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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蝶

2022-05-06 02:55張魯鐳
小說月報 2022年3期
關鍵詞:鐘馗菜刀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莊子·齊物論》

發(fā)財了,發(fā)財了,菜刀發(fā)財了。啪啪啪、啪啪啪,聽見沒?數(shù)錢呢,滿滿一鞋盒子。

菜刀開始坐在床上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騰一下站起來拉窗簾。再把錢攥到手里時一拍腦袋,剛剛數(shù)到哪兒了?重來!天光被窗簾擋在外面,屋里一下子暗淡了,怎么顯得鬼鬼祟祟的?太影響數(shù)錢的心情了!開燈。他開了壁燈不行又開吊燈,覺得還不行又去開臺燈。燈光們凝聚在一起照在鈔票上,哇,好一個光明的世界……

“看看,你看看這個菜刀!”“何必抱微詞?面對這么一筆飛來的橫錢,誰能把持住不動容?你能?嘁……信你個鬼呀!”

聽,他們又在那兒說菜刀了……嘁喳……嘁喳……

“菜刀,知道不?”“什么牌子?‘王麻子’還是‘張小泉’?我們家一直用進口的‘雙立人’?!薄翱纯?,驢唇不對馬嘴了吧!我說那個畫家,好家伙,可了不得!”“畫家叫菜刀?”“人家有本事,就算叫瑞士軍刀你也沒辦法。”有人忽然壓低嗓子,“那個誰前一陣兒搬到菜刀隔壁。兩人做起鄰居,我的天啊……”

這里地角又偏房子又差,都算不上個小區(qū)。原本只有幾棟居民樓,后來被一截圍墻圈上,安個柵欄門,柵欄門旁邊再蓋個小房子,小房子里坐進去兩個穿制服的保安,安泰小區(qū)便有了模樣!

小區(qū)前面有座山,它就像一道天河,把喧鬧浮華高樓大廈連同汽車尾氣一并隔在外面。花壇里種著綠瑩瑩的白菜,一樓住戶用木板隔出來一道道籬笆墻。墻上爬著黃瓜絲瓜倭瓜豆角,絲瓜開黃花,豆角開紫花,那籬笆墻就變成一面花墻。居然還有牡丹和月季?什么眼神?那是晾在墻上的花被單子,被風吹得呼嗒呼嗒、呼嗒呼嗒。

樓上住戶也總能找到讓他們耕種的角落,圍墻下、過道邊,就連大門口都栽著幾排蔥??┛┛恢l家的母雞在那兒扯個脖子嚷,下蛋了,我下蛋了。小區(qū)里也有貓和狗,不過它們都很安靜,不像那只雞,生只蛋恨不得用喇叭喊。

“哪個?菖養(yǎng)的偷黃瓜?”聲音翻過墻頭越過玻璃窗,落到香噴噴的飯桌上,男人正在吃黃瓜蘸醬,咔嚓一口,咔嚓又一口。一滴褐黃色大醬滴到下巴上,男人用舌頭舔進嘴里。

倘若你不小心從外面闖進來,都會萌生出穿越的感覺,是夢回故鄉(xiāng)還是回到了上個世紀?人們都在忙,種下去的種子都講誠信,春天它給你開花,秋天它給你結(jié)果,種子不會辜負人。

桃兒很中意這個環(huán)境,她剛搬過來,看看這又是雞又是鴨又是紅又是綠,滿眼都是懷舊般的新鮮感!她從外面折了幾根柳枝,插哪兒呢?走廊窗臺上有個黑壇子。桃兒出來拿壇子,突然一股風,砰,桃兒被關在門外。

桃兒扒著窗戶往外看,希望能從這里跳到她家陽臺。她伸長脖子目測,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從三樓摔下去雖不致死,基本也弄個半殘,那樣真不如摔死好!

桃兒敲開隔壁門,菜刀這樣建議,斧子鑿子家里都有,但與其這樣舞刀弄槍,真不如找個人上門開鎖。當然上門開鎖得花錢,但總好過把門砸個窟窿,換鎖比換門劃算。

菜刀打電話幫桃兒約了上門開鎖,桃兒便在門廳那兒坐下。她手腕上纏著一串綠松石念珠,一共一百零八顆。沒事就拿在手里捻,嘴里嘟囔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會兒桃兒又拿起念珠。菜刀端來一杯水:“你先坐,我得繼續(xù)畫畫,要不顏料干了。”

菜刀正畫一個人兒,穿件大紅袍,滿臉胡子,手里拎著把寶劍?!斑@誰呀?”“鐘馗?!薄案蓡岬??”菜刀看看桃兒:“這可是個厲害家伙,誰要是得到他的庇護,要財送財,要官得官,要福賜福,號稱‘萬應之神’。他最大的本事是能降妖除魔!”

菜刀把鐘馗捉鬼的故事添油加醋講一遍:“那個鐘馗呀,抓住小鬼兒用手撕巴撕巴塞嘴里……大鬼也能抓,拿著這把寶劍,”菜刀指著他的畫,“一劍下去腦袋開瓢了?!辈说队妹P在寶劍上抹了點綠:“呵呵,這樣寶劍就開刃了。什么妖魔見了不怕?”

菜刀平時就自己,屋里多個人他挺高興。尤其還是個女人,這女人長相蠻好看,清清秀秀一笑,臉上兩個酒窩。桃兒張著嘴巴眼睛都不眨,菜刀繼續(xù)往寶劍上抹綠?!霸壑袊税∽顩]安全感了。從前家家戶戶都貼門神,鐘馗可是門神里的老大,關公和張飛都不能比,鐘馗能溝通天地三界奔走于人鬼神之間,”菜刀語調(diào)抒情,努力捋直舌頭說普通話,“即便現(xiàn)在南方有些地方過端午節(jié),還要請鐘馗、跳鐘馗、鬧鐘馗?!遍_鎖的來了,煩人不?

