委會的人一臉無辜,看她一張張往外倒騰各種紙片,字正腔圓把條目清清白白念出來,說半年前沒落戶的都不能計算在內(nèi)。楊大媽依然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撒潑耍橫,只認準(zhǔn)一個死理:不按她說的辦就堅決不簽字,小娃娃也有平等的權(quán)利!這通道理氣勢磅礴,講出了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誰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和氣力反駁。于是,只能繞過去先往下一家走。見人要散,她立即收了聲勢站在院中央,決計要和再犯者戰(zhàn)斗到底。

一場戰(zhàn)役聽上去已經(jīng)接近尾聲,茉莉花茶濃了又淡,大年的肚子咕咕嚕嚕發(fā)出陣陣聲響,早晨的肉餅白粥早伴著剛才的慷慨激昂消失殆盡??纯幢?,是該出門買菜做飯了,順便還得繞到巷子最東頭看看二年的房子。

其實不是為了看房子,主要是受二年委托給房子里的租客打聲招呼,告訴他們這地方馬上就要拆遷,趕緊另謀他處。二年哼哼唧唧在電話里說半天,大概意思就是希望大哥和氣生財跟租客好好說說,自己能少賠或者最好不賠違約金。這并非大年所擅長,不過弟弟一家離得深遠,他又抹不開面子拒絕,只能硬著頭皮趕上門去。

出門先朝每天都要去的便民菜市場進發(fā)。叫菜市場其實不過一家小菜店,老板幾年前從一個南方小縣城遷來,三四年過去應(yīng)該早賺得盆滿缽滿。之所以有這樣的判斷,因為大年眼見著他家店從一間平房擴展到三間,賣菜的也從兩個變成四個。他心里一直佩服這人吃得苦耐得煩,卻知道自己斷然發(fā)不了這財,主要頂不住辛勞。

小菜店比早上少了許多人,不用上班的大爺大媽此時即將做好一頓營養(yǎng)豐富的午飯。正午的陽光透過遮陽篷斜射進來,老板一家正忙著往瓜果蔬菜上噴水,好讓它們看上去像剛運來時那么水嫩青翠。

大年伸手拿起一把香椿,打算回家拌個白玉豆腐——以前老婆在時每到下香椿的時候都喜歡買幾把嘗鮮。再往前是綠油油的菠菜和粗壯的東北粉條子,他猶豫要不要買上一小把。一個人吃飯總很麻煩,買多了浪費,少了又對不起搭配的油鹽醬醋,就連米和水的分量都不好確定。

來了啊,買條魚吧,新鮮的,回去燉個湯補補,再添點苦瓜。老板娘忙不迭地招呼。魚看上去的確新鮮,銀色的皮上裹著一層細密緊實的鱗片,從前二年最喜歡吃魚,煎炸烹煮都喜歡,一吃魚兩眼就瞇成縫。這小子好幾個月沒回來吃飯了,都不知道天天在忙些什么。

“來兩條小點的。”他胡亂指點幾下,回去燉個魚湯豆腐,香椿拿來炒雞蛋,再買瓶小燒喝幾口悶頭睡下,這樣一天的時光就會過得分外順溜。一個人過了幾年,大年已經(jīng)能充分掌握獨自輕松快活的訣竅。

走出門,對面熟食鋪子的香氣撲面而來,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蒜燒紅腸的辛香、燒雞的濃醬以及麻辣羊蹄的孜然,本來不想破費在額外的口腹之欲上,但又按捺不住肚子的蠢蠢欲動。也罷,真要搬走恐怕這輩子都吃不上這一口了,他真誠地安慰著自己,稱了六個燒得紅通通香噴噴的鳳爪,過幾天再買個豬肚炒辣椒。大年暗自規(guī)劃著未來的美味,一顛一顛的小碎步邁得洶涌澎湃,全然忘記了二年交給他的任務(wù)。

洗過的小香椿鮮嫩嫩攤在桌上滴水,兩條魚澆上蔥姜熱油煎至微黃,幾種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不禁心旌蕩漾。大年迫不及待擰開燒酒抿了一口,一股液體立刻沿著喉嚨腸胃順流而下,熱火朝天地在身體里燒成一團。

正瞇眼得意,有人恍恍惚惚走近,大年給魚翻個身子又揉揉眼睛,才認出走來的是義武。忘了喊他來喝酒瞎扯了,他心里責(zé)怪起自己,趕緊扒拉起自己腦子里不多的庫存,竭盡全力組織成盡量顯得通情達理的語言和邏輯。

一小杯酒遞過去,義武送到嘴邊卻又頓住,重新放在桌上。進屋前,他一直琢磨著該以什么樣的腔調(diào)開口。演練過好幾種開頭,不是覺得道貌岸然、假模假式,就是有些霸道無理、天地不容。

都是該死的拆遷鬧的,一想到這事兒就腦袋發(fā)懵。怎么大年那個小廚房的產(chǎn)權(quán)是自己的呢?要不是兒子翻騰出房子的老本本,他壓根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出。一個院子里住了二十幾年,他看著大年從成雙成對變成孤家寡人,二年獨立門戶遠走他鄉(xiāng),兩家從沒紅過臉拌過嘴,還時不時互相送菜送飯喝酒解悶。義武沒法一本正經(jīng)地和大年談這八個平方米的歸屬問題,可老伴、兒子也早明明白白給他算過:一平方米三萬五,八個平方米就是28萬!想想自己幾年也掙不了這么多金銀財寶,還有什么辦法?就像兒子說的,要不就等于白送給別人28萬,非親非故的干嗎不送給親兒子?

