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盡管翻譯有那么多種類，比如科技翻譯、社科翻譯、新聞翻譯、旅游翻譯、商務翻譯、文學翻譯，但從語言角度來說，文學翻譯是最難的。這是因為，文學語言，尤其是詩歌語言是語言的最高層次。最高層次是什么層次？審美層次、藝術(shù)層次。也就是說，語言的藝術(shù)審美形式是文學。反過來說，文學是語言藝術(shù)、語言審美藝術(shù)。我以為，文學概論中說的文學三大功能，教育功能、認識功能和審美功能之中，唯獨審美功能，通過語言藝術(shù)給人以審美愉悅這一功能是其他學科門類和藝術(shù)形式所無法替代的。遺憾的是，由于一言難盡的原因，很長時間里我們忽略了文學作品的這一功能。即使現(xiàn)在，也不能說對此有多么重視。包括文學翻譯在內(nèi)，人們只顧說說說，而忘了怎么說。其實怎么說才是藝術(shù)，才是美，才是文學翻譯的文學性或者審美信息。老一輩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提出了“翻譯美學”這個術(shù)語，認為“翻譯繞不開美學”，這是完全符合翻譯這一“很可能是整個宇宙進化過程中迄今為止最復雜的活動”（英國文藝批評家理查茲語）的自身規(guī)律的。

說到美，最日常性的聯(lián)想往往和女性有關。文藝復興（不妨說是審美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的一句流行語就曾把翻譯比喻成女性：“翻譯如女人，漂亮的不忠實，忠實的不漂亮。”這句話我最初是從日文書中得知的：“翻訳は女に似ている。忠実なときには糠味噌くさく、美しいときには不実である?！备鶕?jù)日文，也可譯為：“翻譯和女人相似，漂亮的時候不貞潔，貞潔的時候不漂亮?！边@個比喻并不恰當，有歧視女性的意味，但作為引用者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翻譯、文學翻譯必須美，必須漂亮。卻又不能僅僅漂亮，必須漂亮與忠實兼而得之。換言之，理想的翻譯就是要既忠實又漂亮。那么這樣的翻譯，這樣的譯者有沒有呢？不多，絕對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但有還是有的。

英文漢譯我固然不太熟悉，但至少王佐良譯的培根讀書名言是為其一：“讀書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長才。其怡情也，最見于獨處幽居之時;其傅彩也，最見于高談闊論之中;其長才也，最見于處世判事之際?！蹦憧?，英漢之間，妙而化之，天衣無縫?？芍^美而不妖，貞而不俗。漢譯法國文學，翻譯家羅新璋最服傅雷。他舉傅譯《約翰·克里斯朵夫》開頭一句為例：“Le grondement du fleuvemonte derrière lamaison”直譯為“大江的轟隆轟隆聲，從屋子后面升上來”。而傅雷譯為“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化人為己，水乳交融，既顧盼生輝又守身如玉，斐然而成名譯。日本文學翻譯這方面做得最好的，竊以為是豐子愷譯的《源氏物語》。鬼斧神工，出神入化，信手拈來，絕塵而去。個別理解或有不足，原意傳達或有不逮，但在整體審美意韻的捕捉和重構(gòu)上，無人可出其右。讀之可知譯事之難，可嘆譯筆之工，可生敬畏之情。

忠實與漂亮如何兼而得之的問題，其實也是學翻譯搞翻譯的人盡人皆知的“信達雅”如何認識和實踐的問題?！白g事三難，信達雅”，信達雅三個字，解釋起來也夠難的，“雅”尤其眾說紛紜，質(zhì)疑也最多。聽起來最為理直氣壯的質(zhì)疑是：原文是俗的難道也非要譯成雅的不可？

