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仁
“太極”這一概念在先秦文獻(xiàn)中僅兩見。一處在《易傳·系辭上》:“易有大(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币惶幵凇肚f子·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從與“在六極之下”相對,以及“高”“深”的維度看,《莊子》中的“太極”應(yīng)該是一個空間上的概念。而且這一概念在這里很平常,并不構(gòu)成莊子思想的重要和核心范疇,在后來的莊學(xué)史上亦復(fù)如此。而《易傳》中的“太極”概念則是一個重要范疇,因為它與《易》的基本構(gòu)成——兩儀、四象、八卦,密切相關(guān)。但在《易傳》編撰的時代,它未必是一個核心范疇,因為它僅此一見,未見反復(fù)討論。當(dāng)然,在后來的易學(xué)史和哲學(xué)史上,它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重要而且有著核心地位的范疇。漢唐時期詮釋“太極”的主流觀念是宇宙演化意義上的“元氣”論。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對“太極”的詮釋有了一個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即從形而上的義理和本體上詮釋“太極”。太極“氣”論逐漸被消解。在這個過程中,湖湘學(xué)派代表人物張栻的觀點比較有代表性,其學(xué)說是促使太極“氣”論消解,進(jìn)而向程朱理學(xué)太極“理”論轉(zhuǎn)變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張岱年先生曾經(jīng)將易學(xué)史上詮釋“易有大(太)極”章的觀點概括為四種:“第一,天地起源說,以鄭玄、虞翻為代表。第二,畫卦說,以朱熹為代表。第三,揲蓍說,以胡渭、李塨為代表。第四,大中說,以焦循為代表?!?1)張岱年:《論易大傳的著作年代與哲學(xué)思想》,載黃壽祺、張善文編:《周易研究論文集》第一輯,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這是張岱年先生在《論易大傳的著作年代與哲學(xué)思想》中概括出來的說法。此文撰于1979年1月,發(fā)表于1981年《中國哲學(xué)》第一輯。后來在《中國古典哲學(xué)概念范疇要論》一書中,張岱年先生也論及“太極”概念的源流,但沒有提焦循的“大中說”。張岱年先生對焦循說持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稱其為“支離不切”(2)張岱年:《論易大傳的著作年代與哲學(xué)思想》,載黃壽祺、張善文編:《周易研究論文集》第一輯,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該書雖不談焦循,但更多地涉及了先秦道家莊子、晉韓康伯、南朝梁武帝、唐孔穎達(dá)、北宋周敦頤和張載、明王廷相等人的“太極”說,亦不限于對“易有太極”章的詮釋。在綜述易學(xué)史和哲學(xué)史上諸家的“太極”說之后,關(guān)于“太極”的內(nèi)涵即“太極”的實際所指,張岱年先生做了非常明確的概括:“漢儒及張載、王廷相以為指氣而言,朱熹及其弟子以為指理而言。這反映了兩種基本觀點的對立。”(3)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xué)概念范疇要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53頁,第53頁。張先生的概括抓住了易學(xué)史上有關(guān)“太極”內(nèi)涵的兩種重要觀點,不過,張先生完全沒有注意到以胡宏和張栻為代表的湖湘學(xué)派以“函三為一”“中道”“性”解“太極”的觀點,也沒有揭示出有一個由太極“氣”論向太極“理”論轉(zhuǎn)變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在張栻的太極觀中有豐富的表現(xiàn)。
先秦時期“太極”的本義是什么?張岱年先生明確反對朱熹的“畫卦說”和李塨的“揲蓍說”,主張“還應(yīng)承認(rèn)漢儒舊說”(4)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xué)概念范疇要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53頁,第53頁。。所謂“漢儒舊說”即以“氣”論“太極”。張先生認(rèn)為“太極”的本義應(yīng)該是“氣”。實際上,該觀點在《易傳》中是找不到明確根據(jù)的。《易傳》“氣”字六見,除了《咸卦·彖傳》談到剛?cè)岫饨桓校约啊肚浴の难浴氛劦健瓣枤鉂摬亍庇锌赡芘c“兩儀”二氣相關(guān),其他四處完全無關(guān)。即使這兩處與“兩儀”二氣相關(guān),其與“太極”的關(guān)系依然是不明確的?!肚f子》中有“通天下一氣”的觀念,但是它與《大宗師》中的“太極”是否相關(guān),同樣是不明確的。所以說,以“氣”論“太極”恐怕在先秦并非“太極”的本義。
