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艷

一

我是個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十年前我在舊金山灣區(qū)一家私立大學(xué)教中文。我們學(xué)校門口有一個很大的公園，里面還有一個湖。那里一到秋天滿園金黃，風(fēng)一吹落葉繽紛。我就喜歡看那紛紛墜落的樹葉，仿佛是人生的謝幕和時間的輪回。就在那天黃昏，我忽然聽見了悠揚的薩克斯管樂聲，仿佛是水鳥滑過湖面，又和著微風(fēng)在水面上蕩漾起粼粼細波，我完全被陶醉在這美妙的景色和樂聲里了。

我循著樂聲過去，那是一個看上去比我大幾歲的中國男人。他的身邊圍著不少聽眾，一對坐在長椅上有著花白頭發(fā)的老人，一個牽著一條金毛小狗的女子，還有一些剛從學(xué)校里出來背著書包的男生和女生，他們都駐足而聽。自從這一次后，我就有意留心這個吹薩克斯管的中國男人，每到黃昏他的樂聲像鐘擺那樣在湖邊響起。一曲吹完，他停下摁鍵的手，眼睛迷蒙地望著被夕陽染成緋色的湖面，略有所思，仿佛是對美好往事的回憶，抑或是前世今生如夢般的囈語。我靜靜地站著，披散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舞動，宛如無聲的召喚。

他終于注意到了我，忽然對我微笑著用中文說：“你好！我叫強巴?！蔽矣行┬老?，回他一句：“你吹得真好！”他說：“謝謝！我從小喜歡音樂。如果沒有音樂的日子，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蔽也恢涝撛趺椿卮鹚?，就在我挖空心思想詞語時，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用英語說他喜歡吹薩克斯管，從前在軍校的樂隊里是薩克斯管手。他說著從強巴手里接過薩克斯管，試試音，“嗚嗚”地吹了幾下，找到感覺后，吹了一曲《Going Home》。

這首《回家》的樂曲，有一種真實的東西直沖而來。它美麗、清秀，有著無雜的超空間立體感。尤其里面的莎鼓和金錘等重金屬的敲擊聲，細膩剛硬，悠揚延伸，一種無限美好的遐想與向往，讓我仿佛回到了遙遠的故鄉(xiāng)。我沉浸在音樂中還沒有緩過神來，絡(luò)腮胡子向強巴道謝之后，匆匆離去了。

“你也喜歡音樂？”強巴問我。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手一指說：“我是那所大學(xué)的中文教師?！睆姲汀班蕖绷艘宦暎骸拔揖妥≡谶@附近，每天到這里來練習(xí)總會遇上各種各樣的人。有一次我正在吹薩克斯管，忽然從湖那邊傳來一陣怒吼聲：‘你每天在這里嘰里咕嚕，干擾別人休息。一個破衣爛衫的流浪漢，右手拿著老酒瓶，醉醺醺地朝我沖過來，一副要砸人的架勢。我一看不妙，趕緊拿著薩克斯管跑，氣喘吁吁地跑到家里，發(fā)現(xiàn)匆忙中我將琴盒遺留在公園長椅上了。于是，我回轉(zhuǎn)身來，這時流浪漢不在了，琴盒也不在了。然而，一年后，琴盒奇跡般的出現(xiàn)在原來的地方，還附著一張字條：‘如果你一意孤行，你將兇多吉少?！睆姲驼f完，哈哈笑起來：“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嘛！”

我很快與強巴成了朋友，把多年沒拉的小提琴重新拿出來操練。宛若找到了音樂的伙伴，有那么一陣子，我?guī)缀趺刻旌退谝黄?，除了練琴，還跟著他結(jié)交了一些音樂界的“狐朋狗友”。那個黑人山姆大叔特別喜歡爵士樂，自己的薩克斯管也吹得不錯，每到周末，他就邀請爵士樂迷來他家里切磋技藝。我本不想?yún)⒓?，在強巴的盛情邀請下，我就把山姆大叔家的地址記了下來?/p>

