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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嬸原本不是個殺豬匠,她男人老張才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殺豬匠。
以前,老張是一個人殺豬,后來有個親戚的兒子拜他為師,老張便有了徒弟曉華。曉華個頭矮小,背著裝滿“尖刀、砍刀、雕刀、刮毛刀”等幾十斤重的殺豬包袱,整個身子快被壓彎到地,左手握 “套桿”,右手提“梃條”,活脫一個“土地神”。
那年臘月,村里人輪流殺年豬。老張的大嗓門驚住了曉華,下一戶的“年寶”(年豬的吉祥話),你主刀,我扯腿。
這是曉華第一次主刀,曉華的頭上冒冷汗,一陣頭暈。捆綁在條案上的大肥豬拼命掙扎,刺心地嚎叫著。曉華拿著尖刀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曉華閉上眼睛,尖刀猛地插過去。豬沒殺死,尖刀還夾在豬身上,血順著搖晃的尖刀灑落一地。瞬間,大肥豬掙脫了條案,滿院子逃竄。老張拼命地追趕大肥豬,老張拼命地與大肥豬搏斗,老張被大肥豬咬得遍體鱗傷。沒過幾個月,老張撒手人寰。有人說,老張的傷口感染,破傷風(fēng)要了他的性命。還有人說,老張丟了面子,氣大傷身,郁悶而亡。
不論何種原因,老張終究還是被豬害死了。從此,寡婦李嬸就恨上了豬,李嬸與豬有殺夫之仇。李嬸擦干眼淚,李嬸跪倒在老張的師父趙老頭門口,師父,咱也要學(xué)殺豬。趙師父不答應(yīng),哪有女人學(xué)殺豬的?李嬸長跪不起,七十歲的趙師父只好勉強應(yīng)了她。
李嬸天生一副好身板,個頭高,渾身是勁,身大力不虧。李嬸跟著趙師父學(xué)殺豬,吃得苦,“霸得蠻”,手藝日漸精進(jìn)。
李嬸殺豬有架勢。每到殺豬時,李嬸的長辮子在脖子上繞兩圈,如同古代武林俠客一般。李嬸的一條腿跪壓在豬身上,一只手死死地卡住“豬下巴”,用盡全力向后搬直,突顯咽喉部位,另一只手握緊尖刀,順向直捅,精準(zhǔn)地扎到豬心臟。然后,李嬸的尖刀,翻轉(zhuǎn)一輪,快速拔出,血隨刀噴流而涌。血流進(jìn)預(yù)先放在條案下的血盆里,殷紅的血和潔白的鹽融化在一起。李嬸卡住“豬下巴”的一只手不斷搖晃豬頭,李嬸的腿用力地擠壓豬的腹部,膛內(nèi)的豬血很快流盡。
李嬸殺豬有板眼。先是梃。李嬸在豬的后腿蹄寸子處割開小口,“梃條”從口子捅進(jìn)。第一次,一竿子梃到“豬耳根”;第二次,“梃條”抽回來一半,再梃“豬背”和“豬腹”……直到豬的皮下挺活,方才抽出“梃條”。后是“吹”。對著小口子,李嬸鼓起腮幫吹氣,邊吹邊用木棒敲打豬身,豬就像氣球一樣,滾胖,溜圓。再是“刮”。飽滿的豬放進(jìn)熱水鍋,迅速翻轉(zhuǎn),燙遍,燙透。李嬸趁熱扯下豬鬃,刮下豬毛。李嬸的“刮刨”在豬身上靈活游走,刮得整個豬身光光溜溜。最后是“剖”。豬倒掛在木架上,李嬸先用清水清洗豬身,再從肛門處開刀,剖開豬腹,開至胸腔隔膜,迅速從直腸那里割下“白下水”,即大腸、小腸、肚兒;接著,剖開胸腔拿出“紅下水”,即心、肝、肺,再用清水沖洗豬腔。
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幾年下來,李嬸殺豬的手藝,比師父還要精湛。
說起李嬸殺豬的好手藝,七里八村的人無不豎起大拇指。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家家戶戶都離不開李嬸。
李嬸每殺一頭豬,似乎心里就解了一次恨,似乎就為老張報了一次仇。
可時間久遠(yuǎn)之后,李嬸總覺得身上有一股煞氣。哪家小孩兒調(diào)皮搗蛋,村里人總會拿話嚇唬小孩兒:李 “屠婦”來了,看你聽不聽話?這也難怪村里人,就算是合理的殺生,殺豬在人們看來也是很殘忍的。李嬸長年累月地殺豬,她身上自然就帶著很強的煞氣,有些讓人害怕。村里人還說,人怕殺豬匠,鬼也會害怕,誰家的小孩兒若是被所謂的神神道道的東西嚇了魂魄,只要拜殺豬匠李嬸為干媽,就能鎮(zhèn)住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因此,李嬸的干兒子和干女兒就特別多,總共算下來應(yīng)該有了十幾個。
豬殺得越來越多,李嬸慢慢感覺心里有些不安,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夢里聽見豬臨死前的吼叫聲,李嬸經(jīng)常在半夜時分被驚醒。
前些日子,村長家剛產(chǎn)下豬仔的老母豬就病倒了。村里的獸醫(yī)說,沒救,趕快“發(fā)火”(俗語“發(fā)火”就是指屠宰)。
村長的老婆撅著大屁股,提著小禮品,上了李嬸家的門,央求李嬸。咱老家有個不成文的風(fēng)俗,殺豬匠不殺病豬,殺豬匠不殺母豬。
村長的老婆軟纏硬磨,李嬸總不能打了村長的臉面。
村長家的曬谷場,那頭老母豬早就被捆了四條腿,被抬上了條案。李嬸打開裝著殺豬工具的包袱,心頭莫名其妙的一陣驚慌。老母豬的哀嚎,一聲高,一聲低,聲聲竄進(jìn)李嬸的心。李嬸猶豫地握緊尖刀,老母豬的哀嚎聲陡然加劇,似乎要刺破村里人的耳膜。那哀嚎聲邪門得很,李嬸居然不敢動刀。老母豬嚎叫的時候,肚子上的兩排乳頭跟著抽搐,看見老母豬的十幾個乳頭,李嬸猛地感覺自己豐滿的胸部一陣緊縮。老母豬的哀嚎聲,引來了豬圈里的十幾個小豬仔。小豬仔圍繞條案來回打轉(zhuǎn),“嗯嗯”地叫喚。李嬸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母豬在流淚。李嬸的尖刀懸在了空中。猛然,十幾個小豬仔掉過頭來,前后撕咬著李嬸的褲管。李嬸的尖刀掉在了地上。
李嬸對村長一家人抱了抱拳,這豬,咱真是殺不了。李嬸解開四條腿上的繩索,李嬸放走了老母豬。
從此,李嬸不再干殺豬匠的活兒,李嬸放下殺豬刀,李嬸開始吃齋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