是的。爹親娘親都不如兒子親,更何況鄰居。義武朝著煎魚的香味更加堅定果決了幾分,打定主意今天死活不能再喝大年的酒,不然話頭涌到嗓子眼肯定又得咽回去,長痛不如短痛,他要是死活不肯,非鬧個你死我活,那也不怪自己,畢竟,就算誰都不肯輕易便宜了別人。

這么香,義武說。

煎個魚打算燉湯,別走啊,盛一碗喝喝。

飽了飽了,聞著真鮮,添什么料了?

哪有。蔥姜鹽,不會玩巧的。

拉倒吧,在家坐著都聞見了,是好吃的,絕頂好東西。什么魚?

這一下把大年問住了,買的時候就顧著聽老板念叨,絲毫沒留意到底是什么品種。

爐子邊的人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魚和豆腐上,無比渴望能燉出一鍋噴香奶白的濃湯犒勞不約而至的食客。義武坐下,說兒媳婦最近辭了工作在家生二胎,日子過得艱難,老婆腰椎病犯得厲害想推拿,舍不得一次一百塊的花銷……這絮叨一點沒沖淡燒酒帶來的喜悅,大年記得誰說過燉魚加個煎蛋湯汁會更濃稠,趕緊拿個土雞蛋煎好扔進鍋里,又擇了幾根九層塔的葉子切碎,準(zhǔn)備在最后的時刻一擊即中。

四圍的墻壁上招搖著蜘蛛經(jīng)年累月吐出的絲網(wǎng),它們?nèi)σ愿俺蚰硞€目的地不斷進發(fā)。酒和湯各擺兩份,香椿炒雞蛋,老干媽拌黃瓜,昨天剩下的豬頭肉占據(jù)了桌子的中間區(qū)域。義武想起自己在這屋子里吃滿月酒的時候,可能是十幾年前,又似乎沒過去多久。他生的是頭生子,但無非也才折騰出七八個菜,夫妻兩邊的老人都早早去世,朋友也數(shù)不出幾個,只有正吃壯飯長身體的二年興致勃勃地從開始吃到最后。

自己也下小廚房幫忙炒了兩菜吧?義武一邊吸溜著魚湯一邊問大年,你記得嗎,我是不是還給你搭把手來著?滿月酒的時候。

誰的滿月酒?哦,我兒子,大年突然來了精神,對啊,你做的紅燒帶魚,香死了。二年魚刺卡了嗓子還非得拿饅頭把魚湯擦干凈,我就從來沒見過那么干凈的鍋底。是不是還拿來一斤白酒、一個收音機?他又想起,那時候奉賢每天早上都要聽一段收音機里的新聞再去上班,可惜后來被臭小子推到地上摔壞了。

“太可惜了……”大年嘆了口氣,突如其來的精神同收音機一起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奉賢扔下他跟人離開已經(jīng)足足有五六年,他到現(xiàn)在也沒搞明白這事兒是怎么發(fā)生的,反正之后兒子一直恨他恨得牙癢癢。他有時候覺得委屈和無奈,但很多事情不說就差不多跟沒發(fā)生過一樣。

義武格外愿意討論那頓滿月酒的每一個細節(jié),一遍遍談?wù)撈鹱约涸趺磸募依锿低的脠蠹埞藥讞l帶魚上門,看白糖罐子空著,執(zhí)意出去買了一袋。他還提到買糖的時候順手給二年帶了盒男孩子愛玩的小畫片,是和兩盒煙一起買的,自己抽了一盒,留給大年一盒……

話頭一旦開啟,便綿綿不絕,細密如雨。坐在對面的大年甚至都無法插話糾正一些在他看來有偏差的地方,比如買糖買煙的錢后來自己硬塞進義武口袋里了,煙也只買了一盒兩個人共同抽干凈。但無所謂,過了這么多年,誰還記得怎么回事,義武不是連做的什么菜都記不清了?

菜吃得差不多,酒也沒剩幾口。義武在微微的眩暈中看見老伴和兒子的臉,都不怎么愉快,他不得不漫不經(jīng)心地說到拆遷,和大年深入淺出地講解著自己知道的所有政策和消息。其實,大年掌握的內(nèi)容同義武沒有太大差距,畢竟雙方基本都是從同樣的渠道得到的這些信息。

“要房子,哪怕多花些錢也得要房子?!绷x武勸道。“那是,不然住哪去?”大年說,“貴也得要?!薄皩Π?,所以量房子必須看準(zhǔn)嘍,不能讓別人白占了便宜,是不是?”義武說。

他們在酒菜營造出的真情實意里滿懷信心地設(shè)想未來——不管怎么樣,鐵定要繼續(xù)當(dāng)鄰居,金不換銀也不換。這時,義武的語氣有些不似先前那么慷慨激昂了——大年,跟你說個事兒啊。

“啥?還這么抹不開?”