關(guān)于先秦時期“太極”的本義,如果從《莊子·大宗師》出現(xiàn)的“太極”觀念出發(fā)來思考,也許能得到一些線索?!肚f子》中的“太極”觀念有一點是比較明確的,它是一個空間上的概念。它可能就是下文的“六極”,“六極”往上的至極處為“太極”。六極,即六合,上下四方,也就是天地之間?!断缔o上》有言:“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意思是,天在上,地在下,天地定位之后,萬物的變易都在天地之間展開,充滿著整個空間,大概這就是“易有太極”的本義。吳昌瑩《經(jīng)詞衍釋》卷三:“有,猶為也,于也。”如《易》中“利有攸往”即“利于所往”。所以,“易有太極”即“易于太極”,即萬物的“變化”(“易”)存在或充滿于(“有”)整個天地六合之間(“太極”)。“是生兩儀”的“是”不是指“太極”而是指“易有太極”,即“易行乎天地之中”而產(chǎn)生了“兩儀”。這里的“是”是發(fā)語辭,無實義,類似于《系辭》“是興神物以前民用”的“是”字。劉淇《助字辨略》卷三即謂“此是字,發(fā)語辭,猶云爰也”。再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我們看這個表述,從下文兩儀及四象因上下相接之序而重復(fù)來看,若是“太極”生“兩儀”,那么“太極”也應(yīng)該重復(fù)一次,作“易有太極,太極生兩儀”。所以,以“是”指“太極”不大合乎此句的句式。如果以“是”指“太極”,“是生兩儀”也不是指“太極”生“兩儀”,而是“在太極”的空間里生“兩儀”?!疤珮O”不是“生”的主體,而是“生”的場所。生“兩儀”的主體是“易”之“變易”,是“變易”產(chǎn)生了陰陽。那么,“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意思應(yīng)該是,因為天地之間充滿著變易,于是產(chǎn)生了陰陽。如果天地之間是鐵板一塊,完全是靜止的,沒有變易,當(dāng)然談不上產(chǎn)生任何事物。
那么,“易有太極”章到底是指什么的產(chǎn)生過程?若說是氣化的過程,恐怕證據(jù)并不明確。也許,被張岱年先生否定的朱熹和李塨之說更接近本義。
朱熹《周易本義》說:“一每生二,自然之理也。易者,陰陽之變。太極者,其理也。兩儀者,始為一畫以分陰陽。四象者,次為二畫以分太少。八卦者,次為三畫,而三才之象始備。此數(shù)言者,實圣人作《易》自然之次第,有不假絲毫智力而成者。畫卦揲蓍,其序皆然。”(5)蕭漢明:《周易本義導(dǎo)讀》,齊魯書社,2003年,第242頁。實際上這也是邵雍的“加一倍法”。朱子《周易本義》卷首《伏羲先天八卦次序》引邵子云:“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也?!边@是說由“太極”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而畫出八卦來。李塨批評朱熹這種畫卦法說:“庖犧始作八卦,是《易》自作卦起,未聞始作太極也。且作卦奇偶畫也,太極圖圈非畫矣?!上笾^《乾》,則先畫《乾》,效法之謂《坤》,則次畫《坤》。皆三畫卦,以象三才,未聞有一畫兩畫止而謂之陽儀陰儀、太陽少陰、少陽太陰者?!?《周易傳注》)李塨認(rèn)為“易有太極”四句是講揲蓍次序的。他說:“易,變也,然必有不變者而變者以生。崔憬曰:五十有一不用,太極也,不變者也。有太極之一,乃可用四十九策,分而為二,有奇有偶也?!焙肌兑讏D明辨》引李塨《與毛太史訊易書》說:“太極者,大衍之舍一不用者也。兩儀者,分而為二以象兩也。四象者,揲之以四以象四時也?!焙嫌謪⒆美钍现f提出自己的解釋,他說:“所謂太極者,一而已矣。命筮之初,奇偶未形,即是太極?!?/p>
朱熹關(guān)于“易有太極”章到底所指為何的觀點,不能將其僅僅概括為“畫卦說”,而應(yīng)該概括為“畫卦揲蓍說”,因為他把與“易有太極”章類似的“四營而成易”章就解為揲蓍之法。因而“易有太極”章所談的既可以說是畫卦的過程,也可以說是揲蓍的過程,即朱子所謂“畫卦揲蓍,其序皆然”。這頗能給我們以啟發(fā)。李塨批評了朱熹的“畫卦說”,認(rèn)為包犧氏是直接畫的“八卦”,而不是一畫一畫地添出來的。實際上,《系辭下》“包犧氏畫卦”章,也只是說包犧氏通過仰觀俯察畫卦,并沒有說畫卦的具體過程,因而也不能否定他畫卦的過程就一定是直接把三畫卦畫出來,而絕非朱熹描寫的那樣,是一畫一畫添成的。