那時候，我還沒有買汽車，出門一趟，除了坐公交車就是打Uber。作為一個女人，以免遇到不測，我盡量避免晚上出門。周五那天中午，我正在辦公室里給學(xué)生批作業(yè)，強巴打來電話讓我下班后去他家里，并告訴了我他家的具體地址。我查了地圖，原來強巴就住在我學(xué)校附近的那一帶聯(lián)排別墅里，離我辦公室步行才十多分鐘。

其實，每周五下午我都沒有課，通常批完學(xué)生的作業(yè)，我就可以坐公交車回家了。我的家離學(xué)校不遠，坐公交車只兩站路。接到強巴的邀請，我忽然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于是，我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從抽屜里拿出來眉筆、潤膚油、粉底霜、粉餅和口紅，對著一面小圓鏡子給自己化了一個淡妝。

幾分鐘后，我摁響了強巴家的門鈴，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等待著他的開門。他趿著一雙藍面金絲絨拖鞋，穿著套頭黑色衛(wèi)生衫和牛仔褲，豎起來的頭發(fā)染成了棕黃色，看上去時尚前衛(wèi)。我心里想，在舊金山灣區(qū)能住聯(lián)排別墅的，經(jīng)濟條件一定不錯。那么他除了吹薩克斯管，還干些什么工作呢？我對別人的底細特別感興趣，總想對認識的朋友了如指掌。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養(yǎng)母愛麗絲?！睆姲驼f。

我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的角落里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美國老太太。準確地說，她坐在殘疾人的輪椅里。她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香氣，而她慵懶的神態(tài)仿佛剛剛從夢中醒來。她對我用英文說：“你是老師？”我點點頭，她說：“老師好啊，我小時候就夢想當(dāng)老師，可是命運和我開了個大玩笑，只能一輩子坐在輪椅里?！别B(yǎng)母愛麗絲說完，滾動著她的輪椅去了書房。

我不知道強巴把我叫來見他養(yǎng)母的用意，莫非他把我當(dāng)成女朋友了？我忽然有些臉紅耳熱，這倒不是我沒有談過男朋友，而是這么一來明擺著我們就是一對戀人了，起碼在我眼里，養(yǎng)母愛麗絲就是這么認為的。不過，對我來說多一個男朋友，就是多一個數(shù)字而已，不會傷筋動骨，更不會嫁給他。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仿佛生米煮成熟飯，養(yǎng)母愛麗絲就是我們的見證人。

二

作為女朋友，我確實想為強巴做些什么。我建議成立一個管弦樂隊，名稱就叫虎牛樂隊，因為我屬虎，他屬牛，合起來就是虎牛，一個不錯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他表示贊成，我們就這樣一拍即合，還做了宣傳廣告。結(jié)果來報名的愛樂者不少，薩克斯管、爵士鼓、小號、長笛、豎笛、雙簧管，還有鋼琴、小提琴等，連黑人山姆大叔和吹《Going Home》的絡(luò)腮胡子也都來報名參加了，這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

后來，我們的虎牛樂隊經(jīng)常在舊金山灣區(qū)的酒吧里表演，遇到重要節(jié)日還去舊金山、紐約、華盛頓等地演出。虎牛樂隊一時小有名氣，這讓我頗為得意。由此，我認識了不少愛樂人，不過，樂隊的故事以后再說，此刻我很想告訴大家強巴的生平底細。他出生在西藏拉薩，十三歲時被他的遠房親戚帶到美國，進了愛麗絲父親的服裝廠。

兩年后的某天，愛麗絲隨父親來到制衣車間，一眼望見那個叫安多強巴的男孩，她一拐一拐地邁著丑陋的步子走過去，看他右手拿著眉毛鉗，左手拉直衣服領(lǐng)子壓到縫紉針下，“隆隆”踩幾下縫紉機踏板，就把領(lǐng)子縫紉到了衣服上。愛麗絲驚訝他的小手是那么靈動，連帶污垢的指甲都仿佛有一種節(jié)奏和韻味。

那時愛麗絲四十三歲。四十三歲的愛麗絲無婚無育，與父親一商量就把強巴領(lǐng)為養(yǎng)子。

強巴從一個黑工，一躍成為美國公民，且不用再到服裝廠去縫紉衣領(lǐng)了。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強巴都在愛麗絲的書房里聽她講課。從歷史到地理，從文學(xué)到音樂。十六歲那個夏天，愛麗絲買回來一把薩克斯管問他：“喜歡嗎？”強巴搖搖頭說：“不知道?！?/p>

