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馬度
1
一輪吳月照射過來,清河和淮河交合,然后有了運(yùn)河,三河交纏,才是花好月圓。
而黃河奪取清河,來到這里,一切都變了。它帶來所需的、沉浮萬物的大水,也帶來黃土泥沙,一半水一半沙,奪了淮河。五水交匯的口,就在土山下。黃河好像比誰都哀傷,它側(cè)起了身子,而不是平臥,那水頭就像一面面銅墻鐵壁翻滾到岸上,碾壓著一切。黃土又給土山增厚了一層,河流在淤積,淤了再重挖,那沙土堆在土山上。清河縣城,也從北岸臨時搬來了河下。所謂河下,就是指黃河(今天的廢黃河)南岸以下之地。河下有22 條街,91 條巷,13 坊,西邊是板閘鈔關(guān),南面是運(yùn)河,北倚河淮,還有一條鹽河。
河下喧囂。
連夜色都是涌動的、湍急的,像裹成一團(tuán)地翻滾。紅燈綠女,夜晚才是人間的高潮。對著小樓,潘金瓶每夜都聽到對面勾欄里傳來琵琶聲,聲音特別俗,俗到極致便是雅,讓她暗暗吃驚。
琵琶聲激蕩起馬頭鎮(zhèn)的嘈雜,躁動,急切,似銅錢、銀兩般“嘩嘩、嘩嘩”地匯成流水,一浪一浪地聳著浪尖向她卷來。土工,木工,河工,印刷工,船工,瓦匠,占卜,銀匠,皮匠,尼姑,妓女,巫師,弓兵,門子,隱士,形形色色的人魚貫而出。書鋪,書肆,鼓鋪,棺材鋪,脂粉鋪,油坊,酒坊,磨坊,染坊,磨鏡,裁縫鋪,茶鋪,修腳鋪,鋪坊相連,此起彼伏。柴炭行,牛馬行,灰土行,漁行,雞鴨行,糧行,屠戶,馬戶,獵戶,甸戶,戶行不斷。推車的,挑擔(dān)的,趕腳的,劃船的,開賭的,收荒的,忙忙碌碌。
她一連聽了半個月,耳朵塞滿市井之音。她早就聽出彈撥的都是下邳陳鐸譜寫市井百態(tài)的曲子。陳鐸辭世也有十二載。身為世襲的睢寧伯,他是天子呼來不上船,懷揣牙板在民間,混跡在運(yùn)河兩岸的青樓瓦舍,被紅粉們奉為“樂王”。妓女們彈他的曲子,不奇怪。而琵琶聲正是從梅春院的三層樓閣里傳出,正對著自己的兩層紫燕樓。但她聽出來,這聲音不是一般煙花女子所能彈出來的,彈琵琶的當(dāng)是一位秀士,非一般濁男子可比。
當(dāng)一輪滿月升上來時,她足足聽了十五天的琵琶聲了。手法酷似陳鐸的,難道死去的陳鐸又能回到人間了嗎?她每天都在等到夜幕降臨,去聽琵琶。隱約覺得,這聲音好像是專門彈給自己聽的。那么那個人是誰呢?
這世上該沒有人知道她潘金瓶是誰了。她渴望著自己的暮年早點到來,那樣再也用不著像一個戲子將自己化裝成一個老太婆,像穿著夜叉皮的鐘無鹽。
2
潘金瓶本來有可能去大明王朝的皇宮里,做一回娘娘,但她沒有。北邊劉樂妓已經(jīng)讓皇上遭遇愛情,并用情話讓他聽話了,耳鬢廝磨。她是南方之花,風(fēng)姿才情自不與北方劉娘娘同日花語。金口玉言已說她的喉嚨是用一百種百靈那樣的鳥做成的,她的十指如玉,是用一萬種風(fēng)流彈撥的。但她不去北方不赴宮殿,她只在淮揚(yáng)的民間。她的裙裾好像鐵做的,被故鄉(xiāng)的磁石牢牢地吸在這里。她不愛椒墻,只愿做一只鳥自由地棲在一棵奇香撲鼻的花椒樹上。
一夜春宵,龍像一條春蠶躺在她的懷里,像一個嬰兒吮吸她的乳房進(jìn)入夢鄉(xiāng)。一條龍根攪得她波浪滔天,起伏不定。
她突然愛上這個像黃河沖來的人。本是仇家,父親潘大史寒窗苦讀二十年,蟾宮折桂,授了御史,只因見罪太監(jiān)劉瑾,被拷打得只剩下一具爬滿蛆蟲的骷髏。她自幼便淪入樂籍,當(dāng)揚(yáng)州瘦馬培養(yǎng)著,接的第一位客人,便是揚(yáng)州趕考的舉子,她覺得最初的貞潔獻(xiàn)給誰,她就該愛上誰,誰就與她有緣,兩廂私訂終身,待書生曲江宴飲之后將她迎娶接出。
書生金榜高中,剛授了官,卻因為皇上要南巡,百官諫阻,皇上震怒暴打百官。情人微寒,在廷杖時沒有向太監(jiān)賄賂被著實重打,不治身亡。
朝廷,顯貴,對她就是一條條絕路。弒帝刺駕的心頓起,卻又頓消立散。真的是龍種,何其與眾不同,她望著這條赤裸的蟠龍,云雨更香中,一種天然的貴氣、分明來自星天的質(zhì)感向她撲來,她瞬間瓦解冰雪消融了,不由自主地愛上冤家,愛恨交加之中她的內(nèi)心卻出奇地達(dá)到平和。
一切都如夢,小詞兒如夢令真好。人世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她彈撥了多少回夢斷高唐、宮闕如土的曲子。
皇上和她都是一樣的,都在突圍,人都在被圍困之中。百官和太監(jiān)都想束縛他,就像將黃河束水于一線。而作為人君的當(dāng)然要掙脫,甚至像黃河那樣暴怒。他和黃河不知在何時都要沖向民間,要走走自己的道路。
他從云間的宮殿走向田野,順著大運(yùn)河走向兩岸,走向民間,甚至突入一所民居小店,尋找愛情。一路,他帶著大軍、浩蕩的百官,假借平叛藩王的名義,來到漕都淮安,路過揚(yáng)州。
在盡興的狩獵之后,他射中揚(yáng)州最后一頭麋鹿之后,進(jìn)入揚(yáng)州怡紅院。這里正舉行盛大的花魁競選。
朝廷高懸金榜,娛樂界方興青榜。能夠“青榜”題名,爭奪到花魁比中了狀元還要刺激,發(fā)榜地更是萬人空巷。
而這一屆南直隸爭奇斗艷的花魁榜就選在揚(yáng)州鳴鑼。陪王伴駕的陳鐸,他一心只在民間,特別用心在青樓上,江河上下都拜他為樂王,唱他的小曲、小戲。他既是金帶指揮,又充當(dāng)樂工,給清吟小班、鶯花校書現(xiàn)場伴奏。像陳鐸這樣的風(fēng)流名士、大賈官紳濟(jì)濟(jì)一堂,而明武宗自封為公,名朱壽,也著了便衣,隱身其中,親自來觀看花魁爭奪。
潘金瓶一騎絕塵,眼看就要成為這一屆花魁。但必須要進(jìn)行最后一項,就是得花魁者要當(dāng)眾拋彩球,被彩球打中者和準(zhǔn)花魁合歡,再給出最后的評分。
而潘金瓶,她彩球打中的就是那條龍。
她成了欽點的花魁。這比馬頭河下的沈某中了狀元還要熱鬧,轟動揚(yáng)州、淮安、南京?;噬弦膊槐苤M,第二天又親自來到妓館,逢人打賞,親切地撩妹。
第三天,他騎著高頭大馬,載著潘金瓶,奔向郊外狩獵。
她本是御史的女兒,父親早已平反了,但家中已無兄弟,母親也死了,她只身一人寄身在勾欄,沒想到等來了皇上。
一條被稱為龍的人,執(zhí)意要來到南方和民間。
為了南方,去南方,他像困在北方棋局里的將帥,不允許南游。南方好像會把北方的天子融化似的,連欽天監(jiān)都恐嚇?biāo)f:“陛下南行,猶如大河南徙,帝星出移,落入河淮之口,再想回來就比登天難了?!彼做鹋瑢J天監(jiān)叉了出去;同樣,他信任的太醫(yī)吳杰也恫嚇?biāo)脖徊媪顺鋈?。沿著大運(yùn)河,龍舟接官船,斗艦連艨艟,一望百里又百里。而那些從南方來的漕船更是一望無際,黑壓壓連成一條線。
皇家在這里興建了巍峨的神殿惠濟(jì)祠,供奉碧霞元君,使祠邊的一座土山像泰山一樣被群樓、橋閘拱衛(wèi)、環(huán)繞。
他在河下馬頭上岸,來的時候到了重陽節(jié)?;窗渤亲兂闪司栈ü?jié),到處都擺滿菊花。但菊花卻暗含一種悲音。他就在河下住下,住在太監(jiān)張陽的府第。河下百姓將他駐地圍個水泄不通,都想一睹天顏。他倒時常出來與民相見,他說:“我要去民間。我愛民間?!?/p>
草民中有膽大如斗的藝人劉二瞎搭了話茬說:“官宦就是想圍住陛下,讓陛下見不了民間,遠(yuǎn)離我等百姓?!?/p>
龍心大悅,大聲說:“朕愛花魁,今夜朕只愛潘金瓶。菊花是隱士之花,為藩金瓶而開,朕的金瓶插此花。”
陳瞎老常來張陽府里說書,這時他正好夾雜在百姓中,見劉二瞎與皇上搭了話也斗膽說了句:“潘金瓶是我們河下的樂妓,陛下與民同樂,更愛我們?!?/p>
他很滿意地笑了,手朝兩位瞎子和百姓們揮了又揮,說:“免稅除役,開倉放糧?!?/p>
他身披虎皮腰挎繡春刀,自駕小舟劃過磨盤口,來找潘金瓶,后面的舟跟成串。他背上了打獵來的獵物,還有豐盈倉的糧食,對潘小姐說:“俺要去捕魚,到晚上給你送來一船的魚,與卿下廚操刀,自食其力,豈不妙哉?”
