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
春天,少年騎著自行車在空曠的田野上狂奔,風(fēng)吹著他蓬亂的頭發(fā),油菜花粉在空中肆意飄散,憩在陽光里,貼在鼻頭上。青草的氣息隨著汩汩的流水一路向前,干凈的水泥便道像拉開的封口膠帶一樣,筆直地抵達(dá)山谷的盡頭,盡頭處,便無煙火。沿著瀝青公路往東或者往西,就是遠(yuǎn)方了,遠(yuǎn)方有多遠(yuǎn),阿居從未想過。阿居呼喚一聲,四周的山峰好像又被他金屬般的聲音推遠(yuǎn)了一里,再推遠(yuǎn)一里。天空藍(lán)得透明,阿居感覺自己像一只小鳥,自由自在地飛了起來。
阿居特想擁有一輛自行車,這想法很迫切,很強(qiáng)烈。放學(xué)后,他把書包挎在肩上,漫不經(jīng)心地溜達(dá),一路上想了許多擁有一輛自行車的理由。走到家門口,看見父親和那幫中年婦女又在打撲克,他們把撲克高高揚(yáng)起,又狠狠地摔下,好像不這樣做,就沒有打撲克的氣派。自從與母親離婚后,打撲克成了他的人生唯一任務(wù),那幫中年婦女猩紅的雙唇間溜出的曖昧的話語,也成了他唯一的樂趣及希望。
阿居想,當(dāng)著這么多紅顏知己的面,父親沒有理由拒絕自己吧。阿居說:“老爸,我想買一輛自行車?!备赣H甩撲克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過頭,驚奇地看了阿居一眼,臉上的疤痕仿佛又長了一截。
父親問:“多少錢?”
阿居說:“五百塊。”五百塊,又不是要了父親的命。
父親說:“你有錢嗎?”
阿居說:“我沒有?!卑⒕記]有錢,但父親有錢啊,父親的錢不給兒子花,難道全白送給這幫中年婦女嗎?
父親說:“還有兩周就要中考了,別把心思放在玩上。”父親不再看阿居,繼續(xù)打撲克,阿姨們都說父親好摳門,五百塊錢也舍不得給兒子花。父親笑呵呵地說:“我的錢要留著,到時候好去敲你家的門啊?!卑⒕痈杏X父親笑起來就像村里王麻子家的那頭種豬,簡直一臉淫相。
其實(shí)這幫中年婦女也沒那么討厭,她們有時會帶一些炒熟的板栗之類的零食給阿居吃,有時也會給阿居洗衣服,可她們?yōu)槭裁纯倫郯炎齑酵康媚敲醇t呢?紅得像一坨雞屁股。大人們奇怪的審美觀,阿居揣測不透。
想擁有一輛自行車的愿望一直折磨著阿居。他那細(xì)小的眼睛一眨,心中掩藏的理想就會像電影一幀一幀地出現(xiàn)在眼前。阿居長大后想成為一名真正的“驢友”,騎著自行車到西藏去,那里的天肯定比樂豐村的天更藍(lán)。如果可以,他要在西藏住上一段時間,讓風(fēng)掏空身子里的欲望。他羨慕那些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度過一生的人,那是他在一個關(guān)于西藏的紀(jì)錄片里看到的,他還看到了多年后自己孤獨(dú)的身影正被宿命任意拉伸、縮短,腳步間揚(yáng)起的泥沙,在陽光下飛舞著。
阿居希望中考快一點(diǎn)到來,這中考啊就像暴風(fēng)雨,只聞雷聲陣陣,只見烏云密布,就是久久不下雨,讓人等得心焦、恐慌。那些抽象的定義、公式、單詞從書本里爬出來,有了具體的形象與質(zhì)量,像碩大的積木擁擠著,一層一層占滿他的臥室。他感覺自己就要窒息了,他必須出去走一走,透透氣。在這場戰(zhàn)斗打響前,他必須像《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學(xué)太極拳一樣,把所學(xué)的招式忘得一干二凈,蛻變升華,才能達(dá)到心身合一。