“我親愛的寶貝，你一定會喜歡上它的?！边@是愛麗絲第一次對強巴脫口而出，讓強巴感動得淚光閃爍。這之后“我親愛的寶貝”就成了愛麗絲對他的口頭禪，即使時間過去了二十年，愛麗絲依然會對他這樣說，尤其在他們有分歧時，也從不忘這句話。每次強巴只要聽到“我親愛的寶貝”，就會滋生出感恩和順從的心。畢竟，他的一切都是她給的。在她父親去世后，她曾對他說：“我父親給我留下的遺產(chǎn)，以后都是你的。”愛麗絲這么說，就是要把強巴牢牢地捏在手里，陪伴她到地老天荒;而我后來知道，強巴并不喜歡過這樣的生活，也不稀罕她的遺產(chǎn)，只是中國人的良心和孝心，讓他盡著養(yǎng)子的責(zé)任，這也是養(yǎng)母愛麗絲頗為看重他的地方。

我一直沒敢問強巴他養(yǎng)母的腿是怎么出了毛病的，我猜想是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或者就是車禍。但讓一個年輕人，天長日久地露出笑容陪伴她，即使給我金山銀山也做不到。

人最寶貴的是自由，看來強巴有諸多的不自由。我忽然就對他養(yǎng)母有些反感，這反感來自我親眼目睹的一幕：愛麗絲在書房用一只兒童玩具搖鈴，“當(dāng)當(dāng)”地搖了幾下，強巴就離我而去，進入廚房，在一只托盤里放上一把小茶壺，兩只茶杯，還有幾片削好的蘋果、一些干果，然后笑瞇瞇地送到愛麗絲面前的茶幾上。這還不能走，他必須滿面笑容地看著她一聲不吭地吞噬食物;而她望著他小眼睛瞇成細縫的形象，感到極大的滿足。

不知為什么，我都覺得強巴被他養(yǎng)母愛麗絲污辱著，但我還是不露聲色，不讓強巴難堪。我后來再沒有去過強巴家里，但我經(jīng)常把他叫出來和樂友們一起玩。

那天黃昏，我照舊去校門口的公園里會強巴，但奇怪的是他沒來。我心里想，也許被他養(yǎng)母愛麗絲叫住了走不開。一想到他被這老女人纏著，我就不是個滋味。正懊惱時，一個素昧平生的年輕男子提著琴盒走了過來。他中等身材，看上去三十多歲，從琴盒中取出一把薩克斯管吹了一曲，然后對我說：“你是凱麗？我想?yún)⒓幽銈兊臉逢?。?/p>

他說話時，右嘴角露出一顆發(fā)黃的虎牙，厚厚的嘴唇給我的感覺樸實憨厚。他說他一直關(guān)注我們的虎牛樂隊，好不容易打聽到我和強巴每天黃昏會來這地方練琴，就專程趕過來了。我念他這份心意，不經(jīng)強巴同意就答應(yīng)他入隊了。他接著說他叫許冬子，是廣東茂名人，來美國十多年了，因為一直在舊金山唐人街餐館打工，平時都說廣東話，偶爾說普通話，有點擔(dān)心自己英語不好，沒法與隊友們交流溝通。

“你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音樂本身就是語言?！蔽艺f。

許冬子聽我這么說，心里踏實不少，開心地又吹了幾首曲子。他的水平顯然沒有強巴好，但他一直吹到太陽落山，一抹彩虹席地而來。告別時，我對他說：“這周六，晚上七點，我們樂隊的活動在山姆大叔家，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參加?！?/p>

“真的？”他有些激動。

“當(dāng)然是真的。我把山姆大叔家的地址寫給你吧！”我說著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以短信的方式把山姆大叔家的地址連同手機號，一起發(fā)給了他。然而他說：“我英語不好，你能帶我一起去嗎？”