她說好妙,便和老女仆磨起面,舂起米,宰殺獐狍、麋鹿,又打扮成漁婆,問君在哪里打魚。他說在清江浦的滾龍池。游龍戲鳳,他裝扮成漁翁,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辭別心愛的女人。從土山上下來,來到清江浦,他獨駕小舟,在一處叫滾龍池的積水潭,他劃著小舟,開始捕魚。他看見水清得像一面鏡子,各種魚兒都朝他游來,多少珍奇種類,都?xì)v歷在目,好像來朝圣一般。各種魚,萬般的水族都向這里游來,在唱歌,而且是搖頭擺舞地跳舞,有的還彈奏樂曲。他是一位音樂天才,他能聽懂這些魚兒的樂曲。
他興奮地撒下網(wǎng)去,來到網(wǎng)里的魚太多了,好像五湖四海的魚都奔了過來,要鉆到他的網(wǎng)里,把網(wǎng)拽上舟卻用力過猛拽翻了扁舟。他“撲通”一聲,落了水,待在北方從來不識水,更無水性,生活早已把一條最生龍活虎的龍逼成了旱鴨子。而此時風(fēng)起浪急,底下好像無數(shù)水族涌來,江海撲來一般。他直打寒戰(zhàn),一邊撲騰,一邊呼喊,口張得越大,越驚悸,水就灌得越猛。
這時,一位漁婆飛似的駕著蘭舟沖過來,好像早已伏在蘆葦蕩等候。漁婆就是潘金瓶,從小在水里長大,她正在自己的蘭舟上看他如何捕魚,卻突見池中滔天浪起,他翻了船,落了水,這可是千古第一遭。她奮力向他靠攏,慌亂中,他把她的船也碰翻了,船瞬息就漂走了。她一頭栽入水中,鉆到水底下,而不是和他同在水面上撲騰,她不能讓他的手抓到自己,那樣他會把她抱緊勒死的。她鉆到他的襠下拼命將皇上往水面上托。但她力量太小了,好在是她盡最后的力氣,眼快就要悶死在水底里,岸上的救兵也到了,被稱為龍的那個人被救上了岸。一條真龍竟然不識水,他用自己的溺水,來證明生活在龍宮、生活在北京是多么干旱?;噬想m時常赤身與虎豹搏斗,寵幸的江彬雖猛如豺虎,但奈何是旱鴨子,見到了五水聚攏的龍?zhí)厄匝ㄒ不帕俗?,呆若木雞。他們都在岸上,岸與水里隔著生死兩界,一時是那么咫尺天涯。只有她扮成漁婆與他那么近,頂住他的下沉。
他回到了岸上,龍舟里,腹中灌滿水,夾水面卷起秋風(fēng)寒意嗆到肺部,肺可能嗆破了。他倒下了,雖沒有沉入水中,但水進(jìn)了肺里,進(jìn)了腹腔。一股濁水的寒意,似乎永遠(yuǎn)留了下來,就在腹肺之內(nèi)作亂。
她眼睜睜地看著河池底下翻江倒海一般涌來巨魚大鱷,打到網(wǎng)里的大魚搖頭擺尾猶如龍猙獰,她頭皮發(fā)麻如同水中打個閃電刺中她一般,她看無底深淵涌起萬般龐然怪物。難道是皇上的網(wǎng)里打到自己出竅的真魂,龍離體了?她看見水中好似大地開裂一樣,閃出江海千靈萬精鴉鴉無窮盡??粗艁y麻爪的人群,她被風(fēng)吹動,乘亂漂遠(yuǎn)了。躺在水面,像一條露魚肚白的鮫人,她害怕極了。她難道會被作為災(zāi)星,處以極刑,或是被指為禍水永世不得翻身?唯蒼天可鑒,水中的天在晃動,她是被動的,她在水中是托住龍君沒有沉底的救星。
她從水里逃回家中,驚魂未定。腦子里翻騰著江河湖海的巨浪,她看見那些隱在水底的巨靈蛟鱷龐然鯨蟒們構(gòu)成龍?zhí)兜纳顪Y,就像那權(quán)力一樣給了他父親榮譽(yù)又將其剝奪冤殺,給她情人以榮耀也將他杖斃,現(xiàn)在又如此疼愛自己,為晚上的劊魚而落水不起。
皇上一直倒在龍榻上似醒非醒,喃喃囈語:“大水挽留了朕,朕漂在金瓶上?!?/p>
皇上從此臥榻不起,在庚子年肺部感染,一時無藥可治,回到北京也是滿世界無藥可救。滿朝遍野都是冒充帝國良醫(yī),濟(jì)世救世的八股文爛大街了,卻將皇上溺水的小病治成大病,救成病入膏肓。游戲在看似平靜的那方大水里終結(jié)了。
可愛的皇上,任性的君主,剛到而立之年,英姿勃發(fā),只想像人那樣,一個正常人那樣的生活,反對既定的現(xiàn)成的老一套枯燥。他愛自由,權(quán)貴者把一條龍囚禁成一只性情執(zhí)拗又無比多情的旱鴨子;又臭又長的裹腳布要把他和他的帝國裹成女人。他愛女人,女人生下了她,又是可能將他延續(xù)、重生的、最樸素的神奇。
繼位者,為了活成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不見百官,他活在只屬于一個人的地方。而帝國卻完好地自由自在地運(yùn)行著。
河流本來是清的,清靜的、自由的、散漫的,但人類為了利益,對河流進(jìn)行束縛,結(jié)果讓所有河流不成為河流,只成為運(yùn)輸和供給的通道。無數(shù)人對龍,也是這樣的。但人不是龍,朱厚照用自己的行為藝術(shù),告訴你皇上不是龍,是真實的人。
皇上為了去民間,以身試水,犧牲了。
她感動得想哭,淚水比河水純潔得多了。
皇上離開揚(yáng)州,去了南京。她也離開揚(yáng)州,受過君恩欽點的她,在揚(yáng)州只能像女神那樣充當(dāng)金字牌坊。
皇上和她有約,讓她在她的家鄉(xiāng)淮安等他返程。
她家原在五水交匯的甘羅城。但甘羅城早已被洪水洗禮,流失得干凈,只剩下高高地基屹立在馬頭鎮(zhèn)。
在這地基上,咆哮的黃河將鋪天蓋地的黃沙沖積到上面,鋪了一層又一層。一座太山峰也終于被淤在沙土下。工部和州府縣道不停地開挖新河,浚疏的淤土都堆積甘羅城上,形成一座巍峨的土山,比缽池山還要高,成了淮安府、清河縣的最高峰。土能擋水,土山比鐵牛更能鎮(zhèn)住洪水,所以土山一直在生長,在增高,在延長,原來的家鄉(xiāng)都埋在黃沙下。
潘金瓶就在土山上建了紫燕樓,建了幽雅小巧的三進(jìn)院落。過了垂花門,她的繡樓后花園,有一口甜井。傳說甘羅就葬在井旁,甘為甜,這一帶的水包括清河縣城內(nèi)的井水,都有些苦澀,唯有這口井涌出甜水。女仆有時早起,挑甜水去賣給大戶商賈。甜水養(yǎng)人,她推開雪花積落的花窗張望,就可望見清冽的甘泉里的自己和一棵老梅的影子。井旁植有一棵在冬雪里傲寒、在早春里領(lǐng)先的梅樹。
都是陌生的人,都是山南海北的人,原來土著只有她了。她的故事,她的芳名,從揚(yáng)州傳到清江浦,經(jīng)久不息。但隨著小藩成新皇,一切好像都成了過去。新的花魁,又在海選、角逐中。她成了舊人。
一十二年,她成為傳說,好像消逝了一般。紫燕樓塵封繡鎖,沒有人跡的樣子,沒有人再看到她的行跡。
也許,她在河流遷徙中喪了生。清江浦,只有新人換舊人,每天都發(fā)生新的故事。只有老街沿河逐水流的石巷,還有她的傳說。
她喜歡這里,漸漸地本地沒有人記得她了。
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外面的文人墨客還是把她當(dāng)成關(guān)盼盼那樣的名角紀(jì)念,詩人經(jīng)過這里必要來紫燕樓前寫一首詩獻(xiàn)給她,方算沒有白白地經(jīng)過馬頭。
馬頭鎮(zhèn)比以前更煙花浩渺,車輻帆影如茫茫皚皚大雪常年紛揚(yáng)著,挾裹著一個看似越來越昌盛繁華的運(yùn)河里的帝國。
她活在傳說里,被說書藝人編成各種說唱、雜劇。清江浦到處是說書藝人,匯聚天下的名角或流浪藝人。甘羅十二為丞相,甘羅被藝人說唱成長篇大書。不管是古的、今的,都在藝人的口中如滔滔五河之水融會貫通著,生發(fā)新鮮的故事。故事像一汪水,每個人都似乎能看到聽到自己的命運(yùn)、處境。說唱故事,比曲兒、劇兒一天天地讓她在心了。她似乎生活在藝人的故事中,說得每個瞎子兩嘴冒沫,暢想不盡的艷羨和垂涎。
藝人說不盡她的美,把她和武宗朱厚照的故事說得天花亂墜,不下幾十種。她在搜集關(guān)于她所有的故事。世上沒有比藝人的嘴、書會才人的筆再厲害的了。聽一遍如刀割一遍,最后竟然把她征服了,把她重塑了,她想自己也要變成一位說書藝人,替自己和一位皇上發(fā)聲。
十二年,她就隱居在紫燕樓,最熱門的運(yùn)口閘門附近,傾聽見五河交流的聲響,車盤轉(zhuǎn)換成船,船又變成車馬的轆轆聲,吱吱聲。她天天出去,從妙齡花魁,搖身變成老太婆,穿著粗布衣裳走街串巷,沒有人認(rèn)出她。她有超乎尋常的易容術(shù),可以自由地轉(zhuǎn)換自己的嗓音,從少女轉(zhuǎn)成老婦,從清純變換到滄桑。
人們偶爾只看到紫燕樓一個老太婆和女仆模樣的人出入。也許整棟樓里,只住著一個老太婆。老太婆是花魁的姑姑還是什么親人,反正那里沒有人擅闖突入,私宅內(nèi)院與國君的深宮大殿同樣受到保護(hù),不可擅入。有私才有隱,妙不可言的私處私宅就是神秘的地方,像一座只有她一個人的寺院。她活成一尊女神泥塑。
整個勾欄瓦舍,一屆屆花魁都將她的繡像掛在房中,燒香膜拜,希望能像她一樣得到皇上的寵愛,皇上為了和她的一頓晚餐,不惜性命。有人把她比作北宋的李師師,叫她潘師師,宋徽宗的結(jié)局比不了李師師,李師師得隱江湖無蹤。
樊樓里她填的曲兒還在唱。她寫的詩,還有人輯成集刊印,薄削削的一本。
3
作為馬頭鎮(zhèn)一家最大書鋪的幕后老板,她難免要出入說書的書肆,認(rèn)識些說唱藝人。而整個淮安府,最好的說書是陳瞎老。
陳瞎老,原是下邳陳鐸伯爵府上的蒼頭說書,陳家戲班的老琵琶手,比陳鐸去勾欄瓦舍的資格還老。五十歲時與山東響馬爭奪花魁,遭到江湖暗算,落得雙目失明,便由邳州陳府出來,到了府城就混跡在清江浦一帶,在河下書會里做老郎。他說唱梁山泊成為一絕。能說又能唱還能自編,專在大戶人家、大商船里說書,每說一回二兩銀子。說到的銀子,一子不剩都花在煙花女子那里。年過八旬,寶刀不老,他常說只要有女人,他就能長命百歲。他聲如洪鐘,虬發(fā)童顏,絡(luò)腮胡子橫七豎八密密麻麻長在臉上,打著旋渦兒,越到貴人富人府上說書,越穿如丐幫,拖著老琵琶,說書前先彈琵琶曲,神鬼皆驚,說到情濃興高處,也彈琵琶配曲。
一肚子都是書,如滾滾江河水,沒人見他說到枯竭處,因說詞說得好,江湖上都叫他陳瞽詞。
那下邳本作東徐州,有過千年封藩王國,從山東來的沂泗在此交匯,山東響馬、豪杰也常來此駐足,也是客商南下必經(jīng)之路。那陳瞎老就是聽說梁山泊故事長大的。下邳曾有黃石公圯橋傳書,也是韓信的楚王封國。說書的各路民間高人、南北唱戲的藝人云集,自是藏龍臥虎。陳瞎老的父親也是瞎子,世代說書。因是睢寧伯陳氏族人,幾代都在陳府說書,做樂工。他爺爺陳瞎公天分最高,一生只說梁山好漢和隋唐響馬傳。因徐州在大明降府為州,邳州便改屬淮安府。有興化人施耐庵徙居淮安,本有功名,參加元末起義,在蘇杭的書會里也做過名公,在淮安他聽了陳瞎公兩個門徒在淮安說唱梁山好漢書,常年追蹤趕場,把二人的說書全部記錄了下來,記成腳本。后來據(jù)說是施耐庵和其徒弟羅貫中在這個腳本上參考正史野史苦下功夫,增刪修訂,匯編成一部《水滸傳》。這部書遲遲沒有公開刊印,就是因為一旦刊印,就沖擊了說書界,讓不少藝人為此丟了飯碗,使口口相傳的大書,改編或門徒或家傳的歷史。說書的底本一般絕不外傳,而像瞎老這樣祖師爺級則沒有一頁底本,全憑一張口天花亂墜。
“水滸”故事在淮安流傳,是陳瞎老的家傳,他在清河地界,已經(jīng)說了將近三十年梁山響馬了。清河又是南北分界之處,漕都的心臟地帶,聚集著眾多南方來的藝人,他南北兼收,匯集南到杭州,北到梁山、臨清、清河的各種傳說、說書說唱,匯成一部長篇響馬好漢傳。說一回書二兩銀子,這一部大書,他不動地方就能說二百多兩白花花的雪花銀。
他說得奇絕的還有一部猴子書,傳說被河下的吳承恩傾其半個家業(yè),請陳瞎老嫖得淮安花魁,陳瞎老便允許他記錄自己全套的說唱,錄成底本。江湖上傳說吳承恩與世外高人在底本的基礎(chǔ)上,遍訪佛道兩界大師,編成《西游記》。這使陳瞎老蜚聲江淮,連尚書閣老路過淮安,晚宴消遣時分,都以聽他的書為樂,不虛此行。
陳瞎老在八十歲時,四方藝人來給他拜壽,他在淮安的家,就是在西門大街的一個草舍,還是別人贈送給他的。他平時就住在河下的一家騾馬店,人聲嘈雜。在壽宴上他宣稱他有比水滸比西游更花花腸腸的書,藏在他肚里。
