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
他相貌英俊,畢業(yè)于名校,可謂春風得意。幾年前,我們因為同在一支業(yè)余球隊踢球成為朋友,他對我從事小說寫作頗感興趣,常和我談?wù)撍约旱氖隆?/p>
一次他和我說了下面的事。
大學畢業(yè)后,他在南方沿海一座國際化大都市里找到工作,租房住。房子在一個老舊小區(qū),三樓,他住東邊戶。房東是個中年婦女,離異,沒有工作,帶著個高中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讀書的女兒住在對面。叫女孩小青吧。小青相貌漂亮,只可惜是個殘疾人,整天坐在輪椅里,據(jù)說是小時候從樹上跌下來,摔的。
可憐。他想,但也僅此而已??蓱z之人世上所在皆是。
慢慢的,他與房東相熟起來,除日常見面打招呼外,偶爾會有些交往。比如,房東會拿些水果、點心過來,遇到節(jié)假日看到他獨自一人,也招呼他一起吃個飯。他出門遇到房東要帶女兒出門,會幫忙把女孩連人帶輪椅一起抬到樓下。
他和小青之間也有過少量的對話,他們談過一次文學,他說自己喜歡巴爾扎克,小青說自己沒讀過巴爾扎克,但喜歡雨果,讀過雨果的散文《巴爾扎克之死》。兩人又聊了些其他作家,小青讀過很多書,但他并沒有感到驚訝。前面說了,他畢業(yè)于名校,名校里到處都是讀書量驚人的同學。再說,小青是個殘疾人,有大把的時間,在家里呆著要么看書,要么看電視,要么玩游戲,她無非是選擇了讀書。
他還幫小青的筆記本電腦重裝過一次系統(tǒng),地點是她家客餐廳。電腦擺在餐桌上,茶幾上有花,花香和剩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點兒古怪。裝系統(tǒng)時,他感覺到身邊的小青沒在看電腦,而在盯著他,他右邊臉頰上的皮膚感受到了小青炙熱的目光。被女孩盯著看,在他并不覺得稀奇,正如開頭所言,他很英俊。
裝完系統(tǒng),他站起來和小青說再見,小青相當冷漠,這叫他有些意外,莫非是自己自作多情。回到出租屋,他就此想了想,坦白地說,他產(chǎn)生過綺念。年輕漂亮的殘疾女孩,溫婉知性的母親,兩套房子,聽上去好像是魔鬼在誘惑他。綺念一閃而過,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同時還有對小青的憐憫。單單只有殘疾倒也罷了,小青的悲劇性在于她的臉很漂亮。
不過,對此他也沒思考太久,畢竟與他無關(guān)。
事情是房東主動提起來的。
夏天,房東叫他過去吃西瓜,他沒有推辭??蛷d里只有房東一人。他吃了幾塊瓜,接過房東遞來的紙巾擦嘴,正準備告辭,房東叫住他,問了他幾個問題。
問題一個接一個,密不透風,叫他沒辦法開口說自己要回去了。
房東問他在南方呆得習慣不習慣,工作怎樣,以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留下來,房價對他家有沒有壓力。沒有問他學歷,因為在簽租房合同時,他應房東的要求已經(jīng)出示過大學畢業(yè)證了。當話題轉(zhuǎn)向婚戀時,他意識到了一些東西,房東也看出他意識到了。
小青很喜歡你。房東說。
他感覺到一陣眩暈。
房東接著說:小青的殘疾并不影響生育,而且據(jù)醫(yī)生說,自然分娩會擠壓到尾椎骨,小青很有可能因此恢復正常。
無論如何這邊肯定要比你老家好。
你是個聰明人。
我們的情況就是這兩套房子。
可以叫你父母過來幫忙帶孩子。
看得出房東有些緊張,話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有不少句子重復了很多遍。說完后,房東盯著他。他默數(shù)一遍自己的手指頭,正要開頭,聽到“咚”一聲,顯然是臥室門被從里面撞響的聲音。
我,我得考慮一下。他說。
這天之后,小青變了,她一改往日的冷漠,開始用熱烈而直接的眼神看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與他談?wù)摰娜俏磥碇?,等她生下孩子雙腿恢復健康,他們要一起環(huán)游世界。房東也變了,不再是之前穩(wěn)重、知性的成熟女性,像個長期壓抑歇斯底里無計可施而又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母親,無論何時,只要見到他,就要他立刻做決定。
他決定逃走。
他跟公司請了幾天假,與中介聯(lián)系找房子,原本的押金與剩下的房租都沒有要,趁夜悄無聲息地搬走,并把房東與小青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都放進了黑名單,以后也再沒靠近過那個小區(qū)。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我和他每周都參加業(yè)余球隊的活動,踢完球十有八九要在一起吃飯聊天,可直到他說完這個故事的兩年后,我才想到他告訴我這件事,或許是想叫我代替他去看一下小青。我問清楚小區(qū)的名字和他所租住的樓號。進小區(qū)時沒有保安過來盤問,我走到樓下,跟一個正在曬太陽的老奶奶打聽樓上是否有殘疾女孩。她警惕地看我,問我要做什么,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語言,說自己曾經(jīng)在這兒住過,受到房東很多照顧,今天路過,特來看望。
我很想為這個真實的故事留下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我想寫小青已經(jīng)找到愛人,雙腿恢復正常,只是還不太適應靠腳來行走。她的丈夫扶著她,她的媽媽在后面推著嬰兒車。他們正從小區(qū)的健身器材處朝這邊走過來,老奶奶和我沐浴在陽光下,笑了。
或許小說應該給人希望,但這樣寫叫我覺得自己很惡心。事實是那位普通話說得不太利索的老奶奶告訴我,她們賣掉房子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們現(xiàn)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