傍晚桃兒又過來:“你那鐘馗賣嗎?”沒等菜刀說話,桃兒已經(jīng)把五百元放在桌子上。菜刀盤算著明天一早去市場買兩只雞,他有日子沒喝雞湯了。在菜刀的概念里,有雞湯的日子近乎完美。菜刀近期沒怎么賣畫,雖然每天他都在畫。菜刀畫山畫水畫花畫鳥畫人,他沒讀過美院,但造型能力不差,啥都敢畫。

菜刀在群眾藝術館上過為期三個月的國畫培訓班,那個扎小辮兒的老師看看他的畫:“不錯,真的不錯!”菜刀回頭把職辭了——他之前開大貨車。

菜刀潤格便宜,現(xiàn)在有些畫家論平方尺,有些畫家論張。菜刀屬于后者,二三百元一張。有時候一高興,買張大的還搭張小的。無所謂,有人買就好。

桃兒家里有不少佛像,釋迦牟尼、觀世音菩薩、千手觀音、地藏王菩薩、普巴金剛……材質(zhì)也千秋,玉的、銅的、瓷的、陶的……她是佛教信徒?不是!收藏家嗎?非也!這話該怎么講?就好比有病亂投醫(yī),它們都是她的藥……

現(xiàn)在桃兒的房間里只有鐘馗,用透明膠貼到墻上,也沒焚香,下面放了個黑壇子,壇子里插著幾根柳枝。桃兒一面捻著念珠,一面望著不遠處的青山,心里沒來由的安寧。

桃兒再次上門時,菜刀正在煮雞湯。雞湯的香氣擰成一股繩兒,直往鼻子里鉆。那天他一下子買了兩只又肥又壯的老母雞,把每只雞分成四份,這樣就成了八份。他隔幾天煮一份,隔幾天再煮一份,所以他的雞湯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菜刀煮雞湯時放了不少糖,無論燒菜還是煮湯,他都愿意往里面加些糖。生活太辛苦,他要人為地讓舌尖和胃口多享受點甜頭。

桃兒進門,臉上就掛著兩個酒窩,她拉開椅子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菜刀看,臉上酒窩仍舊保持著。要說酒窩這東西一笑一閃才媚氣,一直掛在那兒,倒像兩個小窟窿了。

菜刀端來兩碗雞湯,剛剛煮好的?!爸x謝,謝謝。”桃兒臉上的酒窩一下子飛了,眼里忽然涌出一汪水。菜刀丈二和尚,不就是一碗雞湯哪至于!桃兒胳膊上挎?zhèn)€奶黃色小包,她把手伸進去摸出來一摞錢,又摸出來一摞,又摸出來一摞。菜刀蒙,但他眼里沒揉沙子,知道那一摞就是一萬。

“謝謝你,更謝謝你那鐘馗。不,是那位鐘大神。他太厲害了,太神通了。才幾天就把騷狐貍給正法了,你知道之前我請過多少神,拜過多少廟,屁用不頂,還是鐘大神他老人家法術高。多虧你在寶劍上抹了那么多綠,寒光凜凜的,大鬼小鬼全逃不過。”

桃兒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對著自己脖子做了個殺的動作:“咔,那只騷狐貍一命嗚呼了?!辈说堵牭煤蟊彻物L:“你、你殺人了?”“之前真的想過,可我沒那個膽。都考慮過雇人了,可敢接這活的不多。

“車禍,摔死的。撞壞橋欄又掉進大海,下面剛好有塊礁石,都摔成肉餅了?!碧覂耗樕嫌殖食鰞蓚€酒窩……

“那后事的處理我也積極參與,我建議老周請和尚誦經(jīng),還建議他成立治喪委員會。老周黑著一張臉,‘去你媽的,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是超度一下好,都成肉餅了,閻王爺那兒也說不過去?!疂L一邊去!’我問老周知道鐘馗嗎?安泰小區(qū)那邊,我就請了一個。知道鐘馗捉鬼不?

“老周當時臉就白了,‘奶奶的,新買的雷克薩斯性能絕對沒問題,又沒喝酒,前后還沒車,大白天偏偏就往橋欄上撞,偏偏就給撞碎了,偏偏又掉在礁石上。不是招了鬼是什么?’老周居然摸摸我的頭,‘老婆,我心里一直有你?!?/p>

“上次那五百元太微不足道,都有辱大神盛名。這些你收下,”桃兒把鈔票往桌子里面推,“后補也好,追加也罷,我是誠心誠意。”桃兒端起雞湯碗朝菜刀的碗撞撞,一仰脖干了。

菜刀的冰箱被塞得滿滿的,里面都是老母雞。現(xiàn)在他天天有雞湯喝。一幅鐘馗幾乎解決了全年的生存問題。桃兒又來過兩次,送雞送鴨,送白酒送紅酒送啤酒……

菜刀還去了桃兒那邊一次,桃兒和幾個好姐妹在家里宴請他。桃兒家里布置得極簡單,都是些臨時性家具。那幅鐘馗已被裝上棗紅色鏡框,下面有個黑壇子,壇子里插著幾根碧綠的柳枝,顯得別有風味。幾個女人開始叫他“刀老師”,幾杯酒下肚后桃兒、雪兒、鳳兒一起舉杯:“來、來、來!刀大師!”

鳳兒問他怎么叫個菜刀?桃兒插話:“菜刀辟邪,這名字本身就有法力。”大家都覺得桃兒說得在理。鳳兒說也要買一幅掛家里:“到時候看他還敢跟我耍花活。”菜刀喝得高興,他說什么錢不錢的。桃兒臉上的酒窩一笑一閃:“這個一定要自己買才有誠意。”

這幾天菜刀有些傷風,他和幾個人比賽爬山,那天他爬得特別快,他新買了一雙進口輕便運動鞋,居然得了第一。出了身熱汗洗了個冷水澡,然后就傷風了。晚上迷迷糊糊剛睡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查水表的改上夜班了?