“信”，其實也有任性、隨意的意思：信手拈來、信步前行、信口開河、信馬由韁。這里當然是真實、確實、誠實、忠實，忠實于原文之意。不偏不倚，不即不離，不增不減。一言以蔽之，不偽—信哉斯言?！斑_”，達意?？鬃诱f“辭，達意而已”，詞不達意是不成的。一般理解為通達、暢達、順達—達哉斯言?！把拧?，古人說“辭令就得謂之雅”，大意是，話說得恰到好處、說得得體就是雅—雅哉斯言。也不僅是說話，穿戴也好，化妝也好，禮節(jié)也好，房子裝修也好，得體都是最不容易的。稍有疏忽就弄巧成拙，走向反面：庸俗、粗俗、惡俗或者顯擺、淺薄、淺陋。用東北話說，就是嘚瑟、臭美，穿上龍袍不像太子，扎上孔雀尾巴也還是黑烏鴉。

在這個意義上，雅乃是一種層次極高的審美追求、審美理想。諸如雅致、雅度、雅量、雅望，又如高雅、優(yōu)雅、風雅、古雅、典雅（二十四詩品之一）等等。簡言之，得體是一種藝術(shù)，雅是一種藝術(shù)，藝術(shù)審美，審美藝術(shù)。表現(xiàn)在文學翻譯上，即是譯文的藝術(shù)性（Art）、文學性，即是原作的文學審美功能的重構(gòu)和忠實再現(xiàn)。是的，我認為達、雅，其實也是個信的問題，也是信的表現(xiàn)。就側(cè)重面來說，信，側(cè)重于語義忠實或內(nèi)容忠實，屬于文學翻譯的形式層;達，側(cè)重于行文忠實或文體忠實，屬其風格層;雅，側(cè)重于藝術(shù)忠實或美感忠實，屬于審美層。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審美層。法語有句話說“翻譯即背叛”（Traduirec’esttrahir），即使“背叛”，也要形式層的背叛服從風格層，風格層的背叛服從審美層，而審美層是不可背叛的文學翻譯之重。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所謂翻譯觀可以概括為四個字：審美忠實。

下面看一下村上春樹的翻譯觀—“捧金魚”、“捧金魚”節(jié)奏。先交待一句，村上翻譯觀是我擅自總結(jié)的，人家自己沒說。說這個之前，先考察一下村上對別人翻譯自己作品的態(tài)度。

村上二00六年在《遠近》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題為《翻譯與被翻譯》的隨筆，其中寫道：“對于用英文翻譯的我的小說，我大體是啪啪啦啦翻看一下的，看上去還蠻有意思（這是因為自己早已忘了梗概），激動著笑著一口氣看到最后。因此，若事后譯者問我譯得如何，我也只能回答：‘啊，看得一路暢通，還是很不錯的嘛！’幾乎完全提不出這里如何那里怎樣的技術(shù)性意見?！热荒茏屓丝吹靡宦窌惩ㄐ那橛淇?，那么翻譯想必完全盡到了作為翻譯的義務—這是我作為原作者的基本態(tài)度。因為我所考慮的故事、所設定的故事就是那個樣子的?！彼€說，“我本身搞翻譯（英文→日文）搞了相當長時間，相應曉得翻譯這東西是何等艱苦而又何等愉快的活動，也在某種程度上知曉一個個翻譯家使得文本固有的滋味發(fā)生了多么大的改變?！贝迳显谖恼伦詈蟊硎荆骸拔蚁氤錾姆g首先需要的是語言能力，但同樣需要的還有—尤其文學作品—充滿個人偏見的愛。說得極端些，只要有了這點，其他概不需要。說起我對自己作品的翻譯的首要希求，恰恰就是這點。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上，只有充滿偏見的愛才是我充滿偏見地愛著的至愛?！?/p>

概括一下，較之一詞一句的技術(shù)性得失，村上看重的更是“一路暢通”的整體性審美效果。為此必須對翻譯本身懷有愛—翻譯是愛的行為。而不是功利性行為，與養(yǎng)家糊口無關，與課題研究無關，與外譯項目無關。其實，這已透露了村上的翻譯觀信息。

