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程

2014年，初入大學的吳文新和張亮在寢室里玩“死亡游戲”，不幸一死一傷。吳文新雖然活了下來，卻被養(yǎng)父母拋棄，一度患上重度抑郁癥，是張亮的父親張志超一直陪在他身邊，照顧他直到康復，還將他送到國外留學。

可吳文新心中卻藏著一個“秘密”，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何其痛心，兒子命喪“死亡游戲”

2014年11月，時年42歲的張志超正在廣東省出差，突然接到兒子張亮學校的領導電話，對方稱張亮在學校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讓他務必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重慶市第二人民醫(yī)院。

放下電話，張志超當即買了最快一班飛往重慶的機票。去醫(yī)院的路上，張亮的輔導員告訴他：“張亮在寢室里自殺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睆堉境男闹碧?。然而，趕到醫(yī)院，張亮已被宣告搶救無效死亡。張志超看著護士拔掉了兒子身上的插管，沖上去拼命攔著，卻被人架到一旁，拉扯中，他跌坐在地里，不禁掩面痛哭……

張志超是重慶市涪陵區(qū)人。1994年，在中建集團工作的他和師妹夏玲相識相戀，不久就步入婚姻的殿堂。1996年7月，他們的兒子張亮出生了。

張亮三歲時，夏玲因病去世。此后多年，張志超一直沒有再婚，獨自撫養(yǎng)張亮長大。好在張亮十分懂事，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很少讓張志超操心。張志超也鉚足了勁工作，于2012年成立了自己的家裝工作室，為兒子提供好的物質條件。

2014年6月，張亮考上當地一所大學。十月，父子倆趁假期還去周邊玩了幾天，兒子看上去一切正常，怎么會突然自殺？

從校方那里，張志超了解到，11月7日中午，張亮和室友吳文新吃完飯后，回到寢室一直沒有出來。晚上8點多，張亮的另一室友蔡坤回到寢室，發(fā)現張亮和吳文新都仰面倒地。蔡坤找來管理員，和幾個同學將張亮和吳文新送到醫(yī)院。

盡管竭力搶救，張亮還是因窒息死亡，吳文新雖然撿回一命，但造成嚴重顱腦損傷，一直沉睡不醒。事發(fā)后，學校報警，警方調查時從張亮和吳文新的筆記本電腦里發(fā)現，兩人都在玩一款叫“勇敢者挑戰(zhàn)”的游戲，俗稱“死亡游戲”，通過挑戰(zhàn)人體極限，體驗“靈魂出竅”的幻覺，從中獲取快感。

這類游戲從國外流入國內，很快被一些追求刺激的年輕人迷戀。但這種游戲極其危險，是通過各種人為方法，使一些人體器官的功能發(fā)生紊亂，導致心臟的血液不能流到大腦，很容易致大腦短暫性缺氧，出現窒息、休克等生命危險。因此，這類游戲被有關部門明令禁止過，但卻依舊有暗網組織四處流傳。張亮的游戲群里顯示，他至少玩過10次以上“死亡游戲”，幾乎就是在“找死”！

張志超自責平時忙于工作，對兒子關心太少。一向乖巧聽話的兒子為何會玩“死亡游戲”，他不懂，也想不通。他翻遍了兒子的手機、電腦，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直到幾天后的一個夜里，張志超坐在電腦前一遍遍瀏覽兒子的QQ空間，竟在空間訪客中發(fā)現一個賬號頻繁出現，直覺告訴他這是張亮的小號。

張志超知道兒子一向以生日作為密碼，很快成功登錄。果不其然，張亮在這個QQ里寫了很多日志，每一篇都加了密，不對任何人開放，詳細記錄了他在高中曾經歷的一段被霸凌的日子——