“還不就是小廚房。咱們這個小廚房呢,產(chǎn)權(quán)是我家的,有證明。”義武說完趕緊咽口酒,然后抬眼盯著另一張紅通通的臉龐。

眼前的五官開始夸張、變形,從吃驚迷茫再到錯愕,那鼻孔本來是平視他的,忽而轉(zhuǎn)了方向朝四面八方運動開去,最后定格在朝上傾斜45度的位置,連接成匪夷所思的不解和憤怒。義武索性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希望再睜開時一切能恢復(fù)如初。

——不可能,小廚房從我舅舅那會兒就在里邊做飯,怎么是你的?大年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被侮辱和欺負的憤怒,嘩地把杯中酒全潑到地上,想想又掏出煙點燃,煙圈一個一個接連不斷地冒出來,隨之浮現(xiàn)的還有一張又一張活著的和死去的臉。大年想把這些在這里住過的人全都召喚到眼前,讓他們清清白白說說小廚房到底是誰的。

義武早先的羞愧被大年的理直氣壯頂?shù)脽o影無蹤,他冷冷拿出存在手機里的房本照片亮在面前——總之,怎么說都是沒什么實際用處的,我們也不是要占你便宜,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廚房不是你的,用了這么多年不用再提??涩F(xiàn)在怎么也要該誰的算誰的。

義武一邊說給大年聽,一邊從桌旁側(cè)身朝外走去。目光所及,一叢冬青剛剛從料峭里冒出嫩嫩的綠色,正昭示,等待著一個新的明天。

明心正在晌午的日光里帶女兒散步,忽聽得一陣頓挫的腳步聲響起,她沒法辨別出到底是誰,畢竟,自從搬到這里以來實在很少出門,更不用提和鄰居串門打交道。也很少有人找她,除非水電暖廁壞了需要上門來修,可最近卻添了件煩心事,房子眼見要拆,自己就算提前付下幾個月房租也不得不服從大局。明心知道房東的哥哥住得不遠,因此總盤算著哪天去找他談?wù)?,但也沒付諸行動,日子實在太過忙碌,全然騰不出整塊的時間。

無妨,明心也不想胡攪蠻纏訛人錢財,只想要是房東哥哥還有別的房子可以順?biāo)浦圩饨o她,彼此都省下麻煩又能各得其所。她希望女兒在看得到天光的家里長大,知道星星月亮從哪個方向升起落下,種子怎么一點點發(fā)芽長大,變成一棵不容小覷的參天大樹。

小菜店里的蔬菜水果一如既往的水嫩,大年已經(jīng)從每天去一回變成隔一天去一次。這陣子,他一出門就覺得有人跟在身后,也沒什么確鑿的證據(jù),可一鎖上門就覺得有腳步在身后響起。

誰會跟蹤他呢?想了又想,沒半點頭緒。有一次他走出幾十米折回,在門口細細的土上看見兩個不完整的鞋印,一望便知是男人的大腳,其中一個踩得靠外,只印了個腳后跟邊邊,另一個面積就大了許多,連腳前掌也全留在土里,這下,他幾乎可以確定自己并沒有捕風(fēng)捉影地發(fā)癔癥。

二年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叮囑他趕緊去明心那說和說和。大年心里一陣膽怯,沒有丁點動力邁進二年的院子,人家一個女人帶著個娃娃好端端住了幾年非給攆走,不管怎么說都有些不近人情。再說,那人好像一直跟著他,如果真要圖謀不軌給引到別人家里去,不實實在在坑害了無辜的人?他雖然木訥,卻斷然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

趁買早點的空,大年踱著步子逛到二年的院子附近,以一種格外漫不經(jīng)心的氣勢從門外經(jīng)過。往常這時候,明心早就出門上班去了,家里只留下阿姨和女兒嘰嘰喳喳??山裉煸鹤永锓置鱾鞒霾灰粯拥膭屿o,起先是小孩子扯直嗓子哭哭啼啼,然后有女人耐心地安撫和哄勸,其間還夾雜著另一個很少聽到的細膩溫和的嗓音。他基本上判斷出院子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明心的女兒可能生病了,她正忙著施展渾身解數(shù)試圖從撒嬌的小手里掙脫離開。

正要返身離開,又想起什么,便去早點鋪子買了一份油條煎蛋,又多買了牛奶小籠包鹵蛋專門套上兩個袋子,不一會兒,那袋子就悄無聲息地搖擺在院子外的門上了。二年的電話就在此時響起,他假裝手腳全被占滿,一任手機的鈴聲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啞然無聲。