淮安有三個瞎子,瞎老為老大,二瞎是從杭州來的,三瞎自幼混跡在閶門。后兩個名聲雖次于瞎老,那也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也都以說水滸、猴子取經(jīng)拿手,風(fēng)格那又是迥異。兩位瞎師聽說老大還有更好的藏在肚里,都猜有七大八了。
眾藝人及書會才人起哄,讓陳瞎老說一段。他乘著酒興,當(dāng)著男女藝人,便在西門大街說了一段很葷的西門慶勾引潘金蓮。在一片號叫般的叫好之后,藝人們又說:“哪里是新,不過是水滸舊章回?!彼麆t說:“新的,新的,單表西門慶這廝和潘小姐的球事,說它個百來回,和梁山水滸一般長短?!?/p>
眾人信了,因為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故事,在淮安傳得一段一段的,都是不同的短書,說大書之前的書頭子,陳瞎老瞅上了這個,像一位老獵手瞄上大獵物,那他會是那個集大成者。書會里的才人們會集體圍著他轉(zhuǎn),把書攢成了,讓他當(dāng)主角,打開出去。
二瞎和三瞎,悶聲不出。他們也會說西門故事,但不是他們擅長,因為他們年紀(jì)大了,自五六十歲就沒嘗過葷,專說風(fēng)流事,只有瞎老如魚得水。瞎老沉于底層,采摘的都是民間路邊粗野的碎花小朵,但能與花魁相約一宵暢談人生,一直是他人生的目標(biāo)。
他高高的個頭,衣衫不整,裸露著古銅色的身子,發(fā)達(dá)的胸肌,配上虬發(fā)虬須,自有一種黃昏的彪悍。
奇就奇在晚年,那些骨骼一敲碰,好像會發(fā)出銅聲,越到老,越男人,虎虎有生氣。那一身四露窟窿、口子的丐裝,透射著像一片葉子飽經(jīng)風(fēng)霜而透紅,讓一些女子為他著迷。特別是那一張大口,就像清口淮洪一樣隨時都能倒出滔滔的故事來,真的像一條蟠蛇能卷起來一條河。但他出入富貴人家,有錢上青樓,從不勾引拐帶壞行規(guī),對那些老太婆、丫鬟、老媽子動心。
除了三瞎為師祖輩的,還有六黑九白、十二丑、二十四俊在府城說書。三瞎下面還有三個麻子也常在清河縣清江浦說書,也能說得天花亂墜地現(xiàn)金蓮。三個麻子聽上了癮,一齊起哄道:“請瞎老為我們指明新的方向。”瞎老哈哈大笑起來,說:“眾人拾柴,每人都添磚加瓦,大伙都參與進(jìn)來。每一部大書就是千川歸海,也是合攏的清口、運(yùn)口,我這棵朽木難成林。到時匯集成了,大家都有份,把它唱遍南北運(yùn)河城鎮(zhèn)又何妨?,F(xiàn)在說唱說書的,好像沒有唱戲唱曲、寫書刻書的風(fēng)光,但書是死的,只有說書人是活的?!?/p>
眾人附和說這部書有瞎老領(lǐng)頭,說成了不愁沒飯吃。眾藝人學(xué)著大雁叫了起來,哄笑之后攛掇,哄抬瞎老再說一段。他便又說了一段西門慶逛勾欄,藝人們喝彩不迭,其中三麻子尖酸又快嘴冒失地喊道:“這怎么有些正德帝寵幸潘金瓶的味道了?”
這一句,說得壽宴鴉雀無聲。
“散了,散了!”半天,主人甕聲虎氣地吼散場了,眾客都哧溜地散作鳥獸狀。
潘金瓶偶爾聽說瞎老在說唱一位皇上南巡的書,便留心去聽了一回,果然聽出有影射武宗和自己的意思。她把自己說成沼君禍水,有著銷君戲龍的魅力,雖美到天上;說自己是上界王母身邊插花星轉(zhuǎn)世,超過了西施,壓下了貂蟬,終比楊玉環(huán)還不堪,讓君王魂斷在自己的一池柔情里。
這個,她無法阻止藝人的口,藝人的嘴,淮洪的口,一經(jīng)噴發(fā),誰也奈何不了。但聽說他要把潘金蓮說成一部長長的大書,那老色鬼豈不是要拿自己開涮,扯個沒完沒了。將自己的傷疤、君王的傷逝,蔓扯得比漕河還要長,還要濁,永遠(yuǎn)戲說在人間?多少年,她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君王池中翻船的景象,越是巨大的越不可捉磨,越好像是難以想象的奇異。不能仰視,不可說話,也不可淺唱低吟,只保留在心中的隱秘。這隱秘使她成為隱者,現(xiàn)在瞎子們好像猛然突破了她內(nèi)心河堤,將她這條隱于市井的蛟人沖向風(fēng)口浪尖。她一定要阻止,要改變那張鑠金化銀的瞎口,那片草莽不羈的洪流,像黑暗的星空傾瀉流星雨,在空中就化成火光而不是砸落人間,再次砸開她內(nèi)心巨大無邊的傷疤。每顆星都是傷口的結(jié)疤,那顆最大的星就是最大的傷口,流的血好像又滴到她的唇邊,染紅紅唇。
“俺不是潘金蓮,你們的君王更不是西門慶。小奴家本是御史的女兒!”她想對著西門大街那些老混球怒喊。
她本已在這世上消逝了,化成老人。她本人的真身,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她將準(zhǔn)備終身易容為老太婆出入在人世。她就以老太婆去接近陳瞎老。瞎老只泡年輕的女人,看不上老太婆。但他是瞎子,需要一個能給他帶路、照顧他生活的人。一直帶他的那個老頭恰好死了,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領(lǐng)路人。這河下馬頭,比不得尋常地,這里車船飛流,人頭攢動,自己瞎摸,隨時都會掉進(jìn)水里、碰到東西,撞個半死。
想拜他為師的人到處都是,鄉(xiāng)下城里有數(shù)不清的人想吃說書這行飯。但陳家有家規(guī),不傳外姓只傳姓陳的親族。到他這里,他離家漂泊孤身一身,哪里還有族人可傳,更無后代。他人又很怪,一輩子沒收一個徒弟,也沒徒兒當(dāng)他的眼。
她先住進(jìn)騾馬店,房間就在瞎老的對面。她懷抱琵琶在騾馬店里彈曲賣唱,故意彈得很差,沒有幾個人打賞。而在晚上又對著瞎老的房間亂彈琵琶,專彈陳鐸的一首散曲《小桃紅·書鋪》。瞎老聞聲不免仔細(xì)聽下,聽出內(nèi)在的功力。在瞎老急需要人領(lǐng)路時,她推門而入,自報家門姓陳,是下邳睢寧縣人氏,丈夫是伶人,死了,沒兒沒女。她本是藝人,有一些積蓄,現(xiàn)在流落清江浦,愿照顧瞎老,當(dāng)他眼睛。瞎老說:“你會說書嗎?”她回答:“不會,但會彈琵琶。”瞎老已聽出這婆子的真實功力,知道老太婆在年輕時也非凡人,但物是人非,零落至此,油生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自是老家的人,又不要花自己什么銀兩,白撿個便宜。不管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婆子,也許天助這本書說成??芍^運(yùn)來天地皆同力,瞎老這樣想便答應(yīng)了下來。
熱鬧的碼頭,苦力民工聚集處,瞎老不去了,讓給晚輩們?nèi)フf唱。說書的日子并不好過,被戲曲、刊印書籍競爭,市場在一天天萎縮。當(dāng)然它仍然不是夕陽日落,只是沒有像以前那樣紅火,紅得發(fā)紫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各地的書商已經(jīng)把眼光投放在書場、書會,見到好的,他們就不惜代價、費(fèi)盡心機(jī)得到底本,組織人手經(jīng)過加工、翻錄,刊印上市。一部大書一經(jīng)刊印,市場就會萎縮,直到說不下去。怎樣保持著說書的絕活,與書商拉開距離,與書本絕不一樣,也考驗每一位藝人的師承與獨創(chuàng)的能力。
好在是江湖藝人多如牛毛,有集體的大優(yōu)勢,而能專門著書寫大部頭小說的屈指可數(shù),屬于鳳毛麟角。
陳瞎子要去的客戶,都是大戶人家,有的是老主顧。他是給小圈子說書的,有很大的私密性。官商才會舍得出銀子,來買他的口。
他摸準(zhǔn)了淮安、清河的節(jié)奏,作為新興的大都會,人員流動像淮洪、河洪一樣高漲,川流不息。而人來人往,都是新面孔,過耳不留。而一切的生活包括生命也都可能隨著黃淮轟然炸堤決口而瞬息無存。一切都像幻覺,真實和虛幻沒有分別。人生最大快樂就是抓住現(xiàn)在的快樂。這個清江浦兩岸,討生活的都是強(qiáng)壯的男子,雄性的世界,見到花母狗也覺得無比饑渴??蛇@,又是富人官商出沒的地方,白花花的銀子如流水,連河水都是肥的,養(yǎng)肥無數(shù)的大魚水鱉。酒水流成河,像魚一樣有著光滑的皮膚、細(xì)皮嫩肉的女子,是所有宴會最不可缺少的。女性崇拜成了這里最大的崇拜,碧霞元君祠、天妃廟、女媧廟成了清河縣、清江浦香火最旺、最恢宏的殿堂。淮安府特別是清河縣大多數(shù)都是移民移過來的,一葉小舟坐著五個當(dāng)?shù)厝?,能有三四個都是蘇州閶門移民的后代。閶門本身就是娼妓最繁盛的煙花地,進(jìn)了煙花柳巷就像進(jìn)了洗腳鋪洗澡堂一樣自然。這里南風(fēng)為上,而南人自與北人不同,天性浪漫開放。
淮安不停地開河、淤河,說書人也在暗暗開挖另一條欲望河,口吐蓮花,滿足他們的欲望,刺激男人女人們的神經(jīng)。
《水滸傳》是陳家拿手的書,怎樣開發(fā)“水滸”系列,一部接一部,那早是擺在瞎老面前的事。林沖和武松,本來就是他口吐芬芳說得最生動的。而從南京、蘇杭那邊傳來,已有藝人對說唱水滸故事續(xù)了多種的書,從武松再將潘金蓮開發(fā)出來,他和書會同門唱過《潘金蓮拾麥》等長不長短不短的書,一步步試水,要唱一部大書就叫《金瓶梅》。瞎老對當(dāng)年花魁潘金瓶最艷羨,自從山陵崩了后,她就消失得無影蹤,無緣潘小姐,他認(rèn)為自己還是白活了。
潘金瓶領(lǐng)著陳瞎老,聽著他把自己的故事安在潘金蓮身上,又把自己描畫成比潘金蓮還要風(fēng)流的奇女子。
借著潘金蓮來說潘金瓶的事,這使她無限的悲涼,往事像泉水一樣往外冒。她心里美好的愛情和君主也被眼前這位老瞎子破壞得干干凈凈。
每個聰明的人都可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再是情圣的帝王,也就自然成了西門慶。
瞎老編了一段,就反復(fù)地說,到不同的大戶人家或官商的酒宴上去說。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精心揣摩,怎么抓住人,怎樣活靈活現(xiàn)。她想不到這位瞎子就像用太陽里射出的繡花針來繡云間天上的繡花鞋,看似都是虛構(gòu),卻又真切地聽到針掉到地上的聲音。層疊密縫。一盆涼水,經(jīng)過他的口瞬息都能沸騰起來。
一個回合,都要經(jīng)過個把月的打磨,人場子下來再到書會里研磨,一步步提升。她為他領(lǐng)路不知不覺已經(jīng)半年了。
她必須要告訴老瞎子,潘金瓶不是潘金蓮,更不能讓西門慶身上的有皇上的影子。如果一定要有,那么那個帝只能是宋徽宗。武宗是佛子下凡,縱有三宮六院,天下游幸,在人間三十年也沒留下一男半女。
他精通多種胡語,對佛經(jīng)倒背如流。他能聽到魚語,喚來魚群;他能使河流安靜,鎮(zhèn)住一切妖魔鬼怪,連蒙古大軍都遠(yuǎn)遁漠北。他不是亡國之君,他是識透朝野的秘密便以玩游戲的方式游戲人間、有情有義的佛。
很晚,散了場子,她把他領(lǐng)回騾馬店,倒好酒弄好菜,她要陪他喝幾盅,和他談?wù)劇?/p>
“瞎老,你說的這部新書,能有多長?真的和水滸一般長短?”她問。
他還沉浸在他說的情景中,有些得意地說道:“構(gòu)想,構(gòu)想,當(dāng)然要是長的,才能釣著大魚,每府上每個大場面說上百把回,那銀子還不是嘩嘩地往腰包流?!?/p>
“有人說你這個是打著梁山的旗號,兜售的卻是春宮圖連環(huán)畫?!彼竽懙卣f。
“嗨,哪能,哪能!講的都是人情世故。商人的快活、發(fā)跡,也是野史寶鑒?!毕估险f。
她說:“潘金瓶不是潘金蓮,如果是了,就是牽扯到正德皇上,難道是專說的謗君之書嗎?”