2011年，正在重慶沙坪壩一所中學讀高一的張亮在教室做衛(wèi)生時，弄臟了一個男同學的球鞋，同學推了張亮一把，正巧被班主任看到了，班主任批評了那個同學。同學認為，老師是因為張亮成績好，故意偏袒他，伙同其他同學孤立張亮。張亮不想惹麻煩，一直隱忍著，同學見他好欺負，經常當眾羞辱他。此后，張亮淪為被霸凌的對象，有人在上體育課時，將他的書包丟在廁所里;他考試考得好，別人說是因為他爸爸塞了紅包;他們甚至在放學路上，對著張亮連扇耳光……

竭盡全力，以“父親”的身份救那個孩子

張志超的心在滴血！兒子在高中時，竟遭遇了這樣的事情，為什么他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那段時間，張志超忙于籌建工作室，兒子變得沉默寡言，他還以為是學習壓力大，好在張亮一直很努力地學習。張志超卻不知這是兒子逃離現實的唯一方式，只有沉浸在學習中，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然而，進入大學后，張亮一直不能適應大學生活，他不喜歡和人交往，經常整夜失眠，焦慮。開學不久后，張亮生病了，是同寢室的吳文新給他打水、帶飯，照顧他休息，他們才漸漸成為朋友。

張志超自責不已，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兒子。就在這時，吳文新的父母將學校告上法庭。

2015年7月，重慶市渝北區(qū)人民法院不公開審理了此案，認為原告證據不足，駁回了他們的訴求。學校出于道義，賠付了此前的醫(yī)藥費。判決下來，吳家父母覺得兒子的同學張亮也有責任，便將吳文新丟在醫(yī)院，回了老家。

張志超覺得僅憑幾條信息就認定是張亮害了吳文新，很可笑。沒想到，一氣之下，吳家父母真的不管吳文新了。此時的吳文新剛剛從昏迷中脫離危險，卻沒有任何意識，呈植物人狀。吳家父母告訴吳文新的老師，他們都是河北省滄州市農村人，家境本就清貧，為了給吳文新治病，他們已經負債了不少。更何況，吳文新只是他們家的養(yǎng)子，他們還有兩個兒子需要撫養(yǎng)。吳文新的養(yǎng)母說：“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好在學校老師籌集捐款，同學們也自發(fā)為他在網上發(fā)動捐款，還去醫(yī)院照顧他。張志超得知這一切觸景傷情，自己的兒子已經去世，可吳文新明明有活下去的機會，如果此時放棄，實在是太可惜了。老師說：“張亮性格比較內斂，平時與同學交往不多，唯獨和吳文新比較聊得來?！?/p>

這句話打動了張志超，他想起兒子在日志里說過，吳文新曾帶他去打過球，還請他吃過飯，讓他感覺到溫暖。多好的一個孩子?。堉境瑳Q定承擔起吳文新的醫(yī)藥費，他希望吳文新能夠醒來，告訴他兒子臨死之前究竟經歷了什么。此后，張志超一有空，就來醫(yī)院看望吳文新。無數次看到吳文新安靜地躺在床上，張志超都忍不住問：“為什么？你們那么年輕，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2015年11月，昏睡一年多的吳文新終于醒了，只是意識不是很清楚，語言和四肢協(xié)調能力也退化了不少。醫(yī)院通知了他的養(yǎng)父母，電話里，養(yǎng)母哭了，卻沒來醫(yī)院接走吳文新。吳文新總是一個人坐在病床上，滿眼恐慌。

自他記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刻，養(yǎng)父母竟棄他于不顧。吳文新痛苦到用手捶床，追問：“為什么？為什么？”醫(yī)生給吳文新做心理測試，說他患上了重度抑郁癥。