周末,阿居溜達(dá)至鎮(zhèn)汽車站,坐上一輛車,這輛車通向一個三十公里外的小鎮(zhèn)——石榴鎮(zhèn)。石榴鎮(zhèn)上無石榴,但石榴鎮(zhèn)上有一個小酒吧,聽說只要在那里轉(zhuǎn)悠,就會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在那里住上一段時間,就會遇到想遇到的人。阿居想去看看,等中考結(jié)束后就去石榴鎮(zhèn)打工。
阿居下車時,陽光正把石榴鎮(zhèn)鍍得通紅,每一座樓房都像一塊銅皮。這個鎮(zhèn)上的人們喜歡穿著花格子馬褲在風(fēng)里晃蕩,好像一生漫長得有足夠的閑情去消遣。阿居向一個叼著煙斗的中年男人打聽酒吧的位置,男人像野狗一樣瞟了他幾眼,帶著他那張布滿肉疙瘩的臉走開了。旁邊的大嬸突兀地接過話,說:“別理他,他是啞巴?!?/p>
一輛飛馳的自行車差點(diǎn)掛了阿居一個踉蹌,車上的人罵了一句“找死”,然后向著小鎮(zhèn)深處飛奔而去。沿著這條大街直走五百米,到了十字路口往左轉(zhuǎn),再拐上幾個彎就是石榴酒吧了。
阿居四處張望,一束陽光從街道旁的樹梢上落下來,打在他的身上。他推開門,這是一個充滿鄉(xiāng)村頹廢氣息的酒吧,慢搖滾音樂、蹺著二郎腿的服務(wù)員,以及打著呼嚕的酒鬼,讓阿居的心里有了一種親切感。阿居找了一個空位坐下,服務(wù)員站起來走向阿居,他戴著歪斜的牛仔帽,嘴角上揚(yáng)起一撮八字須。他說:“靚仔,想喝點(diǎn)什么?”
阿居說:“來一瓶紅牛?!贝藭r,阿居感覺口有點(diǎn)渴了。
八字須笑了笑,說:“大哥,這兒沒有飲料,只有酒?!彼麥惤⒕拥亩?,神秘地強(qiáng)調(diào),“酒,酒!那可是好東西!”
“來一瓶啤酒嘛?!卑⒕诱f。阿居只喝過啤酒,而且只喝過一杯。那是在一位女同學(xué)的生日聚會上,在大家的慫恿下,他第一次開戒。那馬尿般的味道讓他至今難忘,可現(xiàn)在他實(shí)在是太渴了。
八字須給阿居送來啤酒。阿居怯生生地問:“大哥,傳說在你們這可以找到工作?”
八字須詭異地?fù)u了搖頭:“這不是傳說。”
阿居正要往杯里倒酒,從另一桌突然躥出一個中年大漢,毫不客氣地坐在阿居身邊。那人身材短小粗壯、腦殼方正,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大漢說:“啤酒不是這樣喝的,要對著瓶子飲?!?/p>
大漢說著,把自己手里提著的半瓶啤酒塞進(jìn)嘴里,頭一揚(yáng),咕嘟咕嘟,一飲而盡。阿居學(xué)著大漢的模樣,把瓶口塞在嘴里,頭一揚(yáng),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大漢說:“小弟,你不是這個鎮(zhèn)上的人吧?”
阿居搖了搖頭。大漢拍著胸脯,接著說:“他們都叫我老疤。”他用手指夸張地在自己臉上那道丑陋的傷疤上劃了一下,“要找工作,找老疤,保你賺大錢?!?/p>
阿居有點(diǎn)欣喜:“老疤大哥,這話當(dāng)真?”
“當(dāng)真!保你一天掙五百塊錢?!崩习淘俅闻牧伺乃呛駥?shí)的胸膛,仿佛錢都堆積在他的胸膛里,拍一下,就會掉出一坨。
“老疤大哥,我跟定你了?!卑⒕诱f著,再次把瓶口塞在嘴里。阿居喝完,老疤又要了兩瓶啤酒,兩人笑著說著,喝了個干凈。
酒吧里人來人往,石榴鎮(zhèn)上的人們仿佛把喝酒當(dāng)成了唯一的愛好,酒中自有黃金屋,酒中自有顏如玉,在酒的江湖上,個個俠義,人人豪爽。
阿居醒來時,天才剛剛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凌亂的房間里,每件物品都散發(fā)著濃濃的煙味。阿居正在找鞋子,老疤推門而入,將燈打開后,說:“小弟,醒了?”