他最不愿意聽這話了,這也許是很犯忌的絕不能言說的秘密,他停了筷子,將酒杯敲在飯桌上,憤了起來。
他編的瞎話,當(dāng)然也要秉承他爺爺開始說的梁山好漢的傳統(tǒng),那就是反貪官不能反皇上。他是大明的子民,一心忠于大明的,他們陳氏也是世代受皇恩的。如果將潘金瓶和潘金蓮扯不清,那么這部書可能就是犯了大忌。
“金蓮不能作為主角,做主角的一定得是西門慶。你可以讓西門慶多娶女人,沖淡潘金蓮?!彼币曋估希赜谐芍竦卣f。瞎老鐵青著臉。
她又說:“你將潘金瓶化身成為潘金蓮,演義這天下風(fēng)流故事,就會讓人想到離現(xiàn)在最近的在清江浦落水的明君。明君有時故意隱藏在游戲里,在游戲之間辦了大事,讓誰也摸不著他的壸奧。他曾在宮中設(shè)過攤鋪,仿照市井生活,自己開店設(shè)鋪。這不讓人聯(lián)想到商人西門慶乎?”
這是一個重要的話題,戳中他的心。他的怒氣像豬泡掉在花椒針上消掉了。
他摸過酒壺又灌起酒來。
他帶著酒氣問:“你到底是甚么人,關(guān)心這個作甚?”
她不語。
他開言:“我說的書我做主,哪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這張嘴。可以不沾帶一絲潘金瓶。潘金蓮本不是妓女。只要你有錢,讓我上一晚淮安頭牌的床。
你有這個錢嗎?”
她立馬說:“有。就約明天晚上。”
她轉(zhuǎn)身像迎陣的梁紅玉,沖入夜色中。她要迎戰(zhàn)并降服黑暗里涌動的猛獸,猛獸的瞎王張著比洪口還要令她可畏的口。
瞎老第二天沒有去說書,他在騾馬店自己的房間里苦等到了晚上。
太陽一落入河口,女人果然不爽約,包了一頂小轎,領(lǐng)著瞎老往土山而來。左拐右拐,穿過曲曲折折的胡同、街巷,小轎停下來,停在夜色中的一處院落的小門。
女人領(lǐng)了瞎老進(jìn)去,穿過庭院,上得一棟樓來。
老女人退去,只聽得一位年輕小姐無限嫵媚的聲調(diào),把他迎了上去。
但聞奇香撲鼻,瞎老用鼻子聞就知道這果然是花魁該住的房間。他脫掉爛衫破衣,露出他那仍然堪稱完美的胴體。沒有皺紋,肌肉發(fā)達(dá),歲月的殺豬刀好像只在這個瞎子的身上剔除多余的脂肪、贅肉,修整他的體形,他像一尊塑像,一位老藝人充滿原始力量的偶像。八十歲,一直生活在激情中,在滔滔的人生河流里,從沒有斷過流,也沒有水枯時節(jié),好似另一個隱居在市井中的彭祖。他看不到一切,也看不到自己的衰老。他的眼睛本是燈籠,卻吹滅了,把整個身體變成一盞火紅的燈籠。只要燈籠不破,就一直健壯,一旦破了,就人死燈滅。她望著他的形體就像一盞她剛從燈市里買來的燈籠,或者在漆黑的夜晚,一團(tuán)蹦跳的星火跟從自己進(jìn)了房間,撞進(jìn)自己漆黑的部分。
燈光點亮溝河,散作溝里的星斗,仿佛大魚的鱗片在閃爍著光澤。
他完全信了,滿足了,甚至流出眼淚。這一宿她像一個冰雪的雪怪融化在銀河里了,像一攤糯米銀水由她打造成插花的銀瓶。此生無憾了,他完成人生最大的志愿,那就是與人間花魁同床共枕一宿。這一宿勝過人間無數(shù),這一宿只是兩顆星辰,碰射出火花,擦亮此生的黑暗,永遠(yuǎn)的黑夜。他被鮮花照亮。他沉浸在晶瑩剔透的靈泉里,有著數(shù)不盡的靈感沖動。他喃喃地囈語:“難道是皇娘鐘無鹽,現(xiàn)出真身花容?!?/p>
天亮了,他心滿意足,精神飽滿,涌動著要說書的沖動。從此他滔滔不絕,一天接一天往下說,每天都想說新的內(nèi)容。
他不知道,給她皇娘般享受的夜晚,就是白天里給她領(lǐng)路的老太婆。潘金瓶整整十年沒有現(xiàn)過真身,禁絕人間男女之情,但十年為一個夜晚,集香于一晚,將鮮花開給一個乞丐般的老瞎子。
沒有羞恥,更不是恥辱,被一個糟瞎老頭騎駕、沖浪、搏斗,抵達(dá)巔峰。他是一個精靈,多么像那滾龍池涌現(xiàn)的眾精靈中的最小最邊口的那條瞎眼的娃娃魚,她感到一顆黑暗隱秘的靈魂鉆入到她身體里,霎時照亮她最隱秘的部分,她同時也將他照明。他游出她的身體,像一個蒼老的嬰兒重新降生在人世,哇哇地,她仿佛聽見他新的聲音,像一顆最后燃燒的火星,墜入河口,激起層層浪花,激起他口若懸河、爭分奪秒地說唱著詞話新篇。
她的整個世界,也好像再次被挖開,噴涌潮水,似乎噴薄的新日出,她重新孕育自己的生命。她看見淤積的河流里游動無數(shù)挑浚的河工,風(fēng)撲滿河床,五條交匯的河川形成渦流,把衰老和死亡,把新生和青春都漩了進(jìn)去,再拋上來。人生的游戲,就像開挖河流,被淤積再開挖,不停地堵上又不停地張開,不停張合翕動,就像泥沙巨石從岸上滾下來,又挖掘上去,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地度過一生,既是苦役又有無比的歡樂。
淤實的河床,河水淋漓地奔涌上來,他看到滿河的鮮花卷成河唇,卷成無數(shù)魚帶著胡須的嘴唇在歌唱,他變成交匯的河口,吐出金蓮,吐出冒著熱氣的或清澈又干甜的井水。沒有底部的渦流,把他旋了進(jìn)去,他迎著五條河流的馬匹,把他拉向五個方向,他看不見一切,只聽到無數(shù)的竊竊私語。他是一頭拱開河道的黑熊瞎子,他是一只用嘴來回開墾淤河的野豬,他是五個泛上來的運(yùn)口河唇,他要說出這一切的私語、隱秘的部分……
只要這一夜,瞎老身上所有空洞黑洞都圓滿,任何的書場都是大海,在等待他若懸河的口噴發(fā)最后的激情。
4
老太監(jiān)退休在家,府第和清江浦的大糧倉相連。
他掌管這座城堡一樣的運(yùn)河糧倉。江西、湖廣、浙江的皇糧都繳納在這座官倉里。湖廣熟,天下足;江浙熟,天下足,魚米之鄉(xiāng)的金黃的稻熟都囤積在這里。
一到漕運(yùn)旺季,漕運(yùn)船從清江浦向北航行,綿延百里。南北商旅在此登陸換車、歇腳,仿似匯聚天下的繁華。常盈倉由漕運(yùn)部院直接負(fù)責(zé)建設(shè),制度宏麗,俯臨大淮,倉廒八十有一,周垣則屹如銅墻鐵壁的城墉。它必須得經(jīng)受起洪峰的沖刷。張府就是這糧城的精華所在。
老太監(jiān)妻妾成群。張陽算是低調(diào)的,表面上沒有妻妾,但他把最寵愛的女人李銀瓶嫁給侄子,因為太喜歡了,就一定讓她為張家續(xù)香火。張陽隔三岔五就要聽藝人說書,特別喜歡新書。老太監(jiān)一肚子花花腸子,說書圣手都明白,總要會說加點葷的才讓他滿意。
瞎老這一次,給他說最拿手的武松。從武松打景陽岡的虎,到要打西門慶和潘金蓮的人間雌雄雙虎開始說起,老太監(jiān)來了精神,感受到不一樣的東西,越聽越覺得有味道,拍著大腿入了迷。
宮廷、文官武將、才子佳人,他都聽膩了,覺得假。就像一塊銅,做成兵器打打殺殺的沒意思,但如果是面鏡子,從里面能看到不同的人,還有自己,那就有意思多了。
瞎老五天給太監(jiān)說一回,用四天去準(zhǔn)備一天的一回,等他到了騾馬店,開始口吐蓮花,滿臉紅光,像一只雄赳赳的老公雞似的斗志昂揚(yáng)。他對自己的向?qū)Ш苄湃危脒@個老婆子能讓自己實現(xiàn)一生的夢想一定不是凡人。不管她是誰了,是人還是仙,是山前的狐貍還是河后的琵琶成了精,自己在土快埋到嘴唇時遇到了,必有大緣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雖不認(rèn)徒弟,但想把自己的絕活留在人間一些,作為遺音,哪點不好呢。
她是頗有些見識掌故的婆子,書的好些地方,回到騾馬店他與她揣摩,支耳想聽她的看法。她從書鋪里拿來好多本書,見到好的情節(jié),好的故事,就讀給他聽。一說他就明白了,一提個茆子就知道整個了,好多故事都是從說書藝人那里白白地拿去的。
她對著窗外來往穿梭的商船說:“女人不能做主,不能是主角。那么只有商人西門慶挑大梁?!彼胛鏖T慶擔(dān)綱,那就是市井生活,百姓民間畫卷。而武松和潘金蓮主唱那就真成了誨淫誨盜,床鋪和打打殺殺。畫人難,畫鬼畫盜容易。能說絕了人的故事,說透人心,才是真正的大師。
那是當(dāng)然,男人的社會,有錢就是爺,西門慶在清江浦就是大爺。就像太監(jiān)有了權(quán)一樣,誰不高看。他問:“怎樣才能說好說大了這個西門慶?讓人覺得有書聽,平中見奇。平地得挖出清江浦來才行?!?/p>
她說:“總得找一個模子,或一些模子,張家的嘴,王家的鼻子,劉家的腿。西門慶是壞人,是風(fēng)光的壞人,目前最惡最淫的,就是那個江彬。”
“好,好!”他也拍起大腿,好像獵手發(fā)現(xiàn)最大的獵物,夢想的獵物。
江彬就是帝心和人心里最大的老虎。好像他變成老虎,讓武帝去捕打,然后再救駕,以此得寵。老虎至少是他的同謀。他哈哈大笑。他的拜把子二瞎,就曾經(jīng)在淮上與江彬大戰(zhàn)過。那時官逼民反,劉六、劉七起義從南到北星火燎原。江彬作為邊軍在淮安與義兵交戰(zhàn),身中三箭,被敵人一箭射中面頰,箭從耳朵里穿出來。江彬也是硬漢,拔了箭殺出血路。因為無功,便對清江浦上的一商家屠殺,謊稱他們是賊,殺了二十多口人冒領(lǐng)軍功。瞎二就是這被屠殺的商家的伙計,被射傷眼睛,江彬殺人放火,瞎二乘煙霧逃走,后來雙眼全瞎。
清河的人都罵江彬,包括張陽在內(nèi)里都與江彬猶如水火,但表面要巴結(jié),包括皇親國戚都對江彬下跪。江彬與皇上都住在張陽家里,江彬還夜淫張府,狐假虎威,差點打上老張侄媳李銀瓶的主意。如果不是張陽老謀深算,侄媳就不成侄媳了。瞎老想,如果說部影射江彬的葷書,能說不到張陽心坎里嗎?他問:“兩下有多少可比仿似?”