“好吧！”我答應(yīng)了他，一時把強巴忘到九霄云外了。我說：“我們周六下午六點在這里碰頭，然后坐公交去山姆大叔家。”他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謝謝，還說樂隊可以拉到舊金山唐人街去演出。

這天我回家時給強巴發(fā)了短信，匯報了許冬子入隊的事。強巴給我回信說：“許冬子入隊的事沒問題。親愛的，我感冒發(fā)燒了，周六不能去山姆大叔家?！?/p>

我本想撥過電話去聽聽強巴的聲音，但一想到我們之間隔著他的養(yǎng)母愛麗絲，我就不高興了。我記得強巴和我說過，在他眼里如今六十多歲的愛麗絲，依然美麗如花，與她二十年前的容貌沒啥變化，只不過手背上多了幾塊老年斑。強巴這么說，是否對他養(yǎng)母別有一番情意呢？

三

這幾天黃昏，強巴沒來公園練習(xí)薩克斯管，讓我覺得整個公園都冷冷清清的。好在我最近比較忙，趁他不來公園的日子，抓緊備課。去年開始，我多開了一門中國文化課。教那些洋學(xué)生中國文化并不容易，需要點點滴滴從實做起。譬如中秋節(jié)，我就要給他們講自己小時候是如何過中秋節(jié)吃月餅的，然后分給他們一人一塊月餅，告訴他們月亮里有嫦娥私奔、玉兔搗藥、吳剛伐桂的故事;還告訴他們中國古代詩人李白，有首膾炙人口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如果到了端午節(jié)，我還會去中國超市買來粽葉、糯米和紅豆，教他們?nèi)绾伟兆?。在包粽子的?dāng)兒，給他們講屈原的故事。如果到了春節(jié)，那我就要買上水餃皮、豬肉末和青菜、雞蛋，教他們?nèi)绾伟溩樱箫溩?。大家在一起吃餃子時，我還在桌上擺了毛筆、墨和宣紙，讓他們學(xué)寫毛筆字。我的中國文化課就是這樣從實做起，讓洋學(xué)生們記憶深刻。

一轉(zhuǎn)眼，周六就到了。上午還是晴空萬里，下午忽然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了。到了黃昏天色越來越陰暗，雨越下越大，想起與許冬子的相約近在眼前，我不免有些打退堂鼓。正想找個理由取消去山姆大叔家的活動時，許冬子卻來電話：“我已經(jīng)到公園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才下午五點十分。我說：“這么大的雨，你還去？”

“當(dāng)然，一定去。”許冬子肯定地回答。

“好吧！”我馬上過來。

我換上雨靴，選了一把大號花雨傘，坐了兩站公交車，來到公園相約的地方，看見許冬子穿著一件破雨衣，半個身子都被淋濕了。我對他說：“嗨，你好！

雨太大了，時間還早，我們?nèi)γ嫘前涂撕缺Х劝桑　痹S冬子感覺自己淋得像個落湯雞，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們就這樣來到了星巴克，但令我意外和驚訝的是強巴和他養(yǎng)母愛麗絲也在星巴克。

我首先看到養(yǎng)母的輪椅車，然后看到強巴的背影。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和尷尬，趁他們沒發(fā)現(xiàn)，我就招呼許冬子換到了星巴克隔壁的墨西哥快餐店。我對許冬子說：“你一定沒吃晚飯吧？咱們一人來一份牛肉快餐，充充饑怎么樣？”

“您太客氣了?！痹S冬子說。

許冬子自然是沒見過強巴，更不知道他的養(yǎng)母。

因此我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微妙變化。墨西哥快餐店暖氣開得很足，一頓飯工夫許冬子身上被大雨淋濕的衣服全干了。我們出發(fā)時，雨小了，但風(fēng)很大。搭上公園門口的公交車后，換了一趟小火車，我們就到黑人山姆大叔居住的那個小區(qū)了。但從火車站走出來，狂風(fēng)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人也快被風(fēng)吹跑了，幸好轉(zhuǎn)個彎，我們就進了公寓大門。

這是棟十四層高的公寓大樓，山姆大叔居住在頂層。一樓大廳里，有幾張沙發(fā)，還有君子蘭，那個管門的管理員給我們打開大門后，就在登記各家各戶的快遞，并在快遞包上寫門戶號，以便業(yè)主或租客取件時方便認領(lǐng)。