話說回來，對譯者持有這種態(tài)度的原作者肯定不止村上一人。所以這些話也可以看作多數(shù)作者對譯者的希望和要求：一、懷有愛、偏愛、充滿偏見的愛;二、讀起來要一路暢通、一氣呵成，而不是讀起來磕磕絆絆別別扭扭;三、要知道你的翻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改變“文本固有的滋味”，不可能百分之百原汁原味，也就是說譯文在客觀上必然帶有譯者的主體性以至癖好（bias）。其實村上早在一九八九年就表達了對譯者主體性的認可。他說一個讓他比什么都感到欣喜的事實，就是同以往相比，譯者能夠更有彈性地彈出自己的主體性（identity）了，可以擁有譯者本人的面目而不受非議了（參閱《新潮》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號《上のくせ玉》）。不難看出，這也是村上翻譯觀的一個方面。

對于譯者，上面三點的第一點第三點都不難，難的是第二點：讀起來“一路暢通”或一氣呵成。好在村上就此提出了對策。那就是修煉文體，尤其修煉文體的節(jié)奏。村上在四十多年前剛出道的時候就幾次強調(diào)“文體就是一切”（文體はすべてである），在二0一七年四月出版的訪談錄《貓頭鷹在黃昏起飛》中又一次強調(diào)文體的重要性：“我大體作為專業(yè)作家寫了近四十年小說，可是若說自己至今干了什么，那就是修煉文體，幾乎僅此而已。”

既然原作者修煉文體并且修煉了四十年，那么不用說，作為譯者也必須跟著修煉文體。如何修煉呢？重點修煉什么呢？節(jié)奏！村上指出：“對于我，節(jié)奏比什么都寶貴。比如翻譯的時候，把原文照原樣準確譯過來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必須調(diào)整節(jié)奏。這是因為，英語的節(jié)奏和日語的節(jié)奏，結(jié)構(gòu)本來就有區(qū)別。這就需要把英語的節(jié)奏因勢利導地轉(zhuǎn)換成日語節(jié)奏，文章因此活了起來?！薄皼]有節(jié)奏，事物就無從談起?！边@是他始終一貫的主張，早在一九九六年就曾這樣說道：“創(chuàng)作也好翻譯也好，大凡文章，最重要的都是節(jié)奏……文章這東西，必須把人推向前去，讓人弓著身子一路奔走。而這就是節(jié)奏，和音樂是同一回事。”（《翻譯夜話》）“一路奔走”，同前面說的“一路暢通”可謂異曲同工，靠的都是節(jié)奏。他曾如此描述翻譯塞林格《麥田守望者》時的感覺：此人文章的節(jié)奏簡直是魔術(shù)?！盁o論其魔術(shù)性是什么，都不能用翻譯扼殺。這點至關重要。就好像雙手捧起活蹦亂跳的金魚刻不容緩地放進另一個魚缸?！蔽野汛迳系姆g觀戲稱為“捧金魚”，即由此而來。不言而喻，“捧金魚”，就是緊跟原作的節(jié)奏—“捧金魚”節(jié)奏。

也許讀者有疑問：你說自己的翻譯觀是“審美忠實”，村上的翻譯觀則是“捧金魚”，這是不一樣的吧？既然翻譯觀不一樣，那么你能翻譯好村上嗎？村上能認可你的翻譯嗎？而我要說，不一樣中有一樣的。“捧金魚”指的是節(jié)奏之美，而節(jié)奏之美自然包括在審美要素之中。節(jié)奏之美，也可以說是韻律之美。而韻律是中國古典文學最為顯而易見的審美形式。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尤其絕句、律詩和楹聯(lián)，對平仄韻律的追求簡直到了刻不容緩、間不容發(fā)的地步。而這樣的文學基因、文化基因，雖然幾經(jīng)狂風暴雨的摧殘，但仍然多少遺留在國人的血脈中。這也是我的譯文節(jié)奏感的由來。村上的文體節(jié)奏感則主要來自爵士樂。但本質(zhì)上二者講究的都是語言的音樂性。完全不懂爵士樂節(jié)奏的我在翻譯過程中之所以每有得心應手之感，原由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