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
山野靜默,沒有一絲風,晚霞把山頂映成橘紅,仿佛大火一直在那里燒,視線里有幾只鳥,一動不動,像僵硬的松果。他坐在朝山崖凸出的一塊石頭上,長發(fā)因疏于打理而糾纏到一塊兒,胡須雜亂,樹根樣爬滿了整張臉。
他不知道這是哪里,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隱約記得群山黃了又綠,來來回回折騰了大概有六七次,也可能是八九次,他沒有刻意記,自從進山后,時間于他而言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意義。
剛到這里那會兒,他常去山坡或山澗里采一些野果充饑。有一次,他爬上一棵柿子樹,打算摘上面紅彤彤的果實,結(jié)果“咔嚓”一聲,從樹上摔了下來。
在身體的下墜中,他不由得感嘆,為了活命,這一路吃盡苦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隱蔽的藏身之所,可眼下,就要死在這片陌生的山野之中了嗎?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又何必沒日沒夜像野狗一樣不斷奔逃?
他不知道自己在樹下那堆干草上昏睡了多久,只記得醒來時身邊圍著幾只碩大的老鼠,每一只看上去都有四五斤重,有的爬到了他身上,有的在嗅他的手和腳,他慶幸自己早醒了一會兒,不然那幾只老鼠恐怕就要開始啃他的肉了。
月光下,他緩慢地朝山上爬,手臂撐地,每一次用力,都像有刀片在割他的骨節(jié)。與此同時,耳邊充斥著鳥雀的鼾聲和低語。有時從月光朦朧的林子里,突然傳來野獸的嚎叫,聲音嘹亮,山野也跟著震顫起來。
他回到山洞時,朝回望去,看到月光下的山林霧靄氤氳,像貼了一層透明的薄膜。他想脫下衣服察看一下傷勢,卻發(fā)現(xiàn)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在山洞里接連躺了兩天,直到饑餓掐著他的脖子,把他從睡夢中拽醒,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蛇在耳邊吐信子,發(fā)出嘶嘶聲。老鼠嘰嘰叫著,爭搶他辛苦晾曬的魚干。
他抓起一塊石頭,使盡渾身力氣,拋出去的距離還不足一米遠,老鼠和蛇停下來,瞅他一眼,又繼續(xù)在山洞里哄搶和“嘶嘶”。
第三天,他依靠石壁,緩慢從地上站起來,打算出去尋一點吃的,可右腿虛軟得厲害,幾次站起又瞬間癱下去。不得已,只得爬出山洞。
外面陽光普照,門前的溪流上閃著粼粼波光,群山起伏的線條在碧藍的天空下清晰可見。他爬到溪邊,把臉埋下去,喝了一肚子冷水,抬頭時,看到自己的倒影,人鬼難辨,他苦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涌出,砸在水面,像鬼魅一樣的倒影頃刻間破碎成了一片虛幻的光斑。
喝過水后,肚子很快又叫了起來,他斜依在石頭上,揪起身邊的荒草往嘴里塞,干硬的草莖劃破他的口腔,血滲出來,像草里撒了鹽,他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鹽了。
他努力把干草嚼碎,可下咽的時候分明感到自己是在吞咽鐵釘。這種糟糕的饑餓感又把他拽回了痛苦的往昔,那時他正走在逃亡的路上,四周荒蕪,風沙翻卷。他沒日沒夜走了兩天,不僅找不到水源,連能充饑的東西都沒有,有幾次他跪在地上,抓起沙土準備往嘴里塞,又在即將碰到嘴唇的時候松了手。他從沙土滑落的過程中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繼續(xù)往前走。他不知道路還有多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處,唯一清晰的就是要走,只有走,不停地走,才有可能保住這條命。然而,他并不珍視自己的這條命,自從他從小超市老板手里接過刀子的那一刻便意識到,自己往后的命將像洪水中的一葉孤舟??杉幢闳绱?,他還是揣著那把尖利的刀子,走向了那個男人的家。一路上,他感到懷里的刀子一直在跳動、怒吼,他知道,它餓了,急需那個男人的血來喂飽它。他撫摸著它,他安慰著它,他告訴它,就在今晚,他會讓它敞開肚子喝干那個男人的血!
