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鑒
明代山水畫的發(fā)展是一個全面復古的進程,到了晚明時期這種趨勢愈演愈烈。在董其昌的影響下,“摹古”但不泥古是明代后期畫家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主要思想,古畫在被畫家臨習的同時,也在接受各種改變,這種改變基于當時的時代風潮、畫家自身的感受等因素。晚明時期董其昌所提倡的復古主義思想影響了當時的畫壇,大量畫家以重復地描繪古畫作為其創(chuàng)作來源。本文從江南地域出發(fā)集合蘇州、松江等地畫家淺絳設色的畫作,通過圖像研究立體地呈現(xiàn)晚明時期淺絳山水的風格特征與變化,這一變化為后世淺絳山水的方向奠定了基礎。
一、蘇州地區(qū)相關畫家
晚明時期,蘇州地區(qū)經濟發(fā)達,作為當時的商業(yè)與文化中心,藝術市場的商業(yè)化和贊助人的要求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時蘇州地區(qū)的畫家畫風。部分職業(yè)畫家為了滿足他人求畫的需求,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繪自然的紀實性山水畫。
(一)張復
張復是江蘇太倉人,太倉與蘇州相去不遠。他是錢榖的學生,因此可以將其視為文派山水第三代繼承者。
在房學慧《晚明畫家張復其人其畫》的傳世作品總結中,認為其作品集中于1574年至1630年。張復的作品以設色山水為主,具有明顯的職業(yè)畫家特征,重筆墨而缺士氣。他的設色作品主要以淺絳為主,山石主體部分運用赭石敷染,之后在山石頂部染以汁綠突出山勢。
吳門畫家頗為喜愛以紀游題材作為創(chuàng)作來源,張復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紀游題材作品。張復的《桐廬山水圖卷》(圖1-1),被衡水中國書畫博物館收藏。從題跋中可知,這是張復晚年為其友人所畫。畫面以江流為脈絡,沿江兩岸峰巒連綿不斷,樹叢茂密,山間亭臺點綴其間,舟船在其間往來穿梭,集自然與文人氣質為一體。山體以淡墨皴擦出體積,復以花青、赭石淡染,濃墨點出苔點與遠樹寫于山巒之上使畫作更為滋華。張復的紀游題材作品主要為滿足命題人的需求而作,多為長篇巨幅,寫實與藝術性共存。
《西林園景圖》冊(無錫博物館藏),張復應邀所繪私人園林之景,現(xiàn)今僅余16開。張復繼承了沈周、文徵明等人的墨法與設色,并融入其寫真之法。如“素波亭”一開,畫面的構圖似畫家在園中所觀一景,右下房頂?shù)母┮暜嫹ǜ泳哂袑嵕翱臻g之感。其中“遁谷”一開在其中很是特別。畫面由兩座對角的山巒構成,山腳下的房屋與道路將畫面斜分為二,大片的留白繪成云氣在山間繚繞。畫家用淡墨勾畫出山石輪廓,以米點點在山石凹處,以突出結構,同時以淡色赭石、花青、汁綠敷染山石,運用墨色烘染遠山和云氣。前部山石上的雜樹,直接用墨調和汁綠點出。整幅畫墨色濃淡變化豐富,色彩與墨色完美相融,表現(xiàn)了江南山林的氤氳之感。
《瀟湘八景圖》冊八開(天津博物館藏),也體現(xiàn)了張復對實景的刻畫。第五開繪江上行舟之景,粗筆線條勾繪出岸渚遠石,花青調和墨色點畫出近景叢樹,墨色輕重相間。畫面開闊,景色生動,設色秀潤清淡。第三開以王蒙山石皴法繪出深林之景,先用墨筆勾皴出山石結構,后大面積淡染花青、赭石,整幅畫清潤、淡雅。
(二)張宏
張宏,江蘇蘇州人。從張宏的現(xiàn)存畫作以及有關他的其他文獻記載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張宏不但繼承了元代畫風,并且也承襲了兩宋畫風。同時,他還師法沈周、陸治等。張宏的山水畫除了師法古人,主要還是繼承文徵明及其同儕等晚期吳派畫家的風格和技法。但在繼承前人技法的同時他又有所超越和創(chuàng)新,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他能通過細節(jié)的刻畫和色彩的暈染使畫面具有非常細膩的真實感。他有時候喜歡用極為豎長橫窄的紙來作畫,如《石屑山圖》,畫面構圖復雜,張宏用皴染結合法畫出陡峭的山勢,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張宏山水作品大部分是對蘇州和南京一帶自然風光的寫真。