阿居的頭有點(diǎn)疼,他用手拍了拍腦殼,說:“老疤大哥,我要回家了,過幾天就要中考了,等到暑假再來跟你混?!?/p>
“猴急什么!一天五百塊錢,你不要了?我保證先讓你掙幾千塊錢,在中考前就把你送回家?!崩习陶f。
“不用掙這么多,只掙五百塊錢,買一輛自行車就行了?!卑⒕诱f。
“自行車?”老疤說著,一把將阿居拉到門外,老疤指著一輛自行車,“這就是自行車,我前兩天才買的,兩千塊錢呢?!蹦鞘且惠v嶄新的自行車,流暢的線條、結(jié)實(shí)的輪子、圓潤的鋼架、真皮包制的變速把手,讓阿居仿佛聽到了自行車行駛時發(fā)出的細(xì)膩聲音,多么令人神往。
“我這兩天工期忙,人手又不夠,你就當(dāng)幫哥一個忙,給哥干兩天,兩天后,這自行車就是你的了?!崩习膛牧伺陌⒕拥募绨蛘f。
“真的?”阿居有些欣喜。
“真的?!崩习虉?jiān)定地說。
老疤帶著阿居到了餐館里,點(diǎn)了折耳根炒臘肉、牛肉爆大蝦、紅燒河魚,兩人吃得滿嘴流油。老疤摸著脹鼓鼓的肚子,滿意地說:“小弟,我給你說,這人啊,生下來就為吃喝二字。有肉你就吃,有酒你就喝,天塌下來頂多一個死?!?/p>
阿居點(diǎn)點(diǎn)頭。老疤接著說:“走,我?guī)闳ヒ粋€好玩的地方,今晚玩?zhèn)€夠,明天好好上班?!?/p>
晚上,熱氣還在地表上繼續(xù)散發(fā),空氣中飄蕩著新鮮的松香味。石榴鎮(zhèn)上昏暗的燈光像過時的窗簾,劣質(zhì),褪色,整個石榴鎮(zhèn)被龐大的黑暗和靜謐包裹著。
老疤帶著阿居繞過一個木工廠,轉(zhuǎn)到一個幽深的巷道。巷道兩邊房屋的房檐上掛著閃爍的霓虹燈,不知是電力太弱,還是霓虹燈太老化,阿居覺得它們閃爍得有些吃力,好像有人拿著鞭子抽它們一下,它們才勉強(qiáng)閃爍一次。
老疤說:“就是這里了,小弟,盡情地玩,過了今晚,就沒有這個機(jī)會了。”老疤推開按摩店的玻璃門,把阿居一把塞了進(jìn)去。沙發(fā)上坐著兩位姑娘,阿居不敢看她們,房間里的光線紅得讓他有點(diǎn)窒息,他感覺自己迷迷糊糊的,仿佛進(jìn)入了幻境。
在幻境中,阿居被一位姑娘攙著從這個房間的后門走出,轉(zhuǎn)到了另一個房間,他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飄,像一張紙一樣。那兒的光線紅得更加詭異,它們涂在阿居的臉龐上,涂在阿居的發(fā)絲上,涂在阿居緊張的呼吸上。姑娘為阿居寬衣解帶,阿居看著她,她像一株會笑的馬尾草,姑娘夢囈般地說:“小弟,摸摸我?!边@聲音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阿居不敢摸她,阿居怕一伸出手指,她就會像肥皂泡一樣破掉。
阿居不知自己在幻境中待了多久,醒來時,他正與老疤坐在一條小河邊,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老疤把空酒瓶狠狠地扔進(jìn)河里,然后又坐回寬大的石頭上,繼續(xù)抽煙、喝酒。他說:“小弟,大家都叫我壞人,但他媽的誰不想當(dāng)一個好人?”老疤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小弟,我死后會下十八層地獄的。”此時,阿居已經(jīng)躺在地上睡著了。老疤把阿居搖醒,兩人踉踉蹌蹌,左一腳右一腳,踩著月光和蟲鳴,向著老疤家走去。