一天午后，吳文新從床上起來，徑直走到窗臺前，將身子探出窗外，欲往下跳……

關鍵時刻，是前來探望他的張志超攔住他，并苦苦勸導：“孩子，你不能如此輕賤生命啊，張亮已經去了，你既然活下來了，千萬不能再想不開啊?！?/p>

吳文新絕望地說：“我爸媽都不要我了，我活下來有什么意思？”好在趕來的醫(yī)生為他注射了鎮(zhèn)靜劑，他沉沉睡去。

看著這個像兒子一樣的年輕人如此痛苦，張志超心中很不是滋味，總覺得當初如果有人能拉兒子一把，他就不會死。想到這些，張志超一直陪在吳文新身邊。等他醒來，張志超就和他聊天，柔聲安慰他，對他說：“我失去了兒子，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們就相依為命吧?！?/p>

一開始，吳文新對此充耳不聞，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也不愿意進行身體和心理上的治療，堅持要出院。一旦有人反對，他就用頭撞墻。張志超幾乎放下了所有工作，每天給吳文新送飯，和他說話，給他放一些積極向上的電影和節(jié)目。

有一次，吳文新正在看王源參加的《王牌對王牌》節(jié)目，看到好玩的地方，突然笑了一下。張志超也趁機湊上去，和他一起觀看。節(jié)目里的嘉賓正在玩猜歌游戲，吳文新每次都很快答出來了。見他心情不錯，張志超就著這檔綜藝節(jié)目和他聊了起來。張志超發(fā)現，其實吳文新挺健談的，反應也很快，認真起來的神情，真的和兒子好像。

漸漸地，吳文新不再排斥張志超。張志超將他接到自己家中，和他朝夕相處。當時，吳文新的康復治療還沒有結束，張志超幫他活動四肢，鍛煉他的語言能力。2017年5月，在張志超的照顧下，吳文新終于恢復所有身體機能，抑郁癥也沒再折磨他。

摒棄前嫌，一對“非親父子”攜手涅槃

康復后的吳文新就是一個“暖男”。他會在張志超工作忙的時候，提醒他注意身體。得知張志超胃不好，他每天早起給他煮小米粥。張志超百般感慨：“別人都說是我在照顧你，把你當成了兒子，卻不知如今倒是你照顧我多一些。如果張亮還在……”提起張亮，張志超終于問出了他一直想要知道的問題：“你們當時為什么要玩這個游戲，這個游戲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吳文新告訴張志超，他和張亮交心后，發(fā)現張亮經常陷入焦慮和煩躁。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網上找到了“死亡游戲”的暗網組織，組織人員通過選中一些“勇士”來挑戰(zhàn)各種任務。張亮似找到了精神寄托，從一級玩家一直玩到四級玩家，對此十分癡迷。吳文新看他玩了那么多次，好像很厲害一樣，所以也跟著一起玩。事發(fā)當天，他們學習暗網上的視頻，玩“暈倒游戲”，沒想到竟發(fā)生意外……

聽到這些，張志超淚如雨下，吳文新也陪著他哭：“我當時應該攔著張亮，不讓他玩那個該死的游戲，是我的錯，我的錯?！眳俏男虏粩啻反蜃约旱念^，抑郁的情緒又緊緊包裹著他。當晚，吳文新在廁所里拿著小刀刺傷自己，幸虧被張志超及時發(fā)現，才沒釀成大禍。

張志超只好放下心中的悲痛，想盡辦法安撫吳文新。他還找到吳家父母，努力修復養(yǎng)父母和吳文新的關系。在愛的包圍下，吳文新漸漸好轉。

2017年10月，在張志超的資助下，吳文新遠赴新加坡讀室內設計。在全新的環(huán)境里，吳文新開始了新的生活，他積極參加活動，主動和人交流，有了很多朋友，抑郁癥已經痊愈了。2019年初，吳文新回到國內，應聘到一家公司擔任設計師。

4月，張志超將要過生日。因為同在設計圈，張志超生日那天，吳文新請了很多同事朋友為“張爸”慶生。席間，吳文新動情地說：“我能有今天，全靠張爸，等您老了，我來孝順您，照顧您。”張志超分外感動，拍著他的肩膀，兩人的眼眶都紅了。