1613年,他作《石屑山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中自題:“癸丑初夏,同君俞尊兄游石屑作此?!贝藞D是他在浙江石屑山游覽所見。圖中山巒層層起伏,以“之”字形的走勢排列,溪流從中央蜿蜒而下,遠處山坡上繪以大片竹林,忠于自然之景,這是其獨到創(chuàng)新之處。山間樹林茂密、水流湍急,游人在山腳休憩觀賞景色。全畫用筆工致,近景樹石采用傳統(tǒng)畫法,遠山皴染結合畫出山勢陡峭,山腳與山凹處繪以大片濃淡變化的遠樹表現(xiàn)體積感,具有強烈的寫實感。主峰敷染大面積的赭石,分染汁綠,顏色柔和、空靈。
1634年,他游覽棲霞山,該山以禪寺寺廟和石刻千佛聞名于世,《棲霞山圖》也是此次游歷之作,題:“甲戌初冬,明止挈游棲霞……歸而圖此。”圖中大片松樹作為畫中主要物象被構造成“S”形貫穿全圖,大部分山體隱藏在樹林之后。畫家精細地刻畫前景樹叢,遠處的物象被其刻意拉遠模糊,塑造了近實遠虛的空間表現(xiàn)手法,這種手法拉大了畫面的空間距離,體現(xiàn)出畫家真實視覺的局限。山腳的建筑應該是棲霞寺,寺廟的結構刻畫精準,周圍環(huán)繞的翠竹生動逼真。張宏用淡墨勾畫出山巒,干筆皴出山石向背,在山石頂部設淡赭與汁綠,山上紅葉設以朱砂。貫穿全畫的松樹以淡赭敷染樹干,松針用墨青染出,畫面整體統(tǒng)一在淡黃色的底色當中。張宏使用淺絳淡色敷染山水,既突出物象又不會遮蓋墨色筆法,色彩在他的筆下成為了表現(xiàn)真實物象的助力。
1650年,他在常州游覽了句曲山,句曲山以石窟和道教圣地而著稱。《句曲松風圖》(波士頓美術館藏),畫面中,山巒以“之”字形的走勢向上排布,遠山作為主峰,主宰了畫面上部。樹林隨著觀者的目光由近至遠地上升、縮小,畫面空間也逐漸加深。山丘輪廓用墨線后,以赭石、墨青混合淡染,部分山石加以不同色度的汁綠,形成細微的色調變化。山石不用墨皴,僅將淡墨染于山石凹陷處,表現(xiàn)山石自然的空間體積感。
二、董其昌的淺絳山水
自嘉靖后,浙派及吳門畫派因缺乏創(chuàng)造性而逐漸衰敗,隨之在董其昌的引領下,松江畫派興起。董其昌的“南北宗論”與師古之理念深深影響了當時及后繼畫家的設色風格。
淺絳設色,即使用赭石作為基底,后配以花青、汁綠等植物色營造畫面。董其昌這類風格在早期的《紀游畫冊》就已成熟,之后淺絳不斷地出現(xiàn)在董其昌各類仿古山水中,到晚期仍然使用此種設色方法,這種設色方法影響了其同時期畫家及清初四王。
董其昌的淺絳山水設色學黃公望而來,其在用墨上勝于沈周與文徵明,整體更為厚重澤潤。他的《青弁圖》(美國克利夫美術館藏),雖自說是仿董源,山石向背表現(xiàn)運用了董源、黃公望、王蒙等多家皴法。其中的山石造型以及樹葉點的墨色深淺變化豐富,有著他自己的特點。這幅畫雖為紙本水墨,而他很多淺絳山水卻是將這種多變的水墨與色彩相結合,山石造型與結構皴法集各家之長。最為典型的是《秋興八景》圖冊(上海博物館藏)中第七開(圖2-1),臨米芾《楚山清曉圖》,雖有米點在其中,但是又將董源的筆墨皴法融入其中,將色彩與水墨融合,畫面濕潤蔥郁,非常具有其個人風格。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晚明時期淺絳設色的色墨相合的傾向。
現(xiàn)藏于納爾遜博物館的《仿古山水冊》作于董其昌晚期,是其設色代表作,畫中山石更加幾何化、抽象化。色彩交織的抽象山水,取代了之前柔和的畫風。
《仿古山水冊》第九開(圖2-2)自題:“霽雨帶殘虹,映斜陽一抹紅……玄宰書以題畫,不必與畫有合?!边@幅畫構圖繪以“之”字形的河谷,三角形的山坡,用赭石分染山坡,建立了山巒的空間層次,用汁綠調以墨色點出遠樹,增加山勢的厚重感,色彩與墨筆共享山石線條。遠山山頭用米點點出,山腳留出空白表現(xiàn)云氣,近景松樹樹身用赭石染出,松針排列緊密以花青染出,中間雜樹用朱砂雙勾點染。整幅畫青與紅的對比使畫面明亮,似有陽光灑下,照耀著山巒,因此相題跋所說詩、畫不需完全相合。
《仿古山水冊》第三開《仿黃鶴山樵筆》作于1623年,這幅冊頁的山石皴法由王蒙的解索皴變化而來,其在山石重處用赭石線條皴出,赭石皴線與墨線相互交融表現(xiàn)山石結構,然后再在其上用汁綠、花青與赭石加以敷染。董其昌的《仿黃鶴山樵筆》冊頁將設色之法又一次推進,整體而言,雖然使用的仍然是汁綠、花青和赭石等基本顏色,但色彩強烈又十分和諧,用色的多樣超出了其他設色作品。