他來到他家對面不遠處的那片樹林,用她的手機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臨末,還特意提醒他帶一個套子來。
打完最后一個字,他把牙咬得咯吱響,與此同時,他右手里的刀子再次躁動起來,在流水的嗚咽聲中,他摁下發(fā)送鍵,然后躲在樹林入口處的干草中,等待著那個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走來受死。
他本不想這樣,當他想到自己七歲的孩子和年邁的母親,卻又不得不如此,沒有人能體會他早晨看到她手機短信時的復雜感受,像被巨雷暴擊了一般。那一刻,他意識到,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婚姻成了自己的恥辱,平靜的生活在巨雷的轟鳴中碎成了一地粉末。那時候的她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還完全沒有意識到,今晚過后,她的生活將由無盡的悔恨和余悸來填充。
這天傍晚,他把兒子送到母親家回來后,她為他炒了兩個菜,燙了一壺黃酒。她告訴他,吃完后把碗筷放在桌子上即可,她洗完澡后再來收拾。自從她感受過那個男人堅實的胸膛,對他寬容和溫存了很多。遙想剛和他結(jié)婚那會兒,她還很喜歡他的。那時候他在廣州工作,三十一歲就當上了一家電子廠的車間組長,一個月工資扣除五險一金還能到手五千塊錢。逢年過節(jié),在幾個姐妹面前,她覺著臉上有光。可孩子出生后,他竟突然辭職,回到了他們眼下生活的這座北方縣城找了一份新工作,一個月工資兩千五百塊錢,中午還不管飯。她罵他腦子有病,但他不這樣認為,并為自己申辯,說不想讓孩子一出生就當留守兒童,加之母親年齡大了,就他一個兒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不在身邊,會后悔終身。
她氣不順,就一直用冷硬的話去刺他的心。他坐在客廳,垂著腦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那時候的他和今天的他坐的是同一個位置,只是心境已完全不同。那時候,他滿懷隱忍,而今天,他怒火中燒。
他坐在餐桌前,毫無食欲,直到她裹著浴巾從浴室里走出來,豐滿的臀部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承認她是一個性感的女人,如今這份性感卻在加重他的惡心。尤其是當他想到那個給她發(fā)信息的男人,像一頭發(fā)情的公豬伏在她身上氣喘吁吁……他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對著她的背影吼道,你還能再賤一點嗎?她滿臉詫異回過頭,看到他已經(jīng)朝自己撲了上來,像一頭力大無窮的猛獸。
他呲著牙,胸口起伏,怒視著她的臉。如果不是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中,只有無能的男人才會對女人下手,他今晚會順帶一起了結(jié)了她的命。
他用膠帶封住她的嘴,把她綁在冰箱上,拿起她的手機,臨出門時,她看到他順手把一把刀子揣入懷中,目光陰冷,撞入北方的夜色中。
她身上的浴巾在掙扎中脫落,堆積在腰間,粗糙的繩子幾乎要勒出她的血來。
這時,她感到從腳底涌來一股虛脫之感,如果不是緊繃的繩子束縛著身體,她會一頭栽下去。她的后背緊貼著冰箱,裸露的乳房喚起了她隱隱的羞恥,即便這間屋子空蕩蕩的,除了她再沒有任何人,可那種難言的羞恥感卻愈加強烈,幾乎要從她的胸口爆炸開來。
她努力調(diào)整呼吸,想到剛生完孩子那會兒,每天下班,常因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跟他吵架,那一刻,兩個人像瘋子一樣相互謾罵和指責,把孩子嚇得躲在門后哇哇大哭。然后她抱著孩子一起哭,聲音里塞滿委屈,故意讓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聽得著……從那以后,他們的婚姻就出現(xiàn)了裂痕,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逐年擴增,在他習焉不察之間,早已到了不可修復的地步。即便如此,老實講,她也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即便在遇到那個令她傾心的男人之后,她也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個家。
和那個男人共度的第一個下午,他們?nèi)チ丝h城北街的一家咖啡館,她看著他柔和的目光,不禁感嘆,這世上怎么會有和自己如此契合的靈魂?一整個下午,她始終面帶微笑,用手臂撐著下巴,仰視著他的臉。她很少說話,一直在聽他講。她喜歡他的聲音,像春日的溪水,慰藉著她多年來苦澀而壓抑的婚姻生活。她說不清楚喜歡他哪一點,仿佛他哪一點都令她著迷、沉溺。