這一夜,阿居睡得很沉。
天還沒亮,老疤又把他揪醒了:“小弟,上班了?!卑⒕硬攀鍤q,是不能上班的,老疤給了阿居一個新身份:錢來喜,十八歲,大荒鎮(zhèn)蕎嘎村人,老疤的侄子。大荒鎮(zhèn)離石榴鎮(zhèn)有一百多公里,屬于不同的縣份。洗漱完畢,天已漸亮,老疤騎著他那兩千元錢買的嶄新的自行車,帶著阿居向礦山駛?cè)?。薄霧正從大地上裊裊升起,一縷一縷的,匯聚成龐大的一團(tuán)后繼續(xù)升騰,輕柔、縹緲,籠罩著樹梢,籠罩著石榴鎮(zhèn)寂靜的黎明。
阿居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看著那條長長的、細(xì)細(xì)的車轍不斷被老疤的喘息拉長,拉長。風(fēng)從阿居的耳廓上刮過,讓他想起了老家那片空曠的開滿油菜花的田野,想起了自由的夢,等他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他就可以暢游在春日的花香鳥語里了。
這是一個年產(chǎn)十萬噸的小型煤礦,一排長長的大車早就停在煤場里等待裝載煤炭了,這些煤炭行業(yè)的“黃牛”,每倒賣一噸煤炭就可凈賺兩三百元,一天僅運(yùn)載一車就可凈賺三四千元。天長日久,煤礦周邊的建筑設(shè)施被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煤粉,就像多年不洗澡的老漢積淀在脖子上的污垢。老疤領(lǐng)著阿居辦了手續(xù),現(xiàn)在煤炭供不應(yīng)求,礦長催促工人們趕緊下井,那挖出來的可都是沉甸甸的烏金、沉甸甸的錢。
阿居跟著老疤走進(jìn)潮濕的礦井,礦井很深,話才從嘴巴里吐出來,立刻像被放大鏡一樣放大。阿居不知道,一直走下去,會不會走到地球的中心。在地理課上,老師說過,地殼下面是地幔,地幔下面是地核,再往下就是地心了,地心里會不會有一個小人王國,或者其他異形生物?
阿居和老疤轉(zhuǎn)到一個正在作業(yè)的井道后,空間變得更加狹小,井道深處,有兩位工人正往手推車?yán)镧P煤,看見老疤和阿居,兩人停了下來,說:“疤哥來了?!?/p>
“這是我侄子,錢來喜。”老疤指著阿居說。兩人點(diǎn)頭附和:“錢來喜,錢來喜。”
老疤給阿居介紹了這兩人。叫大梁的那位,身子干瘦,個頭高大,窄小的臉上鑲著一對牛鼓眼;叫二呆的那位,個頭和老疤差不多,但肚子比老疤的還小,說話結(jié)巴,笑起來一副傻樣,憨厚可愛。阿居想,要是他們?nèi)送_演小品,準(zhǔn)能叫座。阿居知道中考結(jié)束后將會有一場盛大的畢業(yè)晚會,所有青春年少的理想,都會在那心身自由的時刻得到釋放。
大梁說:“什么時候動手?”老疤說:“急個鏟鏟?等等看。”
二呆說:“昨、昨天弄、弄下的這堆、堆煤,我、我們仨、仨弟兄,兩、兩天也干、干不完?!崩习虒W(xué)著二呆說:“干、干得完?!?/p>
現(xiàn)在是四個人了,老疤和阿呆拉手推車,大梁和阿居鏟煤。黑黝黝的、亮晶晶的煤炭,一鏟一鏟地從阿居的鐵鏟滑到手推車?yán)?,一會兒裝滿一車,一會兒又裝滿一車,就像解了一道又一道數(shù)學(xué)應(yīng)用題,阿居感覺很有成就感。遇到大煤塊,大梁就主動搬運(yùn),實(shí)在搬不動,他就揮動大錘,把它們砸開。
大梁問阿居:“小弟,長大以后你要干哪一行?”
阿居說:“騎自行車,到西藏去,這是我的夢想?!?/p>
大梁問:“西藏在哪兒?”
