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世明
到浙江紹興,必造訪迅翁故里,觀罷魯迅紀(jì)念館,隨走進(jìn)其旁側(cè)的咸亨酒店小憩。點一壺紹興黃酒與一碟桂皮煮的茴香豆……
朦朧中,一位身著長衫之人,溫文爾雅地走來,落座于我對面,竟是孔乙己!
我給孔乙己斟了一杯黃酒,與他攀談起來:迅翁在《孔乙己》開篇即說,您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您可知,“穿長衫的人”這站姿與身態(tài),也有古之傳承嗎?
這話題顯然吊起了孔乙己的胃口,他未及呷酒,趕緊問:怎么講?
據(jù)說,明嘉靖年間,京城有一位擅名一時的裁縫,名世者在其所制衣服,長短、松緊、寬窄無一不貼身。一次,他為一名御史縫一件圓領(lǐng)服,先問詢對方年限資歷。常人常識,裁縫裁衣,只要量對方身體即可,何必問年限資歷?
裁縫回應(yīng):官爺您如果新官上任,意氣正盛,往往挺胸凸腹,身體微微仰著,故而衣襟要前長后短;在職長了,意氣平和了,衣當(dāng)前后如一;如果為官既久,又欲升遷,體態(tài)頹唐了,對上仍“彬彬有禮”,前肢微微下俯,衣襟則應(yīng)前短后長。不知道您年資,恐怕不合身?。。ā跋喙叧跞涡勐?,意高氣盛,其體微仰,衣當(dāng)后短前長;在事將半,意氣微平,衣當(dāng)前后如一;及任久欲遷,內(nèi)存沖挹,其容俯,衣當(dāng)前短后長。不知年資,不能稱也?!薄睬濉弛w吉士《寄園寄所寄》)
孔乙己舒了一口氣,呷了一口酒,道:哦,清代周容著《春酒堂文集》有《裁衣者說》一文,也提到你說這位名叫厲成的裁縫及所言所行,當(dāng)時還有一位少年“不唯名,只唯實”,對此發(fā)聲反駁:有的人初進(jìn)官場,不熟悉情況,所以低首下心,衣襟應(yīng)當(dāng)裁得前短后長;及至官當(dāng)久了,日漸得勢,昂首闊步,這時的衣服則須裁得前長后短。
我給孔乙己又斟滿了酒,黃酒,又說:無論裁縫言還是那少年語,無論你衣襟裁得前短后長或前長后短,相類乎“前倨后恭”(以前傲慢,后來恭敬),或“前恭后倨”(以前恭敬,后來傲慢),都很清晰地“說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規(guī)制著人們的身態(tài),身體語言。你也許想問,身體也有“語言”么?當(dāng)然。且你站于社會的哪個層級,就有什么樣的身體語言,正是通過這種看不見的手的牽引,每個人都被定位在自己所屬的社會等級序列中。
孔乙己贊賞地連連點頭,一口含了一二枚桂皮煮的茴香豆,邊吃邊道:此情此景,我見甚多矣!尤其是一進(jìn)入官場,人們便沒了各自的姓名,共同的姓名是:奴才。
身既為奴,哪還會有什么個性?甚至連人性也多乎哉?不多也!
我也不禁贊嘆:您有見識,還有觀點,那京劇《法門寺》中的小太監(jiān)賈桂,讓座也不敢坐,還說什么“奴才站慣了,不想坐?!泵鞒醯墓げ渴汤赏跤优噬狭嘶鹿偻跽?,便不敢有胡須。甚至對人說,你們看看,我不長胡子吧,因為我是王振的兒子,爹不長胡子,我也不長胡子……
孔乙己揚脖干了一小杯酒,有點憤憤地說:真是“侯門一入深似海”,有些人一入官場,沒學(xué)別的本事,首先學(xué)的是這跪舔的“學(xué)問”:在上司面前當(dāng)矮人、走矮步。對此,莊子就提出了“倒置之民”一說:在身外之物上喪失了自己,在世俗上迷失了本性的人,可稱他們?yōu)楸灸┑怪弥耍ā皢始河谖?,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薄肚f子·繕性》)。哼!
我亦一聲嘆息:相較上文擅于審官資之淺深,知衣之適體的京城裁縫,今之世人的目光也許更犀利、更通透?人們把大學(xué)里教的專業(yè)課都就飯嚼了,別說入官場,便是一入更寬泛的職場,也都迅速領(lǐng)悟了你說道的這“普世學(xué)問”,比如陪領(lǐng)導(dǎo)打乒乓球、打麻將、下象(圍)棋,明明能贏也要輸,還要輸?shù)谜妗跋瘛薄nI(lǐng)導(dǎo)找談話,談什么不重要,坐姿最重要,坐沙發(fā)或椅子,你的屁股最多只能沾三分之一,如果只沾一點邊你能坐住,那就不是一般功夫了?!?/p>
一番交談,抑或是酒酣耳熱,孔乙己也平添了二分豪氣,此際一拍酒桌,道:“倒置之民”為什么會“喪己于物,失性于俗”呢?因為有“倒置之上司,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有“倒置”,下面自然多“倒置”!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像你講的京城裁縫那一把鋒利的剪刀,可以將官場與職場的陋習(xí)與弊病,一剪而光,痛快淋漓呢?
這一拍,卻將我從小憩中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