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見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孔子貴仁尚義,墨子貴義重利,孟子仁義并重??梢哉f,自孔子弟子、墨子和孟子“仁義”并提以來,“仁義”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幾成道德理想與價值觀念之代名詞。孔、墨、孟都是仁與義的肯定派,盡管他們對何為“義”的理解有分歧,但也共享“義”的一些基本價值意涵。與儒、墨兩家高度肯定“義”的價值不同,道、法兩家總體上對“義”持懷疑、批評和否定的態(tài)度(1)老子其人與《老子》其書的年代,歷來聚訟紛紜,從仁、義、圣、智、禮、法等價值觀念的衍化來看(老子批判仁義、圣智、禮等價值遠甚于法家),筆者以為,《老子》至少相關篇章晚于孔、墨而早于法家得勢,應大體符合實情。;然而,號稱綜合了道、法兩家的稷下黃老學派(學界也稱“道法家”)卻對“義”的價值再次給予高度肯定。本文即以馬王堆出土帛書《黃帝四經》和傳世文獻《管子》為中心,考察稷下黃老學派的“義”論,以及他們對老莊“義”論的翻轉,并藉此說明黃老道家與老莊道家在價值觀念方面的異趣。
在論述黃老學派的義觀念之前,有必要先扼要概述老莊與商鞅對“義”的態(tài)度與看法?!独献印穼Α傲x”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第38章表達了“失道德而后仁義”的價值排序(詳見后文),認為“大道廢,有仁義”,故主張“絕仁棄義,民復孝慈”(2)通行本“絕仁棄義”,郭店楚簡《老子》有所不同,專家隸讀也頗分歧,或作“絕偽棄詐”,或作“絕為棄作”,或作“絕為棄慮”,不一而足。參見丁四新:《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頁。于是,有的學者做翻案文章,認為老子并不排斥仁義。實際上,即便早期《老子》文本無“絕仁棄義”這一句,仍不能否定他崇尚道德自然無為的治國方式,而貶斥或意在超越仁義禮智法令的治理方式的基本思想傾向。。《莊子》的情形相對復雜,一般認為《莊子》內七篇義理較純,外雜篇駁雜,從《莊子》一書中“義”(包括“仁義”)出現的頻率看,內篇明顯低于外雜篇(3)通檢《莊子》一書,“義”字118見,“仁義”60見;分言之,內七篇“義”字13見(其中4處讀作他字),“仁義”5見;外十五篇“義”字74見,“仁義”44見;雜十一篇“義”字31見,“仁義”11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特別提及的“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的三篇,《漁父》《盜跖》屬雜篇,《胠篋》屬外篇,此三篇詆訿孔子之徒和仁義觀念頗為激憤,多本老子“失道德而后仁義”之意,與其說是莊子后學,毋寧說是老子后學附益于《莊子》。因此,不妨說《莊子》外雜篇“義”往往是“仁義”作為價值觀念之代表而并提的觀念。《莊子》外雜篇把老子“失道德而后仁義”發(fā)展為“毀道德以為仁義”。在他們看來,仁義非道德之正,不僅違背性命之情,且適成大盜之具,“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4)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93頁。。如此,就從個體性命與社會政治兩個層面激烈地否定了仁義的價值?!肚f子》內篇“義”觀念與此有些不同,《齊物論》云:“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5)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51頁。這是在“儒墨之是非”高漲的時候,強調仁義是非之價值分判的主觀性和相對性,故主張“忘年忘義”,如郭象注,“忘義”就是“彌貫是非”(6)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59頁。。對于“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君臣之義”,莊子主張“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7)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85頁。,實際上也就是忘(無心)而為之??傮w上看,《莊子》內篇對“義”的批判顯然沒有外雜篇那么激烈,但也對儒墨以及世人有關“義”價值的判斷提出了懷疑。
商鞅對“義”的否定又與老莊不同,主要是出自對國家意志和功利的現實考量。商鞅基于時勢的發(fā)展變化,認為“義”固然可適用于上古時代,卻不能適用于當今之世,“故三王以義親,五霸以法正諸侯”,他主張“藉刑以去刑”,認為“世所謂義者,暴之道也”,甚至把仁義之士視為“六虱”之一(8)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4、56、80頁。。不過,商鞅頗為贊同君臣上下之義:“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時,民亂而不治。是以圣人別貴賤,制爵位,立名號,以別君臣上下之義?!?9)蔣禮鴻:《商君書錐指》,第129頁。
吊詭的是,以“道法家”名世的黃老學派在“義”的價值觀念上,并沒有吸取或繼承道、法兩家的傳統(tǒng),一變而為“義”價值的積極擁護者和肯定者。這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他們所肯定的“義”的價值意涵的實質內容又是什么?這似乎首先還得從“黃老”學派說起。
英國劍橋思想史學派非常重視文本作者的“意圖”和“語境”之于理解文本思想的重要性,“‘思想史’關注的是思想家和文本作者的主體行為,即他們是誰、他們是如何論證自己觀點的,以及為什么選擇這些觀點而不是其他的觀點”(10)[英]約翰·羅伯遜著,關依然譯,周保巍譯校:《1950到2017年的英國思想史:劍橋學派的貢獻》,《浙江學刊》2018年第1期,第148-155頁。。筆者相信,了解所謂黃老學派是誰,十分有助于理解他們的思想,尤其是上文提到吊詭現象。因此,在正式論述黃老學派的“義”觀念之前,扼要交代下所謂黃老學派及其著作是很有必要的。