傍晚,分別時,她望著他的眼,很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們上輩子就認識,你信嗎?他微微一笑,很禮貌地幫她拉開車門。她的頭依靠在玻璃上,從后視鏡看到他的身影在霓虹閃爍的細雨中越來越小,她突然笑了,搖著頭。她想不明白,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怎么還會對別的男人起心動念?正當這時,手機響了一下,她看到他發(fā)來的信息,兩個字:我信。
她的心一顫,趕緊去捂,又恍然想到,自己坐在出租車后排,壓根兒沒有人會窺見她的手機。她側(cè)過頭,望著雨中的街景,在嘴角上揚的時刻,怎么也不會想到,兩年后,她將為今天的相遇痛哭失聲。
她嘗試了幾次,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兒不可能從勒緊的繩子里掙脫。她歪著頭,絕望的腦袋里映現(xiàn)的是那個男人渾身是血,慘叫著奔逃,而他滿臉猙獰,舉著刀在后面追他的彪悍場景。有好幾次,她嚇得甩著腦袋尖叫起來,但因嘴吧被膠帶封住了,發(fā)出的聲音嗚嗚啦啦,微弱到連自己都聽不清。
她閉上眼,感到人生中的很多事,并不會按照自己設(shè)想的軌跡發(fā)展。她原本想著,和他成為朋友,抑或知己,一個可以敞開心扉說話的人,可不曾料到的是,和那個男人頻繁見面后的某個晚上,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令她詫異的是在那一刻,她非但沒有把手抽出來的念頭,反而希望他能握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天黑透了,他們沿著雀河一直往前走,她的手開始出汗,而他握得更緊了,沒有絲毫要松開的跡象。也就是在這一天,在雀河的拐彎處,在那片枝葉繁茂的樹林中,他不由分說地抱住她,用嘴封住了她的唇。
她閉上眼,感到自己的身體正沉入一片溫暖而潮濕的湖。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仿佛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那個晚上,她看著那個男人,像一只敏捷的猴子,翻越她身體的山嶺后進入一塊狹窄的沼澤地,那里漆黑,而他并不慌亂,手指沿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游走,撥動身體的琴弦。她含著淺淺的羞澀,期盼和擔心,任憑那雙充滿魔力的手在自己身體上肆意彈奏……必須承認,那是她這輩子聽到過的最美樂曲,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這么認為??芍钡浇裉?,當她被自己的丈夫用憤怒的雙手綁在冰箱上回憶往昔的時候,才愕然發(fā)現(xiàn),那首曾令她心潮翻涌的曲子竟然回蕩著一股死亡氣味。
夜已經(jīng)深了,她聽到房門響動,看到他走了進來,把那把用她情人的鮮血喂飽的刀子猛然刺入她腳下的木質(zhì)地板,刀子顫動,帶動刀柄,在她驚恐的視線中,他笑了,表情怪異,像一個吸血鬼。
他一句話也不說,蹲下身,一直注視著她。咸腥的血味撲鼻而來,他拍了拍她慘白的臉,起身消失在那扇鐵門之后。
他戴著口罩和一頂黑色皮帽,出了縣城,沿田間小路走在北方的寒夜中,有好幾次,他停下腳,想回去再看母親和孩子一眼,因為這一走,不知道這輩子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們。他猶豫片刻,轉(zhuǎn)過身,雙手合十,朝母親家的方向跪下去,磕了三個頭,然后起身,腳步匆忙,繼續(xù)走向生死未卜的遠方。
一路上,他像驚弓之鳥,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走累了,就鉆到柴垛里,或依在土崗上睡一會兒。他的嗅覺和聽覺變得極為靈敏,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把他從睡夢中驚醒,然后迅速觀察左右前后,即便四下無人,也不敢再睡,匆忙起身,邁著踉蹌的步子繼續(xù)走。
逃亡中,他不走大路,也刻意避開村鎮(zhèn)和人群,在茫茫田野或荒僻的大地上跋涉,遠遠望見人影,就立刻躲起來,待那人徹底消失,才敢從藏身的草叢或溝渠里起身,弓著腰,繼續(xù)往前走。一路上,他忍受著恐懼、饑餓、疲憊和寒冷,不分晝夜地走,直到在那耀眼的晨光中,遠山的輪廓映入眼簾,像靜止在大地上的綠色波濤。
他滿懷激動地走進大山,循著一條溪流往上走。時值盛夏,山林蒼翠,鳥鳴此起彼伏,像在歡迎他來到這個新世界。他走累了,洗了臉,坐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突然想到六祖惠能得到五祖弘忍的衣缽后,為了活命,一路南逃至大庚嶺時,也曾坐在一塊孤獨的石頭上。想到這,他不禁苦笑,心想,雖然都是逃亡,但自己豈能跟六祖相比?人家逃命是為了能弘揚佛法以普度眾生,而自己,一個殺人犯,逃亡不過是為了茍且偷生!
