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向黎
人總是容易羨慕別人,因為總是容易看到別人的好處、風(fēng)光處、得便宜處,而對自己只看到難處、苦處,委曲處。
街上,一個身材苗條、薄施粉黛、挽著名牌手袋的白領(lǐng)麗人和一個穿著平底鞋、家居服,素面朝天,推著嬰兒車的年輕主婦擦肩而過。
主婦可能羨慕白領(lǐng)的精明能干、自由自在和意氣風(fēng)發(fā),卻不知道對方老大不嫁,正在為要不要冷凍卵子而頭疼;白領(lǐng)羨慕主婦嫁得良人、可以退出江湖,還擁有可愛嬌兒,卻不知對方嚴(yán)重睡眠不足,加上被孩子、婆婆、保姆日夜纏斗夾攻,時常半昏迷有時半瘋狂。
人人都看別人風(fēng)光,覺得別人容易,并非人的天性容易妒忌,皆因你不是他,你自然只看見人家給你看的好處和得意處,不知道人家咬牙扛著的難處和苦處。
世間哪有容易做的人??嗵庪y處不為人知也不必抱怨,畢竟還藏得起來、瞞得住,這就算夠有出息了。
藏得起來的難處、瞞得住別人的缺陷或窘迫,總還不是最大的。就像身上的贅肉。
“我其實胖了許多,只是衣服寬松看不出來!”說這話的,總不是真正胖的人。
指甲附近的肉刺,聽之任之的話,一碰、一撥都很疼,等不到回家找指甲鉗,往往狠心一撕,肉刺扯下來了,上面連帶著一小球血肉,那個地方更疼了。
有的心事,真像肉刺。
關(guān)于緣分這件事,我聽到過一個解釋。
緣分和生死一樣,都是有定數(shù)的。就像看電影,每個人都有固定的位置。要同一個電影院,各自走進去,正好一個12 排5 座,一個12 排7 座,這就叫緣分。隔開幾排,看不見,就不是緣分了。
還有一種,同一排,一個5 座,一個7 座,但是一個看的是上一場,另一個看的是這一場,還是不成。(我想:這可能是所謂的“異代同心”?)
緣分是極小的概率,所以可心的人能遇上是幸事,這份幸運絕對不那么容易發(fā)生。因此,那些在愛情上沒有具體標(biāo)準(zhǔn),只想要“遇”的人才會郁郁而老去。
面對無理可喻的人,首先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理解的困難。有時候到了這種地步:究竟我們兩個,誰是白癡?真是心理災(zāi)難。
有一天,我又面對了這樣的一個人,再次感到了滿心困惑。到了晚上,看老樹演講的一個視頻,無意中得到了啟發(fā)。老樹在演講里說,當(dāng)年讀大學(xué),流行弗洛伊德,“人有兩種原欲,性欲與攻擊欲”。
真是大學(xué)畢業(yè)太久了,我怎么忘了這句話?本來人就有攻擊欲,況且如果一種欲望得不到滿足,能量轉(zhuǎn)入這一種,也在情理之中。
“人生所遇無不可”,包括所遇之事,所遇之人??墒强倸w要給我一個理由,我理解了,才能接受。這一次,因為老樹幫我復(fù)習(xí)的這句話,我理解了白天所面對的那個人。
蘇東坡的標(biāo)準(zhǔn),竟要弗洛伊德來支持,倒也出乎意外。
關(guān)于婚變、情變的故事聽多了,不再像早年那樣當(dāng)場判斷是非黑白。
在路口,需要連過兩個紅綠燈,會覺得麻煩,其實也有便利處,垂直的兩個方向,必有一個是綠燈,哪個是綠燈,就先過哪個。
人生選擇亦可用這個法子。
年輕時,往往既要選擇職業(yè)又要選擇伴侶。如果有合適的戀人,不妨先結(jié)婚,婚后若懷孕了,不妨先生孩子。如果沒有遇上那個Mr.Right,不妨先留學(xué),找工作,換工作,換城市,讓自己在事業(yè)選擇和明確自我這一個大路口上先過去。
人到中年,如果有老人或可靠人選可以幫忙帶孩子,不妨好好在事業(yè)上進行第二次拼搏,往往事半功倍;如果老人或孩子需要你,甚至兩邊都需要你,不妨先享受被需要被索取的感覺,在奉獻和辛苦中體味人生寶貴的天倫之情。事業(yè)?等下一個綠燈吧。上帝自有安排。
人生并無絕對的順序,往往有一個路口是綠燈。不必執(zhí)著等候紅燈轉(zhuǎn)綠,見綠燈先過,就是了。
讀到日本作家宮澤賢治一首詩《不怕風(fēng)雨》:
不輸給雨
不輸給風(fēng)
不輸給雪和夏天的酷熱
我有一個結(jié)實的身體
沒有任何欲望
也從不發(fā)怒
總是靜靜地在一邊微笑著
一天吃玄米四合
味噌以及少許的蔬菜
對于任何事情都不給予自己的意見
只是在一邊仔細(xì)地聽、看、理解和銘記
我待在原野里松樹林的深處小木屋里
東面若有生了病的孩子,就過去照顧
西面若有勞累著的母親,就過去接過稻草捆
南面若有垂危的人,就過去安慰他,不用害怕
北面若有矛盾,沖突,就過去警告他們,這無意義
干旱的時候,我流淚
冷夏的時候,我著急
人們笑我是個木偶一樣的呆子
不被贊揚
不用受苦
我想成為
這樣的人
一個人,如果能這樣把自己全然奉獻出去,在心里,確實是“不受苦”的。
雖然明知道不能,但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因為不勢利而吃苦頭,還要被人笑,笑你沒出息,笑你呆傻蠢笨??囝^吃多了還能經(jīng)受,被人笑多了卻傷自尊,終于明白為什么天下人大多選擇勢利。
若是不勢利的人,只吃些虧,還能獲得欣賞與贊美,那么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現(xiàn)在,只好看勢利洶涌。
當(dāng)然,總有高手能夠在世俗的亂箭齊射之中鎮(zhèn)定地抽出龍泉寶劍“撥打雕翎”,然后按照自己選定的路,平和地走下去。
人生不得意也需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