學界認為《管子》為稷下黃老學派的代表作,“稷下”之名出自戰(zhàn)國田齊,徐干《中論·亡國》云:“昔齊桓公立稷下之官,設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寵之?!?11)孫啟治:《中論解詁》,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41頁?!盎腹?,原作“宣王”,孫啟治說:“宣王原作桓公,據四庫本改?!币妼O啟治:《中論解詁》,第342頁。是孫啟治所依底本原為“桓公”,茲仍舊。“黃老”之名,先秦無之,史載黃老術極盛于漢初政治,“黃老”之名也多見于漢初典籍?!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云:“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fā)明序其指意。”(12)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706、1706、1842頁。這是史遷在漢初黃老學興盛情形下的追敘,非戰(zhàn)國中期已確有“黃老”之名。“稷下黃老”之稱,古無是名?!痘茨献印ば迍沼枴吩疲骸笆浪字?,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黃帝而后能入說?!?13)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55頁。先秦諸子中,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不及黃帝。墨子亦多稱頌堯、舜、禹、湯、文、武等圣王而不及黃帝。莊子言及黃帝卻頗帶貶義,如“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14)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204頁。。郭沫若認為“黃帝”之名首出于古器銘文《陳侯因敦》,銘文記載齊威王田午自謂“高祖黃帝,邇嗣桓文”,是說田齊遠奉黃帝為始祖,近則承繼齊桓、晉文之霸業(yè)。因此,郭沫若說:“齊威王要‘高祖黃帝’,這應該就是黃老之術,所以要托始于黃帝的主要原因。黃老之術,值得我們注意的,事實上是培植于齊,發(fā)育于齊,而昌盛于齊的?!?15)郭沫若:《十批判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9-120頁。筆者以為銘記此論對我們理解黃老思想十分關鍵。
據前引《中論》,稷下學宮始立于田齊桓公,《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載:“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亦載:“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又載:荀卿“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锺壷畬俳砸阉?。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16)司馬遷:《史記》,第1530、1841、1842頁。因此,錢穆說:“蓋齊之稷下,始自桓公,歷威、宣、湣、襄,前后五世,垂及王建,踰百年外,可謂盛矣?!?17)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68頁。學界一般認為,《管子》一書即齊稷下先生托名春秋早期齊國名相管仲的集體著作,如南宋葉適說:“《管子》非一人之筆,亦非一時之書。”(18)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63頁。馮友蘭說:“《管子》所收的文章都是當時‘稷下先生’們寫的。……其寫作的時代不能早于稷下學宮的成立,也不能晚于這個學宮的消失?!?19)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頁。不過,張岱年說:“近年來,有些學者認為《管子》一書是齊國稷下學者著作的總匯。事實上,當時著名的稷下學者如田駢、慎到、鄒衍、鄒奭、魯仲連、荀卿都各有專著……《管子》書中何嘗包含這些人的著作呢?說《管子》是稷下學者著作的總匯,是沒有根據的?!R國當時推崇管仲的學者依托管仲著書立論,故以‘管子’作為標題。這些依托管仲、以管子為名義著書立論的學者,可以稱為管子學派?!庇终f:“《管子》書的思想表現了綜合性與一定的全面性。以前很多人不承認《管子》是一家之言,而認為是多家言論的雜湊,其實是不理解《管子》學說的綜合性與全面性?!?20)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6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39-540頁。白奚也認為,把《管子》視為稷下先生的著作總集過于籠統(tǒng),他說:“《管子》是齊宣王、閔王時期稷下學宮中一批佚名的齊地土著學者依托管仲編集創(chuàng)作而成,目的是……同外來學者們爭奪在稷下學宮中的主導地位。《管子》是在受到異國學術大批涌入稷下的外來刺激后產生的,這樣的作品只能是稷下學宮鼎盛時期的產物,而不可能是學宮初創(chuàng)時期和衰落時期的產物?!?21)白奚:《稷下學研究: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11頁。筆者以為張岱年和白奚推斷大體合乎邏輯。據此,《管子》并非全部稷下游士集體創(chuàng)作,而是那些支持田齊政權的稷下謀士的集體著作。不過,既然是刺激反應,齊地學者也必然與外來學者的思想、語言有交融和互相吸收,《管子》一書對儒、墨、道、法皆兼容并蓄便反映了這一點。
《韓非子·五蠹》云:“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22)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48-449頁。可知,韓非時《管子》一書已相當流行。據上所論,《管子》的部分篇章當與《孟子》《莊子》大體同時或稍后。如所周知,老子之后,其思想發(fā)展主要有兩條線索,一是所謂“老莊”,一是“黃老”。今多“老莊”并提,實則在古代“黃老”之名盛行早于“老莊”之名,后者的盛行要等到魏晉玄學時期。提及此意在于說明,莊子對黃老思想的影響遠遠不及老子。因此,說《管子》在老莊之后,毋寧說莊子與黃老是老子之后兩條不同的思想線索。這在“義”觀念的譜系上尤為明顯,《莊子》承襲老子“大道廢,有仁義”的思想而有所發(fā)揮,《管子》則對仁義尤其是“義”極為重視。這大概是因為稷下學士們與老莊不同,他們是極富野心的君主的謀士,使得他們高度關注現實政治秩序及其原理,而這撇開“義”的價值幾乎是不可能的。