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站在門外:“您好,您是鐘大師吧?”“不是?!辈说掇D(zhuǎn)身要關門?!斑@不是一單元三〇二嗎?”“是,可我叫菜刀。”“對、對,您看我這人一急腦子就短路,我就找您刀大師?!薄罢椅遥俊辈说哆€沒反應過來,小伙子已脫鞋進到門廳。

“是鳳姐姐介紹我來的。”菜刀一時也想不起來誰是鳳姐姐?!澳軒臀覀€忙嗎?”小伙子握住菜刀的手?!澳阏l?。俊薄拔倚张?,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從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有八年了。我小學一年級就戴上紅領巾,三年級被評為‘優(yōu)秀少先隊員’。剛上初中就入了團,高中被評為‘三好學生’,大學也是學生會干部。參加工作后還當過辦公室主任?!毙张淼男』镒訕O力表白自己是個好人,從小到大根紅苗正。不過這些跟菜刀有什么關系?他現(xiàn)在只想睡覺。

菜刀打著哈欠說他這幾天傷風了,頭暈,還困。“實在不好意思,這么晚來打擾您,鳳姐姐說您這人特好。”“你到底什么事?”

“其實……其實我那個金融公司待遇蠻好的,早餐和午餐管兩頓飯,端午節(jié)分咸鴨蛋,中秋節(jié)分月餅,春節(jié)是大米白面牛羊肉。聽說過幾年還有福利購房,憑我現(xiàn)有條件能分個兩室一廳。我呢一直嚴格要求自己,不遲到不早退,吃飯也不浪費,吃多少打多少,不像有些人吃一半扔一半?!?/p>

“聽起來真不錯,那你就干吧?!辈说逗懿荒蜔P张淼男』镒影炎雷由弦粋€蘋果遞給菜刀:“您吃點水果!我也下決心在這兒干一輩子。多好的地方,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蛇^幾天單位里搞競聘,估計我要滾蛋了?!?/p>

“這事兒應該找領導,大半夜你來我這兒?”“我那老大不是個好東西,總想著搞掉我,這次重新競聘就是針對我。”姓彭小伙脖子上的喉結(jié)一跳一跳,像鉆進去一只小老鼠。

“可我又不認識你們老大?!薄罢J識他干嗎?簡直是一種恥辱,他都不配認識您這樣有正義感的人!”姓彭的小伙脖子里那只“小老鼠”跳啊跳,再使勁怕要跳出來了!菜刀在腦子里快速翻檢著他所認識的女性,沒找到鳳姐姐呢?

“您現(xiàn)在傷風了,體力還成?”“體力?”“我想在您這兒求幅鐘馗?!崩@了半天原來這么回事兒?!澳阋退??”“不,您那鐘馗能降妖除魔,我想……

“您也不必驚訝,我可不是個歹毒的人。剛剛跟您講過,我從小到大都貼著‘優(yōu)秀’標簽,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最初他看我人勤快,讓我當辦公室主任,我也是按照辦公室主任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本來不勝酒力,為了幫他陪客就使勁喝使勁喝,都喝胃出血了。

“誰都不愿意值夜班,我來吧。那天晚上我看見他辦公室燈還亮著,以為是忘了關燈,就拿鑰匙開門。辦公室主任嘛,所有房間的鑰匙我都有的。一進門他正和一個女的……后來這事連掃地的都知道了,絕對不是我傳的,但他就認為是我,處處找碴刁難,辦公室主任早撤了。

“辦公室主任不干就不干,可手里這飯碗不能丟。我老婆下個月就生了?!毙张淼男』镒右幻嬲f著一面從兜里掏出兩摞錢。菜刀就把他領進畫畫那個屋。小伙子看見墻上掛著兩幅鐘馗,一幅拿寶劍,一幅拿扇子?!安恢滥姆鶎λΩ?,那家伙愛好詩歌?!?/p>

姓彭的小伙子把兩幅畫比來比去:“大師幫我拿個主意?”菜刀頭忽然不疼了,也不困了,都是大師的口氣了:“這個你自己看,別人沒法幫忙?!毙』镒尤ラT廳那兒打了個電話,然后一陣風似的跑出去,返回時又拿出兩摞錢:“我媳婦兒說兩幅都要,一左一右兩面夾擊。”

“麻煩您在寶劍上再給抹點綠。”菜刀差一點笑出聲,得,讓抹就抹點,這簡單。太綠了再來點墨。壞了,一個墨點兒滴到畫上,菜刀信手涂了只蝙蝠。姓彭的小伙問怎么還添東西?“那什么,剛剛聽你說我也特別來氣,就讓這只蝙蝠領路,別讓鐘馗走錯道。”

姓彭的小伙把兩幅畫收好:“謝謝您!”他朝菜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菜刀本來要說再見,一出口卻是“不行你就拿回來”。關上門他都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菜刀把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直捻得兩根手指頭拉不開栓,他去把舊西服上的肩墊撕下來淋上水,蘸蘸手指頭,好多了。菜刀把錢裝進盒子放衣柜里,想想不行拿出來放在床底下,想想不行又拿出來放進洗衣機,一盒錢在菜刀家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最后被安置在櫥柜下面的大米袋子里。

以菜刀的經(jīng)驗,姓彭的小伙說不定什么時候來上門退貨,還不是自己嘴賤。怎奈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就讓它們在家里暖和暖和,過路的財神也是財神一種。

早晨菜刀去菜市場急匆匆,晚上爬山也不超過一小時,即便在小區(qū)的石凳上,也不敢優(yōu)哉游哉一坐半天,米袋子里藏著錢呢!他有點緊張有點彷徨,還有點雀躍。

之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沒什么高興事兒,但也沒有發(fā)愁事兒。穿著拖鞋不鎖門便去菜市場,菜刀心里有底氣,這個家白茫茫一片很干凈,偶爾缺糧少鹽他也煩,但不害怕。

現(xiàn)在不一樣了,忽然就冒出一份擔心,說不好,有點類似牽掛的那種。門口那兒一有響動,便以為是姓彭的小伙來了,夜里他居然失眠了。不知道那邊的競聘什么情況?就算被開掉也不好沖動,都快當?shù)恕4颂幉涣魻?,自有留爺處?/p>

當年他從運輸隊出來,現(xiàn)在不也活得挺好!畫畫賣畫養(yǎng)活自己,從“刀師傅”變成“刀老師”,眼下又升級為“刀大師”。唉,當初在運輸隊受的那份苦不提也罷。前幾天法制臺還在播,有人競聘不成往老板車里扔炸藥。

菜刀在陽臺上澆花,看見一個戴眼鏡的人站在樓下,以為是姓彭的小伙要退貨,又不好意思上來。“喂!”他朝樓下喊。那人一抬頭,女的!