她想,江彬自己是看過的,對自己還獻(xiàn)媚,雖然他認(rèn)劉娘娘為母。她胸有成竹地說,那江彬成了皇上唯一的代表,皇上自封威武大將軍,封他為副將軍。在應(yīng)州取得對蒙古大軍的勝利,江彬被封為平虜伯,成了應(yīng)伯爵。而世代為將、武狀元許泰也與江彬結(jié)黨。
許泰是揚(yáng)州人,與淮安近鄰。其父許寧其祖許貴都鎮(zhèn)守大同代地,曾祖為永安伯。他鎮(zhèn)守代天宣化的宣府,又封為安邊伯,住玳梁之府,頓頓食玳宴,被人送個綽號“玳安”。到寧王造反,武宗又自封威武大將軍,許泰自稱威武副將軍,可謂繼承了江彬的頭銜,好似義子。后來江彬舉家被抄斬,唯有玳安許泰被特赦海南產(chǎn)玳的地方充軍。
江彬、許泰被彈劾結(jié)黨營私,他們以應(yīng)云十六州的四鎮(zhèn)之兵駐守京師,網(wǎng)結(jié)兄弟黨羽,所以西門慶的結(jié)拜兄弟有應(yīng)伯爵、云守將等。這都是影射江彬的。
江彬是宣府人,在蔚州衛(wèi)指揮僉事的職位上,去鎮(zhèn)壓起義,干的正是招討、宣撫之事。雖為應(yīng)伯爵,但實際上權(quán)勢大過藩王、宰相。他是皇上第一大義子,建義子府。王招宣府內(nèi),西門慶大戰(zhàn)林太太,足以影射江彬。彬,即林,招宣府即是義子府,西門慶的義子三官即是三撇加上林太太的林字,正是彬。江彬引帝南巡,江彬在揚(yáng)州強(qiáng)占民居為都督府,遍刷處女、寡婦,只要是寡居和未出嫁的適齡女子一個不留。
中外無論大小事都要經(jīng)過江彬處理,再呈給皇上。他本是色中餓虎,比專權(quán)的劉瑾更是滿血復(fù)活。他一心引導(dǎo)皇上去他的宣府,武將超過文官。他為皇上建豹房虎穴,與帝同臥起,放肆到對皇上出言不遜的地步。他引導(dǎo)皇上出入教坊樂司,毀積慶、鳴玉二坊民居,造皇店酒肆。他為大掌柜的。他以皇上之名,四處強(qiáng)搶民女,有時一次幾十輛馬車載滿良家婦女。獻(xiàn)給皇上的美女,包括邊將吳昂之妹,他要先過手,先給皇上戴個綠帽子。
他本為代王城的僉事,與西門慶的千戶都是地方武職,都是靠這個起家。江彬蠱惑引誘君王漁獵好色,打著朝廷的幌子,大肆強(qiáng)征南方美女,一時沒嫁女兒的人家四處奔走找女婿,乃至強(qiáng)行拉郎配,大大地消滅了剩女。江彬和西門慶搞女人,都是威逼利誘,權(quán)錢作梗,都是靠“義子”的威風(fēng)。江彬是皇上的義子,西門慶是蔡京的義子。出身顯貴王爺?shù)障档耐跞俣疾皇莾r錢,還得倒貼了寡母,還得成為義子的義子。江彬在應(yīng)州不僅封了伯爵,他的三個兒子也都得封錦衣衛(wèi)三官。待帝病危,他還想將武宗從南巡路上拐往宣府。
山西王招宣府成了西門慶的“馬頭”、尋歡床鋪,影射了晉商與權(quán)力的勾結(jié)。晉商靠著邊鎮(zhèn)勢力和貿(mào)易崛起,山西、宣府成為北方國際貿(mào)易的“互市”。這條貿(mào)易、走私線,從山西一直蔓延到遼東,為晉商與東北后金勾結(jié)滅亡大明埋下伏筆。好一個晉商,將會館到處建立,清江浦的會館建得最奢華,男女藝人也常被叫去說唱或唱曲,出手賞賜卻特別小氣摳門。
江彬統(tǒng)領(lǐng)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zhèn),從代王城蔚州靠招宣起家,正是整個北方邊境貿(mào)易線的控制者。四鎮(zhèn)兵權(quán),正是西門慶號四泉的隱喻。泉,有錢的古義,錢權(quán)泉互通,注定西門慶的官商一體。江彬掌握廠衛(wèi)大權(quán),西門慶理刑千戶掌握司法權(quán)也是相通的,怕不明白,西門慶又運(yùn)作他大舅子吳鐙升任江彬起家的指揮僉事。這叫多重影身。
只有醫(yī)家,才好配得上西門慶的藥材鋪子,兩者是“一家”。所謂藥材鋪,本是治病救人,也該是另一副治世的反面鏡鑒。武帝寵信一名神醫(yī)名叫吳杰,是南蘭陵武進(jìn)人。只有他能對皇上對癥下藥,病一次治愈一次就加封一次官,從普通御醫(yī)升為太醫(yī)院院使。
吳杰雖身穿皇上賞賜的彪虎衣,配繡春刀,表面是和江彬一黨的,但他是清醒的,反對南巡,被棍棒伺候在北京。在武宗臨終前,他奉詔前去看病,診斷皇上病危只能撐到紫金城,以此打消皇上本擺駕去宣府的念頭,速回北京,使國家避免落入江彬的虎口。
由于南巡沒帶吳杰,皇上不過是驚嚇、溺水偶感風(fēng)寒而已,但是太醫(yī)陳敬等妄進(jìn)虎狼藥餌,不僅不濟(jì)于病,還加重病情。于是,藥商西門慶的女婿,就叫太醫(yī)陳敬(濟(jì))吧。
太醫(yī)院院使吳杰的女兒吳月娘便成了西門慶的大娘子,掌管生藥鋪。吳月娘與西門慶絕對兩路人,她既不淫惡又循規(guī)蹈矩,很有婦德,收拾屬虎的西門慶的殘局。吳杰太醫(yī)院院使的官職是正五品,吳千戶的官職也是正五品,兩者相等。
瞎老和瞎二的腦子里,浮現(xiàn)的都是江彬在淮揚(yáng)與江南的淫浪。萬惡淫為首,他們要說盡了這大惡醒世。
最初,西門慶是有江彬的頭臉,是第一個的模子原型。江彬以天下財利引誘皇上,創(chuàng)開各處皇店,榷斂商貨。他讓皇上不住宮殿住在他建的豹房大酒店。首富江彬是最大的老虎,他與手下都穿彪虎衣,就是屬虎、打虎武松要打的大老虎巨商西門慶。江彬事敗,僅從他家就抄出黃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其他珍珤不可數(shù)。真真是“強(qiáng)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紂王僅是題詩無禮就惹得鹿臺自焚,而明武宗是敬天畏神的,到了淮安還駐蹕惠濟(jì)祠,還自稱法王,精通佛法。世上除了江彬這個暴富暴貴的大老虎,還有誰?