傍晚的風(fēng)吹得人和花骨朵一起得意洋洋起來,明心帶上女兒來敲門。大年頭一次知道,這個女人是小學(xué)音樂老師,也許是職業(yè)的原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實際的年齡,反倒更加青蔥活潑很多,性子也很直爽真誠。明心拉著孩子,并不妨礙說出此行的目的:二年說一切都聽你的就好,麻煩大哥有親戚朋友還想出租這種平房給我就好。又夾出幾張鈔票塞給大年,下巴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抖——一點點辛苦錢,喝喝茶買買早點,能幫我們安頓下可再好不過。

小女孩猛地打翻母親伸過去的那只手,幾張鈔票在附近地上散落得七零八落,她又迅捷地把玩得驚心動魄的黃鴨子狠狠摔到腳面上,那鴨子冷不丁跌了一跤,猝不及防發(fā)出兩聲刺耳的喊叫。

明心趕忙把注意力移回女兒身上,溫柔地拎起來抱進懷里親親捏捏,小人卻中邪一般踢打撲騰個沒完,用盡全部力氣痛哭嚎叫起來。大年分外尷尬,已經(jīng)想不起來兒子這樣發(fā)脾氣是多久以前,可能他都不記得還有這么個父親。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睡落床,聽朝阿爸要捕魚蝦咯。阿嬤織網(wǎng)要織到天光啊——蝦仔你快高長大,劃艇撒網(wǎng)就更在行……”明心撫摸著小女孩蓬松的卷發(fā),櫻桃紅的雙唇一開一合。他忽然記起奉賢以前也喜歡聽粵語老歌,那歌聲前所未有地婉轉(zhuǎn)動聽,隨著密密的風(fēng)吹進每一塊骨頭之間。躺在懷里的小女孩分明格外享受這些,又過一會兒早把剛才的不快徹底丟到腦后,扯著母親的袖子啃來啃去,臉色竟然也比先前紅潤了一點,還拿胖胖的小手指頭朝著大年一戳一戳的。

“不用著急,不會沒地方住,實在不行住到我的新房子去。”大年開起自以為好笑的玩笑,明心卻低下頭沒有絲毫言語。這一低頭似乎無比沉重,讓大年覺得是自己必須承擔(dān)的責(zé)任了。

“吧嗒!”輕微的響動聲從門那邊傳過來,但只有大年一個人聽見這聲響。他的神經(jīng)陡然繃成層層疊疊的高壓線,隨便一觸就會火光四濺。那人又來了,像往常一樣跟過來了,大年無比憤怒,他果決有力地走到門口向周圍望去,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樹和幾只鳥雀。

再回過神來,明心已經(jīng)帶著孩子打算離開,手里捧著一小把粉白相間的海棠花瓣。

拆遷的日程一天天擺在面前,大年慢慢地接受了一地雞飛狗跳。還好,當(dāng)時二年自作主張在這條街上買了間房,不管怎樣拆完也能換個大點的。他甚至都想過可以貼補弟弟幾萬塊錢,反正一個人嘛,大點小點都無所謂。但每當(dāng)想到小廚房氣又不打一處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去房管局查查廚房的問題,就算喝再多的酒,也不能白白便宜這老小子。

再一次坐在大年家,義武已經(jīng)沒那么理直氣壯,他每天都生活在老婆兒子的嗡嗡嚶嚶中,以至于出門也環(huán)繞在那忽高忽低的聲音之中。往事歷歷在目,變成不堪一擊的泡沫。他開始暗暗怨恨大年,要是不打折扣同意自己的訴求,兩家不還能和和氣氣喝酒吃飯做鄰居?

沒辦法。他一屁股坐下就不打算輕易起來。你想明白了嗎?義武問。明白什么?一直都是我家的啊。那算借用吧,我們有房本。到時候再合計吧,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看人家說啥。

“那我可就跟這兒不走了!”義武使出最后的絕招,然而這致命一擊卻打在虛空之中,大年看了他一眼,抱起雙臂揚長而去,義武愣在地上,不知道該跟出去還是留在這兒。

去哪呢?大年漫無目的地在街巷里溜達,想起該給二年打個電話,讓他出出主意,可按了幾個數(shù)字又放下,怕再糾纏明心搬家的事情。一想到明心,那粵語的歌聲又低回婉轉(zhuǎn)地在耳邊響起,連密布的陰雨都驅(qū)散了幾分。

不遠的一處院墻下,施工隊的工人正匆匆忙忙搬運磚頭和水泥,據(jù)說這幾天附近的瓦工和小工身價暴增,工錢翻上幾倍還挑挑揀揀不肯痛痛快快出力氣,主人家則斷不敢顯示出絲毫猶豫和不快,否則很可能幾個人撂下工具拔腿就走。大年停在電線桿下看了一會兒,斜對面的大槐樹下幾個閑人正往前湊熱鬧,一個穿著不知道哪個孩子的校服,還有個面黃肌瘦頂著雜草樣的亂發(fā)。義武也從后面趕來加入旁觀的隊伍,等到再有一對坐輪椅的老頭老太停住,樹下的空地就已經(jīng)擠擠挨挨滿滿當(dāng)當(dāng)。