起初菜刀怕姓彭的小伙來,現(xiàn)在竟然有點盼他來。這是轉(zhuǎn)了多大一個彎?菜刀想好了,他會很豪邁地朝櫥柜一指:“在大米袋子里,自己過去拿。”

菜刀好久不和人接觸,又何談牽掛。他曾養(yǎng)過一條叫虎子的斑點狗,后來虎子跑丟了,他到處貼告示也沒找到。那時候菜刀時不時會牽掛一下,虎子在哪里,過得怎么樣,是到處流浪還是被人收養(yǎng)?后來也漸漸忘掉了。

晚上菜刀爬山回來,姓彭的小伙在門口等他。走廊燈壞了,黑咕隆咚的,把菜刀嚇一跳,菜刀忽然有些緊張。“米袋子、在米袋子里。”他左扭右扭才把門打開,姓彭的小伙以擔山之勢吭哧吭哧拎進來兩個大禮包。他放下禮包就和菜刀來了個熊抱:“成了!成了!”

“你競聘留下了!”“何止留下,連辦公室主任都給恢復了。”“就是嘛,人家也不見得像你想的那么壞。”“他不壞誰壞?他是壞到骨髓里,不然哪會落得這般田地?不過說到底還是您那鐘馗有威力。”

“什么情況?”“貪污,被抓了。金額大得能嚇死人?!辈说蹲彀蛷埨洗蟆!按蟾?!不,大師,您可是我的恩人,救我們一家老小于水深火熱。我媳婦生了個八斤半的大胖小子,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做事不拖泥帶水,那天果斷決定兩幅一起拿下。

“這是兩個鐘馗齊心協(xié)力的結(jié)果,您補上去那只蝙蝠也絕,后來我查過,傳說蝙蝠是鐘馗的先行官,有它帶路直奔惡魔。”菜刀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支毛筆,真他媽邪門兒了!

菜刀現(xiàn)在都喝甲魚湯了,其實味道并不比雞湯好,但這充分證明他的生活上了一個臺階。有錢的時候菜刀特別愿意逛菜市場,從東頭逛到西頭,又從西頭逛到東頭。怎么說呢?那菜市場就像一座廟,供奉著“食物”和“精神”兩大尊神,雞鴨魚肉各色蔬菜直抵靈魂。

菜刀定制了一套土黃色綢緞面料的袍子,類似于唐裝的樣式,也不完全像唐裝。下面是肥褲腿兒,就公園里打太極拳老頭穿的那種。菜刀瘦,套上這么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顯得有些滑稽。有點像練武術的,有點像提著鳥籠子遛鳥的,還有點像算命先生。晚上出去爬山,菜刀便換上另一套運動服。運動服也是新的,土黃顏色,菜刀認為這顏色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菜刀穿著大師袍在屋里畫畫,畫白臉鐘馗、畫黑臉鐘馗、畫紅臉鐘馗。手中的武器也變換花樣,有一幅居然拎著一把菜刀——明晃晃一把菜刀。鐘馗拎菜刀,大概從古至今也沒人這么畫。菜刀對自己的獨創(chuàng)很滿意!

現(xiàn)在吃過早飯,菜刀要在陽臺喝一會兒茶,那次姓彭的小伙送來好幾盒大紅袍。晚上爬山回來順路去超市買瓶啤酒,邊走邊喝,走到小區(qū)也喝光了,把瓶子往垃圾桶一扔。

菜刀偶爾去樓下找保安老李下棋,只要不下雨,大門口那兒都會擺上棋盤。走過路過,誰愿意下就來一盤。之前菜刀不太喜歡下棋,現(xiàn)在他愿意做一些庸常并有意義的事,比如下棋。

菜刀輸了,整整輸?shù)羧P,看把那個老李得意的。不玩了,菜刀坐在石凳上發(fā)呆。“菜刀,有人找?!崩侠钚Σ[瞇朝這邊喊,他還沉浸在贏棋的喜悅中。一個瘦高男人朝他走過來:“您是刀大師吧,我姓魏,想求您一幅畫。”菜刀四下看看,保安老李正伸個脖子往這邊瞧,菜刀把姓魏的帶回家。

“和您商量件事兒?!毙瘴旱哪腥送掏掏峦?,菜刀明白他想買鐘馗。這有什么好商量的?拿錢吧。他往墻上一指:“在這兒!”

菜刀已經(jīng)想好,以后無論誰買畫,他都不會顧忌。是你自己跑到我家來,至于后面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姓魏的男人并沒掏錢,他說自己是開大貨車的?!鞍眩胃蛇€是給公家跑?”“我自己的車?!?/p>

“行情怎么樣?”菜刀話多起來?!安辉趺礃樱嗪屠凼沁@行的特色,沒啥好說的。關鍵是受氣,氣死我了?!毙瘴旱哪腥擞萌^砸著胸口,嗝、嗝、嗝,他使勁兒打嗝。

“該死的胖子吃拿卡要不算,前幾天還把我一車貨扣下。那是一車香蕉,再過幾天非爛掉不可。也找人疏通過,胖子胃口那個大,比他媽那車香蕉貴得多。去他的,要爛就爛去。可貨車總不能扔,我媽我老婆我孩子,一家人都靠它養(yǎng)活?!薄澳阏f哪個胖子?”“交警,黃胖子。”

菜刀差一點跳起來,原來是那個狗東西。菜刀也被他欺負過,那會兒他給隊里開車,可被罰屬于個人失誤,單位不管。那次他在外面跑了兩天兩夜都累脫相了,下了橋剛拐彎就被黃胖子堵住。一個月工資全罰光,后來上了國畫培訓班,他找到解決吃飯的另一條路。當時菜刀收集了不少關于黃胖子的材料,趕上要參加一個畫展,這事兒也就放下了。

“聽說您的鐘馗神通廣大,可我老媽心臟病住院手頭正緊。真不好意思,我是說能不能先賒一幅回去?我給您打欠條,我向鐘馗他老人家保證絕不會欠錢不還。放心,鐘馗看著呢,欠錢不還哪能放過我?”