《納爾遜圖冊》的設色山水是董其昌集大成的表達,此冊雖為詩意寫景和仿古,但他以自己對色彩和物象的想法來重構設色,創(chuàng)造出層層豐富的質感和韻律。董其昌的色彩是建構山水的元素,青綠、赭石各色不再局限于隨類賦彩,而是建構物象層次,在董其昌的設色畫中,色彩不受物象拘束,具有再塑物象的功能,這也是許多近代名家解構物象之后的相同表現(xiàn)。
三、松江地區(qū)相關畫家
晚明時期吳門畫派衰落,華亭松江畫派隨著董其昌的出現(xiàn)逐漸起勢,隨之悄然興起的還有松江地區(qū)“蘇松派”“云間派”等,但這一時期無論是哪個派別,雖名稱不同,但其在繪畫風格理念上都直接繼承“元四家”的語言樣式,注重筆墨韻味與皴法線性。淺絳設色都以元人為楷模,淺施敷染。其中最突出的為松江地區(qū)的畫家。
宋旭是浙江嘉興人,后定居于松江,趙左、沈士充等受其指導。其山水畫推崇李成、關仝和范寬,學畫于沈周。其設色山水《萬山秋色圖》(圖3-1)被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作于其56歲時。自題:“萬山秋色。萬歷庚辰初冬,檇李宋旭仿董北苑家法?!眻D中層疊而上,山間遍布雜樹,或墨色點出或朱砂點染,山腳溪流環(huán)繞,溪旁小路上一文人行走,山間雜木豐茂,山巒氣勢險峻。山石以淡赭敷染,山腳石塊罩染汁綠,中部山石以花青在凹部染出突出其勢。其中山巒少以皴擦,僅以長線畫出,整幅畫設色淡雅、筆法疏簡,能夠看出受五代關仝、范寬和元代黃公望等人的影響。
趙左是宋旭的學生,作為蘇松派主力,其50歲時作《仿大癡秋山無盡圖》(上海博物館藏)卷,卷尾款書:“秋山無盡。已未(1619)夏目寫于婁東僧舍?!北揪砼轳迮c荷葉皴相互運用,在山腳使用米點,淡墨烘染,襯出山巒云霧之氣。全圖用赭石、花青烘染,墨色相容之趣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趙左中年作《山居閑眺圖》軸(上海博物館藏),山石用長披麻皴畫出向背,筆墨濃淡分明,重色的苔點和雜樹的橫點使山巒更加厚重,筆墨表達間顯示出對黃公望的理解。設色方面,樹身染以赭石,山石用汁綠調和墨色,山峰頂處用赭石分出空間關系。畫面濕潤,云氣繚繞,墨色潤澤凝重。
藍瑛雖為浙江人,但其畫風與浙派并不相同,而是以元人為本。藍瑛年輕時曾在松江習畫,其山水設色理念多受到當時松江地區(qū)畫派的影響。藍瑛的淺絳設色繼承元人特色,以黃公望影響最為深刻,他的山石造型、皴法都同于黃公望,但他在簡疏的勾皴后用大片淡墨烘染,從而表現(xiàn)出山石的凹凸向背,這又體現(xiàn)了晚明淺絳山水水墨化的特征。
另外他的《溪橋話舊圖》軸(故宮博物院藏),自題:“天啟二年秋月作于清樾軒?!碑嬛猩绞鸟宸ê喖s,擬王蒙、黃公望之法,皴法是披麻皴與荷葉皴的變體,山石的立體感主要通過用淡墨渲染在背處來刻畫。從這幅作品可以看出藍瑛在畫山石時比較注重墨色的渲染,而簡化皴法。畫家將山石的凹凸體積烘托之后,用大塊的赭石淡染山體,體現(xiàn)出江南山景的特色。
通過對比以上畫家的畫作,我們可以看出這時期松江地區(qū)畫家在繼承元人淺絳設色的同時又將設色往水墨化推進。設色的比重在山水畫中不斷縮小,加強了墨色的染的比重。在山石的主體部位以及畫面的烘托上用墨染出,色彩只在局部出現(xiàn),比如樹葉、房屋上。這種加重山石墨染的趣味,不僅僅依賴于線,它自身也成為了一種相對獨立的表現(xiàn)語言,色彩在山水中的地位已退居其后。
晚明的畫家生活在一個變化不斷、動蕩不安的時代,但是他們沒有放棄對自身的鉆研和對藝術的追求,力求在淺絳設色山水的創(chuàng)作上推陳出新、表達自我,形成絢爛多姿的設色山水景。蘇州地區(qū)職業(yè)畫家,在繼承沈、文的同時對自然進行觀察,細致描繪真實的山水景色,在上溯先人的同時也形成了自己的設色風貌。以董其昌為首的松江地區(qū)畫家,大多都將色彩與水墨相融合,將色彩表現(xiàn)出同水墨一樣的韻味。通過對不同地域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明末的淺絳設色呈現(xiàn)出明顯的“水墨化”趨勢,這一變化也成為指引清代淺絳設色山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