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在兩宋詩壇上,楊萬里的“誠齋體”詩向來以自然活潑、妙趣橫生的風格而別具面目、享有盛譽。眾所周知,宋代以理學的盛行而著稱,宋人作詩也常以思辨為基,時時表現(xiàn)出基于獨立思考的哲理意味。這固然拓展了宋詩內(nèi)涵的廣度和深度,但也拉遠了詩與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限制了宋詩的流傳。而楊萬里“誠齋體”詩則憑借鮮活自然的語言、妙趣橫生的風格獨樹一幟,為我們留下了《小池》《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等多首流傳千古的名篇佳作?!罢\齋體”詩之所以能跨越八百余年的時光而至今傳誦不衰,其中的奧妙就在于楊萬里獨得詩家三昧的“活法”之趣。兩宋之交,曾編撰《江西詩社宗派圖》的呂本中在《夏均父集序》中提出了“活法為詩”的主張。其用意是在師承江西詩派“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為詩路徑這一前提下,能夠進一步取精用弘,化前賢辭,意為我所用,從而真正做到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最終把江西詩派“以故為新”的詩學主張落到實處、推向高處。作為受江西詩派理論影響較深的詩界后學,楊萬里除弊生新,成功地走出了一條“活法為詩”之路。而其詩之“活”,往往就體現(xiàn)在字里行間洋溢而出的那股別開生面的趣味之上,因此可將“誠齋體”之趣稱為“活法”之趣。具體來說,這種“活法”之趣又如清代史震林在《華陽散稿·自序》中所提到的那樣,可分為“理趣”“景趣”“情趣”“事趣”四趣。
楊萬里雖受江西詩派影響,但因其更為深刻地領(lǐng)悟了后期江西詩派“活法為詩”的主張,且能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這一指導(dǎo)思想加以靈活運用,故而能突破江西詩派規(guī)矩繩墨之窠臼而自成一家。楊萬里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了“誠齋體”詩歌豐富的趣味之美,故本文選取統(tǒng)編版小學語文課本中,《小池》《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宿新市徐公店》《稚子弄冰》這四首經(jīng)典詩歌作品,分別從“理趣”“景趣”“情趣”“事趣”的角度切入,在分析和評論楊萬里“誠齋體”詩趣味之美的來源同時,也據(jù)此解讀楊萬里“活法為詩”的藝術(shù)成就。
一、從《小池》看“誠齋體”的“理趣”
《小池》多次入選中小學語文課本,以至于提到楊萬里,人們腦海中就會浮想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生動畫面??梢哉f《小池》已成為“誠齋體”詩在今天的一張名片,也并不為過。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曾稱許楊萬里“誠齋擅寫生”,那么《小池》就是一幅生機盎然的詩筆寫生之佳作。此詩的第一句“泉眼無聲惜細流”,一個“惜”字首先就把景物寫“活”了,寫出了“生意”。表面來看,泉眼所“惜”的是它汩汩流出的泉水,但實際上泉眼的“惜”代表了詩人自己對于“小池”中“才露尖尖角”的荷花花苞之愛—若不是“泉眼惜細流”的呵護,大水漫灌之下蜻蜓易受驚擾,又怎能輕易擇小荷的“尖尖之角”而立呢?于是,很自然地就引出了下一句“樹蔭照水愛晴柔”。在這里,詩人對于小池景物的喜愛之情完全由照水的“樹蔭”之愛來代為表達,既賦予了樹蔭鮮活的情感,又為整幅小景平添了幾分“有情之趣”。
在泉眼和樹蔭的溫柔呵護下,詩人的視角終于“畫龍點睛”般鎖定在了這幅畫面的主角—“小荷”身上,而前兩句所繪就的畫面中蘊含的“情”也隨之升華到了“理”的高度。新生的小荷剛剛把頭探出水面,便得到了蜻蜓的眷顧和依戀。這個意趣盎然的特寫鏡頭提示我們:美好的新生事物自有其獨特的吸引力。哪怕像小荷這樣的新生事物不去刻意迎合他者的眼光,僅憑借其蓬勃的生命力和深遠的發(fā)展前景,它也足以引來蜻蜓這樣慧眼識珠的“伯樂”足夠的關(guān)注和眷戀。楊萬里在這里昭示的人生、世事之理,和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一詩中“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含義差相仿佛。然而,劉詩只是借“沉舟”“病樹”來設(shè)喻,本質(zhì)上還是為直抒胸臆的議論來服務(wù)的;而楊萬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之句,則是寓理于景,寓理于境,理和景物意境渾然一體,其含蓄蘊藉之處頗有“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感。由此可見,劉禹錫借物設(shè)喻,直抒胸臆,本色是典型的“唐音”;而楊萬里融情于景,融理于境,本色是當行的“宋韻”。這股“宋韻”相較“唐音”,其最為引人入勝的特色就在于它足以啟發(fā)讀者展開豐富的想象與聯(lián)想,最終收獲豐富蘊藉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故而顯得別有趣味。