菜刀朝墻上指:“就這幅拎菜刀的吧?!毙瘴旱哪腥藞猿忠蚯窏l。都曾是一個戰(zhàn)壕的,打什么欠條,就怕這東西降不了妖魔,當然這些話他只能在心里說。

這幾天菜刀沒畫畫,那個黃胖子經(jīng)常在夢里騷擾他,黃胖子往他臉上吐口水,黃胖子把他駕駛證撕碎。半夜菜刀從床上爬起來,曾經(jīng)的憤怒像一只休眠的貓,藏在他心靈的一角,這會兒那只貓縱身一躍,瞪著眼,躬著身,奓著毛。

菜刀要做件有意義的事,眼下什么是有意義的事呢?聲討黃胖子。一份正義感,一份報復心,為了成百上千的貨車司機。菜刀去走訪去調(diào)查,還找到之前的工友們。一提到黃胖子,他們都把牙咬得咯咯響。很快,黃胖子的斑斑劣跡被整理成冊……

姓魏的男人再次上門,菜刀并沒感到意外。昨天晚報已經(jīng)登出對黃胖子的處理結(jié)果,菜刀沒承想這只蒼蠅嘁里咔嚓就被拍掉了!昨晚一高興他不只喝了雞湯,還喝了白酒紅酒啤酒。然后拿著毛筆對著鏡子,他給自己畫上一圈胡子。

姓魏的男人居然拉來一車香蕉,他指揮著兩個小伙子往屋里搬:“大師嘗嘗,這些香蕉全被捂熟了,口感剛剛好,因為交貨遲,上家給拒收了。”

屋子里鋪天蓋地都是香蕉,連廁所都摞著?!澳纯矗纯?,”姓魏的男人臉紅了,“家里老人住院不方便,能不能拿這香蕉抵一部分畫款?就按最低的批發(fā)價算。抵多少算多少?!薄翱晌乙幌履哪艹缘昧诉@么多?”“烙香蕉餅,蒸香蕉糕,還可以拿它煮水喝,換著樣來唄。”“吃完怕我也變成香蕉了。”

“其實我只是表達一份誠意,您那鐘馗幫了我這么大個忙,我不能沒態(tài)度,更不敢忘恩負義。這香蕉不抵畫款也罷,權(quán)當我孝敬您?!?/p>

香蕉的顏色一天比一天暗,這讓菜刀很有壓力。吃又吃不完,扔了還可惜。他把香蕉拿到樓下,大人小孩老頭老太太連貓和狗都有份?,F(xiàn)在小區(qū)里的貓狗見了菜刀,除了喵喵喵叫就是搖尾巴。小動物都這樣有禮數(shù),更何況人?

一把青菜,幾根胡蘿卜,包子餃子手搟面,人們用真心表達著真誠。老太婆敲門送來六個茶葉蛋,東西放下也不急著走,慢慢從身上摸出一個布口袋,打開布口袋里面是個花手絹,解開花手絹里面是個塑料袋,解開塑料袋里面是個牛皮紙信封。

她把牛皮紙信封翻過來,噼里啪啦倒出一堆鈔票和鋼镚兒,零零碎碎大小面值不等:“大師呀,聽說您那鐘馗……”菜刀明白了。

有眼淚從老太婆臉上滑落,它們流過下巴砸到衣服上,衣服就被砸出一個個小黑點兒。她朝窗外指:“拐角那個小矮房,我就住那兒?!辈说吨滥鞘强可椒拷映鰜淼钠珡B。小區(qū)一樓靠山墻的住戶,差不多都蓋一間當倉庫。

“紅娟這女人心腸壞掉,我?guī)退龓Ш⒆訋退鲲?,現(xiàn)在我老了……那小房冬天冷夏天熱,蚊子一撥又一撥。”“你兒子?”“他成天病病歪歪躺床上,除了喊疼別的不管。”“孫子呢?”“和人打架被抓了,少說也得在里面住幾年,紅娟說是我慣的,連兒子得病也怪我。錢我只有這么多,大幅買不起,來幅小的?!?/p>

菜刀把那堆零錢收到信封里塞給她,幾筆就抹出一幅小鐘馗,有兩個巴掌那么大。老太婆去衛(wèi)生間洗過手在衣服上狠狠蹭兩下,才畢恭畢敬接過來。“你兒媳婦還上班?”“去外面干保潔。”

“差不多就快回來了,”老太婆朝樓下一指,“就那個穿花衣裳的?!边@女人身材壯碩,頂著一頭亂發(fā),穿一件綠地紅花半大褂子,從上面看像一只胖蝴蝶,手里提著一籃子菜,有只貓在她旁邊叫,“胖蝴蝶”上去一腳,貓刺溜跑開!

老太婆又返回來?!奥闊┠俳o換一幅,這個、這個寶劍太長,不好下手太重,稍微教訓一下即可,那個病包子沒她不行!雖說她又兇又惡,可……”菜刀再畫,這個鐘馗背手腆著肚子,沒拿任何武器。

“胖蝴蝶”每天這時候都從樓下經(jīng)過,總是一腦袋亂發(fā),總是那件花褂子,總是拎著一個塑料繩兒編的籃子,像只哈巴狗緊緊貼在身上,那籃子里的內(nèi)容倒是常變化,昨天白菜,今天蘿卜。菜刀抱一盒香蕉坐在小區(qū)石凳上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他快撐死了。

菜刀在陽臺上看見,“胖蝴蝶”順利踩到香蕉皮后,吧唧,人仰馬翻了,那籃子菜被拋出老遠,是捆菠菜,每根都小手指頭粗,它們蔫頭耷腦和香蕉皮顏色差不多。菜場總會有這種成色的菜,一元一大捆兒。

“胖蝴蝶”爬起來,把地上的菜收進籃子!有一根菠菜被甩到籬笆墻夾縫,她蹣跚著走過去用手指頭夠出來。

老太婆端來小半盆茶葉蛋,紅娟摔了個大跟頭,這兩天一直躺在床上。鐘大神拿捏的分寸剛剛好,只讓她吃了皮肉苦頭。

“昨天我給她煮紅豆小米稀飯端到床前,還臥了雞蛋,就像當初她坐月子的時候。紅娟看著我,‘晚上過來吧,住你孫子那個房間……’這女人啊未必就歹毒,只是被生活碾壓得壞掉脾氣。”

姓彭的小伙邀請菜刀參加兒子的百日宴,菜刀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咬著耳朵朝他這兒看。有人朝他走過來,又一個,又一個,呼啦啦?!澳芨蟼€影嗎?”菜刀成了今天的主角,風頭遠遠壓過那個百日胖小子,人們簇擁著往他身邊擠,都想沾些仙氣!