任繼愈先生認(rèn)為:“鄭玄、虞翻的天地起源說,解釋了這段話實際所指的內(nèi)容,朱熹、胡渭、李塨的畫卦說和揲蓍說,解釋了這段話所依據(jù)的筮占的形式?!?6)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發(fā)展史(先秦)》,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29頁。任先生與張岱年先生一樣是認(rèn)同漢儒天地起源說的,認(rèn)為是這段話實際所指的內(nèi)容。不過,他同時也認(rèn)可了朱熹、胡渭、李塨的觀點。朱伯崑先生則明確地指出,這一段的本義就是從筮法講的。他說:“太極這一范疇,在《易傳》中是作為解釋筮法的易學(xué)范疇而出現(xiàn)的,從漢朝開始,演變?yōu)榻忉屖澜绲氖蓟捅倔w的哲學(xué)范疇?!?7)朱伯崑:《易學(xué)哲學(xué)史·前言》,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6頁。以天地起源說解釋這段話,是把“兩儀”理解為自然的“天地”,相應(yīng)地“四象”就被理解為春夏秋冬四時。由“元氣”而“天地”而“四時”,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的有關(guān)宇宙的演化序列,但接下來的“四象生八卦”卻不太好理解。人自身創(chuàng)制的八卦如何由自然的四時產(chǎn)生出來呢?這是解不通的。所以,“易有太極”章的本義應(yīng)該是講畫卦或筮法過程,而不是講天地起源?!疤珮O”也不是“氣”或“元氣”。在《易傳》的“宇宙生成”觀念中,天地是設(shè)定的,并沒有“天地由某種混而為一的元氣所生”這樣的觀念。從天地起源于“元氣”的角度來理解這一段文字是從漢朝開始的,反映的是漢人的思想觀念。
所以,我們認(rèn)為從空間的意義上理解“太極”也許才是先秦時期的本義,此義也最為平實。雖然“易有太極”章的本義應(yīng)當(dāng)像朱熹和李塨那樣從畫卦和筮法的角度來理解,但是從先秦“太極”本義的角度理解,卻不能認(rèn)可他們的觀點。且不說朱熹以“太極”為理,是頗為后起的觀念,即使李塨所謂“太極者,一而已矣。命筮之初,奇偶未形,即是太極”的說法,亦未必沒有受到漢唐以“太極”為渾淪一體之“元氣”這一思想觀念的影響。
最早明確以“元氣”釋“太極”的,大概是《漢書·律歷志》所述劉歆之言:“太極元氣,函三為一。極,中也;元,始也?!庇衷疲骸疤珮O中央元氣。”又云:“太極運三辰五星于上,而元氣轉(zhuǎn)三統(tǒng)五行于下。其于人,皇極統(tǒng)三德五事。故三辰之合于三統(tǒng)也,日合于天統(tǒng),月合于地統(tǒng),斗合于人統(tǒng)。五星之合于五行,水合于辰星,火合于熒惑,金合于太白,木合于歲星,土合于填星。三辰五星而相經(jīng)緯也?!眲㈧дJ(rèn)為,“太極”之為氣,是居中的初始之氣,此氣為一,卻包含著三,因而以三的倍數(shù)分裂增長,從而化生萬物。即“太極”從子時啟動,參之于十二辰而漸次三分,而得三、九、二十七、八十一、二百四十三、七百二十九、二千一百八十七、六千五百六十一、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三、五萬九千四十九、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陰陽合德,氣鐘于子,化生萬物者也”(8)班固:《漢書·律歷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964頁。。從“太極”居“中”運于“上”這樣的表述來看,顯然繼承了先秦“太極”的空間義,“氣”則是新增的內(nèi)涵。此氣是“陰陽合德”之氣,即陰陽混沌未分之氣。
《河圖括地象》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未分,其氣混沌?!?9)邢昺:《爾雅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2606頁?!兑拙暋で彾取吩疲骸耙资加谔珮O,太極分而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節(jié),故生四時?!编嵭ⅰ耙资加谔珮O”云:“氣象未分之時,天地之所始也?!?10)林忠軍:《〈易緯〉導(dǎo)讀》,齊魯書社,2002年,第79頁。虞翻云: “太極,太一。分為天地,故‘生兩儀’也?!?11)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第600頁。這都是沿著劉歆“太極元氣”的思路,把“太極”理解為陰陽二氣或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統(tǒng)一體。