而這“王招宣”的一切,這個名字是來自一個流傳的話本《志誠張主管》。這叫真真假假,這個故意的引用本來自她的主意。望著窗外的運(yùn)河水,潘金瓶想人道是文章本天成,而詞話就如人工挖浚的河流,一定是曲折的,一灣抵三閘。而所謂的人工也不過是利用原有的河道、水系而已,憑空挖掘的河流都會很快憑空消失。
瞎老常常整夜不睡,為說這部書,好多有頭有臉的瞎二等藝人都出謀劃策,聚集在一起通宵達(dá)旦地喝酒,碰撞,言辭擊打著言辭的火花,她在一旁都聽得很興奮。
藝人們或笑或哭,追求的是哭笑一體,哭也是笑,笑也是哭。各種村話方言交織在一起,妙趣橫生。說到最興奮處,喊來站街女或店鋪里唱小曲的年輕窯子,都是天涯淪落人,狎昵放浪,將氣氛推向高潮。
瞎老用最后的人生,說了金瓶梅的前三十五回,開了一個大部頭。瞎老死了,而張?zhí)O(jiān)還沒有死,還等著往下聽。
她嘗試接著寫,按自己的心去寫,她也參與到書里了,到漕都日夜都發(fā)生的嶄新的故事里。
她內(nèi)心第一號且最大號的人,總算已經(jīng)安全著陸了,在民間的口碑上,既規(guī)避了謗君可能被查抄的風(fēng)險,平息了一大潛在的風(fēng)波,也使書說上了正軌。
皇上也是最可憐,承受最大壓力,懷抱著天下集中在一折折的火藥桶。他需要釋放,他需要平衡,就像他想將懸著的心懸著的河流都放下來。
北狄俘掠的皇上,就在眼前。眼下遼東和東海又作亂,天下如累卵隨時都可能覆巢。一位皇上需要真相,需要和萬物和民間親密接觸,發(fā)生心靈與肉體的美妙的關(guān)系,而不是被腐儒們囚禁起來。他尋找愛情,在春天的大地和秋天的河水里,到底有什么錯?一個生活正常的皇上,才能有正常生活的帝國。禁忌者,就像禁斷春天的大河水,滾滾江水一樣,匯成懸河懸湖,在頭頂上,供著。
在群河如此交流、恣睢的汪洋中,我真的遇到了一條龍,通紅的火龍,燃燒著愛情大火的火龍……她的心撕扯著,呼喊著。
5
半年之后,他的書說到三十五回,說到興奮處,一頭栽倒在場。瞎老臨終前,作了一條春蟲,鉆到她久違的塵封的像沙河一般的身體里。
瞎老死了。他的潘金瓶說唱都被她記了下來,又經(jīng)過自己的芳心過濾,妙手回爐形成半部底本。
她也再次回到人間,像鉆出蛹?xì)さ南x,她沐浴時一邊看著只屬于自己的美妙胴體,一邊嗅著澡水的花瓣、草藥的香氣。這一年春天,她感受到了,河柳萌芽,凍都解了,雪都很快地化掉了。
藝人們都開始試說新書《金瓶梅》,就是大戶人家金瓶插梅花的意思,也就是露水夫妻不久和之意。女人變成三個,金瓶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指是兩個人。潘金蓮不是主角,更不是出身青樓,而是一位長大的孤兒,被命運(yùn)嫁給一個縮頭小烏龜,三寸釘枯樹皮,她是無比可憐的,像被套上魔咒。她是命運(yùn)的反抗者,與她一同造反的,就是新興的商人。這是一個商人時來運(yùn)轉(zhuǎn)通天達(dá)海的社會。商人無所不能,可以變成官,但官帽子不過是為了更好地經(jīng)商?;窗沧鳛殇疃?,清江浦作為心臟,商人的錢路直通南北二京。
它成了南方與北方的中轉(zhuǎn)站,它自然也是南北的分水嶺,它也成了南北商官合歡的中樞。瞎老和書會才人們就是這樣,將他們的新書充滿,變成咀嚼不盡的私生活畫卷。
瞎老早已摸透這一府二縣。清河縣和山陽縣被交匯的河淮漕泗、清江浦緊緊纏裹淮安府衙,兩縣一府形成三點一線的水城漕都。作為東南要津,淮安又古稱東平,而清河縣地,面臨南清河古泗水,又稱臨清。本地人夾雜著古遺古風(fēng),有時也把河下鎮(zhèn)、馬頭鎮(zhèn)、清江浦、淮上、臨清閘、板閘鈔關(guān)一帶的地方叫作臨清。河流不停地改道、淤積,再重新開挖,新河層出不窮,新河口變來變?nèi)?,但都在形如磨盤的新莊閘運(yùn)口附近兜圈子。百姓都將這個新莊閘磨盤口稱新河口,而淮水和清口之水形成的大灣漩流湍急,《酈注》說:“淮泗之會,左右兩川翼夾”,又稱陜?yōu)场?/p>
新河口來回?fù)u頭擺尾,但離不了清河縣這專一的河?xùn)|水西之地。清河縣城在清口,南枕清河的大灣處,黃河自西北來,它自然處于河?xùn)|;而西南來的淮水、南運(yùn)河,它自然又處于河西。而清江浦又稱西河、沙河,正是流通清河縣境的運(yùn)道。它全長六十里,又緣湖筑堤亙十里以為牽路,剛好七十里。由城西沿河設(shè)置一道道河閘,布滿閘壩、祠廟,惠濟(jì)祠、河神廟、海神廟、赤宴廟等等香火地,也都出沒著說書藝人。她領(lǐng)著瞎老摸遍漕都的山水,深諳每一條河流。那最短的西河就流淌著無數(shù)的故事。無數(shù)的說書藝人交流在此,就像無數(shù)張運(yùn)口河唇,天花亂墜,水現(xiàn)金蓮。
整個清江浦的兩岸衙門廠鋪林立、人流如織,水上千帆萬舸密如螞蟻過路,人在流,水在河,錢在流,人人都好似移民,都似流水,真正的主宰是河神水神。水帶來一切,又瞬息使萬物化為烏有。錢最多,錢如流水,只有錢是唯一的潤滑劑。任何的強(qiáng)橫都是危險的。有一個致仕在家的老尚書強(qiáng)搶一位纖夫船工的女兒,經(jīng)過藝人編成書編成唱詞,積聚民憤,萬民騷動一把火燒光了他的家宅。
藝人和歌女擁有江湖的話語權(quán),連梁山的賊都說唱戲說書的惹不起,不敢得罪,怕江湖上到處傳說。
瞎老住在騾馬店,或騎一頭老驢或乘一葉扁舟,就是支耳聽南客北商講故事。而這騾馬店的后臺老板就是一位千戶,他家有鹽河里的鹽船,也有穿梭板閘稅關(guān)的商船,清河和山河大街上的商鋪他家在繁華處,河下的騾馬店他家開有多少爿。他巧娶好幾位財產(chǎn)豐厚的女人和寡婦,成立集團(tuán)式的家庭。
到處都是故事,發(fā)生著故事,像滾滾河水。藝人能說到人心里頭,像鉆到人心人肉體里的蟲子,將人物刻畫得細(xì)到心跳、呼吸的節(jié)奏。
潘金瓶看著經(jīng)過自己整理出來的詞話,又再去聽藝人們的說唱,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扭轉(zhuǎn)這部書的方向,像黃河被自己改了道,變了方向一樣。
潘金瓶終于蛻皮脫裝,露出三十歲女人的真身。她索居在小樓,整理、咀嚼這部《金瓶梅》的書,生活由老女仆打理。對著銅鏡,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衰老,歲月只是使自己更加成熟了,像成熟的紅高粱那樣,臉上酒窩似乎隨時都會溢出瓊漿玉液來。十二年,好像幽谷里的蘭花,開得更旺盛,更濃郁了。
把前三十五回都理好,手錄成書,她想自己才三十歲,太陽才到中午,人不能坐吃山空,活著就要有些事做。十二年,她和老女仆,雇了伙計開了一家書鋪。書鋪生意紅火,她不僅賣書,而且讀書,她由于追蹤市面的詞話、說話,留心藝人們編排自己的故事,而迷上古今話本小說、戲曲。
而那張老年的夜叉皮,還是要穿上,化在自己身上,如果高興了,還可以去江湖說書,反正她曾是瞎老領(lǐng)路的向?qū)?,人們都認(rèn)得她那張故意老丑的臉。
6
春閨躊躕,琵琶聲夜夜響起,一時間情思紛擾。月光下,潘金瓶總會感到白花花的銀子傾瀉下來,一只白猿從月宮桂樹上溜下來,溜到窗前。定睛去看,白猿又一晃身形,無影無蹤了。難道是預(yù)兆有什么白頭到老的仙緣不成?
她知道梅春院是來了奇客。他到底是誰?與這只白猿有何關(guān)系呢?
從聲音可以判斷,他不會是一位新來的麗人,而應(yīng)是一位青春煥發(fā)的公子。他的琵琶明顯來自陳鐸遺音,或與瞎老的琵琶有些相像。難道他也來自下邳?但不是瞎子,從聲音上她能斷定彈者眼前一片明媚。她為什么被這樂聲所擾?沙河岸邊的沙灘上驚起一陣陣鷗鷺,那琴弦若鷺鷥的腳爪,抓向自己,好像新春注定要驚起冬眠者的長夢。
九月丙寅,《中呂·朝天子》的曲調(diào)彈起。她聽得分明是陳鐸的《歸隱》,一共六支曲子。
她不禁輕輕地只有自己能聽見地跟著琵琶和唱了起來。
典賣了錦袍,結(jié)識上酒瓢,花底吟舟頭釣。柴門長日有僧敲,那里許高軒造?;⒗墙浑s,風(fēng)云變暴,退歸來誰道早。石崇富易消,范丹貧到老,那一個長安樂?
她仿佛看到淮安府屬的下邳州,由河水北去,在那沂泗黃武諸水交流的州城舊都,世襲的伯爵,不把功勛府當(dāng)作榮耀,而醉臥在漁舟和勾欄,伴花而眠,讓群花覆蓋自己一生。那城外石崇墓、范丹墓都作了古,貧富皆是空。人世間比山云里更是虎狼雜交,風(fēng)暴云幻。
此人瀟灑隱于群花千柳,而內(nèi)心卻要尋找花王知己,去做那長安樂。
接著聽啊,她聽到“花前茅屋蕊中日月,要和新詩數(shù)首,終日把柴扉扣。山妻溫厚,匡時只作飯?!?。她隱約聽到自己正是鮮花自隱。
什么養(yǎng)客三千,什么帝王功業(yè),元帥將壇,嚴(yán)子陵釣灘太公兵法遺張良,什么楚河漢界,都不過是平地開河沙中起高樓,災(zāi)患無窮盡。興亡易散,千鐘祿終把人餓死。怎如這醉枕松根,抱琵琶素琴,愛一川綠蔭?