阿居說:“在天上。”
大梁笑了笑。阿居問大梁:“大梁哥,你有夢想嗎?”
大梁更樂了:“有啊,我天天晚上夢到女人,我的夢想就是女人?!?/p>
老疤和阿呆又推著空車回來了。阿呆接過話,對大梁說:“過、過、了今天,夢、夢個球……”
老疤狠狠拍了阿呆腦袋一巴掌。阿居想,阿呆估計就是這樣一巴掌一巴掌被老疤拍傻的。
礦上有自己的食堂,中午四菜一湯,幾十號工人吃得津津有味。其實(shí)不叫吃,一碗滿滿的白米飯,泡上湯,只聽得幾聲響,碗就空了。做飯的李嬸眼睛是斜的,第一次與她打交道的人,都會認(rèn)為她在蔑視自己。老疤對阿居說:“其實(shí)她心眼很好,你對她笑一笑,她會多舀給你幾片肉?!?/p>
阿居看著李嬸,笑了笑,李嬸一下子熱情起來,向阿居招手,說:“小伙子,過來過來!”
阿居走近李嬸,李嬸問:“剛來的吧?”阿居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嬸從鍋里舀了一瓢肉,壓在阿居的飯上:“吃!吃!吃!吃好了才有力氣干活。”
吃完飯,工人們都去午休了,阿居幫著李嬸收碗洗碗,老疤三人坐在樹陰下斗地主。李嬸問阿居:“那三人你認(rèn)識?”阿居點(diǎn)了點(diǎn)頭:“都是我認(rèn)的大哥。”
李嬸說:“我兒子也和你一般大小,他很聽話?!崩顙鸬哪樕下冻鲂腋5男θ?。蟬在樹上不停地鳴叫,中午,沒有大車的輾壓,沒有機(jī)器的轟鳴,山谷顯得異??占?。陽光很鋒利,一刀一刀砍在草木上,草木耷拉著身子,懶洋洋地匍匐在悶熱的空氣里。李嬸很健談,她給阿居說了一個長長的故事,故事梗概是這樣的:
李嬸的兒子叫李尋歡。李尋歡生下來時足足八斤,所以也叫“李八斤”。李八斤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李嬸也不知道李八斤的爹是誰。李八斤長到五歲的時候就能認(rèn)許多字了,他那時還沒進(jìn)學(xué)堂,是跟著電視里學(xué)的。等李八斤讀一年級時,次次考一百分,人們都說,李八斤以后可是棟梁之材。李嬸每天給他澆水、施肥,李八斤就像樹苗一樣,長啊長啊,年年是“三好學(xué)生”,小學(xué)畢業(yè)考試還得了全鎮(zhèn)第一名。李八斤從不給李嬸惹事,他懂事、勤快、孝順,在初一時,他的作文被評為了全縣一等獎。家里的四面墻壁貼滿了李八斤的獎狀,沒貼完,還剩下厚厚的一沓放進(jìn)了抽屜里。初二時,某一天李八斤去上學(xué),在路上被瘋狗咬了一口,傷在李八斤腳上,疼在李嬸心上。李嬸帶李八斤打了狂犬疫苗,后來李八斤好了,繼續(xù)上學(xué)。今年中考,李八斤考了全縣第一,被免費(fèi)保送到城里一個重點(diǎn)高中。以后,李八斤還要讀大學(xué),讀博士,李八斤可是棟梁之材。
阿居說:“李嬸,今年的中考時間還沒到呢?!?/p>
李嬸撓了撓腦袋,不好意思地說:“哦,我記錯了。但是,小伙子,以后你可要記住了,白天走路時要經(jīng)?;仡^看看,以免被瘋狗咬,很疼的;晚上走路時也要經(jīng)常回頭看看,以免被鬼附身,也很疼的。”
阿居身上的毛孔不禁收縮了一下,他感覺李嬸說話邏輯有點(diǎn)問題,但又不好意思細(xì)問,洗完碗,便借故走開了。
下井時間要到了,老疤三人還在樹陰下斗地主。阿居想,估計二呆每個月的工資大都輸給了老疤和大梁。阿居走過去催老疤下井,老疤說:“她是不是給你說她有一個兒子叫李尋歡?”阿居點(diǎn)了點(diǎn)頭,老疤說:“我還小李飛刀呢。”
大梁接過話,說:“她兒子李八斤,前年被瘋狗咬了后發(fā)狂犬病死了?!?/p>
二呆說:“聽、聽說,是晚、晚上被鬼、鬼附身,才讓、讓狗咬的,死、死得很慘。”二呆說著做了一個夸張的鬼臉。