若與同屬“宋調(diào)”的江西詩派作品相比,楊萬里的《小池》又絲毫未受到該詩派“無一字無來處”的規(guī)矩繩墨之束縛,卻以娓娓道來的口吻從容地展現(xiàn)出了一種“情景交融、境理相生”的渾然風韻,可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達到了江西詩派運用繩墨規(guī)矩所希圖達到的理想境界。因此,楊萬里的《小池》可謂對江西詩派繩墨規(guī)矩取精用弘,盡得“活法”,以“活法”融情、景、理于一境,故其為詩也洋溢出了富有“生氣和靈機”的“理趣”。
二、從《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看“誠齋體”的“景趣”
和《小池》一樣,《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也是楊萬里詩作中膾炙人口的名篇。然而鮮為人知的是,我們熟悉的“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只是組詩《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二首》當中的第二首。組詩中的第一首雖顯得籍籍無名,但在此仍應(yīng)一并列出,來與“畢竟西湖六月中”這一首詩進行參照解讀。其詩曰:“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里柳行間。紅香世界清涼國,行了南山卻北山?!庇纱丝梢?,在《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二首》這一組詩中,第一首基本是在交代那天清晨楊萬里送別林子方的具體行程路線,而第二首則在此基礎(chǔ)上用白描手法繪出了一幅朝陽下紅花翠葉相映生輝的西湖晨景圖。
在《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之二》中,前兩句“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意在交代時令,而最為人稱道的句子當屬“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了。此兩句寫荷葉,但卻沒有像周邦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那樣把視角局限在荷葉的形狀、葉脈的紋理等細節(jié)方面,而是把視線拉遠,采取類似“超廣角”鏡頭的視角繪出了層層疊疊的荷葉如翠浪般與天際相接的宏大畫面;寫荷花,也沒有像姜夔“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那樣展示荷花隨風搖曳的姿態(tài)和襲人的香氣,而只是把視點聚焦于荷花的色澤上,為我們呈現(xiàn)了“花之紅”與“日之彤”相映交輝的動人一幕。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楊萬里在《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之二》中是采取“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方法來描寫荷葉、荷花的。若站在法度森嚴的江西詩派立場上來看可能會覺得有些“劍走偏鋒”。但楊萬里的這種藝術(shù)處理手法確實又抓住了荷花、荷葉在朝陽下的主要觀感特征,既“狀大片荷花如在目前”,又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藝術(shù)想象和聯(lián)想空間,可謂“真得荷之神理者也”。
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刪稿》中所說的那樣:“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睏钊f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一句純是景語,又潛氣內(nèi)轉(zhuǎn),含情于中,典型地印證了“一切景語皆情語”這一詩學的圓融境界。這同樣是楊萬里突破江西詩派規(guī)矩繩墨之后,“隨心所欲而不逾矩”所展現(xiàn)出的“情融景中,以景傳情”之妙趣,是為“景趣”。
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之二》之所以能成此“景趣”,關(guān)鍵還在于“情”的內(nèi)在驅(qū)動。此詩寫于1187年,為送僚屬林子方外放知福州而作。林、楊二人共事多年,是政治上的好搭檔。故對于林子方離京赴任,楊萬里是極不情愿的。在這個送別的早晨,楊萬里從殘月在天時出凈慈寺,登南高峰、北高峰,圍西湖繞行十余里,既是送林子方,也是隨行勸林在最后時刻改變主意,上疏請求留京任原職。正是在這一動機驅(qū)使下,楊萬里以西湖勝景來挽留林子方。“接天蓮葉無窮碧”以“天”代指皇帝,“接天”暗喻在朝為官可陪伴天顏,易得重用;“映日荷花別樣紅”同樣以“日”比喻圣尊,“映日”暗喻在朝為官方便承受皇帝恩澤,因而前程遠大。所以,正是在惜別、勸勉之情的驅(qū)動下,楊萬里才隨口唾出,“活法”為詩,以景語為情語,以深情成“景趣”,寫下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傳誦千古的名句,可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三、從《宿新市徐公店》看“誠齋體”的“情趣”