我們出了電梯，長長的樓道上，一扇扇門全部緊閉著。1420 在樓道的底部，它的旁邊有扇門通向露臺。我摁下了門鈴，來開門的山姆大叔說：“請進！請進！”然后領(lǐng)著我們進入客廳，向坐在沙發(fā)上的幾位男女嚷道：“凱麗來啦！”大家站起來向我問好，我隨即向他們介紹了許冬子。許冬子一緊張，隨口用中文說：“幸會！幸會！認識你們真高興?！蔽野阉脑挿g成英語，在座的每一位都表示歡迎。

屋子里暖暖地流淌著音樂，山姆大叔的妻子，一個四十多歲的卷頭發(fā)、黑皮膚女人，從烤箱里拿出來熱烘烘的蛋糕，招呼大家一起吃。我和許冬子就坐在堆放的薩克斯管、小提琴、小號、吉他、爵士鼓、鋼琴的樂器旁邊，山姆大叔給大家介紹說：“這是彼得先生，他是愛好薩克斯管的作家，今天也是第一次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北说孟壬瓷先ズ苣贻p，白皮膚，藍眼睛，是標(biāo)準的美男子，他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向大家點頭打招呼。坐在他旁邊的是音樂評論家托尼先生，他是山姆大叔的好朋友，雖然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但他穿著考究，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坐在托尼旁邊的是李莉，她是小提琴手，從北京來美國的。我正想和李莉聊天，忽然有人摁響了門鈴，我三腳兩步地跑去開門。打開門的一剎那，我驚呆了，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為什么不能是我？”強巴微笑地說。

“你，你……”

為了顧全大局，我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然后轉(zhuǎn)過身對大家說：“強巴來了?！标爢T們七嘴八舌地說：“今天隊長來遲了，該說個段子給大家聽聽?！睆姲驼f：“段子免了，我還是吹一曲《Going Home》吧！”說著，他就拿起薩克斯管吹起來了。

我第一次聽這首曲子，是在公園里那個絡(luò)腮胡子吹的。絡(luò)腮胡子叫杰夫，今天沒有來。此時強巴吹得如泣如訴，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了遙遠的故鄉(xiāng)上海。我仿佛看見了外灘，看見了黃埔江水，還看見了我小時候?qū)W琴經(jīng)常走的汾陽路。是啊，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去了，我想回家的愿望，越來越迫切。

強巴吹完這首曲子，竟然淚流滿面。他的情緒一下影響著在座的每一位，說起來聚在這里的人都是移民，他們都有自己的祖國和故鄉(xiāng)。山姆大叔說：“我的故鄉(xiāng)在南非，那里有我年邁的父母，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彼@么一說，大家都各自說出了自己的祖國和故鄉(xiāng)。許冬子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講了他如何從廣東來到美國打黑工的心酸史。這次聚會的主題就變成了“思鄉(xiāng)”，每個人都演奏了一首“思鄉(xiāng)曲”。唉，強巴就是有這樣的領(lǐng)導(dǎo)能力，做隊長確實是合適的人選。

四

那天晚上散會時，強巴說他送我回去，但我沒理他，自己先走了。我正生他的氣呢！他有許多謎團讓我不得其解，心生懷疑。他說他感冒了，可他怎么陪養(yǎng)母愛麗絲去星巴克了呢？他說他不來參加活動了，怎么又突然來了呢？誰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記得剛開始與強巴交朋友時，我說過我不會傷筋動骨的。只是人非草木，在我和他之間橫亙著他的養(yǎng)母愛麗絲，換誰都會不舒服吧！如果我繼續(xù)和他交往下去，那么不高興的肯定是我。漸漸地，我就會墮落成一個被情感糾纏的小女人，然而，我不喜歡做小女人，我該怎么辦？

轉(zhuǎn)眼就到了圣誕節(jié)，我趁著圣誕和寒假的日子，在網(wǎng)上買了一張機票，飛往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上海。登機后，我在飛機餐桌的小擱板上，給強巴寫了一封提出分手和辭去樂隊副隊長職務(wù)的長信。飛機上，我買了網(wǎng)，將信從頭到尾讀兩遍后，果斷地發(fā)給了他的Email 郵箱。仿佛快刀斬亂麻，我要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的世界，不想被別人侵害。

