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微
地鐵呼嘯著,在黑洞洞的隧道內(nèi)穿行。車廂內(nèi),風(fēng)卷著昏黃色光,左耳貫入,右耳穿出,兩手堵住耳朵,張開嘴巴,一聲尖厲長嘯。
半個小時后,出北關(guān)地鐵站,過地道橋,拐上一道漫坡,一排藍(lán)色共享單車,如料足水飽的寶馬,無聲等候。我繃直雙臂,單車如一葉扁舟滑行水上,運(yùn)河綠蔭掩映,河水裹著重重飛絮,靜水流深,長堤深幽,鳥聲私語……
樓道內(nèi)燈光幽暗,米白色地磚仿若日落前的沙灘。開門,進(jìn)屋,燈亮起的一瞬,客廳吊燈上每一葉燈管下,仿佛都住著蜜蜂與鳥群,它們盤成一道金棕色,裹著黏膩蜂蜜氣味的追光撲面而來,似踏入熱帶原始叢林。
臥室外墻沙發(fā)上,一排書的書脊沖外豎起,我抽出最外側(cè)一本《蘇東坡突圍》,進(jìn)了臥室。翻開書頁,蘇東坡寫給李端叔的信:“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
夜深了,我斜臥床頭,燈光暈黃,隱約到了東坡先生的黃州。
濕霧散去,赭紅色城墻,城頭陽刻兩個大字——黃州。門緩緩開啟,剛走兩步,即跌入黑暗,內(nèi)心一片焦灼,遂想起之前夢里,也曾出現(xiàn)此類黑暗,只得耐著性子,探身向前,沒走兩步,就絆倒在一塊石頭上,腿和胳膊一陣刺痛。黑暗中沒有任何聲音,只嗅到一股陰潮氣息。我伸出手向四周摸索,觸到的地方堅硬粗糲,像怪石尖削的斷刺,又摸到冰冷黏膩的液體,有血腥味鉆進(jìn)鼻孔,極度驚恐讓我渾身癱軟,想大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心中只剩一個念頭,全力向前爬,一旦停下來,就有可能再走不出這黑暗。茫茫的黑似乎沒有盡頭,臉上掛著蛛網(wǎng)一樣的東西,以為終于碰到活物,用手一摸,才知是自己的發(fā)絲;嘶嘶聲響起,細(xì)聽之下,原來是自己的喘氣聲……一寸,兩寸,終于,前方出現(xiàn)一絲光亮,休息片刻,我竭盡全力向前撲去,終于跌進(jìn)光明。
“你怎么也學(xué)我趴在地上?!”一個聲音將我喚醒。喧囂擾攘的人聲,像集市,我支起上身,向前望去,忽然,就忍著牽心扯肺的疼笑了:“因走得急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看上去可不像只摔了一跤,是誰引你來到這里?”他脖子一仰,對著酒葫蘆,咕咚喝了一口。
我抬頭四顧,眼前是無數(shù)只腳疾行,移動無數(shù)條腿的森林:“我在黑暗中迷失,念著一直向前,才能重見光明,不想竟見到先生!”
“費(fèi)盡艱辛,就想看我被人推倒,又陪我趴在地上嗎?哈——哈——哈!”
我剛想笑,不慎扯到傷口,疼得掉下淚來。
“別哭?。∥疫@番樣子,讓你后悔來此?此前,我剛寫完一幅……”他一手撐地站起。
“是偉大的《寒食帖》嗎?”我掙扎著起來。
“偉大個撒子喲,不過是石頭壓著蛤蟆,哈哈哈!”
兩人搖搖晃晃,躲著人群,走了一盞茶的工夫,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三道門,“御史臺”“寒食”“雪浪齋”,他喝著酒看也不看,竟推開第一道門。我大喊慢著,卻來不及了,只得隨他進(jìn)去,一腳踩空,落在一捆稻草上,灰塵在僅有的一束光里飛揚(yáng)。他緩過神來,又是一笑:“本想讓你看字帖,不承想?yún)s到了這里?!?/p>
“比起之前的黑暗,這里……還好吧……”我倚著鐵欄桿,光照在身上,生出幾絲暖意。
“來人,拿筆墨來……”他拍著鐵欄桿大喊一通,不見回應(yīng),身體矮坐下去。
“先生還記得雪浪齋的黑石、大槐嗎?”
“太行西來萬馬屯,勢與岱岳爭雄尊。你為什么問雪浪齋?”
“那里是我的家?!?/p>
“你家鄉(xiāng)那里,如今已流行這種打扮了嗎?”他看著我問。
我剛要開口,獄卒送來筆墨、一壺茶。我開始研墨,先生在石桌上鋪好紙,一滴水落在宣紙上,暈染開去,我抬頭看向小窗,下雨了?;剡^頭,先生已在揮毫: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又在想子由了。寫罷擱筆,接過茶碗喝了,一張臉染了悲傷,竟與常人無異。我念著詩句,不覺落下淚來。
“你們那里的人都很愛哭嗎?你到底是怎么來的?”
“從夢里來!”之前,我也常在夢里對人說,自己正在做夢。
“人生如夢,下次再見,帶你聽江風(fēng),看明月吧……”
“這倒不急,我來之處,常與幾位好友于月夜聽江風(fēng),閑談?!?/p>
“都談?wù)撔┦裁矗俊?/p>
“現(xiàn)實的悲歡,少時的情懷?!?/p>
“不說月亮本身?”
“也許是因為天上有了很多像月亮一樣的衛(wèi)星,它們和月亮一起漫布蒼穹,星河浩瀚,比月亮更令人震撼。”
“談詩詞嗎?比如……”
“比如《蝶戀花》,很多人喜歡。”
“呵呵……”先生手捻須髯。
“也有不甚滿意的地方,有人推斷朝云不久離世,許是與‘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句有關(guān)?!?/p>
“無中生有。你也這樣認(rèn)為?”
“是的?!蔽尹c(diǎn)頭承認(rèn),“人們喜歡朝云,常有人拜六如亭,不免嘆惋?!?/p>
“還有呢?”
“還有就是非常感人的《江城子》,卻是悼亡詞。”
“就沒點(diǎn)兒別的?”
“倒是有,比如《贈李琪》?!?/p>
先生又喝一口茶,提起筆,沉思良久,又將筆擱下,抬頭笑了:“也罷,如果還能活著出去,我也會把埋在心里的話寫出來,告知‘她們’?!?/p>
我剛想說話,門嘩啦打開,幾個獄卒提著殺威棒,一擁而入,要將先生帶走用刑。
“不能帶他走!”我跑上前去阻攔,被一名獄卒一把推倒,我爬起來,跑上去沖那只手一口咬下去,獄卒吃痛,一把將我甩開,反身掄起殺威棒,沖我劈頭砸下!
“??!”我抱頭大叫,從夢里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