阿居回過頭,看見李嬸還在抹桌子,夏天這么美好,哪來的悲傷?陽光照著她,她仿佛對生活充滿了信心。老疤把撲克裝在包里,四人說著笑著,在陽光的推動下,往礦井里走去。
下午,還是老疤和阿呆拉手推車,大梁和阿居鏟煤。阿居的手掌已磨起了水泡,煤塊快樂地從井里蹦跳著到了手推車?yán)铮恳粔K煤都是一坨錢,阿居感覺正在鏟著的都是真金白銀,這種勞作比銀行里數(shù)錢的工作還讓人來勁。李嬸的斜眼時常在阿居的腦子里晃,他感覺她真是一個可憐的人,要是她的兒子不死,十年后,也許她就當(dāng)奶奶了,每天背著孫子窩在一群老太太中,說張家長李家短。要怪就怪那可惡的瘋狗,還有那附身的鬼,不知這深邃陰森的礦井里,會不會也有鬼?
阿居正彎下腰鏟煤,無意中回過頭,看見大梁正站在他身后。大梁笑了笑,說:“小弟,鏟得好,鏟得好?!?/p>
大梁每鏟一次煤,嘴里就會發(fā)出一聲“嘿”,好像這樣,他的力氣就會加大一倍。阿居再次回過頭,老疤、二呆站在他身后,大梁也停下了手上的活。
老疤臉上的疤繃得緊緊的,好像要裂開一樣。二呆傻傻地笑著,嘴角淌著一串黏稠的口水。大梁的眼珠如果沒有一層厚厚的血絲纏住,估計就瞪出來了。
阿居說:“干嗎?”
老疤說:“今天,我們礦里發(fā)生了塌方,死了一個人?!卑⒕硬唤蛄艘粋€寒顫:“誰?”
老疤說:“我的侄子——錢來喜?!?/p>
大梁揚(yáng)著鐵鏟向阿居劈去,阿居一閃,躲開了。老疤和二呆正要圍攏上來,忽然轟隆一聲巨響,阿居感覺整個地球都搖晃起來,眼前一片漆黑。片刻之后,礦井里安靜下來,阿居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死,他摸索著剖開一層厚厚的細(xì)煤塊,拾起從安全帽上掉下的礦燈,慢慢站了起來。和他一起站起來的還有大梁和二呆。
大梁說:“他媽的,真的塌方了。”
“老疤呢,老疤呢?”阿居急問。
二呆用礦燈四下照了照,傻笑著說:“老疤死、死球了?!?/p>
幾塊大煤層下傳出了微弱的呻吟,三人一起推開一塊煤塊,老疤的臉露了出來。二呆說:“老、老疤,你、你還沒死、死?。俊?/p>
老疤吃力地說:“死不了,只是身子被壓住了,幸好塌方不大。快救我出來!”二呆和阿居正要動手搬煤塊,被大梁喝住了。
老疤說:“大梁,你干嗎呢?說好了的把這小子解決了,咱哥三個領(lǐng)賠償費(fèi)走人。你們不救我出來,你們咋拿到錢?他可是我侄子錢來喜,我不簽字,咋能在礦上領(lǐng)到他的死亡賠償費(fèi)?快救我出來!”
大梁說:“救個球!又不是我們把你壓在下面的,你死球了,我們同樣可以拿著你的死亡賠償費(fèi)走人?!?/p>
二呆附和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救、救個球!”二呆說著傻笑起來,還往老疤的臉上吐了一口。
老疤大喊:“阿居小弟,你救救我!”阿居被老疤一叫,才回過神,他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想從這場噩夢中醒來。
老疤喊著喊著就哭起來:“阿居小弟,我也不想這樣啊,這個月我拿不到十萬塊錢,那幫放高利貸的雜種會把我的手腳砍斷的,我也是被逼的!他媽的,誰不想當(dāng)一個好人?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有自己的夢想,我想去看大海,去當(dāng)一名漁夫,海水泡著我,海風(fēng)吹著我,傍晚的時候,我還可以坐在沙灘上喝酒。但我活了幾十歲,至今還沒看過大海,我感覺自己活得很失敗,很失敗??!你救救我!”