那年我28 歲了，父母為我的終身大事操碎了心。

他們瞞著我，每周六拿著我的照片去杭州萬松嶺相親。我一回到家，母親就拿出一疊男性照片，給我一個個介紹說：“這個今年35 歲，現(xiàn)在紐約，工程師。他父母是我們上海人。你看看，形象和條件都還不錯吧！”我沒有吭聲，母親繼續(xù)介紹道：“這個呢，就在舊金山，離你不遠，是個牙醫(yī)，應(yīng)該很有錢，但他是離婚的，還拖著兩個孩子?！蔽倚睦镆呀?jīng)很惱火了?！斑€有這個是清華大學(xué)副教授，曾經(jīng)是耶魯大學(xué)博士后，38 歲，比你大十歲，看上去蠻厚道的。我覺得這個不錯，對方對你也有意思，就等你回來見面了?！蹦赣H說。

我終于忍不住對母親說：“你喜歡你去吧！”說著，我沖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蒙上被子，我的眼淚就“嘩嘩”地流淌下來了。當(dāng)然，我的眼淚并非因為母親給我相親，而是強巴接到我的郵件居然回信說：“好吧！分手就分手?！彼趺催@樣冷血呢？母親自然是不知道我的煩惱，雖然“可憐天下父母心”，但長久不在一起生活，又在兩個國度里，代溝的確越來越大。

雖然我在上海盡量多陪陪他們，還買好機票陪他們?nèi)ケ本⒐枮I旅游，但我人在，心不在。本來千思萬想的故鄉(xiāng)，沒想到回來卻有那么多的煩惱。

除了相親這樁事，每天父母總是把我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家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讓我必須一一拜訪，除了活人，還有死者。他們說：“爺爺奶奶的墓地，外公外婆的墓地，再加上意外病死的你表姐的墓地，都應(yīng)該去祭奠?！蔽业奶?，仿佛我是家族里的重要人物，我若不去，他們就說我不孝，沒良心。我就這樣忙忙碌碌地花完了圣誕節(jié)和寒假的日子，最后，很想去汾陽路看看童年的老屋都沒時間了。

在新學(xué)期開學(xué)前，我回到了舊金山灣區(qū)。

回來的第一件事，找房子搬家。我搬家的目的，就是要讓強巴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不想再見到他，更不想見到他那個妖精養(yǎng)母愛麗絲。我一氣之下，就搬到斯坦福大學(xué)附近來了。雖然這里屬于硅谷，房價貴，但環(huán)境好，也比較安全。我租住的新公寓叫斯坦福公寓，一部分住著硅谷工程師，另一部分住著斯坦福大學(xué)的老師或博士生。當(dāng)然也有其他職業(yè)的，我的隔壁鄰居就是個財務(wù)會計。

那天我一個人出門到附近去逛逛，離我們公寓不遠處竟然有一條河，這讓我十分欣喜。因為我從小生長在上海，喜歡生活在有水的地方。水，能給人以滋養(yǎng)，給人以靈秀。我正沿著河邊胡思亂想時，有人喊我：“凱麗，凱麗……”我回過頭去，竟然是愛好薩克斯管的作家彼得先生。

“你怎么在這里？”我脫口而出。

“我就住在斯坦福公寓。”作家彼得說。

“這么巧，我才搬來斯坦福公寓的?！?/p>

“無巧不成書嘛！”

我只和作家彼得見過一面，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有些拘謹，倒是他比較健談，也許是作家的緣故吧！他東拉西扯，就談到上次在山姆大叔家見面的場景了。他說我的小提琴拉得真好，我也不謙虛地回答他：“那當(dāng)然，我小時候跟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老師學(xué)的?！?/p>

他豎起大拇指，然后說：“我只是個薩克斯管的愛好者，我吹得很差。在寫作累了的時候，玩幾下的，強巴才吹得好呢！”他一談起強巴，我就不作聲了。停頓了一會兒，他問我住在幾零幾？