他嘆了口氣,起身沿溪流繼續(xù)往上走。這里怪石叢生,他走走停停,到半山腰處,見前方有一石洞,洞口被野藤遮掩,甚是隱蔽。洞前是一塊空地,溪流途經(jīng)于此,發(fā)出細碎的叮咚聲。石洞內(nèi)部平整、陰涼,密布著蛛網(wǎng)。他在山洞里反復打量了半天,然后走出洞穴,滿懷感激地在炙熱的陽光下站了很久。
他把山洞收拾一番,決定在這里住下來。
秋冬天的時候,他在山洞里鋪上一層干草,躺上去柔軟很多,只是山中的冬天太過寒冷,他沒有棉被,經(jīng)常半夜被凍醒,瑟縮成一團。直到兩三年后,才勉強適應(yīng)這里的冬天。
山里野果很多,只是吃多了胃酸得厲害,所以,他經(jīng)常拿著自制的工具,去山中狩獵,打一些山雞或野兔回來,有時運氣好,也能逮到野豬,他一個人吃不完,會給山洞里的老鼠和蛇分一點。畢竟這孔山洞,是他們共同的居所,有吃的,相互分食一點,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直到后來他從樹上摔下來,沒辦法出去覓食,老鼠吃光了他儲備的食物后,趁他睡著時,還咬掉了他的一個腳趾頭蓋,他捂著流血的腳,倒吸冷氣時,才恍然意識到,老鼠和蛇,都他媽不是好東西,像一群喂不熟的狗。
由于沒有火,他打來獵物,在溪邊用石斧開膛部肚后,直接生吃,一口生肉咬下去,伴著腥咸的血水,忍不住嘔吐了好幾回,后來漸漸就吃出了生肉的鮮美,幾天不吃倒還有點嘴饞。
多年的山居生活,令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回歸到了一個人最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而剛進山那會兒,則完全不是這樣。那時候,雖然他藏身的山洞足夠隱蔽,卻依舊每天都活在擔驚受怕中,感覺警察隨時都會追過來,用槍抵住他的腦袋。他經(jīng)常夢到自己被反綁著雙手,跪在地上,看到子彈從漆黑的槍管中飛出,擊中他的腦袋:殘渣四濺,像稀爛的番茄。
他從噩夢中驚醒后冷汗淋淋,睜著紅腫的雙眼,直到晨曦從洞口的枝葉間射進來,才敢再瞇上一會兒。
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樣的夢越來越少,他的膽子也漸漸變大,偶爾在山中遇到獵人也不再躲避。別人看他衣衫襤褸,長發(fā)挽成發(fā)髻盤在腦后,以為是隱居此地修道的大師,頗為尊敬,有時他向他們討一只山雞或野兔果腹,也不會遭到拒絕。
在山中的日子很靜,長年累月,很難遇見一個人,他經(jīng)常躺在山洞里,感覺自己像一個死人。有時候他想,倘若自己真死在這里,除了蛇和老鼠,大概也不會有別的人知曉。只是,還不能死,為了母親和兒子,還不能死。逃亡的滋味并不好受,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的心,尤其是當想到和母親以及兒子相伴的歡樂往昔,眼淚總會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然而最近,他已經(jīng)很少再想到兒子和母親,也幾乎沒有再夢到警察和子彈,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山洞搬到萬佛寺的緣故。
萬佛寺始建于北宋淳化年間,說是寺,其實就是一間房子,建在山頂?shù)木奘希么笮〔灰坏氖瘔K砌壘而成,室內(nèi)刻滿了佛像,神態(tài)各異,形象生動。