大梁用手指著阿居,吼道:“你敢!”阿居向后退了一下,突然驚醒過來。大梁說:“今天連你也要死?!?/p>
二呆在一旁掐著手指頭計算:“一個六、六十萬,兩個一、一百萬,一百一十萬,一百二、二十萬?!?/p>
大梁對老疤說:“我們不動你,也不救你。我們就這樣守著,守著,等你斷氣了,再去向老板報告?!?/p>
阿居說:“要是他還沒斷氣,有人進(jìn)來咋辦?”
大梁和二呆對視了一下,二呆說:“咋、咋辦?”
阿居說:“我去放哨。”說著,繞過大梁和二呆準(zhǔn)備往外走。
大梁看著傻傻的二呆,說:“不行!兩個都要弄死?!?/p>
老疤又呻吟起來,對大梁說:“你不是喜歡王大花嗎?你把我救出來,我把她讓給你,我讓你和她上床?!?/p>
大梁說:“你死了,王大花自然就是我的了?!?/p>
老疤又哀求道:“我不求你救我,兄弟一場,你幫我一個忙可好?我身上還有五千塊錢的現(xiàn)金,你行行好,把它掏出來,我死了,你把它給王大花。你給她說,這是我欠她的?!?/p>
五千塊,埋在地下也是浪費(fèi),不如取出來,還可去嫖一個月的娼。大梁和二呆走近老疤,阿居趁機(jī)往外狂跑,大梁和二呆在后面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窮追。大梁撿了一塊煤炭扔向阿居,可他的手法太差,煤炭擊在洞壁上泄氣地彈了回來。追了一半見追不上,他倆相互抱怨著折了回來,他們還要守著老疤,等他斷氣呢。
阿居跑到井道口,陽光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前面的煤場上,一排排大車又在等著裝載煤炭。那個開鏟車的人嘴里叼著香煙,雙手不停地忙碌,那個碩大又笨拙的機(jī)器在他的操作下嫻熟地工作著。阿居繼續(xù)往前跑,他聽到陽光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卦诤竺骓?。幾個司機(jī)站在一塊大大的石頭上,手叉在腰間正在聊天,其中一個還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居看見李嬸正坐在中午老疤三人斗地主的那片樹陰下剝洋蔥。阿居跑近她,她斜了阿居一眼,盆里的洋蔥粗壯而潔白。阿居氣喘吁吁地奔到食堂門口的水缸邊,低下頭,猛喝了一口水。阿居的臉在水中,隨著波紋擴(kuò)散著,擴(kuò)散著,鋪滿了整個水面。
老疤的自行車就停放在窗子邊,阿居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走過去把鎖砸開了,而后騎著自行車往石榴鎮(zhèn)街上飛馳而去。風(fēng)在阿居的衣袖間快樂地響著,整個石榴鎮(zhèn)在陽光下仿佛一面明亮的鏡子。那些青春年少的理想及際遇,有時回過頭來看,讓人覺得就是一場幻象。
阿居看見父親和那幫中年婦女又在打撲克了,蟬在樹上不厭其煩地叫著,電線桿上停著幾只灰鳥,它們已忘記飛翔。風(fēng)吹來,新鮮的松香味使這悶熱的午后有了生氣。廣播里還在播放著關(guān)于那則煤礦事故的舊聞,下一條就是新聞了,石榴鎮(zhèn)要種石榴了。
阿居說:“老爸,我想買一輛自行車?!备赣H甩撲克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過頭,冷漠地看了阿居一眼,父親的眼神比咬死李八斤那只野狗的眼神還令人厭惡。李嬸等不及了,斜了父親一眼,伸出她那根白如洋蔥的食指,指著父親說:“老疤,快出牌啊,又不是讓你下蛋,這么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