大年假裝沒看見義武,一邊煩悶著他把牢底坐穿的決心,又隱隱約約聽到腳步切切擦擦。人家再熱鬧,留給他的也只剩下或明或暗的聲音。他始終不知道那人是誰,想干什么。甚至有一次,突然感覺那氣息從身后襲來,等再回頭卻還是一無所獲。

這幾天,明心的房子問了好幾個人也沒什么結(jié)果,他很責(zé)怪自己什么都無能為力的樣子,打算買些蔬菜水果送上門去。義武除了吃喝拉撒睡,每天跟著他,身后的人也不肯消停片刻。總有必須要出門的時候,這當(dāng)口,他的腦子里就一幀一幀過著最近??吹膽乙善?,墨鏡、風(fēng)衣、墻角,賣豆腐的、開藥材鋪子的,大年得了疑心病一樣梭巡四周——近處沒有一個可疑的身影,萬事萬物都暗淡無光。

幾只鴿子輕輕飛過,全然不明白他的苦楚,樹下是窄窄的街巷,正中扯著橫七豎八的電線,再往前立著幾根電線桿,其中一根揮舞出斬釘截鐵的胳膊,幾只黑眼睛赫然出現(xiàn)在上方,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

攝像頭。

大年好像被人扎了命門一樣開始萎靡頹廢下去,腳底因為即將失去根脈變得軟弱無力,所有人都在不懷好意地看著他,自己陷入了一叢叢透明的怎么都掙脫不了的絲網(wǎng),一點一點被無形的繭慢慢裹緊。

晚上,他又夢見了那個熟悉而逼仄的場景:開頭略微模糊,然后“吧嗒”一聲屋門被鎖上。空間越來越稀薄,他被潮水般的窒息感包圍。泛黃色的天花板開始扭曲,墻壁一點點柔軟、變形,那個時刻就要來了——它最終會變成一枚巨大的白色的繭,吞噬掉他并不高大的身體。

只能眼睜睜等待著,什么都做不了。最精疲力竭的時候還是來了,在就要昏死過去的那一刻,他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然后艱難清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深灰色的窗簾從高處披掛下來,院子里一絲響動都沒有,人人都睡得酣暢,一盞橙黃色的街燈從墻上照進來,把一草一木都照射得無比分明、確切。

大年病了,一種在旁人看起來毫發(fā)無損、沒有異樣的病。

一封沒頭沒尾的信封躺在桌上。這年頭居然還有人寫信,寫給他?

大年撕開信封的動作顯得分外笨拙,信紙的一角隨著信封一起撕下來。他有點兒激動,展平只寫了幾個字的信紙。

有照片胡亂落在桌上。一個熟悉的背影躍然眼前,是他自己。還有另一個女人,細看過去,他的汗毛炸起,肅立靜默。

是明心!

那些照片像精心烹飪的菜肴一樣擺在面前:他正往明心門上別早餐口袋,兩個人相跟著送出門在街口道別,遞給小女孩糖塊兒和點心,在明心家附近溜達,一臉焦慮,不知道給誰打電話……

信上只寫了兩行字:房子也有我的一份?。。?!

幾個碩大粗黑的感嘆號讓人心驚肉跳,大年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刺眼的感嘆。 他翻遍前后左右沒找到落款,即便這樣也能認出是奉賢的筆跡。這么多年過去,來自她的第一個消息居然是這封信,大年盯著這十幾個字看了好久,半晌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奉賢要同他分拆遷的房子!那照片是什么意思?應(yīng)該算把柄吧,如果達不到滿意的效果她可能會拿去告他。明白了這一點,大年感覺五臟六腑都似乎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又深又長,沒有半分愈合的可能。

以前大年和奉賢不住在這個院子,這里是舅舅家。十幾年前,他們從郊區(qū)的出租屋搬進來。舅舅七十多歲,無兒無女,戎馬半生,和他一樣格外喜歡這個外甥媳婦。他們坐在石榴樹底下喝茶、斗地主、閑扯,買菜、煮飯,舅舅喜歡肉末燒茄子,他喜歡蔥燒蹄筋。奉賢呢?基本沒什么太多要求,無非一碗寬面撒滿辣子,只要他們吃得心滿意足就可以了。

還沒生病的舅舅格外懂年輕人,天一黑就宣布自己要出門遛彎兒,讓把門鎖好。大年和奉賢連忙把屋門仔細別上又拉好垂到地面的窗簾,這時候一切空間就整全地屬于兩個人了,即便月亮也沒法偷空進來瞧上一眼,然后便在沙發(fā)上床上桌上地上摟抱揉捏成一團團,全不顧旁邊的貓兒狗兒和鳥雀,直到淌出一身透亮的汗珠子還舍不得分開,像兩塊面和在一個盆里,怎么都分不出一個和另一個。