安泰小區(qū)忽然熱鬧起來,一個接一個外來客。他們低調(diào)隱晦不嚷嚷,口袋里裝著錢,手里提著禮物,悄悄來又悄悄離開。誰心里沒有解不開的疙瘩?即便現(xiàn)在沒啥鬧心事兒,誰敢保證將來?就請一幅鐘馗,權(quán)當買一份保險,心里踏實了。

菜刀開始留胡子了,從鬢角到下巴,軟塌塌糾集在一起,氈片樣掛在那兒。菜刀作畫有前奏了,焚香洗手洗毛筆換袍子。他又置辦了不少袍子,赤橙黃綠青藍紫!

菜刀的畫需要預訂了,以畫作大小論,巴掌大也得耗時三天。立等可取?哪有那種好事!挑和選?想都別想,畫什么樣是什么樣。當然菜刀還算講究,他買來朱砂,把鐘馗那袍子染得血紅血紅,讓鐘馗渾身上下都血氣方剛。

菜刀從沒給他的鐘馗定過價,都是人們自發(fā)的心甘情愿的,價錢肥得他都不好意思。偏偏就認為這玩意兒便宜了還能靈嗎?菜刀一跺腳,也罷,也罷!

他一面喝茶一面有一句沒一句,糾紛?矛盾?受騙?上當?當然要問個明白。與之對應的,是菜刀還是斧頭?是寶劍還是月牙刀?菜刀現(xiàn)在用筆超大膽,各種冷兵器都敢往鐘馗手里塞。當然也有斯文的,比如佛珠、扇子、毛筆。

菜刀開始收集各種投訴電話,公安局、工商局、稅務局、信訪辦,以及“315”熱線和市長公開電話。噓,這是暗箱操作,潛在水底。有些人的困惑是一堵墻,有些人則是層窗戶紙,有些人是跟自己較勁,菜刀隱在水底左突右擊宛如一位俠客。最初也是底氣不足,但他靠心性和毅力支撐,漸漸就有了一股史詩般的氣概。

菜刀喝著茶,太陽慢慢墜到樓房另一側(cè),鐘擺輕輕搖著,鍋里的湯在咕嚕咕嚕冒泡,烏雞和人參在水中上下翻滾。一派寸寸斜陽歲月靜好,再有個小朋友跑前跑后,再有個女人貼心貼肝?

他曾經(jīng)多么渴望有個女人柴米油鹽一起過日子,白菜豆腐饅頭米飯一天天變老。然而受貧窮所限,她們通通謝絕了菜刀的邀請,像繞開一根柱子一樣繞開他。

現(xiàn)在這事兒變得簡單,只要他愿意把手里的錢袋子搖晃搖晃??伤辉敢猓慌紶栂胂?,倏忽一下小風吹過。菜刀不想讓任何人曉得他的水底活動。那是隱私是機密,生財之道一種,他希望鐘馗的仙氣持續(xù)光大。

現(xiàn)在安泰小區(qū)又文明又祥和,人們尊老愛幼相互禮讓不亂丟垃圾。小區(qū)圍墻上那個窟窿忽然不見了,菜地旁邊忽然冒出一塊木牌子,“可以拔回家”。老槐樹下忽然多出一個鐵盆,貓食狗食裝得滿滿。人們?nèi)宄扇鹤谀莾簞兓ㄉ?,不時往嘴里送一粒,散攤后把地面清理得干干凈凈,好像從來沒人在那兒剝過花生。

紅娟給她婆婆買了一套新褲褂,天藍色底子上開著一朵朵白花。老太婆抱著母雞坐在樹下嘀咕:“你要是一天下倆蛋就好了,兒子一個,紅娟一個?!崩夏鸽u聽懂了似的咕咕叫,那是一只黑白相間的蘆花雞,和老太婆的新褲褂很搭,從遠處望過去好像一幅畫。

小區(qū)里有棵老槐樹,五月的春天像被打翻的香水瓶,花香一股腦兒倒出來?;ㄏ闶枪驳牟荒塥毾?,但花瓣可以采回家包大包子吃,人們蜂擁著爬梯子拿鉤子把花瓣變成口福。那些爬不上去的干著急,一著急就罵:“你個?菖養(yǎng)的?!苯衲耆藗儽贿@五月槐香熏醉了,這感覺比口福還美!

有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坐在樹下,他正不轉(zhuǎn)眼珠地欣賞頭頂?shù)幕被ǎ呀?jīng)過百歲了,不記得在這樹下坐了多少年,大家都忙,哪有工夫多看他一眼?現(xiàn)在老槐樹和百歲老人被夕陽幻化得氤氳出仙氣?!皝?,老人家您喝茶!”一種世俗的歡騰和喜悅在小區(qū)上空飄,還夾雜著無法言說的畏懼和虔誠。

風水寶地,絕對風水寶地,又是鐘馗又是菜刀又是壽星佬,你看那壽星佬背靠大樹無思無慮一坐一天,就盯著花看,豈不是達到了老莊的境界?還有花壇里那些蔬菜鮮嫩嫩的多年輕,旁邊還豎著塊白給的牌子!還有那個穿花衣服的老太婆,又干凈又慈祥,看她和雞聊得多開心?。?/p>

想想他們年邁的爹娘,住著洋房吃著補品,還成天要死要活。這里雖然地角偏,基礎設施也差,但它是安泰小區(qū),聽聽,安泰!難道你不崇尚安康泰然?還等什么?買房子吧。

人們夜間開始數(shù)羊,數(shù)啊數(shù),眼睜睜數(shù)到天明。很正常,這么高的價碼,誰都會鬧心幾天搖擺幾下。不過思前想后還是拎得清,他們這安泰小區(qū)不是白給的,聽說前面山上早年有個廟,更重要的是這里住著鐘馗的締造者。近水樓臺,或多或少也能得到庇護。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戴墨鏡那人進來時,天蒙蒙黑了。這個時候戴墨鏡?盲?事實證明不是那么回事。他進屋后東看西看,還到陽臺上轉(zhuǎn):“鐘馗在哪兒?鐘馗在哪兒?”