唐孔穎達(dá)亦以“氣”解“太極”。他說:“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太初,太一也。故老子云‘道生一’,即此太極是也。又謂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極生兩儀,即老子云‘一生二’也。”(12)孔穎達(dá):《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70頁。孔穎達(dá)顯然是以老子的思想來解“太極”?!独献印吩疲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孔穎達(dá)以“太極”為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的狀態(tài),是由道所生,即道先天地而生,這是把道置于“太極”之上。唐成玄英亦以“氣”解《莊子》的“太極”,應(yīng)該也是受了漢唐“元氣”論宇宙觀的影響,使得《莊子》的“太極”不再是一個純粹抽象的空間。成玄英以“五氣”注解“太極”。五氣有兩解,一是五行之氣,一是五方之氣?!肚f子·天運》“天有六極五?!?,成玄英注云: “五常,謂五行,金木水火土?!?13)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第499頁。五方之氣,是指天地之間這個空間范圍內(nèi)的氣。若指五行之氣,亦是指天地之間這個空間范圍內(nèi)的氣。于是,這個空間就不是一個純粹抽象的空間,而是有具體內(nèi)容的空間,即有“氣”充實于其中?!缎蜇詡鳌分鲝埖氖恰坝斓刂g者唯萬物”。充實于天地之間的是“物”,而不是“氣”。這體現(xiàn)了漢唐氣論與先秦《易》中觀念的差異。由此可見,以“元氣”釋“太極”是漢唐的主流,其背景就是“元氣”分化的宇宙演化論。
漢唐的太極“元氣”論影響深遠(yuǎn),一直到北宋的張載、明代的王廷相都是此說的發(fā)揮者。不過,他們把這種太極“氣”論成功地轉(zhuǎn)化為儒家的宇宙論和本體論。張載說:“一物兩體,氣也。”(14)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 (上),中華書局,2012年,第101頁。又說:“一物而兩體(者),其太極之謂與?”“一物兩體”既是“氣”,又是“太極”,這是以“太極”為“氣”。我們知道張載是氣本論者, “氣”在他的哲學(xué)思想中處于本體的地位,因而“太極”也是本體。這就使“太極”“氣”論由宇宙論轉(zhuǎn)化成了本體論。宇宙論意義上的“太極” “函三為一”在張載這里轉(zhuǎn)變成了具有本體意義的“函三才為一”。他說:“易一物而三才備:陰陽氣也,而謂之天;剛?cè)豳|(zhì)也,而謂之地;仁義德也,而謂之人?!庇终f:“陰陽天道,象之成也;剛?cè)岬氐?,法之效也;仁義人道,性之立也;三才兩之,莫不有乾坤之道也。易一物而合三才,天地人一,陰陽其氣,剛?cè)崞湫?,仁義其性?!?15)丁原明:《〈橫渠易說〉導(dǎo)讀》,齊魯書社,2004年,第202頁。明代的王廷相撰《太極辯》繼承張載學(xué)說,而批評朱熹以“太極”為理的思想。他認(rèn)為:“萬理皆出于氣,無懸空獨立之理?!硖摕o象,陰陽何由從理中出?……元氣之外無太極,陰陽之外無氣?!谎詺舛岳?,是舍形而取影,得乎?”(16)王廷相:《王廷相集》,中華書局,1989年,第596-597頁。王廷相從理氣關(guān)系的角度批評朱熹的太極觀,實際上朱熹亦十分重視理氣關(guān)系,他并沒有否定“氣”的意義,而只是把“氣”置于“理”之下,在形而下的物的層面,朱熹也是認(rèn)為有理必有氣、有氣必有理、理氣相依不離。不過在形而上的層面,理氣又是不相雜的,有先后,并且確實有可以超然于氣和物之上的純粹的潔靜空闊的理世界存在。在形而上的層面,理優(yōu)先于氣,確實是“懸空獨立之理”。然后,朱熹以“理”釋“太極”,從而保障了從更加抽象的純形而上的層面來確立“太極”的本體地位。朱子及其后學(xué)對“太極”的理解對于后世的影響是至為深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太極“氣”論,代表了古代中國哲學(xué)史上儒家哲學(xué)形上學(xué)的高度。不過,我們?nèi)绻斫狻疤珮O”是如何由具體的“氣”論或“元氣”論逐漸轉(zhuǎn)變?yōu)槌橄笾袄怼闭摰?,也許可以從張栻的太極觀中明白一二。
對于張栻太極觀的理解,可以從“太極”與八卦生成序列的關(guān)系及“太極”與“性”的關(guān)系入手。
張栻?qū)Α疤珮O”與八卦生成序列之關(guān)系的理解主要體現(xiàn)在對“易有太極”章的詮釋中。張栻在解此章時,一下筆就對“太極”的內(nèi)涵作了一個界定。他說:
《易》有太極者,函三為一,此中也。如立天之道曰陰與陽,而太極乃陰陽之中者乎!立地之道曰柔與剛,而太極乃剛?cè)嶂姓吆酰×⑷酥涝蝗逝c義,而太極乃仁義之中者乎!此太極函三為一,乃皇極之中道也。是以圣人作《易》,所謂六爻者乃三極之道,故三才皆得其中,是乃順性命之理也。(17)張栻:《南軒易說》卷一,《張栻集》第一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18頁。