通往萬佛寺的山路崎嶇難行,因此來這里上香的信眾并不多,但千百年來,香火從未間斷。他那天在山中游蕩,感覺這間石屋很別致,就走了進來,看到石桌上堆滿了貢品,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他喊了幾聲,見無人應(yīng),就站在供桌前狼吞虎咽起來。
山居多年,他吃的都是些生肉野果,哪曾想過,這輩子還能再吃到沙琪瑪小餅干和夾心面包......他拼命往嘴里塞,沒嚼碎就往肚里咽,噎得滿臉通紅,翻著白眼,差一點沒死過去。
從那以后,他每隔三天就來一趟萬佛寺,把佛前的貢品洗劫一番,說是洗劫,也不準確,因為每一次,他都不會全部拿走,而是每一樣都給諸佛留一個。
從他居住的山洞到萬佛寺有三四公里,山路難行,來一趟并不容易。起初他以為寺里有人住,每一次來都偷偷摸摸,后來發(fā)現(xiàn),除了前來上香的零星信眾,壓根沒人會走進那間石頭屋。
有一次他正坐在萬佛寺吃貢品,外面忽然下起大雨,直到傍晚還沒有停的跡象。眼看天要黑了,他正準備冒雨走時,忽然一拍腦袋,心想,既然這里沒人住,石頭房又不漏雨,視線也好,吃食不斷,何必再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孔潮濕的山洞中?當天晚上,他便在萬佛寺住了下來。白天有信眾來上香,他就躲出去,趴在不遠處的灌木中盯著,待信眾下山后再出來。有時他剛走回萬佛寺,忽然瞥見又有人來了,嚇得趕緊往外跑,幾天下來,累得眼冒金星。
他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回曾經(jīng)的山洞去住又有點舍不得這里。正當焦頭爛額時,他低頭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整張臉被雜亂的胡須覆蓋著,頭頂發(fā)髻高聳,幾綹頭發(fā)垂掛下來,頗有仙風道骨之氣。他嘿嘿笑了,嘴里喃喃道,還躲個鬼啊,就我這樣子,估計我親娘見了都認不出!
他晚上睡在萬佛寺,醒來后就盤腿坐在屋子中間那尊獨立的主佛旁邊閉目養(yǎng)神。兩個女信眾進來后,見他衣衫破爛不堪,發(fā)須雪白,閉著眼一動不動,一時間有點搞不清是何方神圣。她倆在屋子里拜完佛準備走時,又突然回身,撲通跪在地上,對著他磕了三個頭,嘴里念叨著“保佑,保佑”,說著,各點了三根香,插在他身前的石頭縫中,退出石屋,朝山下走去。她們走后不久,來了一位愁眉苦臉的老漢,拜完佛后,圍著他轉(zhuǎn)了五六圈,然后問道:
“你坐這干啥哩?”
“別問,對你不好。”
“我已經(jīng)夠慘了。”
“想好不想?”
“想!”
“磕吧?!?/p>
那老漢撓著腦袋,半信半疑,但看他這身裝扮,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仙氣兒,于是就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然后恭維道:
“大師,我一進來就看你不像個凡人!”
“走吧,轉(zhuǎn)運后記得來還愿。”
那老漢還想再問,但看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老漢走后他嘿嘿笑了,回味著剛才那聲“大師”,覺得挺好玩。久居山中,生活單調(diào)至極,他已經(jīng)很久沒跟人開過玩笑了。
第二天,他把那尊主佛身上的披風取下來,披在自己身上,繼續(xù)盤腿而坐。面對信眾好奇的目光,他紋絲不動,也不多言。有人圍著他看了一圈準備走時,他忽然高聲道:
“還不磕?”聲音渾厚、突兀,嚇得那人一哆嗦,轉(zhuǎn)過身來,也不敢多問,咚咚磕了幾個頭,然后雙手合十,還沒開口,他又炸聲道:
“你最近有事!”
