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還賣著一種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們那里也有這東西，然而扁的，像一個厚厚的小烙餅。那就是所謂‘膠牙餳’了。本意是在請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調(diào)嘴學(xué)舌，對玉帝說壞話。我們中國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實些，所以對鬼神要用這樣的強硬手段，而于活人卻只好請吃飯?！?/p>

魯迅在1926年臘月《送灶日漫筆》中的這段文字，正是臘月廿三的景象，而所謂“膠牙餳”，也正是關(guān)東糖。不知從何時起，這一天也在不少地方被稱為“小年”，按照南北的差異，又有“北方小年臘月廿三，南方小年在臘月廿四”的說法。然而，不似除夕之日的“大年”那么統(tǒng)一，小年的具體日期從來不一。在皖南鄉(xiāng)村的同學(xué)告訴我，他們那里有所謂“官廿三，民廿四，其他廿五”的說法，意思是當(dāng)官的在臘月廿三日過小年，普通百姓則在臘月廿四日過，所謂其他人，我也沒想明白具體指代為何，要再后排一天才能過小年。而在我的故鄉(xiāng)，除夕是為神而過的“大年”，正月初六方是為人而過的“小年”，“一大一小”顯出初民對神靈的敬畏。因此，關(guān)于“小年”，更為約定俗成的說法，大約是指除夕前七日左右，由“灶王爺”信仰而發(fā)展起來的風(fēng)俗節(jié)日。作為大年的前奏，送灶、掃塵、吃特定的食物，成為人們在這一天的主要事務(wù)。灶王爺據(jù)說是在夏朝就已樹立的大神，而在殷商時期祭灶已被列為國家頭等大事的“五祭”之一。然而，灶神的起源從來是筆糊涂賬，有說為炎帝;有說為一個叫“張單，字子郭”的人，更有流傳的謠曲為證：“灶王爺本姓張，騎著馬挎著槍”;有說為火神祝融;更有說為髻或隗，狀如美女，不一而足。從那些古舊的年畫來看，灶王爺并不太兇，不過是頭戴發(fā)冠，闊臉長須的富態(tài)模樣。有趣的是，人們對灶君的事跡描述倒極其統(tǒng)一，這位大神大約終日端坐在家家戶戶的廚灶之間，負責(zé)詳盡記錄各人的所作所為。臘月廿三這天，大神要回到天庭，向玉帝匯報下界凡人的善惡，據(jù)說一旦被告狀，輕則減壽百天，重則減壽三百天。權(quán)力如此廣大，自然有了祭奠的必要，更需請他吃膠牙餳，希望粘住他的嘴，免得講壞話。

這樣的態(tài)度，像迅翁說的，自然不夠嚴(yán)肅，卻透出一份好玩的人情趣味。流變至今，各地對灶神的態(tài)度大同小異，祭奠之外，更多的差別似乎在當(dāng)天的吃食上。在我的記憶中，家中窯洞的灶火旁，每年總要貼一張“灶君之位”的紅色字條。一位家鄉(xiāng)的陰陽先生告訴我，這一天需要在灶君之位下燒紙點香，講究一點，再擺上與祭奠祖先相仿的供品，不免是果蔬肉類，這一簡單的過程被稱為“送灶馬爺”。我們那里的灶神似乎比較自覺，送走后并不需要接回，“到了正月月盡，上天開完會，自己就回來了。”

在蘇北農(nóng)村，祭灶選在臘月廿三或廿四兩天。在灶神畫像的兩旁，往往貼著一副對聯(lián)：“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外，還要用紙剪出灶神的畫像“灶馬子”，貼在火灶口。除了給灶神準(zhǔn)備的簡單祭奠，這兩天，人們要吃“祭灶餅”，與普遍大餅的區(qū)別是，它的餡是用煮熟的紅豆泥與紅糖攪拌而成，一般都在直徑二十厘米左右。然而，這里的灶神開會時間比較短，正月初一早上灶上開火時，要將“灶馬子”燒掉，以示接回。

在遼寧葫蘆島鄉(xiāng)下，除了對灶神的祭奠，臘月廿三更重大的活動，則是“殺年豬”。養(yǎng)了一年的豬膘肥體壯，大人們一起動手把豬殺后，煺毛開膛，分塊之后便開始做“殺豬菜”——酸菜燉肉。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同族而聚，開始享用酸菜燉肉、蒸豬血，自然，少不了吃頓餃子。三五天后，人們開始煮豬頭肉和豬蹄，涼拌豬頭肉、豬蹄、豬皮凍，便成為大年前后的主要美食。吃食之外，有錢的人家還會專門請秧歌隊上門表演，圖個熱鬧喜慶。

對老天津人來說，小年這天的主要任務(wù)也是送灶王爺升天。美食家趙永強，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記憶中的景象：“舊時天津，小年之夜，華燈初放，賣瓜果梨桃的、賣花生瓜子的、賣頭油頭花的、剃頭刮臉的、绱鞋修鞋的、磨剪子戧菜刀的小販們紛紛游走于大街小巷，叫賣之聲此伏彼起。午夜時分，鞭炮聲響起，人們正在為灶王送行?！闭绽?，吃餃子也是在為灶王爺送行。有趣的是，舊時從這天起，天津人家家要吃精米白面，俗稱“換飯”。

在皖南農(nóng)村，小年這天，除了送灶，更重要的儀式是祭奠祖先。在先人的墳?zāi)骨?，點燃鞭炮，燒了冥幣，然后點燃蠟燭或者酒精燈，以照亮先人回家吃飯的道路。此外，從這天起，一直到元宵節(jié)前，人們每天早晚在洗臉洗腳之后，都要在家中正屋后方的桌前供上飯菜，以示虔敬。

對很多地方來說，“掃塵”，也就是打掃房屋，也是小年那天的重要工作。人們在將房屋收拾干凈的同時，希望將一年之中的晦氣與不滿一掃而光。

如果說元旦是西方人新年的開始，春節(jié)是國人新年的開始，那么小年便是諸多節(jié)日串聯(lián)而成的“過年”的開始。在魯西南一帶流傳著一句民諺：“三祭灶，四掃屋，五剁豆腐，六殺豬，七殺雞，八打酥，九乒嘎（剁餃子餡），十捏嘎（包餃子）?！?/p>

時至今日，傳統(tǒng)灶臺已然退出了城市居民的生活，附著其間的祭灶活動也僅保留在一些農(nóng)村地區(qū)。小年，留給人們的似乎只剩下了有關(guān)關(guān)東糖、祭灶餅、殺豬菜、餃子等傳統(tǒng)的吃食。不唯小年，即使是大年三十，面對選擇的多元和生活的改變，年味似乎也在人們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淡。然而，“你覺得生活無趣，是因為少了些儀式感”，節(jié)日似乎恰恰給了行色匆忙的人們，一個休憩追味的契機。

（孟得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