張栻以“函三為一”解“太極”的特點應(yīng)該是受其師胡宏的影響。胡宏說:“太極函三為一,始動于子,參之于丑,得三;又參之于寅,得九;又參之于卯,得二十七;歷十二辰,得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而天地之?dāng)?shù)備。”(18)胡宏:《黃帝軒轅氏》,《皇王大紀(jì)》卷二,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2頁。胡宏的意思是“太極”通過“三”數(shù)倍增裂變而產(chǎn)生天地之?dāng)?shù),天地之?dāng)?shù)也就是萬物之?dāng)?shù)。胡宏之說顯然是對劉歆的“太極函三為一”說的繼承與轉(zhuǎn)化,不過兩人又有區(qū)別。“劉歆以為是陰陽氣化生成宇宙的德性(合目的性)的證明,胡宏則直接以此為‘天地之?dāng)?shù)’(總數(shù)),它可以解釋為天地運動的周期數(shù),也代表著胡宏對于天地萬物生成的總的數(shù)目的猜測。”(19)向世陵:《“函三為一”與三數(shù)的法則》,《周易研究》2013年第6期。也可以說,在劉歆那里,“函三為一”具體體現(xiàn)在陰陽合德之氣的運化過程中,而在胡宏這里,注重的已經(jīng)不是“氣”的運化過程,而是抽象的“數(shù)”的展開。張栻顯然有取于胡宏把“氣”這一具體內(nèi)容抽象掉,而強調(diào)“三”數(shù)的展開,并且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即“三才”。也就是說,“函三為一”乃“函三才為一”。“太極”作為“中”或“中道”,統(tǒng)合天地人三才之道,又行于天地人三才之道之中?!疤珮O”之為“中”和“中道”有統(tǒng)合義,此義大概也有取于劉歆解“太極”為“中央元氣”而日月斗三辰合于天地人三統(tǒng)之義,亦當(dāng)有取于先秦“太極”之空間義,而均轉(zhuǎn)化成了本體義。張栻所謂“太極”“函三為一”,一方面統(tǒng)合三才為三才之“中”,另一面又統(tǒng)合三才中每一極相對的兩種要素,為兩儀之“中”。所以說,“太極”是陰陽之“中”、剛?cè)嶂爸小焙腿柿x之“中”。而無論是三才之“中”,還是兩儀之“中”,都不是與三才、兩儀平行之“中”,而是具有更高更抽象層次的“皇極之中道”。對“皇極之中道”的把握,即是“順性命之理”。而此“性命之理”之所以能“順”而求之,乃是因為“皇極之中道”流行于三才、兩儀之“中”。三才、兩儀之所以能成為統(tǒng)一體,乃在于有“中”作為它的本體,即所謂“中也……本為體”(20)張栻:《太極圖說解義》,《張栻集》第五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1608頁。。也就是此“性命之理”即“太極”之“中道”,乃三才、兩儀內(nèi)在的本體。這顯然有了宋代理學(xué)本體論論說的基調(diào)。
就“函三才為一”而言,張栻顯然有取于張載的觀點。但與張載的不同之處在于,張載以陰陽為“氣”,而張栻自始至終不從“氣”來理解三才以及“函三才為一”。這正是為抽象的理學(xué)本體論論說做鋪墊。
除了對“氣”的抽象,對抽象之“數(shù)”的展開,也可以看作張栻在太極觀上走抽象化與形上化之路的一種表現(xiàn)。在劉歆和胡宏那里,“數(shù)”是在十二辰的時間之維中展開的。與具體的“形象”和“氣”相比,“數(shù)”本來已屬抽象的領(lǐng)域,它表現(xiàn)的是事物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展開,張栻則沿著這一思路,進(jìn)一步把宇宙演化生成的時間維度抽象掉,而使“函三為一”的“太極”之“中道”成為事物內(nèi)在構(gòu)成的“性命之理”。這一點可以從張栻?qū)Α叭睌?shù)的法則在“太極”到兩儀、兩儀到四象、再到八卦的展開過程中來理解。張栻說:
爰自大極既判,乃生兩儀者,在天為陰陽,在地為柔剛,在人為仁義。雖曰陰陽,不可指為陰陽;雖曰柔剛,不可指為柔剛;雖曰仁義,不可指為仁義。乃儀則具存而有對代者也。夫有兩儀,則一與六共宗,二與七共朋,三與八同道,四與九相友。存一而六具,有二而七存,有三而八著,有四而九生,此七九八六乃易之四象。天一之水得六而居北,于卦為《坎》;地二之火得七而居南,于卦為《離》;天三之木得八而居?xùn)|,于卦為《震》;地四之金得九而居西,于卦為《兌》。是以《坎》之?dāng)?shù)六去三而余三,此三畫之《乾》所以生于西北;《離》之?dāng)?shù)七去三而余四,此四畫之《巽》所以生于東南;《兌》之?dāng)?shù)九去三而余六,此六畫之《坤》所以生于西南;《震》之?dāng)?shù)八去三而余五,此五畫之《艮》所以生于東北。乃四象生八卦也。及夫八卦既具,則《乾》之策乃四九三十六策,《坤》之策乃四六二十四策,《震》 《坎》 《艮》之策乃四七之策也,《巽》 《離》 《兌》之策乃四八之策也。(21)張栻:《南軒易說》卷一,《張栻集》第一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18-19頁。