與《小池》《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這兩首廣為傳誦的名作不同,《宿新市徐公店》是楊萬里詩作中的一種特定類型—童趣詩的代表之作。此詩中的“新市”系湖州德清新市鎮(zhèn),南宋時多有京官建別墅于此,因而十分繁華。從字面來看,全詩不過是描繪了一幅常見的農(nóng)村田園畫面:早春時節(jié)深長的小路盡頭是稀疏的籬笆院落,在春風剛剛吹綠的枝條新葉下,兒童奔跑著追捕黃色的蝴蝶,而后者隨即飛入同是黃白色的油菜花中,頓時令兒童眼花繚亂,已然無從找尋了。相信這幅畫面在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都有似曾相見的既視感,其中追捕蝴蝶的事在許多人的童年中也都曾親身經(jīng)歷過??梢哉f,楊萬里捕捉了這樣一個常見而有趣的農(nóng)村生活瞬間,成就了《宿新市徐公店》這首童趣詩。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固然描繪了一幅樸素的鄉(xiāng)間人文圖景。然而透過這幅畫面,我們也會不經(jīng)意間在內(nèi)心回蕩起一些思考:兒時的我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外界充滿了吸引我們的各種事物,我們也因此在心中升起過種種理想和追求。但是,在成長的過程中迫于客觀條件的限制,或者因為主觀愿望的變更,兒時、少年時的許多理想、愿望、追求已經(jīng)像飛入菜花的黃蝶一樣變得無跡可尋了。所以,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們難免會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境況中感到黃蝶無處尋,所以“人應(yīng)該追求什么,應(yīng)該怎樣追求”,這正是《宿新市徐公店》這首童趣詩發(fā)人深省之處。
故而綜合來看,楊萬里《宿新市徐公店》這首詩在描繪農(nóng)村常見的生活畫面當中也隱含著對于人生事理的思考。楊萬里寫這首詩的動機可能更類似于魯迅寫《朝花夕拾》,憑借成年人已然成熟的人生觀、價值觀和生活經(jīng)驗為立足點去觀察兒童捕蝶的行為、回顧并審視自身的童年生活經(jīng)歷,從中引申開來,感悟人生的某些真實境遇和道理。所以,《宿新市徐公店》同樣屬于打破窠臼的“活法為詩”,通過隨口唾出的白描,成功地將人情、事理和童趣融為一爐,從而表現(xiàn)出了一種看似天真平易而又含有深刻內(nèi)蘊,如“老樹著花無丑枝”般平淡的“情趣”之美。
四、從《稚子弄冰》看“誠齋體”的“事趣”
和《宿新市徐公店》相似,《稚子弄冰》也是楊萬里童趣詩當中的另一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它截取了現(xiàn)實生活中一幅兒童敲冰為樂的生動畫面,借助敲冰而碎的事件闡述,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了兒童所獨具的天真童趣。
然而,和《宿新市徐公店》不同的是,《稚子弄冰》表現(xiàn)了一個整體的事件流程?!端扌率行旃辍房梢哉f僅是捕捉了農(nóng)村田園畫面的一個瞬間,而《稚子弄冰》則是將兒童玩冰的幾個瞬間貫穿起來,完成了對事件整體流程的敘述。因而,若說作為童趣詩的《宿新市徐公店》表現(xiàn)了特有的情趣的話,則《稚子弄冰》表現(xiàn)了獨特的“事趣”。
當然,同《宿新市徐公店》相似,《稚子弄冰》表現(xiàn)的“事趣”也融入了詩人從成年人的人生經(jīng)驗出發(fā)對“稚子”行為的思考:“稚子弄冰”固然是快樂與失望交織,但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人生的童年、壯年、中年、老年這個歷程是不是也像“稚子弄冰”一樣呢?這些發(fā)人深省之處,正是楊萬里在《稚子弄冰》這樣的童趣詩中將情、景、事、理融為一體的功夫所在,也足見其“活法為詩”所表現(xiàn)出的“事趣”的藝術(shù)高度了。
綜上所述可見,從《小池》《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到《宿新市徐公店》《稚子弄冰》,楊萬里的多篇名作都非常鮮明地表現(xiàn)出了融“情、景、事、理”為一體的藝術(shù)特征。從中可以歸納出,早年深受江西詩派影響的楊萬里,在自身的創(chuàng)作中通過活學活用江西詩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和宗旨,已擺脫了具體繩墨規(guī)矩的窠臼制約,憑借“活法為詩”的創(chuàng)作技巧體系,達到了“理趣”“景趣”“情趣”“事趣”的彰顯和統(tǒng)一,從而成功地構(gòu)建了南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項重要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