奉賢從沒刁難或者苛待過大年和舅舅,她的臉上總蕩漾著一副笑瞇瞇的模樣,不是在廚房里忙活就是在院子里打掃,要么就跟著舅舅去散步。一家人的生活費全都放在大衣柜抽屜里,誰需要就抽出幾張,沒有了就往里添一些,很像寺廟里的功德箱。但奉賢很少打開抽屜拿錢,所以總是指使大年出門買菜——我可不動你家的錢,省得懷疑我圖你們富貴,一旦大年希望她出門采買,她就稀里糊涂打起哈哈。

房子要分給奉賢嗎?他也沒什么主意。舅舅去世前已經(jīng)打定主意把房子留給他倆,最后躺在病床上還特意囑咐要在房本上填好兩個人的名字,他還恍惚想起奉賢一邊掉眼淚一邊緊緊抓住舅舅的手,告訴老人家自己不在乎這些,一家人說什么也不會分開。

沒有幾天,舅舅死了。

再過幾年,奉賢走了。

一根樹枝落下來暫時中止了他的胡思亂想,不知道哪家的貓又到點兒出來覓食,他把過期的面包捏成渣渣拋上去,索性把照片也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中。

確鑿無疑。的確有個人一直跟在后面,可能還和奉賢有什么關(guān)系。不然,這些照片從哪兒來的?大年一天比一天惶惶不可終日,常常沒走幾步就猛地停住或回頭瞟上幾眼,耳邊似乎老有聲音響起,再仔細辨認又不能聽得清楚。

第二封信來得依然沒什么征兆,信封上連郵戳都沒有。大年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些準(zhǔn)備,能暗暗揣測出信里的內(nèi)容,可看到熟悉的字跡整個人還是僵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信的語氣比上回和緩許多,字?jǐn)?shù)也多了幾十行,隨信還附上了照片——各種各樣的同一個男孩子,帶著淚珠大哭,撇著嘴吃雪糕,騎在旋轉(zhuǎn)木馬上,雙手綁起來牢牢系在欄桿上,最后一張?zhí)稍卺t(yī)院床上正打吊瓶,蠟黃的小臉看上去一點精神都沒有。

兒子。

丁丁。

大年以前管他叫丁丁,不知道現(xiàn)在改叫什么了。兒子的神情和他一模一樣,就算五官再生長開闊也沒法從根本上擺脫他的影子,連笑起來都刻著不能否認的血統(tǒng)。

奉賢在信上寫道:

兒子跟著她一切都很好,調(diào)皮但機靈得很,能想出一萬個主意偷懶打游戲不寫作業(yè)……最近常常惦記爸爸,說本來就有個好爸爸,給弄丟了……當(dāng)年自己沒打招呼跑掉,其中各種難言之隱等有機會再詳細告訴他……

丁丁馬上就要讀中學(xué)了,所以沒時間回來看他……提到上中學(xué),她說自己現(xiàn)在過得不怎么如意。窮,兒子要交一大筆擇校費,他們怎么都拿不出來,所以希望大年能幫忙,倒也沒講明具體數(shù)額,只是說附近中學(xué)怎么也得八萬起步……

丁丁……八萬。八萬……丁丁。大年滿腦子縈繞著這兩個詞,奉賢的面孔和聲音一遍遍出現(xiàn):萬一丁丁真缺錢讀不了好中學(xué)怎么辦?兒子小時候他和奉賢一起板起臉罵他,再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送你去糊紙盒子,累得你睜不開眼也沒錢買冰棍!丁丁老是不屑一顧地撇嘴,沒錢,你們養(yǎng)我嘛!

結(jié)婚證其實還平平展展躺在抽屜的最深處,上面的兩個名字依舊沒改過,大年抖擻起精神一遍遍打量著發(fā)黃的照片還有新收到的信,家的氣息一點一點向著他奔涌而來。

街東頭的龍王廟里供著四海龍王、龍王娘娘、日月星君、雷公電母風(fēng)神雨伯等各路神仙。時間漸久,龍王的真身早在旺盛的香火里脫色掉漆,本來今年有剛發(fā)跡的人想花錢重塑一遍,但不知怎的搞三搞四卻沒了下文。

廟前的大槐樹上掛滿許愿專用的紅絲帶,門口石匾上刻著:龜見則旱,蛇見則雨。正中間的龍王怒目圓睜,身披紅色帶花斗篷,雖說他本專管求雨,但怎奈來求神拜佛的愿望越來越五花八門,就索性無所不包,兼容并蓄。

大年只去過龍王廟兩三回,一次是舅舅病重的時候,還有一回因為奉賢突然離開。他也不知道這地方靈不靈,但每次從廟里回來總能踏實平靜很多。于是決定再去一趟,問問龍王這次到底該怎么辦。

義武跟上來,他假裝沒看見,徑直朝前走去。廟門口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解簽的地方,大年心下一動,決定抽一支問問吉兇。一支竹簽從竹筒中跳脫出來,上面寫道:“禪杖端頭藏玄通,今朝富貴前世功。寬人律己好品性,來日安坐蓮花中。”他喃喃念一遍,不大明白寫的是什么意思。解簽人一眼辨出他的疑惑,大年不怎么想掏錢,但怎么也得問個明白。

解簽根本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前思后量,左搖右擺,解簽人捏過一開口就道破——簽文的意思是說,你這輩子能不能有榮華富貴都是前世修來的,這輩子啊,如果能對別人寬容一些,再克制一下自己的性格、欲望、脾氣,最后就基本上能修得善果,有個不錯的結(jié)局。所以,怎么說呢?得多做好事,多發(fā)善心,最后肯定沒跑。別跟人太計較就好了。

大年以為他說得的確有道理,不管對義武、明心、奉賢或者丁丁,如果能多存一份善念和平常心,好像就沒什么過不去的??芍白约阂矝]使壞心眼兒坑蒙拐騙,怎么就一樁樁一件件碰上這些事情?