關(guān)于兩儀,張栻既非解為天地,亦非僅止陰陽之別,而是“在天為陰陽,在地為柔剛,在人為仁義”,三才之道各有兩儀。三才之兩儀又各具其“中”,此“中”即“太極”。也就是說,三才之每一極,除了相對的兩方面,還有這兩方面之“中”(也就是“太極”)這么一種意義上的存在。所以,同樣貫徹了“太極” “函三為一”的特點。向世陵先生指出:“在‘函三為一’的圖式下,‘二’只是標(biāo)明了各自的性質(zhì),重要的是貫穿于‘二’之間的中道或太極,正是由于這中道的作用,陰陽又是非陰非陽,所以你既不能將其歸于陰也無法將其歸于陽,柔剛與仁義的情況同樣也是如此。從而,太極生兩儀不是生成了簡單的對待之‘二’,而是借助于‘二’來發(fā)明中道或太極的法則就在其中的道理?!?22)向世陵:《“函三為一”與三數(shù)的法則》,《周易研究》2013年第6期。向先生指出了“太極” “中道”不能歸于兩儀之任一方,因而它屬于與兩儀不同的存在,同時“太極”的法則就在兩儀之中。張栻指出:“雖曰陰陽,不可指為陰陽;雖曰柔剛,不可指為柔剛;雖曰仁義,不可指為仁義。乃儀則具存而有對代者也?!薄半m曰陰陽,不可指為陰陽”是什么意思呢?可以從縱橫兩個維度來理解。從縱的方面講,是陰陽兩儀與“太極”的關(guān)系。雖然分出了陰陽,但是不能以陰陽與“太極”為對立,還要從“太極”之“中道”的意義上去理解“太極”與陰陽的統(tǒng)一,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儀則具存而有對代者”。“對代”也即“對待”,相反相對,而又相待、相依賴。如朱子所謂“動靜二字相為對代,不能相無”(23)周敦頤:《周敦頤集》,岳麓書社,2007年,第104頁。。從陰陽與“太極”的關(guān)系上說,也就是陰陽已具儀則,但同時又應(yīng)該從陰陽與“太極”相依賴的意義上來理解陰陽與“太極”。如此則陰陽也即“太極”,“太極”也即陰陽。這就與朱子將陰陽理解為氣,將所以陰陽之理理解為道是不一樣的。從橫的方面講,是兩儀內(nèi)部陰與陽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陰與陽已各具儀則,但是又不能指陰為陰、指陽為陽,必須從陰陽互含的意義上理解陰與陽,這是因為陰陽之間也有一“太極”之“中”在起作用。在“太極”的作用下,陰陽相待相依。否則就容易拘于陰為陰、陽為陽,陰陽不能相交通。地道兩儀之柔剛與人道兩儀之仁義,也是同樣的道理。
接下來,張栻結(jié)合河圖之?dāng)?shù)詮釋了兩儀如何生四象。他說:“夫有兩儀,則一與六共宗,二與七共朋,三與八同道,四與九相友。存一而六具,有二而七存,有三而八著,有四而九生,此七九八六乃易之四象?!彼南蠹戳甙司胖?dāng)?shù)。六七八九之?dāng)?shù)為成數(shù),由一二三四之生數(shù)各加五數(shù)得來。生數(shù)與成數(shù)可以說是兩儀的一種體現(xiàn),而生數(shù)與成數(shù)之間有一種生成的關(guān)系又是兩儀有其“中道”的體現(xiàn)。而且“存一而六具,有二而七存”,只要有了一方,就包含了另一方的存在。三四與八九亦是同樣的道理。這是兩儀生四象亦貫穿著“太極函三為一”的特點?!渡蓴?shù)圖》如圖1所示:
圖1 生成數(shù)圖(河圖)
此圖亦被稱為《河圖》,其理源于《系辭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凡天地之?dāng)?shù)五十有五。”天地者,陰陽也。于數(shù)分天地,即分奇偶。所謂陽奇陰偶也。陽奇指五個天數(shù)一、三、五、七、九;陰偶指五個地數(shù)二、四、六、八、十。所謂“五位”指的是東、西、南、北、中五方之位。“相得”指的是任一方位上都有天地陰陽奇偶之?dāng)?shù)得位于此,即一六得位于北,二七得位于南,三八得位于東,四九得位于西,五十得位于中,此即“五位相得”(24)關(guān)于“相得”,朱熹《周易本義》的解釋是:“相得,謂一與二、三與四、五與六、七與八、九與十,各以奇耦為類而自相得?!边@種理解是不正確的。詳參蕭漢明:《陰陽——大化與人生》,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4頁。。所謂“相合”既指陰陽奇偶數(shù)之合,如一與六合,二與七合,三與八合,四與九合,五與十合;又指這些陰陽奇偶之?dāng)?shù)合化五行之義。正如孔穎達(dá)所說:“若天一與地六相得,合為水;地二與天七相得,合為火;天三與地八相得,合為木;地四與天九相得,合為金;天五與地十相得,合為土也?!?25)孔穎達(dá):《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80頁。這種天地之?dāng)?shù)與五行方位相結(jié)合的模式起源很早。東漢經(jīng)師鄭玄作了比較詳細(xì)的概括和說明。他說:“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東,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陽無耦,陰無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與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與地二并;地八成木于東,與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與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與天五并也?!?26)王應(yīng)麟:《周易鄭康成注》,中華書局,2012年,第57頁。這里進(jìn)一步把五行生成之?dāng)?shù)納入了原來的數(shù)位模型之中。五行生成數(shù),其實就是從事物生成的先后順序和相互對應(yīng)的角度對十個自然數(shù)做出另一種不同于奇偶之分的分類。即把一、二、三、四、五作為生數(shù),六、七、八、九、十作為成數(shù)。使生數(shù)與成數(shù)相配正是上面談到的數(shù)的“相得相合”,使陽數(shù)有偶、陰數(shù)有配。所以說,圖1其實是一個包含了五行生成關(guān)系的數(shù)位模型。