此外,學界一般認為,黃老學派的代表作除了傳世文獻《管子》,尚有馬王堆出土帛書四篇即《經法》《十大經》《稱》《道原》,或認為此即史籍所載而久已失傳的《黃帝四經》(23)1973年長沙馬王堆出土帛書,在帛書乙本《老子》之前有四篇,分別為《經法》《十大經》《稱》《道原》,參與帛書整理的唐蘭先生認為此四篇就是《漢書·藝文志》所記但久已失傳的《黃帝四經》,此觀點為多數學者所接受。裘錫圭對此提出質疑,其論據是:(1)四篇體裁各異;(2)四篇篇幅懸殊較大;(3)四篇中只有《十大經》提及黃帝;(4)《隋書·經籍志》云:“漢時諸子,道書之流有三十七家,大旨皆去健羨、處沖虛而已。其《黃帝》四篇、《老子》兩篇,最得深旨?!钡牵似黠@是“撮名法之要”的那類道家思想,與“去健羨、處沖虛”不符。(5)戰(zhàn)國以降諸子典籍引用黃帝言不少,無一條與此四篇重合。見裘錫圭:《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二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8-312頁。筆者也十分驚訝于《十大經》中黃帝對待蚩尤的殘暴形象,頗與黃老清靜無為之旨相背。裘錫圭認為戰(zhàn)國以降典籍中所引黃帝言絕大部分符合“去健羨,處沖虛”之旨,其實不然,比如裘氏也曾引用《韓非子·揚權》“黃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戰(zhàn)”。實際上,《十大經》中的黃帝是用暴力樹立君臣之義的典型,這種后人的追敘倒是很可能符合歷史的實際??傊?,此四篇是否果為《黃帝四經》恐難定論,但它們屬于今人所謂“道法家”著述,或者所謂“黃帝書”,似無問題。為論述的方便,本書姑采取《黃帝四經》之名。。陳鼓應先生甚至認為帛書《黃帝四經》是一人一時之作,其成書當在戰(zhàn)國中期之初或戰(zhàn)國初期之晚,至少與《孟子》及《莊子》內篇同時,甚至可能早于兩者,是現存最早的一部黃老學著作(24)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4頁。。陳說恐難為定論,但此四篇屬稷下黃老學派的著述則應無異議。
綜上,稷下學士的身份主要是“高祖黃帝,邇嗣桓文”的田齊君主的謀士。前文所謂“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之論,意指田氏代齊的行為,該篇明言:“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25)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189-190頁。明乎此,即知老莊后學與稷下黃老的根本分歧,也可以幫助我們很好地理解從老莊到黃老在價值觀念上的翻轉。
《老子》對諸價值觀念的基本看法,主要體現在第38章的如下言說: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26)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9頁。
此章為《德經》首章(西漢馬王堆帛書本《老子》以《德經》為上篇,《道經》為下篇,則此章為全書首章),頗能體現老子道論體系下對“義”的分析。上德之人道法自然,無為而成,故不可得而名,自己亦不自居德位,這是真正的有德,故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為而成之,如行仁義禮智而后有成,故可得而名,自己也常以有德自居,這其實是無德,至少是下德,故云“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吧系聼o為而無以為”是對“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的補充解釋,表示上德的特征是無為(以行為言)且無以為(以心意言)?!跋碌聻橹幸詾椤笔菍Α跋碌虏皇У?,是以無德”的補充解釋,表示“下德”(在老子即無德)的特征是有為且有以為(27)帛書本《老子》無“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一句,今人多認為帛書本當更接近《老子》原貌,語義更為順暢,參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頁;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修訂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23-425頁。劉笑敢認為在“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中,每一句包含兩項內容,一項是行動表現,即是否有為,老子認為“無為”高于“為之”;另一項是動機,即是不是有機心,是“無以為”還是“有以為”,老子認為“無以為”高于“有以為”。不過,有無此句并不影響老子對“義”之特征的界定,此姑從通行本。。“無以為”可理解為“無心為”或“無意為”(“心意”可涵括意識、意向、意欲、意志、動機、機心等),它并不表示無所行為。“有以為”即“有心為”或“有意為”,即意欲去為。“無以為”,表達了老子所崇尚的“自然”“無為”的觀念;而“有以為”則是與自然無為相反的有意和作為。此處“上德”對應后文的“道”,“下德”對應后文的“仁”“義”“禮”“前識”(可理解為“智”)。然而,在下德序列中,仍有高低境界之分。老子認為“上仁為之”是可以“無以為”的,即便“上義為之”,卻只能是“有以為”。如果聯想“仁”之起源與“親親”有關,尤其是父母對子女的慈愛,那么,這種慈愛是十分自然的,不必刻意的(無以為),莊子說“虎狼,仁也?!缸酉嘤H,何為不仁?”便是此意。再回想,“義”的基本含義,無論是公正,還是下事上,乃至引申為一般的義務,都可以看出“義”(即便是“上義”)已不再自然了,需要意欲、意志參與其中。至于到了“禮”的行為,則更不自然,愈加需要有意。所以,從老子所崇尚的自然與無為的觀念來看,“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便是理所當然的了。“前識”可理解為“智”,“智”需要思慮謀為,離“無以為”尤遠,故為“愚之始”,故老子云“絕圣棄智”。