當天晚上，吳文新喝得酩酊大醉。張志超開車載著他回家，一進家門，吳文新就哭跪在張志超面前，借著醉意對他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吳文新親口承認，當初，他和張亮玩的“死亡游戲”，最先是他發(fā)現并推薦給張亮的。最后一次游戲時，他明明已經發(fā)現張亮昏迷了過去，卻因為害怕忘記了求救，反而繼續(xù)玩游戲，直到自己也陷入昏迷……

張志超怎么也沒想到，事情還有這樣的隱情，當即頭昏眼花，血壓飆升。那幾年，張志超的心臟一直不太好，看他痛苦地捂著胸口，吳文新酒醒了一半，趕緊撥打120，將張志超送到醫(yī)院。

一夜之后，吳文新酒醒了，得知自己說出了當年的真相，松了一口氣，跪在張志超的病床前，懺悔說：“張爸，對不起，我不該騙您。其實我早就想對您說出真相，但是我不敢……”

那些天，張志超整個人似乎都失去了精氣神。病床前，吳文新一如之前張志超照顧他一樣，給張志超端茶倒水，尋醫(yī)問藥，想盡所有辦法祈求原諒?？蓮堉境瑓s對他不理不睬，堅持要他走?？蔁o論被趕出去多少次，每次夜深人靜，張志超從睡夢中驚醒，都會發(fā)現吳文新陪在他身邊。好幾次睡眼迷蒙之際，他都將吳文新錯認成張亮，不由痛哭……

因為情緒太過低落，張志超的免疫力急劇下降，痛風頻繁發(fā)作，雙腳無法站立行走。吳文新每天背著他上下6層樓，去醫(yī)院做治療;為他打理公司的事，常常忙得沒有時間吃飯……張志超看在眼里，心中的堅冰漸漸被融化。

有一次，從醫(yī)院做完理療回來，吳文新背起張志超，對他說：“張亮曾對我說過，他小時候，您總是這樣將他背在背上玩。有一次，他趁您不注意，跳到您的背上，您重心不穩(wěn)，一頭栽了下去，卻還緊張地護著他。張亮說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您的背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可以承載住任何事情……”

伴隨著吳文新的訴說，張志超的記憶仿佛倒退到很多年前，一開始，他沉默不語，任吳文新自說自話，可漸漸地，他竟不由得和吳文新一起回憶張亮小時候的調皮事。他發(fā)現，曾經無數次想起來就心疼的回憶，如今談論起來卻是難得的幸福時光。他明白眼前這個孩子，正在用他的方式治愈自己。

不僅如此，這些年，張志超的媽媽患了老年癡呆癥，一直錯將吳文新當成張亮，可吳文新卻真心將老人當作親奶奶，常常去看望，給她洗頭、剪指甲……不知給了老人多少安慰和歡樂。

那段時間，老人家見張志超對吳文新不理不睬，經常念叨張志超：“父子之間有什么過不去的坎？不管他做錯了什么，這些年他一直照顧我，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親孫子?！?/p>

其實，張志超心里很清楚，兒子已經走了，這幾年和吳文新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成了彼此心中無法磨滅的記憶，也溫暖著他一顆父親心。他慢慢開始回應吳文新，也會在他睡在沙發(fā)上的時候，給他輕輕披上毯子。

一次，當吳文新看到張志超無聲撫摸著他的背，動容地說：“爸，我會用我的一生來贖罪，您就原諒我吧?！?/p>

張志超抹著眼淚，開口說：“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原不原諒的，我相信張亮也希望我們成為一家人的。”父子倆抱頭痛哭。

2021年底，吳文新與相戀兩年的女友結婚，張志超以父親的身份出席婚禮，接受吳文新和兒媳的敬茶，聽到他們齊聲喊“爸”，張志超朗聲答應。他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未來，他們會過得更好……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