張栻乃結(jié)合圖1所示數(shù)位模型,以五行為中介進(jìn)一步解釋四象生八卦。先是一、二、三、四這四個生數(shù)得六、七、八、九這四個成數(shù)也即四象,而定四正卦《坎》 《離》 《震》 《兌》之位。然后以《坎》 《離》 《兌》 《震》之成數(shù)各去三取余數(shù),定四隅卦《乾》 《巽》 《坤》 《艮》之位。這是“四象生八卦”。四隅卦之?dāng)?shù)與四正卦之?dāng)?shù)性質(zhì)不一樣。四正卦之?dāng)?shù)乃生成之?dāng)?shù)、四象之?dāng)?shù),而四隅之?dāng)?shù)乃三畫卦卦形的畫數(shù)?!肚坟杂?畫,《巽》卦計4畫,《坤》卦計6畫,《艮》卦計5畫。“去三取余數(shù)”可能也是為了貫通“函三為一”的思想,而與其師胡宏的思想相關(guān)。胡宏認(rèn)為:“《圖》之真數(shù),三而已?!?27)胡宏:《炎帝神農(nóng)氏》,《皇王大紀(jì)》卷一,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8頁。而胡宏的這一思想又應(yīng)該是來源于邵雍。邵雍也以“三”為“真數(shù)”。他說:“《易》有真數(shù),三而已矣。參天者,三三而九;兩地者,倍三而六?!畢⑻靸傻囟袛?shù)’,非天地之正數(shù)也。倚者擬也,擬天地之正數(shù)而生也?!?28)邵雍:《觀物外篇·上之下》,《邵雍集》,中華書局,2010年,第103頁。老陽之?dāng)?shù)九,因為“參天”,即三三得九;老陰之?dāng)?shù)為六,因為“兩地”,即二三得六。天地均以“三”為基數(shù),只不過天是三倍,地是兩倍。而八卦之策,張栻又以內(nèi)函四象之?dāng)?shù)釋之:“則《乾》之策乃四九三十六策,《坤》之策乃四六二十四策,《震》 《坎》 《艮》之策乃四七之策也,《巽》 《離》 《兌》之策乃四八之策也?!薄肚窞槔详柧牛独ぁ窞槔详幜?,《震》 《坎》 《艮》為少陽七, 《巽》 《離》 《兌》為少陰八,各以四揲,故過揲之策為彼。這是反過來闡釋八卦含四象之?dāng)?shù)。
至此,由“太極”而兩儀而四象、八卦的邏輯就完備了。我們可以看到整個過程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貫穿著“函三為一”的“太極”之“中道”,都是“太極”的展開。其間包含著豐富的數(shù)理,這些數(shù)理是紛繁復(fù)雜的事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在根據(jù)。所以張栻說:“太極一而已矣,散為人物而有萬殊?!?29)張栻:《南軒先生孟子說》卷六《告子上》,《張栻集》第二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541頁,第537頁,第540頁。在對“易有太極”章的詮解中,張栻只是論及了五行,而沒有直接論及“太極”與物的關(guān)系問題,主要是談“太極”本身的展開。然后在對“定吉兇” “生大業(yè)”的解釋中,涉及了“太極”與人事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意思是說,把握到了“太極”之“中道”及其展開過程中的復(fù)雜性,就可以把握道德之妙,就可以理解天下事物而定吉兇。吉為利,兇為害。吉兇既定,則興利避害可以實現(xiàn),帝王由此“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而平治天下。因而要比較全面地理解張栻的太極觀,還需要理解張栻?qū)τ凇疤珮O”與人、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的思想,而這里面的理論問題,實際上就是“太極”與“性”的關(guān)系問題。
張栻認(rèn)為“太極”即“性”。他說:
天可言配,指形體也。太極不可言合,太極性也。惟圣人能盡其性,太極之所以立也。人雖具太極,然淪胥陷溺之,則謂太極不立,可也。(30)張栻:《新刊南軒先生文集》卷三十一,《張栻集》第四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1234頁。
有太極則有兩儀,故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義者,性之所有而萬善之宗也。人之為仁義,乃其性之本然。(31)張栻:《南軒先生孟子說》卷六《告子上》,《張栻集》第二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541頁,第537頁,第540頁。