他跪在龍王前的軟墊上,把剛剛點燃的三支香插進銅爐深處,也學(xué)著別人的樣雙手貼在額頭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香燭燃起的煙不動聲色朝高處飄去,遠處,不知誰供奉的鮮花蛋糕早已發(fā)干發(fā)皺,可就算這樣也還有幾只蒼蠅圍繞在四周,嗡嗡嚶嚶,不肯罷休。

從龍王廟回來的三天時間里,大年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哪都不去。冰箱里囤的蔬菜蛋奶基本能維持一個星期,如果一天只吃一頓的話,說不定能撐過兩周。

“該怎么辦呢?”這已經(jīng)是他第幾百回提出同樣的問題,也不知道問誰,畢竟,屋子里除了長年累月駐扎的蜘蛛和夏天剩下的蚊子,并沒有其他活物。不是還有跟著的人嗎?他就又朝著空氣問了一回。

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支撐不住倒頭睡下,不到三個小時,人就會斷斷續(xù)續(xù)驚醒。大年無計可施地被夢里的憋悶和恐怖嚇得瞠目結(jié)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還有動物、植物,都緊緊跟隨在身后,有時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他覺得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甚至連拉屎撒尿都相當(dāng)困難,不想吃飯,不想走路,更不知道外面為什么又在吵嚷。

第四天,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了,今晚能看見難得一見的紅月亮。大年沒什么興趣,舅舅還活著的時候也有過這么一回,可他老人家迷信得很,一到晚上就早早關(guān)門閉戶不準(zhǔn)大家出去湊熱鬧,說這是血月,一般血月出現(xiàn)時準(zhǔn)沒什么好事兒發(fā)生,“月若變色,必有災(zāi)禍”。

“如果今天來上一場地震或者龍卷風(fēng),這條街上的人不就都眼不見為凈了,再不然幾百米外的明水湖大水倒灌給自己沖沒了算了?!贝竽暌槐犙蹧]吃早飯,點上一根煙吸狠狠吸幾口。

義武怎么沒來?往常這一天剛開始,門玻璃上就會映出一顆圓滾滾的腦袋,如果屋里沒什么動靜,那腦袋就換個角度把耳朵貼緊在玻璃上。貼就貼吧,習(xí)慣了,不搭理他就好??山裉欤钡较挛缢狞c多都沒有絲毫響動,他打算吃碗炒米出門看看,莫不是真被龍卷風(fēng)刮到了九霄云外?

一打開門,刺眼的光晃了幾下,天空透亮,碧藍如洗。屋外的院子里,石榴、鴿子、柳樹、月季,還有人,都和四天前沒什么太大區(qū)別。大年趔趄幾步趕緊在石桌邊坐穩(wěn)當(dāng),才騰出工夫細細琢磨。

他從左到右又從上往下打量起這院子,好像也沒什么不一樣,無非鄰居家門前摞了幾層的磚頭不見了,再聽聽外面往日工人的挑三揀四也不太能辨得清。周圍靜謐得清場一般,落下一個花瓣都能聽到動靜,于是站起來往外走,街上空空蕩蕩,連個小娃娃都沒有。大年心生疑惑,又聽到從很遠處傳來激烈的聲響,這聲音應(yīng)該是從龍王廟那里傳來的吧。四處打量下,確認沒人跟著,他就放肆地順著那條路迫不及待小跑過去。

突然,就真的刮起一陣無來無由的風(fēng),雨點噼里啪啦一路砸下來,街上的窗和門吹得亂響,大年頂著風(fēng)雨一路狂奔,他堅信,只要到了龍王廟就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到了龍王廟才發(fā)現(xiàn),一整條街的人幾乎都出動了,人多得像歲末年初大掃除時從四面八方涌出的灰塵。此時此刻,這許許多多的人全心全意聚攏在廟前的小塊空地上議論紛紛,近處的幾棵大樹參天茂密,延伸出去就成為避雨的好去處,紅色的許愿繩早被淋得濕噠噠,沒半點神采,當(dāng)然,廟里的龍王和一眾神仙依舊眉飛色舞,頂天立地。