《老子》第38章認為失道德而后有仁義禮,在道—德—仁—義—禮的價值排序中,可謂每況愈下。老子在此價值排序中沒有提到“法”,但在第57章說“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根據其思想邏輯推演,禮之下自然是法?!豆茏印ば男g上》中有一段明顯承襲《老子》第38章的論述,而用意卻完全不同,其文云:
虛無無形謂之道?;f物謂之德。君臣父子人間之(事)[理]謂之義。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簡物小未一道,殺僇禁誅謂之法。
羅根澤在《管子探源》中說:“《老子》第38章及《莊子·知北游》“皆至禮而止。以老莊之時,言政者不外道、德、仁、義、禮,故評騭優(yōu)劣,亦唯此五者而已。今《心術上》則曰……于禮外及于法,則以老莊之時,法家未立,此文之作,法家已成,以此知時代在老莊之后也?!?31)羅根澤:《羅根澤說諸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36頁。此說大體符合觀念的衍化邏輯。此篇先簡單界定“道”“德”“義”(含“理”)“禮”“法”的含義,然后詳解各自的特征及其相互關聯。這里并沒有提及“仁”,蓋“道”“德”“理”“義”“禮”“法”六者皆有內在關聯,而“仁”與此六者關聯性相對較弱。首先,就道—德關系而言,虛無無形謂之道,道的特征是周遍、普遍;德是道之寓舍,乃就個體而言,故道與德無間亦無別。其次,就道—理關系而言,理因乎道,道為理之根源。再次,就理—義關系言,君臣、父子之理謂之義。所謂“理也者,明分以喻義”,理的功能就是使君臣、上下等級結構中的人明白自己的分位;所謂“義者,謂各處其宜也”,即在君臣、上下等級結構中處于不同分位的人恪守本分。復次,就義—禮關系言,禮是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作。理、義往往表現為觀念形態(tài)(如等級觀念),而禮則是此種觀念的制度化(如等級制度)。在此意義上言,“禮出乎義”。總言之,禮、義、理、道的關系是“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道”。此外,法憑借權勢齊同萬物,使人不得不然,故法出乎權,而權出乎道,故法亦出乎道。顯然,在此價值關聯結構中,不再是老子所謂道—德—仁—義—禮—法的高低價值排序,毋寧說諸種價值具有內在關聯,皆源自道,皆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功用。老莊從“道”(道法自然、無為)的視域批判義、禮“為之而有以為”及其對社會和個人身心所造成的危害,黃老學派在此同樣經由“道”的視域卻為“義”“禮”“法”等價值給予正面的肯定和辯護。這確實是老莊道家與黃老道家(道法家)的一個重要分歧。
盡管理、義、禮、法皆出乎道,但在黃老學派看來,法的社會功能更為重要?!豆茏印と畏ā菲疲骸笆ゾ畏ǘ蝗沃?,任數而不任說,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仁義禮樂者,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32)黎翔鳳:《管子校注》,第900-902頁。此話頗能體現黃老學派之所為“道法家”的緣由所在。眾所周知,道法家治理術的核心在于“君無為而臣有為”(所謂“身佚而天下治”),如何達到這一點,就在于君主以法治國。道法家所理解的“大道”實質內容即“圣君任法而不任治”。這里有一個重要而特別的觀念是“仁義禮樂皆出于法”,如尹知章注:“法行順,仁義生?!?33)黎翔鳳:《管子校注》,第902頁。群臣、百官和民人的一切行為都離不開法,禮義教訓亦是法治框架下的,是臣民遵循法令的結果。或曰,法治是仁義禮樂或禮義教訓得以實施的有效保障。如果說《心術上》篇是從原理上闡明理、義、禮、法等根源于道;那么,《任法》篇則是從行政上說明任法是仁義禮樂等教化得以實施的保障。
如前文一再論及,老子主張絕仁棄義,老莊后學詆訿誹謗仁義禮義尤甚。然而,稷下黃老對儒家的禮義廉恥卻十分重視。其中最為著名莫過于“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的說法。何謂“四維”?《管子·牧民》云:
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砂惨?,覆可起也,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jié),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jié)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34)黎翔鳳:《管子校注》,第11頁。
“維”即維系國家的綱維。此篇認為禮、義、廉、恥是國之所以立的四大綱維?!岸Y不逾節(jié)”,謂下不僭上,故《管子·形勢》篇云:“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上失其位,則下逾其節(jié)?!惫蚀似撇挥夤?jié)則上位安?!傲x不自進”,謂不由薦舉也。士之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際而義與不義見焉,士不自進而民無巧詐以貪冒進。“廉不蔽惡”,謂廉者不隱蔽己惡,不蔽惡則行自全。“恥不從枉”,謂有羞恥之心的人不會順從邪枉。這里的“廉”“恥”頗近乎孟子所說的“羞惡”。孟子說“羞惡之心,義之端也”,故這里所謂“義”“廉”“恥”大體相當于孟子所說的“義”,“義”以德行言,羞惡或廉恥以心理言。
《管子·權修》篇的一段論述,與《牧民》篇所言禮義廉恥頗為相關:
凡牧民者,使士無邪行,女無淫事。士無邪行,教也。女無淫事,訓也。教訓成俗而刑罰省,數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正也。欲民之正,則微邪不可不禁也。微邪者,大邪之所生也。微邪不禁,而求大邪之無傷國,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禮也。欲民之有禮,則小禮不可不謹也。小禮不謹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禮,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義也。欲民之有義,則小義不可不行。小義不行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義,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廉也。欲民之有廉,則小廉不可不修也。小廉不修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廉,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恥也,欲民之有恥,則小恥不可不飾也。小恥不飾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恥,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修小禮,行小義,飾小廉,謹小恥,禁微邪,此厲民之道也。民之修小禮,行小義,飾小廉,謹小恥,禁微邪,治之本也。(35)黎翔鳳:《管子校注》,第56頁。
此章承“禮義廉恥,國之四維”言,有學者認為是亡佚《牧民解》的部分內容摻入《權修》篇(36)李勉說:“《權修篇》后半段言:‘凡牧民者……’所言多處與《牧民篇》禮義廉恥有關,足見本書第六十三篇《牧民解》并未亡佚,系散落《權修篇》中?!币娎蠲悖骸豆茏咏褡⒔褡g》(上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目次。。此章首先提出“正邪(淫)”之辨,牧民者無不希望其民人正行而無邪之事,這就離不開教訓成俗。大邪生于微邪,故教訓成俗當從禁微邪開始。于是,作者以禮、義、廉、恥為例,說明牧民者希望民人有禮、義、廉、恥,則小禮、小義、小廉、小恥不可不謹慎,不可不使民人先行小禮、小義、小廉、小恥。在此意義上,民之修小禮,行小義,飭小廉,謹小恥,禁微邪,是治之本也。這種“小大”之辨較符合孟子言“羞惡之心,義之端也”的理路。孟子在討論“義”時總是先從簞食豆羹、穿踰偷盜等小事中的小義或小不義,然后擴充至萬鐘之祿、千乘之國等大事中的大義或大不義上,孟子所謂“人能充無穿踰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37)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37頁。便表明了這一點。不同的是,孟子論羞惡與義,多關乎士之出處、去就、辭受、取與,體現了士的自我約束;而《管子》論禮、義、廉、恥,則是從牧民者的角度論述管理百姓之道。
《管子·立政》篇云:“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zhàn)。全生之說勝,則廉恥不立。”(38)黎翔鳳:《管子校注》,第79頁。這里談到寢兵、兼愛、全生這三種學說的危害?!豆茏印ち⒄艛〗狻氛劦饺f敗政時云:“人君唯無好全生,則群臣皆全其生,而生又養(yǎng)生。養(yǎng)何也?曰:滋味也,聲色也,然后為養(yǎng)生。然則從欲妄行,男女無別,反于禽獸。然則禮義廉恥不立,人君無以自守也。故曰:‘全生之說勝,則廉恥不立?!?39)黎翔鳳:《管子校注》,第1193頁。這是說假如君主好全生之說,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么民人都會全其生。所謂全生、養(yǎng)生,無非是聲色滋味、口腹之欲,然后為養(yǎng)生。如此,則群臣百姓皆縱欲妄行,以至于男女無別,同于禽獸。如此,群臣百姓禮義廉恥盡棄,人君亦將無以自守。所以說:全生之說勝,則禮義廉恥不立(40)孫中原:《管子解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6頁。。值得一提的是,《立政》篇只云“廉恥”,而《立政九敗解》中則“禮義廉恥”一并帶入,亦可證筆者前言,廉恥與禮義意涵相近。
《牧民》篇與《權修》篇講禮義廉恥,全不似下節(jié)即將所論稷下學士帝王霸術中的禮義觀,后者認為禮義教訓需要法令保障,此則毫無此意。此當是馮友蘭所謂“齊法家”之為“齊法家”的重要特征所在(41)關于“齊法家”與“晉法家”的區(qū)別,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卷),第252-253頁。?!豆茏印分杏旋R法家的思想,而《管子》不必全為齊法家之思想,因為稷下學士就有不少來自三晉。從《牧民》篇的整體思想來看,如其強調“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以及“政之所行,在順民心;政治之廢,在逆民心”等思想,無不與儒家思想相吻合,而絕少秦晉法家的嚴刑峻法、強國弱民的傾向。
如前所言,或以為《黃帝四經》是現存最早的黃老學著作,這恐難絕對斷定;不過,就其所載內容看,《黃帝四經》中的黃帝形象修飾較少,主要講述黃帝通過暴力建立天下政治秩序(核心是君臣上下之義),當然也規(guī)定了何為義、何為不義;而《管子》則更多地講述齊桓公稱霸的事跡及道義之事。田齊君主“高祖黃帝,邇嗣桓文”,同為不同時期的天下霸主(共主),從黃帝之義到齊桓之義的轉變,暴力的色彩愈來愈輕,道義的味道愈來愈濃。
實際上,《黃帝四經》中只有《十大經》出現“黃帝”名字,當為黃老學者追述黃帝言行與事跡的作品,此篇開篇即言“昔者黃宗”(黃指黃帝,宗為尊稱)便表明了這一點。其余三篇文字頗類《老子》行文,直接鋪陳道理,而無一具體的人、事、物。檢索陳鼓應《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校定釋文》(42)參見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425-441頁。,“義”字凡十見,且八次出自《十大經》,多與黃帝與蚩尤的戰(zhàn)爭有關。另兩次出自《稱》,一則講戰(zhàn)爭之義不義,與《十大經》性質略同;另一則論“陰陽大義”,是用陰陽范疇來論述宇宙人事(包括戰(zhàn)爭)的秩序和原理。
《十大經·五正》篇假托黃帝與閹冉的對話,首先提出兩條政治原則:一是君主應先正己身而后正天下,“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外內交接,乃正于事之成”(43)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33頁。本書凡引《黃帝內經》皆據此書,()、[ ]、□等符號為原書所有,()表示通假字,[ ]表示所補字,□表示缺字。個別不常見的字,本書只給出陳鼓應所認為的通假字。;二是說明戰(zhàn)爭的必要性,“夫作爭者兇,不爭[者]亦無成功”(44)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36頁。。然后通過黃帝“談(讀為惔,恬憂也)臥三年以自求”,成功出征擒殺蚩尤的事實證明上述兩條原則的可行性(45)參見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33頁。。黃帝征討蚩尤當為彼時盛傳的歷史“事實”,“惔臥三年”當屬黃老學者之敷衍。該篇最后一段述及黃帝擒殺蚩尤及其與天下人訂立盟約的內容:
黃帝于是出其鏘鉞,奮其戎兵,身提鼓鞄(枹),以禺(遇)之(蚩)尤,因而禽(擒)之。帝箸之明(盟)。明(盟)曰:反義逆時,其刑視之(蚩)尤。反義伓(倍)宗,其法死亡以窮。(46)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39頁。
黃帝擒殺蚩尤后,與部落首領盟誓,其中兩次談及“反義”的罪行及其懲罰。陳鼓應解釋說:“蓋各部落首領與帝前有盟約,今背盟相犯,故謂其‘反義’;與帝爭天下,故謂其‘倍宗’;天下靜定而作亂,故謂其‘逆時’。”(47)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39頁??芍?,“反義”“倍宗”和“逆時”皆為不臣黃帝,欲與黃帝爭天下的行為。黃帝擒殺蚩尤,實為殺雞儆猴,警誡各部落首領毋“反義逆時”,否則將受到蚩尤一樣的刑罰;毋“反義倍宗”,否則將受到刑罰直至死亡告終。
《十大經·正亂》內容與《五正》大體相同,敘述了黃帝與蚩尤作戰(zhàn)的過程,最后一段論及黃帝菹醢蚩尤的殘忍懲罰,為民立禁:
黃帝擒殺蚩尤,處以慘刑,然后祭祀上帝(“上帝以禁”之“禁”,高明光認為當作“祭”,即以祭上帝(49)陳鼓應解釋“上帝以禁”為以上帝的名義發(fā)布禁令,亦通。),大誥天下。誥命內容再次提到,如果有人膽敢“反義逆時”,蚩尤便是其下場?!渡叹龝ぎ嫴摺吩疲骸包S帝作為君臣上下之義,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妃匹之合;內行刀鋸,外用甲兵,故時變也。”(50)高亨注譯:《商君書注譯》,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36頁。以上《十大經》中對黃帝戰(zhàn)敗蚩尤,處以極刑,以儆效尤的做法或可為“黃帝作為君臣上下”的一個注腳。在黃帝擒殺蚩尤的描繪中,我們確實看到了“義”之血淋淋殘忍形象。這讓我們回想起“義”之本字“宜”的殺戮裁制義,似乎揭示了君臣之義的暴力根源。可以合理想象,在上古時代,君臣等級關系的確立概源于戰(zhàn)爭的勝利方與失敗方所定下來的“勢”,“勢”一旦固化,久而久之,宜而為義,便形成天經地義的等級觀念了。這或許也是先秦時代的“義”每每含有君臣上下等級觀念的一個遙遠的起源。
從以上的敘述可以看出,黃老道家毫無諱言征伐和戰(zhàn)爭,他們對戰(zhàn)爭行為多有分析?!妒蠼洝け痉ァ菲疲?/p>
諸庫臧(藏)兵之國,皆有兵道。世兵道三:有為利者,有為義者,有行忿者。所胃(謂)為利者,見[生民有]饑,國家不叚(暇),上下不當,舉兵而栽之,唯(雖)無大利,亦無大害焉。所胃(謂)為義者,伐亂禁暴,起賢廢不宵(肖),所(胃)謂義也。[義]者,眾之所死也。是故以一國攻天下,萬乘[之]主□□希不自此始,鮮能冬(終)之;非心之恒也,窮而反矣。所胃(謂)行忿者,心唯(雖)忿,不能徙怒,怒必有為也。成功而無以求也,即兼始逆矣,非道也。(51)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02-306頁。其中“萬乘[之]主□□希不自此始”,所缺兩字,陳鼓應疑當為“并兼”。
本篇討論征伐之道,認為征伐戰(zhàn)爭有三種:一曰為利,二曰為義,三曰行忿。所謂“為義”,即“伐亂禁暴,起賢廢不肖”,這就是正義的戰(zhàn)爭;而凡是正義的戰(zhàn)爭,眾人亦愿意為之犧牲。這里的“義”有兩個涵義,一是“伐亂禁暴”,這比較符合“義”的早期含義,明顯帶有“義”之本字“宜”之殺戮義。二是“起賢廢不肖”,這是早在春秋時代“義”就具有的最為主要的實質意涵?!饵S帝四經·稱》又云:“諸侯不報仇,不修佴(恥),唯[義]所在?!?52)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62頁?!傲x”字原缺,陳鼓應以意補。這是教導諸侯不一定有仇必報,行事當唯義是從。報仇雪恥也就是前引《本伐》篇所謂“行忿”,行忿非道也,亦非義也?!妒蠼洝で暗馈吩疲骸笆人]舉事也,闔(合)于天地,順于民,羊(祥)于鬼神,使民同利,萬夫賴之,所胃(謂)義也?!?53)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10頁。此篇認為,圣人舉動行事,應當合乎天地之道,順乎民人鬼神,與萬民同利,使萬民有所依賴——這就是“義”。這是由戰(zhàn)爭的義,進而論述一般行事的義。不難看出,此種“義”觀念頗帶有墨家尊天右鬼、興萬民之利的色彩。戰(zhàn)國初期著名軍事家吳起論兵道有五,其中亦涉及“義兵”?!秴亲印D國》云:
凡兵者之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亂,五曰因饑。其名又有五:一曰義兵,二曰強兵,三曰剛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救亂曰義;恃眾以伐曰強;因怒興師曰剛;棄禮貪利曰暴;國亂人疲,舉事動眾曰逆。五者之數,各有其道:義必以禮服,強必以謙服,剛必以辭服,暴必以詐服,逆必以權服。(54)駢宇騫等譯注:《武經七書》,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1頁。
吳起認為,戰(zhàn)爭的起因有五種,亦有五種性質的戰(zhàn)爭,其中之一為“義兵”(正義的戰(zhàn)爭),其特征是“禁暴救亂”,其道是以禮服人。這里對“義兵”的理解與前述《十大經·本伐》篇所謂“伐亂禁暴”頗為一致。
君臣上下、伐亂禁暴,皆關聯著社會秩序。如前所言,這種社會秩序的最初確立,當是起源于暴力征伐。然而,暴力征伐所確定的秩序要取得合法性,需要思想觀念的說辭和辯護。黃帝把蚩尤與其爭天下的行為定性為“反義”,便是一種說辭。當然,這種說辭要有說服力,起初由暴力征服所形成的君臣上下等級觀念要深入人心,還得有一套理論的支撐。《黃帝四經·稱》篇所言“陰陽大義”即有此意識形態(tài)功能。《稱》篇最后一章云:
凡論必以陰陽[明](55)所缺字,帛書小組補為“明”,陳鼓應說也可能是“之”字,見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94頁。大義。天陽地陰,春陽秋陰,夏陽冬陰,晝陽夜陰。大國陽,小國陰;重國陽,輕國陰。有事陽而無事陰,信(伸)者陽而屈者陰。主陽臣陰,上陽下陰,男陽[女陰,父]陽[子]陰,兄陽弟陰,長陽少[陰],貴[陽]賤陰,達陽窮陰。取(娶)婦姓(生)子陽,有喪陰。制人者陽,制于人者陰??完栔魅岁?。師陽役陰。言陽黑(默)陰。予陽受陰。諸陽者法天,天貴正;過正曰詭,□□□[過]祭乃反。諸陰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靜,柔節(jié)先定,善予不爭。此地之度而雌之節(jié)也。(56)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94頁。
這是從陰陽范疇討論“大義”的一段非常重要且稀見的文字,對我們理解戰(zhàn)國時期陰陽觀念與義觀念極有幫助。其開篇就說大凡討論問題必以陰陽范疇來辨明大義,然后便詳盡羅列各種事物的陰陽屬性?!按罅x”可理解為大道理、總原則和根本秩序?!耙躁庩柮鞔罅x”就是用陰-陽這一對范疇來辨明世間(包括自然現象與人類事物等)的道理、原則和秩序。首先是自然現象中的陰陽關系,如天-地、春夏-秋冬、晝-夜等陰陽對子;然后論及國際間的陰陽關系,如大國-小國、重國-輕國、客(征伐國)-主(被伐國)等陰陽對子(57)關于“客陽主人陰”,陳鼓應注:“客,舉兵伐人者(詳見《禮記·月令》疏)。主,被伐之國。主動來伐故曰陽,被動靜守故曰陰。”見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95頁。;其次是人倫間的陰陽關系,如主-臣、上-下、男-女、父-子、兄-弟、長-少、貴-賤、達-窮、師(師長、先生、長官)-役(子弟、學徒、士卒)等陰陽對子(58)關于“師陽役陰”,余明光注:“師,師長、先生。役,弟子?!读凶印ぶ倌帷罚骸?,學徒弟子也?!肚f子·庚桑楚》引司馬注:‘役,弟子也?!币娪嗝鞴猓骸饵S帝四經新注新譯》,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264頁。陳鼓應據《書·洪范》鄭注“師,掌軍旅之官”以及《詩·漸漸之石》鄭箋“役,士卒也”,認為師為長官,役為士兵。參見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395頁。;最后是人事間的陰陽關系,如有事-無事、伸者-屈者、娶婦生子-有喪、制人者-制于人者、言-默、予-受等陰陽對子。此篇認為“諸陽者法天”,其性“貴正”;“諸陰者法地”,其德“安徐正靜,柔節(jié)先定,善予不爭”。眾所周知,老子主張“知其雄,守其雌”“致虛極,守靜篤”“善利萬物而不爭”,上文靜、柔、不爭等字眼明顯襲自老子。然而,老子用來形容得道之人的特征,在這里卻被用來指派給了陰性的人、事、物;而且,在此陰陽大義的很多對子中,明顯帶有等級結構的性質,如前文論及的君臣、上下關系。這種等級觀念為《黃帝四經》所明確肯定,《經法·道法》所謂“天地有恒常,萬民有恒事,貴賤有恒立(位)”(59)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5頁。便表明此意。在某種意義上,《黃帝四經·稱》篇末尾所論“陰陽大義”,可視為黃老學者對“黃帝正名百物”所作的充類至盡的演繹。不難發(fā)現,在此陰陽大義中,前述君臣上下之義(本起源于戰(zhàn)爭的勝負)和伐亂禁暴的所謂義戰(zhàn)都可從天道的視域得到辯護。
田齊政權“高祖黃帝,邇嗣桓文”,為田齊服務的稷下先生一方面鼓吹黃帝之神圣英勇,另一方面鼓吹齊桓公的霸業(yè),他們對齊桓霸業(yè)的理解都離不開一個“義”字。稷下學士和田齊君主所構想的帝王霸之道,最終都離不開以強兵之術為其后盾,他們對此直言不諱:“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謀得兵勝者霸。故夫兵雖非備道至德也,然而所以輔王成霸?!?60)黎翔鳳:《管子校注》,第316-317頁。兵戎是輔王成霸不可或缺的條件?!巴醢浴敝媸加诿献?,孟子尊王賤霸,專以德論王道,以力論霸道,如他所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61)楊伯峻:《孟子譯注》,第74頁。黃老學派毫不諱言王霸皆需兵力相佐,這一看法較之孟子體現了更多的現實主義考量。
《管子》一書對歷史上的齊桓公稱霸諸侯多有敘述,在他們看來,齊桓公之所以能稱霸諸侯,主要在于行義?!豆茏印ぽp重戊》所言當世之王者“行其義而已矣”,其所謂“義”主要指“弱強繼絕”“以起周祀”。所謂“繼絕”也就是《論語·堯曰》說的“興滅國,繼絕世”,而“以起周祀”便是尊奉周王。《管子·七法》論“為兵之數”云:“勝一而服百,則天下畏之矣。立少而觀多,則天下懷之矣。罰有罪,賞有功,則天下從之矣?!晒α⑹?,必順于理義,故不理不勝天下,不義不勝人。”為兵之數即為兵之理,尹知章注:“立少,謂興亡國雖少,天下共觀之,故曰觀多?;腹刃线w衛(wèi),用此術也。”(62)轉引自黎翔鳳:《管子校注》,第117頁??芍?,正義的戰(zhàn)爭在于興亡國,罰有罪,賞有功,亦即《文子·道德》所謂“誅暴救弱謂之義”。
《管子·大匡》篇載:“宋伐杞,桓公謂管仲與鮑叔曰:‘夫宋,寡人固欲伐之,無若諸侯何?夫杞,明王之后也,今宋伐之,予欲救之,其可乎?’管仲對曰:‘不可,臣聞內政之不修,外舉義則不信,君將外舉義,以行先之,則諸侯可令附?!?63)黎翔鳳:《管子校注》,第357頁。桓公所謂“外舉義”即興義兵拯救被宋所滅之杞,屬興滅救亡;然管仲以為不可,因為他認為外舉義必先自行義。《管子·四稱》篇又載:
桓公又問曰:“仲父,寡人幼弱惛愚,不通四鄰諸侯之義,仲父不當盡告我昔者有道之君乎?吾亦鑒焉。”管子對曰:“夷吾聞之于徐伯曰:‘昔者有道之君,敬其山川、宗廟、社稷,及至先故之大臣。收聚以忠而大富之,固其武臣,宣用其力。圣人在前,貞廉在側,競稱于義,上下皆飾。形正明察,四時不貸,民亦不憂,五谷蕃殖。外內均和,諸侯臣伏。國家安寧,不用兵革。受其幣帛,以懷其德。昭受其令,以為法式?!艘嗫芍^昔者有道之君也?!?64)黎翔鳳:《管子校注》,第615頁。