“斯坦福公寓的后樓104。”我說。

“我在前樓游泳池旁的樓上206?！?/p>

“噢，我知道那地方。這么冷的天，還經(jīng)常有人游泳?！?/p>

我們就這樣一問一答地聊著天，不知不覺我們已回到了斯坦福公寓的大門口。告別時，他忽然說能不能留個手機號給他，這樣方便聯(lián)系。我心里想，在一個陌生的住處，遇上他這不是緣分是什么呢？

我告訴他我的手機號碼，他和我的聯(lián)系就多了起來。我這才知道他是斯坦福大學(xué)的文科博士生，平時喜歡寫小說，也喜歡吹薩克斯管，還喜歡游泳和打橄欖球。他比我小兩歲，我想我們不可能成為戀愛中的朋友，但離開一段感情并不那么容易，有時候的確需要有替代的感情，才能徹底走出從前的陰影。我后來那么快從強巴的感情里走出來，完全因為有了鄰居作家彼得這樣一位不同尋常的朋友。

五

我離開強巴后，樂隊就散伙了，但我有時會接到山姆大叔的邀請，去他家里與樂迷們團聚。在那里我總會見到許冬子、托尼先生、李莉，還有作家彼得等，唯獨沒有見到過強巴。聽他們說強巴有了新的女朋友，又聽他們說強巴帶著他的新任女朋友離家出走了。然而山姆大叔卻說強巴還是原來的樣子，根本不可能離開他的養(yǎng)母愛麗絲，他還等著她的遺產(chǎn)呢！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我什么也沒說，他們見我不吭聲，大家就換了話題。

后來因為我的助教年份到了，可以申請副教授職位，每天忙著填寫各種表格與寫升職報告，再加上修改論文，我就沒時間參加山姆大叔那里的活動了。久而久之，我那把小提琴，在貯藏室里歇業(yè)已久。某天，我因修改論文弄得頭昏腦漲，去河邊散步時遇見了鄰居作家彼得。他正對著河面吹薩克斯管，那悠揚的樂聲如泣如訴，一下抓住了我的心。我停下來仔細傾聽，那是一首《愛上你等于愛上寂寞》的曲子。我聽著聽著，仿佛置身在情景中，那情、那愛和那寂寞，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

作家彼得一曲末了，轉(zhuǎn)過頭看見了我。他笑著說：“我只是玩玩的，不能和強巴比，他吹得才好呢！”

我沒接他的話題，看見他的藍眼睛，忽然像老友重逢那樣，有種特別的親切感。說真的，雖然是鄰居，但平時各忙各的，根本碰不到面。然而這次碰面，他忽然邀請我一起吃晚餐，我點點頭。他說他半小時后，在車庫162 號這里等我。

我回家換了一身黑裙，化了淡妝，耳后根抹了香水，戴著一串珍珠項鏈，肩上挎著一只香奈兒包包，心情愉快地來到車庫赴約了。我還沒有走到162 號，作家彼得就從車窗里伸出手來朝我揮手，我也朝他揮揮手。

上了車，作家彼得說：“我們?nèi)ド骄俺前?！那里有家西班牙人開的餐館，據(jù)說海鮮飯好吃極了，咱們今天就去嘗嘗?！蔽艺f：“好吧！你請客，還是AA 制？”他說：“我請客，你付錢。因為我是窮學(xué)生嘛！”我說：“好吧！好吧！我付錢，你請客，這主意不錯。以后我也來寫篇小說，你幫我推薦到《紐約客》怎么樣？”

“哈哈哈，這是什么交易？”作家彼得說：“你也喜歡文學(xué)？”我說：“我和你一樣，讀的也是文科，只不過沒有你的創(chuàng)作天分。不過，我喜歡閱讀，特別喜歡讀小說，也希望能夠讀到你的小說?！?/p>

“ 沒問題，回去我給你一本我的長篇小說《迷宮》?！弊骷冶说谜f。

“哇，都出版長篇小說了，不簡單哪！”