大年試了半天怎么都擠不進去,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層。義武擠在最里層占據(jù)了絕對的核心位置,大年聽不清他慷慨激昂地呼喊,只能大致判斷出說話人的憤怒和不解。有大媽拎著兜子互相傳遞信息,間或左右耳語幾番。兩個臟乎乎戴鴨舌帽的小男孩兒正在草叢里挖著什么東西,要是以前,大人絕不會放任他們跑到這里來鬧騰。穿舊校服的來了,坐輪椅駐拐杖的來了,扎著長命辮的小崽子也抱過來了。明心竟然也在這空地的范圍之內(nèi),只是遠遠地站在一棵樹下,大概因為手里牽著女兒怕不留心磕磕碰碰。

龍王廟旁是整個拆遷工程最早動土的地方,動工那天,施工隊還專門進廟里燒香祈福,希望菩薩不要怪罪他們,他們點燃幾米高的“天香”,光燒完這一炷香就足足費了幾個鐘頭。此時的空地早不見當(dāng)時的忙碌和嘈雜,只默默矗立著停工的挖掘機和半途而廢的大坑,司機和工人不見蹤影,四面遮擋的圍欄略顯無可奈何和勉為其難??舆叺拇u頭堆得四分五裂,像極了不專業(yè)的盜墓小賊的所作所為。淅淅瀝瀝的雨打在挖掘機和磚上,坑底的泥和水?dāng)嚭驮谝黄?,污濁得讓人不忍直視?/p>

發(fā)生了什么?大年有些困惑。

“這就拉倒了?有這么辦事兒的嗎?!”一句比其他人響亮許多的叫喊從人群中脫穎而出,把一連串的臟話連綴拾掇得天衣無縫,渾然天成。

就讓人豬狗不如地這么住下去啊,一下大雨就接上尿盆子,上茅房還得跑十幾米,好不容易等著拆遷來了,折騰半天又不動彈了,跟我們耍猴呢?。?/p>

就是啊,哪有這樣的,翻騰這么久,新蓋的院墻……我們丫頭和小子早都不說話翻臉了……

很多聲音隨后跟著引爆,一圈一圈向外蕩漾,蓬勃開去。罵的,哭的,鬧騰著蹲在地上的,因為是雨天行動不太方便,否則說不定會爆發(fā)一場激烈的圍斗,這些平時散兵游勇一般的人此時此刻果決堅定地抱成一團,亮開嗓子憤怒地咒罵著、哭喊著、打鬧著,生生要揪出一個敵人來斥責(zé)發(fā)泄。

可敵人在哪兒呢?挖掘機么?大坑么?還是廟里的龍王?唯一算個靶子的不過是貼在廟前布告欄里那張字?jǐn)?shù)寥寥、言簡意賅的告示——

“因不可抗力,本街道拆遷停止。給大家?guī)淼穆闊┖筒槐?,敬請見諒?!?/p>

這行字歪歪扭扭,帶著明顯的頹廢和逃避。沒幾個人懂得不可抗力到底意味著什么,大家只能確鑿地明白搬新家住高樓的愿望就此暫時告一段落了,先前壘的二層小樓和多出去的廚房廁所,還有白花花雇人運磚頭的工錢,都隨著這張白紙黑字灰飛煙滅。龍王和一眾神仙呢?神情依舊肅穆猙獰,隔著低矮的柵欄望向門外。這時候,他們早該下班了。

哄鬧半天,皆是徒勞,義武從人群里費了半天勁才擠出來,該去買菜回家讓老婆做飯了。大年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不知怎么黏糊糊沾成一片,胡子也細細密密爬滿小半張臉。就這么往外走,不料和大年碰個滿懷,竟然有幾分不好意思,他低下頭搓了搓手上的灰漬,這才又抬起頭說,——不拆遷了,也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哦,不拆了?

——嗯,都貼出來了。工作隊的人早上就撤了,居委會還貼了告示,單等回來收拾零碎。

——臨時的辦公室還留著?

——也鎖上了,要緊的東西都帶走了。

——為什么?

——不知道,咱們哪能知道這些……你說這折騰一通……說著說著,義武朝挖掘機的方向退了幾步,然后又繼續(xù)朝后退去。大年看他走到被遺棄的大坑邊邊上,就在他即將劃出一道拋物線墜入深淵時,幾乎出于本能地伸出右手拽住那孱弱的衣領(lǐng),又用盡全身力氣把肩膀帶著胳膊腰身一起拽到眼前。

那張濕漉漉的臉龐此刻離他十分切近,記憶以鼻頭為圓心向上下左右擴散開去。義武的臉上這會兒已經(jīng)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液體密密麻麻連綴成片,他張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點點頭匆匆轉(zhuǎn)身離開人群。

大年松了口氣,頭上的緊箍咒無影無蹤,一塊塊大石被這告示和喧鬧擊打得粉身碎骨,從九霄云外落到腳邊地上。周遭蔓延開一種無法言語的輕松自在,先前的苦思冥想和輾轉(zhuǎn)反側(cè)此時此刻都顯得分外多余。轉(zhuǎn)身,他沿著義武剛剛走過的路一步步慢慢走去,斷斷續(xù)續(xù)哼起無名的小曲兒。

他出來時沒打傘,雨水順著頭淋到腳,打濕了那件灰色的長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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