有太極則有物,故性外無物;有物必有則,故物外無性。(33)張栻:《南軒先生孟子說》卷六《告子上》,《張栻集》第二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546頁。
在對“易有太極”章的詮釋中,張栻的主要目的在于揭示“太極”內(nèi)在豐富的“數(shù)理”以及在抽象數(shù)理中的展開。在對“太極”與“性”之關(guān)系的論說中,則是通過“性”這一范疇把“太極”與萬殊的人、事、物關(guān)聯(lián)起來。這是對胡宏開創(chuàng)之湖湘學(xué)派“性本論”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借助“性”,“太極”展開于人、事、物中;借助“太極”,“性”有了進(jìn)一步的本體規(guī)定。宋儒理學(xué)都講“太極”,以“太極”為最高范疇,對“太極”本體屬性的揭示,主要是通過對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的詮釋來實現(xiàn)的。
朱熹早年也接受了張栻的“太極即性”說。因為“性外無物” “物外無性”,而“性之本然”“一而已矣”,這就為有著萬殊之表現(xiàn)的萬事萬物,從本性上找到了一個統(tǒng)一的存在根據(jù)。這是符合朱子理學(xué)致思取向的。然而這個統(tǒng)一的存在根據(jù),卻不能超越于物而獨立存在。湖湘學(xué)派的哲學(xué)思想主張“道不離形” “道托于器而后行”(34)蔡方鹿:《張栻易學(xué)之特色》,《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科版)》2007年6期。,因而此“道”、此“性”的超越性在朱子看來是存在問題的。而且張栻講“有太極則有二氣五行”,雖然張栻亦認(rèn)為“無極而太極”乃“極夫萬化之源而言” “太極涵動靜之理者也,有體必有用”(35)張栻:《太極圖說解義》,《張栻集》第五冊,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1605頁。,但是“太極”與二氣五行的關(guān)系到底如何,是不太明確的。
基于“理本論”,朱熹后來明確指出“太極”是理,是形而上者,陰陽是氣,是形而下者。所以當(dāng)有人問到“先生說太極‘有是性則有陰陽五行’云云,此說性是如何”時,朱熹的回答是:“想是某舊說,近思量又不然。此‘性’字稟于天者言。若太極,只當(dāng)說理,自是移易不得?!兑住费浴魂幰魂栔^道’,繼之者則謂之‘善’,至于成之者方謂之‘性’。此謂天所賦于人物,人物所受于天者也。”(36)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2372頁,第83頁。當(dāng)有人認(rèn)為“性固是理”時,朱熹是反對的,他說:“‘繼之者善,成之者性’。這個理在天地間時,只是善,無有不善者。生物得來,方始名曰‘性’。只是這理,在天則曰‘命’,在人則曰‘性’?!?37)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2372頁,第83頁。也就是說,在朱熹看來,“性”還不夠具有終極性的意義,“稟此理然后有性”,“性”是生物稟理而后得來者。而湖湘學(xué)派則以“性”為本體,以“性”具備終極意義。胡宏認(rèn)為:“天命之謂性。性,天下之大本也?!?38)胡宏:《胡宏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328頁,第28頁?!按笤招院酰∪f理具焉,天地由此而立矣。世儒之言性者,類指一理而言爾,未有見天命之全體者也?!?39)胡宏:《胡宏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328頁,第28頁。朱子理學(xué)與湖湘學(xué)對于“性”之地位的理解差異,涉及對《中庸》“天命之謂性”一語中“天命”的理解(40)吳亞楠:《張栻、朱熹對“太極”與“性”關(guān)系的不同解讀》,《江淮論壇》2016年第1期。。朱熹將“天命”理解為“天”之所“命”,“命”為動詞,因而“性”屬于天之下一層次;而胡宏將“天命”理解為一個獨立的名詞術(shù)語,“命”為名詞, “天命”即“性”。朱熹欲將“理”置于“性”之上,根本原因還是在于“性”不能超越于“物”而獨立存在,因而不具備終極性。
不過,以胡宏和張栻為代表的湖湘學(xué)派的“性本論”,從“天下之大本”“萬理具焉”的角度理解“性”及“太極”,應(yīng)該對朱熹建構(gòu)“理本論”產(chǎn)生了啟發(fā)。朱熹只是在張栻的基礎(chǔ)之上再進(jìn)了一步,承認(rèn)了一個可以超越于物之上的理世界的存在。應(yīng)該說,張栻?qū)μ珮O“氣”論或“元氣”論的揚棄為朱熹“理本論”的建構(gòu)準(zhǔn)備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