種瓜,煮茶,稼穡,飲清河斷虹,泊河下古渡。詩酒最關(guān)情,琴書似清江浪騰,浮一葉孤篷,尋天涯共鳴?!包S金印手拿,瓊林帽插花,禍到有天來大?!贝笙倚∠胰缧啼?,在她心上來回拉劃彈挑。
她珠淚不禁流滿香腮,想起做御史的父親,被杖殺的情人吳鉤。而所謂真龍?zhí)熳樱c她肌膚相親融為一體,到頭來不過是一個秋風(fēng)掃落葉,一次秋水舟覆,就化為烏有了。積水池的魚扇動魚翅,也能讓一個帝國失去方向,斷了根基。最大的最強(qiáng)的,也是最弱的,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經(jīng)不起一陣魚的幻象,魚的滿朝集合。
好一個淋漓的透徹。這是青春的光透,這是口含金湯匙的人站在遠(yuǎn)峰近巔上的人間俯視,這是英氣逼人之后的靈透感光。
在那琵琶里,她似乎看到一個公子王孫漂泊的孤舟,在這最汪洋的天然與人工河流恣睢之區(qū),求緣探花而來。
物質(zhì)越豐盛,海潮般襲來;土木越大興,城鎮(zhèn)越勃興;人流越?jīng)坝?,錢和權(quán)越發(fā)支配一切,天生什么也不缺、口含著龍珠寶玉或金湯匙出生的人,就渴望本性、本真,越追求自然、天然的原生態(tài)。人心被蠱惑也被冶煉,就像那顆龍珠滾來滾去。佛來了,道也來了,都指向心。心成為,心即天理,性也是本體。從物外返回內(nèi)心,返回自己赤裸的身體。身體美如鮮花正綻放。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過來。
菊花遍野,開滿清河、運(yùn)河的兩岸,開遍淮上,一直蔓延下邳州。就像皇上在九月九日的駕臨,滿府滿街的菊花,都獻(xiàn)給一條龍。河岸上的龍王廟前千菊萬蕊,或金黃如絲,或雪白如獅,或如紫東來,競相開放。
菊是重陽,也是隱士之花。他要探求的花,就是自己院中東籬下的菊花嗎?自己又難道不是一朵百花早已凋謝絕跡之后,獨自迎颯颯北風(fēng)而開,秋澤獨芳,遺世獨立。蕊寒香冷,不是一般蜂蝶能來。她是花中的黃金,金黃的高遠(yuǎn)的滿月。
枷鎖,束縛,壓抑天性、自然,豈有長久?天高地遠(yuǎn),宇宙這么大,只有讓每一個人像每一朵花每一種植物一樣盡情釋放,開花結(jié)果。結(jié)好果的,結(jié)惡果子的,善惡都有定數(shù),都有自然的淘汰與選擇。像一條河被束在一線,高昂著整條身子,不停地升高,它能不掙扎反抗嗎?它要回歸到自身、原生態(tài)。而皇上也是如此,他從宮殿里沖出來,像一個赤子,赤裸尋找愛情與芳草,尋找百姓與時代。像一個惡作劇的赤童,被武官和太監(jiān)引誘著,沖刷著,沖出被固定的舊轍。他越發(fā)孤獨,他要與民同在,與民同樂。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天上掉下來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好好地在人間。他無比孤獨,到處是包圍他的人,攀附他的人,往他身上無窮地堆積。他要尋找另一個身份,不是龍不是帝的身份,巡游北方和南方。
他卻走向死亡。就像一條河分流,卻七竅八淌,積聚的滔天黃水出籠、大泄。他卻走向終結(jié),人世不可久留。
而到九月十五這一日,對面的樓里又傳來《中呂·朝天子》的曲調(diào),這一次是樂王的《漁家》,該來的一定會來。
她聽到了龍的低吟,一條龍像清江浦那樣伸開身子,那樣平靜。這條溝通南北水系的沙河,這是不結(jié)冰的河,河豚江豚鱘鯨各種魚兒游翔,從揚(yáng)州涌到這里來。披著紫蓑的釣者,釣到一條大魚,喜稱能值五千金。魚太大了,但他在岸上,他的魚線是金絲做成的,他的魚釣也是黃金做成的,碩大無比。愿者上鉤,他釣到最大的魚。那是他是第一次光臨清江浦。他生龍活虎一般將船一樣的大魚拽住,拽上岸。岸上有的是人,再大的魚只要線不斷,都能拽上岸。
他興奮極了,像一個真正釣者那樣興奮。
到了秋天,他回來了,他要與魚同游,與魚親近。
他離了岸,獨自搖櫓,撒了一張網(wǎng),撒向網(wǎng)群。網(wǎng)里撒到的好像不是活蹦亂跳的魚,是什么東西,是一陣風(fēng)?小舟不是岸,小舟翻了。漁家落水,掉到運(yùn)河的龍?zhí)独锪?,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水,待救上岸,總有水吐不出來,沒有人敢動龍體,把該吐的水吐出來。庸御醫(yī)競相進(jìn)湯藥邀功,使本來的積水更嚴(yán)重了。
從不病倒的漁家,一下子病倒了,就意味著再也不能起來了。爬到馬上,會比從船上摔在水里摔得更重。
一朵鮮花在水中央,漁家的網(wǎng)里好像都是鮮花。
龍池變成魚水之歡,變成激情萬丈。
此時琵琶大弦小弦都斷了。對面鴉雀無聲,安靜地等待著什么。
大弦小弦像一道道繩索將她捆個嚴(yán)實,她赤裸著,在琵琶里露出魚肚白一樣的玉體,無處躲藏。一聲聲都在說她是潘金瓶。她像一只漂流的瓶被人撈出水面,這些天的琵琶聲就像雨落芭蕉,一定是專門彈給自己聽的。她在琵琶聲中現(xiàn)身,像一條沒有魚鱗的銀魚,光滑赤裸。黑夜就是透明身體的眼睛,她被看得羞暈,露出比魚肚還要雪白的肌膚。對面的琴弦斷了,遇到知音,遇到心有靈犀的心弦的回響,被識破的弦子就要斷掉。
她不由取過琵琶,彈了起來,同樣是《漁家》中《朝天子》的曲調(diào)。
荻花在飛,葉子在紅,鯉魚躍舟如同鮮艷的紅裙下要升起的黎明。
君王來垂釣,只釣江山美色,只釣山河靈秀,沒有彎鉤,垂直的金線猶如日光射入波瀾。風(fēng)和日麗,陽光普照,魚翔于流沙河底,蓮蓬一蓬蓬升起,碧水碧葉碧蓮長出一只只鼓眼睛樣的蓮子。龍?zhí)兜纳徟钌煜蛱炜眨駱渖系囊桓C窩蜂巢,尋找岸上的黃菊花。
君王清河來垂釣,只釣自己的春秋。即使青春的光焰萬丈,而君壽早已注定,誰也不能更改半分。君王選擇這里,往返而來撒網(wǎng),撒到的龐然大物,撒到自己的命星,撒到魂歸處。五不聚頂,浪峰聳天,這里就是大海了。洪波驚瀾,日月無光,都落入運(yùn)河。
被打撈上岸的漁夫,再也不能與君主合一,像被五條河流五馬分身一樣,龍瓦解體內(nèi)所有的攀附、強(qiáng)扭在一起的浩大,返回一個人的真跡原形。
像黃河吞掉清河,吞掉淮河,又被變成運(yùn)河,像一條巨龍落地,變成車水馬龍。它翻滾,它咆哮,它收攏不了的龐然巨體,又將五條河流吐了出來!銀瓶乍迸,鐵騎突鳴,晴天雷霆,蟒蛟出洞。
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四弦全斷,老白猿猛然像白貓發(fā)春般連聲啼叫。
潘金瓶的心和對面紅樓里的心霎時合一了。
對面的公子,聞聲下樓,前面跑著一只白猿,他提著琵琶飛似的來到潘金瓶的門前。而門好像非常體己貼心,竟然一敲即開。
他閃進(jìn)門里,便看見傾國傾城的美如鮫人的女子也仿佛正準(zhǔn)備紅拂夜奔,他們一言不說,手便握在一起上了樓。
剛到樓上,山下的哭喊聲四起。洪流奔涌,剛才他端坐的梅春院也被沖倒,像最后的掩體掩護(hù)住了這棟小樓、小院。人們和萬物都在洪水中漂泊。
河流,在此形如巨龍,才是真正的君主,吞噬一切,漂流一切,運(yùn)載一切,養(yǎng)育兩岸,沒有人敢反抗。
它平靜時萬木崢嶸,它暴怒時一切成空。
它推著此岸彼岸游來游去,它推著閘壩南移北撤,它推著南物北流,它推著北風(fēng)南下,它南北拉到一起,它把萬事萬物都拉到一起糾纏不清。它把自己堆積到人的頭頂、世界的頭頂,并隨時落下來。落下來,正如土龍火龍落水,誰也阻止不了。
泥沙奔流,樓鋪奔流,縣衙奔流,府衙奔流。缽池也土埋眼睛,露個頭梢。只有這一棟小樓遺世獨立,在土浪泥流上像開出蓮蓬、蜂巢,把里面深夜相會的兩個男女擁抱在一起。土浪泥流漸漸地埋沒院子,撲到一樓,但二樓還像樹梢一樣露出來,像伸出來的蓮蓬露出水面。土埋掉,也沒有什么。天水天土把他們埋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十二年前,他就曾目睹芳華,那一年他才十二歲,已經(jīng)是睢寧伯了??吹交磽P(yáng)兩府的“花榜狀元”的芳容,他深深記在心里,發(fā)誓不與這等佳人吟風(fēng)弄月枉過一生。作為世襲的年少伯爵,他夾雜在侍候皇上的隊伍里。他還在甘羅城下的龍舟上為武宗彈過琵琶,唱過他爺爺?shù)那N渥谙苍唬骸叭说勒f甘羅十二為丞相,如今陳小香十二歲也能陪王伴駕了。”當(dāng)場賞了他彪虎衣。
爺爺陳鐸腰纏御金帶一生醉臥民間,在歌女舞伎中稱王。他父親卻一反爺爺作風(fēng),在下邳城發(fā)憤圖強(qiáng),一心習(xí)儒寒窗苦讀,竟杏江宴飲,高中進(jìn)士榜,授職漕運(yùn)總督府,后來又遷升巡河僉都御史。洪水滔天,徐州至邳州的河堤像豆腐腰一樣塌了,四處告急,他急舟行河,親自探察險情督戰(zhàn),結(jié)果在陜?yōu)臣绷髦杏鲭y,一生功名之心付東流。
孫子陳小香,十二三歲便在邳徐一帶混得小樂王之稱,十五歲便奉母命迎娶蘇州府太倉縣王家姑娘。
他與王小姐是自幼訂婚,王家為太倉巨室,王小姐是右副都御史王倬的女兒、王忬的妹妹、王世貞的姑姑。王氏端莊淑女,非禮勿視,雖也好讀書,皆讀些女德之書,婚后誕下雙胞胎,精力皆在這一對兒子身上。陳小香最不喜歡男兒,見了便覺惡濁,總認(rèn)為兒不如女,他天生繼承爺爺?shù)娘L(fēng)流,一反父親的作風(fēng),便棄了伯爵府,獨結(jié)黃菊舫沿運(yùn)河城市漫游,舫中有一只白猿,原是老陳鐸調(diào)養(yǎng)的靈猴。此猴原在葛嶧山的葛仙洞,被陳鐸晚年所得。嶧山孤桐,是國中制琴造樂器最好的木料,從顓頊帝開始,嶧桐木就非常珍貴,傳到大明,已寥若晨星。陳鐸得白猿時也找得嶧桐木,制成琵琶,外鑲金玉。這琵琶和白猿一起自然傳到陳小香的名下。他和二物從邳州向南,游歷千里的南運(yùn)河。在淮安遍訪潘金瓶不得,又南下蘇杭尋覓芳蹤。游蕩于淮安府,勾欄書肆之間遍尋天下芳草,皆不中己意,都無法與夢中的潘金瓶相比分毫,不覺已近十載。
他特別留心坊間對此事的說唱,對“金瓶”二字也特別敏感,尋訪到清河縣說書之王瞎王,才知道瞎老原是自己府里走失的故人,便與瞎老相認(rèn),他本是瞎老的小主人。瞎老摸透小主人的心思,臨終前,猜測潘金瓶或許隱居在馬頭土山的別院中。
他便住在梅春院夜夜琵琶,終于候到八弦皆斷,兩心相印。
瞎老去世后,各大藝人都順著往下說,但都說說停停,難以往下貫通。
潘金瓶和陳小香也正隱居在說書藝人的隊伍。潘金瓶還是老婆子的打扮,陳小香也臉上抹灰,頭戴斗笠,身披紫蓑,扮作中年人。男女結(jié)伴說書,在清江浦尋找開心,他們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皆是昆明劫后人,自從他退去所有貴公子的身份,以民間藝人永久地生活在民間,忙碌入市井。這才叫大隱隱于市,仙隱隱于井。他追尋到潘金瓶,就像當(dāng)年劉秀得了陰麗華,朱溫得了張惠,發(fā)誓一生不離開她。他從此號笑生,不再使用本名。歷史的煙波里只留下他作為凡人,混跡在藝人中間,成為埋于水沙中的集體豐碑里一幅浮雕,只有密密麻麻的草民床笫間依舊蓬勃著生命力,誰見了,那落水而去的龍,那被凌遲的虎豹早已化為烏有?