我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對著話，彼此都感到很輕松。想想也是的，因為不是戀人，就沒有太多的講究和計較。到了山景城，作家彼得想去的那家西班牙餐館因為裝修停業(yè)，我就選了西班牙餐館旁邊的那家法國人開的餐館。法國餐館精致的裝修，看上去優(yōu)雅又有品位。我們在里面到底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昏黃的燈光中飄蕩著酒香和玫瑰香味。服務(wù)員遞上來菜單，作家彼得點了兩塊雞脯，加上牡蠣濃湯，再來一瓶百威啤酒，我點的是水煮龍蝦和一瓶可樂。點完菜，我們又海闊天空地聊著。菜上來了，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龍蝦，用鉗子壓碎了蝦殼，抹著醋吃，作家彼得呼嚕嚕地喝著牡蠣濃湯。吃飽喝足，待付款時，作家彼得搶著結(jié)了賬。

自這一次后，我們就經(jīng)常相約出來吃飯，有時候還一起逛書店，到了圣誕節(jié)就一起過節(jié)日，后來還一起出去旅游。不知不覺，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兩年時光。忽然有一天，他說：“你很適合《愛上你等于愛上寂寞》那首曲子，我愛你，我們結(jié)婚吧！”

作家彼得的求婚，讓我深感意外，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他，他高興得把我高高地舉起來蕩圈，到底是打橄欖球的，力大無比。我們就這樣選擇了結(jié)婚日期，預(yù)訂了斯坦福大學(xué)的教堂，邀了親朋好友，還有樂迷朋友們。然而，我沒告訴遠在上海的父母，以及家族里的親戚。如果被我父母知道我找了個洋人，他們肯定會堅決反對。與其大家不開心，又何必與他們說呢？

我沒想到我們在教堂舉辦婚禮的那天，強巴來了。我和他四目相對不知說什么好，最后他似笑非笑地對我說：“祝福你！”我說：“謝謝！”然后他一溜煙地擠入人群，我的視線在人群中搜索，可是再沒有搜索到他。這時候，作家彼得對我說：“你在找誰？我們馬上開始了，你快去換禮服吧！”我說：“好吧！好吧！”后來，我沉浸在婚禮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就把遇到強巴的事兒忘記了。

婚禮結(jié)束后，我仿佛全身每個細胞都蕩漾著幸福。我們的新家就在斯坦福公寓里，只不過我們把原來的單身公寓換成了兩室一廳。室內(nèi)是整套的組合家具，四只白色頂天立地的大書櫥在客廳里特別顯眼。我把新婚之家的圖片，發(fā)給了遠在上海的父母。

雖然他們表示反對，但也無奈，畢竟路遠迢迢管不著。母親最后甩出來一句話：“我們不想見到他。”

很長時間我都不敢打電話回去，生怕被我父母罵，然而我母親來信說：“你嫁了老公忘了娘，算我白生白養(yǎng)了你?！泵鎸δ赣H的信，我真的很無語，但無論怎樣，母親就是母親。

婚后一周，我們恢復(fù)了正常生活。這時候我有了自己的豐田車，兩個人一大早各去各的學(xué)校。那天黃昏我下班回來，河邊聚滿了人，出于好奇，我就將車停在路邊，下車看熱鬧去了。原來大家都在看河中間的漂浮物，有人說是棉絮，有人說是尸體，很快有人報了警，但我沒等警察來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在某某河的河面浮起了一具男尸，并附有尸體蒙著白布的圖片。果真是一具尸體，且就在我家附近的那條河面，這讓我有些恐懼。我把這消息告訴了我丈夫作家彼得，他說：“也許是自殺吧！”黃昏時分，我們一起和往常一樣去河邊散步時，尸體老早被運走了，一切如常，但在我心里卻留下了一道陰影。

一周后，我忽然接到山姆大叔的電話：“報上刊登的那具男尸你知道吧？是強巴。這周六，我們將為他舉辦追悼會。”山姆大叔說著就把追悼會的地址告訴了我。我十分驚訝，簡直不敢相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謀殺還是自殺？沒人能回答我的問題。

后來，我和丈夫作家彼得都沒有去參加追悼會。

那個吹薩克斯管的男人，他的所有幸與不幸，在我看來也許都與他的養(yǎng)母愛麗絲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