現(xiàn)在的鐘馗可沒那么好見,菜刀就算畫完也不放明面?!耙环蟮囊嗑茫空嫒四敲创?,身高怎么也得超過一米八?!薄罢f不準,一年半載吧?!辈说堵曇舨淮髤s堅定?!斑@么久還他媽的管?菖用。不能快點?”菜刀笑:“飯要一口口吃,畫要一筆筆畫?!?/p>

其實就算畫電線桿子那么高,菜刀也沒問題。他很不喜歡這個“墨鏡”,來求畫的人,誰不是一臉虔誠?這人牛烘烘口氣還硬,“墨鏡”急匆匆推門走了。

跟著又上來個戴金邊眼鏡的,這人還算客氣:“您好,刀大師。久聞大名!有人想和您見見,就在樓下?!薄皠倓偰莻€戴墨鏡的?”“不是,有人想求幅畫,想和您當面聊聊?!?/p>

“在樓下?怎么不上來?”“腳有傷,行動不方便?!彼呀?jīng)給菜刀拿過鞋。小區(qū)門口停著輛轎車。前面坐一個人,那個“墨鏡”本來也在車上,看見菜刀就下來和“金邊眼鏡”去了對面。

車里雖然暗,菜刀還是覺得這人眼熟,像在哪里見過。襯衫很白,頭發(fā)很黑,但這種黑太明顯,一看就知道是染發(fā)劑的成果。這人斯文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威嚴,他很誠懇,想求一幅鐘馗,要大的,眼下他遇到一條鴻溝,很寬很寬?!鞍滓r衫”伸手比畫著,他希望得到鐘馗的庇護,他曾在大海里弄潮,不想在陰溝里翻船。菜刀忽然想上廁所。

菜刀去門衛(wèi)那里解決,桌子上剛好有張報紙,菜刀無意間瞟一眼。上面有幅相片,我的天!是他?回到車里,“白襯衫”和菜刀講起自己的童年,那時候家里很窮,吃不飽穿不暖,上學都是光著腳,山路把腳底板磨出厚厚一層殼。

菜刀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濕了。那時候母親挎著筐賣雞蛋供他上學,提到母親,“白襯衫”用手擦擦眼睛,說:“我?guī)闳€地方?!彼饷婺莾扇藬[擺手。

菜刀的心在打鼓,咚咚,咚咚,吵得自己都煩??伤F(xiàn)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臟,只能由著它擂鼓似的敲。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來到海邊,四周空曠寂寥,車在一扇鐵門前停下,“墨鏡”跳下車把門打開。

雖然天已黑,菜刀還是看見了花團錦簇,聽到流水叮咚,好像一座花園。“金邊眼鏡”帶他樓上樓下參觀,菜刀在心里悄悄數(shù),一二三四……光臥室就八個。還有一個超級大的書房?!暗洞髱熆梢栽跁孔鳟?,地方不夠就去一樓大廳?!?/p>

這會兒菜刀心沒那么跳了,兩只眼睛萬花筒一般轉(zhuǎn)個不停,這哪是人住的地方,神仙住的還差不多!再回到一樓大廳,“白襯衫”和“墨鏡”已經(jīng)走了。

“刀大師就留下吧,明天一早我會把工具材料送過來,還有你在這里的事兒不能和外人講。時間不早了,就不打擾了?!?/p>

菜刀坐在沙發(fā)上,現(xiàn)在還沒有回過神。他知道“白襯衫”是誰,電視新聞報紙頭條都見過。菜刀樓上樓下跑,推開一扇又一扇門。臥室里有拖鞋,沒剪商標的睡衣放在床頭。他換上睡衣推開窗子,聽著外面海浪聲陣陣,真是睜著眼睛做夢,都說人死后才進天堂,他卻活著進來了。

菜刀還沒起床,“金邊眼鏡”就送來工具材料、各種食物和水果。他督促著幫菜刀把宣紙固定好,丈二的尺寸,整整罩滿一面墻?!澳阕ゾo,就讓鐘馗和時間來一次賽跑?!?/p>

菜刀才不跑呢,鋪天蓋地的陽光,風在花兒上游弋,在菜刀胡子上游弋,海風夾雜著花香,風里就有了一種奇異的味道。香香的,暖暖的,咸咸的,不知今夕何年。

他去海邊游泳,他在露臺上品茶,他在餐廳里大吃大喝。夜晚他把兩只腳伸進水塘,慢慢攪拌著水里的月光玩。就算什么也不干,只靠著露臺望大海,也是春暖花開。他想起中學時那篇課文,在蒼茫的大海上,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雖然此時空中飛翔的是海鷗,但并不影響他此刻的美好心情。

沒準兒能游上來一條美人魚,那美人魚娉娉婷婷婀婀娜娜來敲他的門了。菜刀心思浩渺如脫韁野馬一般想三想四,就是不想還有個丈二寬的鐘馗正等著下凡。

忽然心里也毛毛糙糙的不安,但此情此景豪華氣派,到處散發(fā)著讓人感動的光芒。也便得過且過栩栩然了,這樣的日子即便過上三天,也是人生的一個頂點。見識過,體會過,死了不遺憾,一輩子沒白活。

“金邊眼鏡”來電話問進展,菜刀才拿起筆。頭一次畫這么大的畫,有些掌握不好比例。畫了撕,撕了畫。廢掉一堆紙后,鐘馗那顆頭顱才有了模樣。

菜刀給“金邊眼鏡”打電話,他需要上好的朱砂。鐘馗的袍子當然要用朱砂,顏色越重越辟邪。菜刀讓他多拿些,他要讓鐘馗的紅袍變成刀槍不入的盔甲。

“金邊眼鏡”送來兩個紙盒,一盒是朱砂,另一盒還是朱砂。菜刀另有期待,可只有這些!“怎么才是個腦袋?胳膊腿呢?這速度可不行?!彼l(fā)現(xiàn)菜刀黑了,耳根子那兒還掛著沒沖凈的鹽痕。