陳小香只是世襲爵位,身上并不擔(dān)一官半職,比他爺爺更專注在民間。他問潘金瓶自己與爺爺有何不同。金瓶莞爾一笑:“樂王擅散曲雜劇,而君更傾心故事,乃一大俗也?!?/p>
他聽了笑道:“俗到極致便是大雅?!?/p>
他們搬離馬頭鎮(zhèn),離開了甘羅城舊址,潘金瓶賣掉被泥沙吞噬一半、半入泥沙口的別墅,重新在河下北辰鎮(zhèn)買了一個兩進(jìn)的庭院,帶著一個很大的后花園,新居就在河邊最熱鬧臨清大街。這個鎮(zhèn)落是清河縣和山陽縣交界,淮安府、漕運(yùn)、衛(wèi)府及工部、戶部的各機(jī)構(gòu)就分散在這一府兩縣里。馬頭、清江浦、河下都是一條線上的黃金河岸。
二十年,一晃就過去了。
他們不用化裝,就成了中老年人。青春就像暴漲的河流,橫沖直闖地遷徙?;春榕c黃洪的決口,它是危險的,在這里,包括皇上都挺不過去。而他們終于老了,與一部書一起老熟,傍著這一部書,他們走過所有的洪峰與決口。
他化名陳笑生,聲稱自己是蘭陵人。因為蘭陵靠近下邳,曾隸屬下邳。西門慶的故事發(fā)生在山東,他稱蘭陵人似乎就更有資格說這部書了。她則自稱姓蘭名凌凌。他們帶著老猿,走街過府,深入侯門閶巷,走遍人間。他們把老猿叫梅山,梅山也懷揣琵琶,與主人合拍,成為市井中一景。她特別喜歡這只老猿,因為她的乳名叫萼梅。她和他的緣分是注定的,隱居在相互的身體中,隱居在相互的口技里,隱居在一部曠世的奇書編造、匯集中。
清河縣上下,清江浦一帶,云集數(shù)百萬之眾,人山人海,“潘金蓮的故事”如秘而不宣的煙葉越聽越上癮。一時二瞎三麻、六黑九白、十二丑、二十四俊,林林總總,終于說成了完整一百回,但也有了多種版本的一百回《金瓶梅》。
但蘭凌凌、笑生的說唱版本,成為主流。
他從二十年前,一接觸就迷上了,陷了進(jìn)去。他不得不深深佩服瞎老的路數(shù),他將“水滸”里發(fā)生在陽谷縣的故事,都改在清河縣。這一移形換位,則把故事都定在當(dāng)下,定在眼前的漕都,說書藝人像新老河口一樣,說出這里商賈為王、官商一體的商都運(yùn)城。
音調(diào)定得如此之準(zhǔn),不愁說不到水滸那般長,除非運(yùn)河水、黃淮都枯了。笑生接過瞎老的活,他倆天天在琢磨,他說:“瞎子說書,一肚瞎話。西門慶的事,都是要根據(jù)世人的心、人間的事來編排才好。弦外之音,那是聽書人的事兒?!?/p>
她說:“百姓喜歡聽商賈的事,想知道他們的生活,他們?nèi)绾伟焉庾龃?,后來如何又扯出了官場?!?/p>
他作為伯爵覺得故事仍然是發(fā)生在北宋,必須在北宋的框架里行事,要沿著北宋的事實來說故事。而這一點,她更渴望是這樣的。她埋頭讀了很多的書,便說:“北宋的滅亡,就是因為王安石及蔡京變法,官非官,商非商,官商一家。這本書若能探討國之滅亡,也是雅俗共賞的?!?/p>
他大聲說:“妙!我們就是要以今天的生活去寫古人,以百姓喜聞樂見的凡人去話說歷史。百姓凡夫俗人才構(gòu)成活生生的歷史。所有的書都是死的,只有我們的口,我們口中的人是活的?!?/p>
瞎老把調(diào)子定在江彬等人身上,笑生又把調(diào)子、大環(huán)境再定到變法的蔡京一黨。兩下結(jié)合,就像兩水交流,兩個人覺得這書又有味道了許多。
施耐庵的家雖安在府城西門內(nèi),卻長時間住在河下書會,根據(jù)坊間說唱的《梁山泊詞話》,他修成了《水滸傳》。
笑生又在這里結(jié)識當(dāng)?shù)毓賳T吳承恩。吳承恩是監(jiān)生,除了做過短時間的縣丞,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生活在河下。人們傳說他與羽客高人來往,在家埋頭整理坊間說唱的《西游記》,此乃后話。
但笑生對他印象并不佳,因為他結(jié)交興化人李春芳。李春芳高中狀元,是內(nèi)侄王世貞的年兄。好在吳承恩并不知道笑生的真實身份,吳承恩將來此巡察辦案的王世貞引見給笑生,讓笑生和蘭凌凌二人當(dāng)場說書。
笑生小時候見過王世貞,一別二十多年,當(dāng)然認(rèn)不出來。但在座客人都對這位前來辦案的刑部新貴奉承,還特別提到他的父親王忬已經(jīng)位居山東巡撫了。他激凌凌打個寒戰(zhàn)。那山東與下邳州咫尺相鄰,而下邳又隸屬淮安府,這一對父子一個在下邳北,一個在下邳南,豈能不到下邳與其姐、其姑媽相見?而下邳是運(yùn)河沿岸的大城,他們皆是運(yùn)河水路來往二京,自己一晃幾十年音信皆無,仿若不在人世,那王氏豈能不讓娘家人到處打探?他與心愛的人給內(nèi)侄說書,傳說出去,豈不笑掉人牙?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什么都放開了,什么內(nèi)侄什么巡撫什么代表刑部巡察,都不過是過眼云煙。怎抵得上自己的逍遙,這一張口的千古流芳?他很坦然地說了一段應(yīng)伯爵的故事。那王世貞對應(yīng)伯爵很感興趣,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點頭。
王世貞確實在尋訪自己的姑父陳小香。自己的姑媽守活寡,帶大一雙兒子,兩子都娶妻成人了,卻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王世貞知道姑爺是得樂王真?zhèn)?,是樂王的嫡傳,心在情場曲劇,而自己也很欣賞,便留心風(fēng)月場、戲曲地,但一直尋親不得。他與笑生對面不相識,他做夢也想不到一位伯爵會變成下賤的說書藝人,去說唱長篇大書,而且那么專業(yè)。
辭別出來,笑生出了一身汗。他從此不與吳承恩來往,并在書中胡謅一個吳典恩,將他說成是西門慶的假舅子,也做了清河縣驛丞。
7
那王忬自中進(jìn)士之后聲名日漸高漲,越發(fā)春風(fēng)得意,做了大同巡撫,加兵部右侍郎,代薊遼總督,儼然獲得了武宗時江彬曾擁有的邊鎮(zhèn)大權(quán)。繼而在浙江取得抗倭的大勝,又在遼東戰(zhàn)勝女真野人熟人。一時兵盛風(fēng)頭無二,正是那“黃金印手拿,瓊林帽插花,禍到有天來大”,轉(zhuǎn)眼一次兵敗,就萬劫不復(fù)。
王忬被押入兒子王世貞所在的刑部大牢。
王世貞兄弟倆穿囚衣罪服,一步一頭拜到嚴(yán)嵩府上,嚴(yán)嵩假意勸慰他們要面奏皇上,實質(zhì)上加緊迫害行動。兄弟倆跪在道旁,蓬頭垢面,逢官磕頭,祈求為父開脫,但誰敢為將死之人站隊?王世貞的耳邊卻響起在淮安的老藝人金童玉女,給他彈的一曲陳鐸的《感皇恩》:“到大來心上無憂,身外無求。管甚么三略法立興了周,一聲歌平散了楚,萬言策坐安了劉。趁著天清氣爽,雨霽云收,逢僧舍,過酒家,便遲留。”
他如夢方醒,那說書的金童莫非就是自己的姑父?只恨當(dāng)時迷瞪,沒有解過來。一定是姑父!那別具深意彈曲,難道不是一種預(yù)言,一種先知般的規(guī)勸?父親死得凄慘,被斬后傳首九邊,被閣老嚴(yán)嵩進(jìn)了讒言謀害,無人敢過問直言,往日官場里親友事宜都躲著他們兄弟遠(yuǎn)遠(yuǎn)的。嚴(yán)黨一手遮天,大仇無法申報,王世貞表面遁入空門,一心尋仙問道,過著半隱半官的生活。
他猜中姑父的行蹤,仰慕他的隱居,自己隱于官,隱于仙道,隱于文壇,而姑父則隱于市,隱于書,隱于情,那是大隱。
官場就是越撤退越能上進(jìn)。你無意,它倒有意了。福禍相倚,父親作為嚴(yán)黨最大的仇家死去,那么一切暗中反對嚴(yán)嵩的,父親無疑又是偶像?;o百日紅,嚴(yán)嵩父子獨霸朝綱二十年,也封到伯爵的祿位,但御史們也沒放棄對他的彈劾。人總要老的,但土埋脖子之時也是舉家敗亡之際。嚴(yán)嵩終于倒臺了,那么風(fēng)水又轉(zhuǎn)到王家。他王世貞不僅成為文壇領(lǐng)袖,還做到刑部尚書。他一心撲在文學(xué)上,作為領(lǐng)袖,他必然面對詩歌的凋零,散文的沒落,長篇小說和戲曲的勃興。長篇小說成為時代的寵兒,時代的詩史畫卷,完全勃興于民間,像大運(yùn)河兩岸連綿的都會橫空出世。長篇小說的出世,每一部都是從坊間說唱里誕生的。
父親王忬被斬后,他幾次下淮安,與金童玉女相見,但兩下都不說破,相安無事。
他還記得第一次聽這部書——應(yīng)伯爵的故事。而后來御史鄒應(yīng)龍,彈劾倒了享受伯爵待遇的嚴(yán)嵩,難道不是應(yīng)伯爵的寓言嗎?他覺得這部書與自己有莫大的天生的關(guān)系,這是天成之書。他在清河縣的遲留,就是為了探尋這部書。他發(fā)現(xiàn),書里的蔡京父子就是嚴(yán)嵩父子,而西門慶也能高度隱喻嚴(yán)世蕃,影射了他以潑天的富貴瘋狂縱欲的一生。
他想得到底本抄錄一份,而底本,就在姑父的手里。
8
他青衣小帽,以學(xué)生禮拜訪笑生,也就是姑父陳小香。
王世貞在一個十字路口,就看見一只白猿望著他。它一蹦一跳地走在自己的前面,閃進(jìn)了家門。他斷定笑生金童的真身了,得以拜見,便遞上自己的詩集和自己托名息庵居士編撰小說集《艷異編》。
笑生接過書,將詩集簡單翻一翻,看到“虞帝小鰥夫,虛名攘唐祚。西伯老禿翁,脫身美人賄”的詩句,不禁微微一笑,丟在一旁。他特別留心看了下《艷異錄》,邊翻邊喜笑顏開,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好,好!居喪之期,編撰如此小說集,方為英雄耳!”
王世貞見姑父如此知己心意,便說:“《艷異錄》與金瓶插梅的大書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耳。先生既先知家父不測,當(dāng)朝之事又將如何?”那王世貞日夜發(fā)憤,要為父報仇,作為大文士,他要在文章里先報大仇。他當(dāng)年以《易經(jīng)》中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第五十八名,也有些未卜先知的判斷。
笑生知其來意,說道:“蕭何拜相國以后,故意荒嬉于裙衩。項王卻是真英雄,不將美人作隱廬,而為江山。至于那些淫蟲,諸如始皇、江彬、嚴(yán)慶兒之流,將女人等同獵物,雜以方外之術(shù),煉成春藥秋石,無非采初次經(jīng)血,再用童男、童女尿煉制。如此污穢左道,煉成不過是獸道的春藥。依仗藥物,再對美人們進(jìn)行采補(bǔ)。將玉體當(dāng)成煉丹的爐鼎。悖人倫,逆人道,豈可長久?斬人者,自有人斬?!?/p>
世貞說:“柳永、樂王陳伯,皆天然仙氣隱逸,樂伎同心共氣,蘭芳沁室。自古俗物淫蟲們不可比。而將終生留于市井民間,乃世間情圣說王矣?!?/p>
笑生哈哈大笑,設(shè)小宴,與王世貞歡飲,并將《金瓶梅》底稿的正本副本贈送給他,讓他帶到文壇,增刪修補(bǔ),借“金瓶插梅”的酒杯,揚(yáng)善除惡,讓聽書的后人世世代代痛罵大奸賊嚴(yán)嵩。而正本副本,都是潘金瓶的字跡,她把女人的心細(xì),都寫進(jìn)了這部書里。
一部大書,整整二十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