那人的臉色一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大師神算?。 ?/p>
其實他哪里會算卦,不過是抓住了大眾的心理而已,再說了,來這里燒香磕頭的哪個人心里沒有點“事兒”?
從那以后,他便開始給信眾算命消災(zāi),看似云里霧里,又滿是細節(jié),比如:
“第三天早上五點,繞房子三圈,災(zāi)消了記得來還愿?!?/p>
“在后山看著眼熟的那棵松樹上滴一滴自己的血?!?/p>
“拔一根公雞脖子上的毛,晚上睡覺含在嘴里,連含七七四十九天?!?/p>
他說話時一臉嚴肅,眼睛深藏在雪白雜亂的胡須后面,像兩口深井。他睜開眼時,目光落在你臉上,但你分明感到,他在盯你的后腦勺。
他算得很準,算得準并不是因為他會算,而是他說出的話總能自圓其說。比如面對那些說他算得不準的信眾時,他會反問:
“繞房子三圈你先邁的左腳還是右腳?”
“你滴血時,割的是第幾個手指?”
“你把公雞的毛含在了舌頭下還是舌頭上?”
最先來還愿的是那個老漢,他請了一個打鼓的和一個敲鑼的,一路走來,鼓聲和鑼聲交織著,在幽靜的山野里回蕩。老漢走在最前面,雙手托著一面錦旗,上面寫著:有求必應(yīng)。旁邊是一排小字:贈萬佛寺白發(fā)大師。
萬佛寺外鑼鼓震得他腦袋嗡嗡響,他睜開眼,看到那個老漢提著錦旗,滿臉喜色地走了進來,不由分說就把錦旗往他懷里推。別的前來燒香的信眾圍上來,看到大師接過錦旗時便一起鼓掌。其中,那個老漢鼓得最起勁兒,把手拍得通紅了還在拍。
那個老漢對圍觀的信眾說,大師真是菩薩下凡,有求必應(yīng)!我種了幾畝地蘋果,摘下來裝箱后,采購商突然說不來收了,氣得我跺著腳罵。正當我發(fā)愁的時候,上山拜了大師,結(jié)果第二天村子里就來了兩個年輕人,說要幫我搞一場助農(nóng)直播賣蘋果。兩個人對著個手機像拉家常,結(jié)果不到一個小時,那個胖小伙告訴我,幾千斤蘋果已經(jīng)全部賣出去了。剛開始我有點不信,直到第二天接過錢,看到蘋果被裝車拉走后,我才意識到,是大師顯了靈!
老漢對圍觀的信眾滔滔不絕,臨走時還往他兜里塞了一卷東西。他掏出來一看,是幾張百元大鈔。他手里的錦旗滑落在地,把那幾張錢數(shù)了兩遍,整整五百元。雖然他在山里用不著錢,但那五百塊錢在手里還是讓他腦袋發(fā)懵,第一次覺得掙錢竟這么容易。
由于口耳相傳,來找他祈福和還愿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張口必稱大師,這些人除了給他帶吃的、衣服棉被之類的東西,臨走時大多都會給他塞點錢。后來,他怕影響不好,就用木板釘了一個小木箱,遇到有人再給他塞錢時,就緊捂住口袋說:
“我從不碰錢,我對錢不感興趣?!?/p>
對方滿臉羞愧,覺得冒犯了大師,趕緊道歉。這時,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做的那個木箱子上,道:
“施主若真有布施的心,就給萬佛寺捐個香火錢吧?!?/p>
每當夜幕降臨,他蹲在搖曳的燭光下,把功德箱里的錢倒出來,一張張地數(shù)。這時候,錢于他而言就像一張張廢紙片,直到某天深夜,他從夢中醒來,想到久未謀面的兒子和母親,又止不住突然難過起來。多年不見,也不知道他們生活得怎么樣,想必兒子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大小伙,母親大概也被時間壓成了一個脊背佝僂的老人。他突然揚手,朝自己臉上狠扇了兩下,一下替母親,另一下替兒子。眼淚滾落,無聲,他睜開眼,看到地上大小不一的鈔票,突然覺得應(yīng)該為他們攢點錢,也不需太多,十萬塊錢。兒子結(jié)婚,母親養(yǎng)老,估計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