“你去游泳了?”“一邊游泳一邊構(gòu)思,勞逸結(jié)合。”在“金邊眼鏡”的注目下,菜刀讓鐘馗長出了胳膊腿。他把那些朱砂一股腦兒放進水盆,血紅血紅一大盆,菜刀手也被染紅了,剛殺完豬似的。

“這朱砂要在盆里多養(yǎng)幾天,不能馬上畫?!彼幌朐凇敖疬呇坨R”的監(jiān)視下繼續(xù)了。晚上菜刀準備去海邊游泳,院子鐵門怎么都打不開,太過分!太過分了!那“金邊眼鏡”居然把門給鎖死了。抬頭看圍墻,上面繞著一條條鐵絲網(wǎng)。

來這么久,價錢的事兒一字未提,現(xiàn)在又把他鎖起來,不畫了,不畫了,喝酒。

菜刀給“金邊眼鏡”打電話說他病了,頭疼腰疼渾身疼?!敖疬呇坨R”送來一大包藥,去痛的消炎的退燒的止瀉的。菜刀哼哼著,疼、疼!“金邊眼鏡”給菜刀摸了腦門量了體溫,最后得出結(jié)論,屁事沒有,這家伙在泡病號。

當晚“墨鏡”又來了,他把墨鏡別在腦門上。鏡片在水晶吊燈的照射下,驟然反射出兩道寒光。他看看墻上的鐘馗,回頭看看菜刀,又看看鐘馗又看看菜刀?!澳R”用食指攪和那盆朱砂玩兒,忽然他把整只手伸進去又拿出來,在墻上拍出一個猩紅的手掌。一股熱乎乎的黃色液體從菜刀褲管中飛流直下……

夜里“墨鏡”和鐘馗的腦袋鬼片似的在眼前飄,菜刀嚇得不敢睡,生怕一閉眼,兩個腦袋再來找他?!澳R”臨走扔給他一個口袋,里面是鈔票,現(xiàn)在鈔票擺在床頭柜上,菜刀看一眼,怎么像一道道鬼符?

菜刀決定離開,他最清楚自己的半斤八兩。一個開貨車的,后來畫畫勉強維持生計。他哪來什么本事,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

菜刀現(xiàn)在誰都不敢糊弄,只想盡快離開。他不吃也不喝,不洗臉也不洗澡。腮幫子一天天往下陷,眼眶子一天天往下塌,頭發(fā)一天比一天長,胡子一天比一天亂。菜刀搖搖晃晃從床上爬起來對著鏡子微微一笑,這熊德行,再不讓走就出人命了。

菜刀給“金邊眼鏡”打電話,空號?再打,仍舊空號!打,往死里打,要壞菜!他轉(zhuǎn)身奔向樓下,一腳踏空,整個人像皮球那樣一彈一跳骨碌下去,菜刀摔得不輕,他站不起來了。

他艱難地把自己挪到大門口,大門鎖得死死的,連只貓都出不去,除非長出一對翅膀來,可他不但長不出翅膀,腿還摔壞了。菜刀忍著劇痛撿回手機,完蛋了,手機也摔壞了,屏都黑了……

菜刀對著墻上的鐘馗念阿彌陀佛,說他不想完蛋,他還有那么多錢沒花掉,不是虧死了?他一面雙手合十,一面在胸口畫十字架,然后腦門朝地咣咣磕頭,亂套了,全亂套了。

菜刀變成一只皮箱,他把自己挪來挪去。他挪動著去收集房間里的床單,然后用手指頭蘸朱砂寫“SOS”搭在露臺上,床單被風扯著呼啦啦飄,上面血紅的“SOS”觸目驚心。一群好奇的鳥落下來圍觀,可鳥看見頂什么用?不頂。

菜刀把紙卷成喇叭對著窗外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風當然能聽見??娠L聽見頂什么用?不頂。下雨了,雨點炒豆般敲在窗戶上,炸雷緊跟著,轟隆隆……菜刀把自己裹進被子里。

天氣好時,菜刀在露臺上望天,遠處海天一色,云霧被風吹成各種形狀,像老槐樹,像小貓小狗,像蘆花雞,像他那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窩……

冰箱和食品柜都空了,好在有酒,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裳巯逻@種情況,就算他媽的糧食祖宗,也抵不上一碗實實在在的大米干飯,配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醬菜,可能的話再來半個咸鴨蛋,完滿不過如此!

菜刀用湯勺舀酒喝,一把湯勺瞬間在意識上把喝提升為吃!他用勺舀用嘴嚼,唇齒間便有了五谷雜糧的味道。一個富有想象力的人是堅強的,他舀啊舀!

窗臺上的乒乓球在想象力的驅(qū)動下,已經(jīng)幻化成茶葉蛋。老太婆那茶葉蛋,淡褐顏色,上面交織著深深淺淺的紋理。把它剝開,里面居然藏著一枚金色的小太陽,蛋清嫩,蛋黃軟,一口下去勝過人間鮮果兒。

菜刀拿起一摞鈔票,出了這個門你們能換一車茶葉蛋,可這會兒,我能把你們怎么樣?你們又能怎么樣?擦屁股紙都硬!菜刀像扔手榴彈那樣把錢撇出去,你他媽傻呀,那可是錢!錢!菜刀給自己一拳!

菜刀搖搖晃晃地把自己挪到陽臺,錢呢?撇哪兒了?月光賊亮賊亮冒著戾氣,戾氣飄忽著化成縷縷青煙。菜刀在青煙里看見桃兒了,桃兒還是那么好看,一笑兩個酒窩。菜刀還看見一個血肉模糊的腦袋,那個被摔成肉餅的狐貍精……

菜刀連滾帶爬回到房間,他奮力把那盆朱砂潑到床單上。菜刀披上猩紅的床單手持水果刀對著夜空喊:“我是鐘馗,我會捉鬼……”外面很安靜,一只蝴蝶趴在窗前睡著了……

原刊責編??? 許婉霓

【作者簡介】張魯鐳,女,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當代》《十月》《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等刊物,并被本刊及《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多次轉(zhuǎn)載?,F(xiàn)工作于大連市文化藝術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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