桓公問通四鄰諸侯之義,而管仲答以內政之修,這也算是外舉義必先自行之的一個注腳。管仲所論有道之君修齊內政,最終的標準是國人“競稱于義,上下皆飾”,亦即國人競相為義,上下整飭有秩。如此,外內均和,不用兵革,而諸侯臣伏?!豆茏印び坠佟菲d云:“八會諸侯,令曰:立四義而無議者,尚之于玄官,聽于三公?!币伦ⅲ骸八牧x者,謂無障谷,無貯粟,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諸侯能順命而無異議者,則尚之于天子玄宮,聽三公之賜命。”(65)轉引自黎翔鳳:《管子校注》,第159頁。這里的“義”關乎國際秩序的維系。與《孟子》的相關記載可互為佐證,《孟子·告子下》論齊桓之霸業(yè):“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倜唬骸鹳t育才,以彰有德?!唬骸蠢洗扔祝瑹o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66)楊伯峻:《孟子譯注》,第287-288頁。這里提到的內容與前云“立四義”頗為吻合。而且,孟子雖然尊王賤霸,但相較于戰(zhàn)國之諸侯,他對齊桓霸業(yè)的道義還是有所肯定的。
除了稷下學士因其謀士身份而特別關注黃帝、齊桓的征伐外,東周時人們討論最多的是湯武征伐。湯武征伐,義耶,篡耶?弒耶,誅耶?孟、莊對此皆有討論,《管子》亦然?!豆茏印ぶ锌铩菲d桓公曰:“昔三王者既弒其君,今言仁義,則必以三王為法度,不識其故何也?”管仲對曰:“昔者禹平治天下,及桀而亂之。湯放桀,以定禹功也。湯平治天下,及紂而亂之,武王伐紂,以定湯功也。且善之伐不善也,自古至今,未有改之,君何疑焉?”(67)黎翔鳳:《管子校注》,第379頁。湯、武是仁義典范還是篡夫賊子,戰(zhàn)國諸子對此看法并不一致,孟子認為桀紂是賊仁賊義的獨夫民賊,而湯放桀、武王伐紂為“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68)楊伯峻:《孟子譯注》,第42頁。。孟子透過“誅弒之辨”這樣一種道德文法學的正名活動,來為湯、武以下犯上的放伐行為辯護。在孟子看來,桀、紂因其賊仁賊義而失掉了君的名分,故湯、武的放伐行為不是弒君,而是誅伐獨夫民賊。顯然,湯武的誅伐行為是符合仁義的,儒家所謂“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便表明了這一點。孟子以降,湯、武便成了仁義典范。在此假托的齊桓公與管仲的問答中,桓公所謂“今言仁義,則必以三王為法度”便道出了此種現象,而他對此則表示不能理解。管子認為“善之伐不善”古今一也,都是仁義之所在。莊子則認為湯、武是義徒還是篡夫,則是“自我觀之”的結果,是相對的,同樣是弒君,得其時即為義徒,不得其時即為篡夫,《莊子·秋水》云:“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69)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317頁。就此而言,稷下先生顯然贊同孟子的看法,《管子·白心》篇云:“故子而代其父曰義也,臣而代其君曰篡也。篡何能歌?武王是也?!?70)黎翔鳳:《管子校注》,第807頁。子宜繼父,故子代父曰義;臣不宜繼君,若臣代君即為篡。但是,如武王那樣篡而為義,亦能得到擁戴。這是對此篇所說“兵不可不義”的一個歷史注腳。
除了齊桓公與管仲對話談及征伐之道外,《管子》也在更為一般意義上論及為兵之道或征伐之道,強調正義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豆茏印び坠佟吩疲骸爸辽撇粦?zhàn),其次一之。大勝者積眾勝,無非義者,焉可以為大勝。”這是強調正義是大勝的必要條件。同篇又云:“至善之為兵也,非地是求也,罰人是君[也]。立義而加之以勝……民之所利,立之;所害,除之,則民人從?!?71)黎翔鳳:《管子校注》,第177頁?!傲P人是君也”,原文無“也”字。趙守正據他本補,見趙守正:《管子通解》(上冊),北京: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07頁。茲據補。至善之兵不是為了兼并土地,而是為了懲罰暴君,勝利是為了樹立正義。后文所謂“立之”“除之”即立賢君、除暴君,亦屬誅暴禁非之屬?!豆茏印しǚā吩疲骸坝露涣x,傷兵。……故軍之敗也,生于不義……行有難而非善者?!?故)行必思善,不茍為難?!?72)黎翔鳳:《管子校注》,第308頁。勇行雖難,卻未必合義,未必為善。勇而不義則傷兵,戰(zhàn)而不勝緣于不義,即強調戰(zhàn)爭須符合正義。《管子·問》云:“夫兵事者,危物也,不時而勝,不義而得,未為福也。”(73)黎翔鳳:《管子校注》,第494頁。假使不義而僥幸獲勝,并非福氣,實乃取危之由?!豆茏印ぐ仔摹吩疲骸氨觯鲇谌?。其入,入于身。兵之勝,從于適。德之來,從于身。故曰:祥于鬼者義于人,兵不義不可。強而驕者損其強,弱而驕者亟死亡。強而卑,義信其強。弱而卑,義免于罪?!?74)“其入”,原文作“其人入”,王念孫曰:“‘其人入’當作‘其入’,衍‘人’字?!币婈惞膽骸豆茏铀钠忈尅罚本荷虅沼^,2016年版,第194頁。茲據刪。戰(zhàn)爭的發(fā)動在于他人,對戰(zhàn)爭的應接卻在于自己。兵勝之道在順天道、地道、人道,道德的建立在于己身的修養(yǎng)。所以說要順鬼神之道并合宜人道,用兵不義不能成功。強而卑,義(宜)可使伸其強;弱而卑,義(宜)可使免于罪?!豆茏印醒浴吩疲骸胺矅腥啤S兄迫苏?,有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何以知其然?德盛義尊而不好加名于人,人眾兵強而不以其國造難生患,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國后,如此者,制人者也。德不盛,義不尊,而好加名于人;人不眾,兵不強,而好以其國造難生患;恃與國,幸名利,如此者,人之所制也。人進亦進,人退亦退;人勞亦勞,人佚亦佚,進退勞佚,與人相胥,如此者,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也?!?75)黎翔鳳:《管子校注》,第244-245頁。這是說有三類國家,一是能制服他國者,二是為他國所制服者,三是既不能制服他國,亦不至于為他國所制服者。能制人者雖然人眾兵強卻不造難生患(輕易發(fā)動戰(zhàn)爭),德盛義尊而不自以為是??梢姡苤迫苏?,除了實力外,尚需德義。
綜上,在“著書言治亂”的稷下黃老學派的“義”論中,他們放棄了老子“失道德而后仁義”的價值排序,毋寧說借助老子的“道”論來為“義”重新奠基,從而實現了從老莊否定“義”價值到稷下黃老肯定“義”價值的根本翻轉。在其中,儒家所提倡的禮義廉恥也被作為重要的治理術而被合理化,以及墨家的貴義尚賢、兵法家對義兵義戰(zhàn)的論說等,全都被納入稷下黃老的帝王霸術中而得到了肯定。這也提醒我們,稷下黃老雖然襲用了老子的許多術語乃至思維方式,但是在價值觀念上卻與老子有著較大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