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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橫秦嶺

2022-04-29 05:36:54秦川
時代報告·奔流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鳳縣土屋母親

1

穿梭于起伏的群山,迎著西照的斜陽,我又一次來到了秦嶺深處的鳳縣。

我真的記不清這是多少次來,五十多年里我無數(shù)次來過這兒,小時候是父母帶著,后來是獨自一人。

親歷過鳳縣新舊火車站的變遷;見證過“十八道彎”的212省道通車;感慨過鳳縣早年的閉塞落后;也領(lǐng)略過鳳縣今天的開放繁榮;體驗過高速路穿入秦嶺的震撼;目睹過亞洲第一高噴泉的雄姿……

與大多數(shù)人只為一睹鳳縣的美景不同,我之所以這么執(zhí)著一次次來,表面看和當(dāng)年隨父母一次次來一樣,只為了在一座荒墳前燒香叩頭,實際是想解開一個深藏在心底的謎,一個多年纏繞我的謎——我是誰?

戶籍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我叫孫新川,出生地是新疆昭蘇的76團,籍貫是位于秦巴腹地的廣元縣。深究看,除過父母當(dāng)年逃難打鳳縣走過,這兒和我?guī)缀跻欢↑c關(guān)系都沒有,但直覺不斷提示我一定有,雖然多年里我一直找沒有找到。

早年我曾無數(shù)次問過健在的父母,為什么要大老遠來這兒燒紙叩頭,墳里埋的人到底是誰和我啥關(guān)系。父親只說是親人,母親也點頭說是,說得很真誠但眼神有些飄。

在我一再追問下,父親早年曾吞吐說,上世紀(jì)三年困難時期,老家走馬嶺鬧饑荒,一大家子上下七八口人,吃了上頓沒下頓。那時候人們真是餓瘋了,草根樹皮全都被啃光了。觀音土吃得人面色土灰,肚子脹得像個大西瓜,拉不下?lián)嗡懒瞬簧偃?。眼看日子實在沒法往前去過,聽人說大西北地廣人稀,只要肯出力就不愁吃穿。他初生牛犢不怕虎,為活命帶著新婚的妻子扒火車,一路翻山越嶺鉆洞過橋往西跑。聽說那時在內(nèi)地這種情況不少。

當(dāng)年穿越秦嶺的寶成鐵路剛通車,不知何故火車到鳳縣車站不走了。他和母親已快兩天米水未沾,爬下火車頭重腳輕在山路上不知搖了多遠,黃昏時母親兩眼一黑癱坐在路邊。

他看到蜷縮在自己懷里的女人,臉色灰白半睜著眼,失神無光氣若游絲,輕飄得就像一團棉花,一松手隨時會被風(fēng)刮走似的?;炭值母赣H扭過身撕破嗓子喊救命,然而頂上掛著一抹夕陽的層疊大山間,除過他自己余音不絕的回聲,孤寂的四周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父親絕望至極,摟著母親放聲大哭。

2

鳳縣古時候被稱為“鳳州”,位于秦嶺腹地群山環(huán)抱,嘉陵江自東而西蜿蜒穿過,早年是長安通巴蜀的必經(jīng)地,有“秦蜀咽喉、漢北鎖鑰”之險。據(jù)說羌族人最早曾居住于此,后來因躲避戰(zhàn)亂南遷入川。近年為拉動經(jīng)濟造福一方,被譽為“羌族故里”的鳳縣,深挖地方資源進行旅游開發(fā),不知從何時搞起羌族民俗文化,其中最受熱捧的就是羌族歌舞,成為了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網(wǎng)紅打卡地。雖說多年里我早已見多不怪,但每次來還是習(xí)慣在熙攘的人群里走走。

夕陽隱于西山,習(xí)習(xí)涼風(fēng)拂面,隨著水面一抹橘紅搖閃變淡,天色由紅變紫進而灰黑,巨大的夜天幕一般眼看著落下來。兩岸多彩的燈火伴著星星次第點亮,鳳縣城像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女,褪去白日素雅清秀的綠衫紅襖,換上一身珠光寶氣的夜禮服,嫵媚妖嬈濃妝艷抹開始登場了。

在周圍游客一陣陣躁動和驚呼中,和以往一樣,隨著人流尋著不斷強勁的羌歌聲,我來到最先熱火起來的地方——羌族篝火舞蹈表演所在的大街上。

篝火熊熊,羌歌陣陣,人潮涌動,拍照的閃光和著跳躍的燈火,咔嚓聲、鼓掌聲和驚呼聲此起彼伏。受感染被帶入的游客男女老少都有,推拉著不自覺加入到舞動的人群,也全然不顧以前跳沒跳過會不會,也不在乎跳樣如何別人笑話不笑話,反正除了當(dāng)?shù)乇硌莸那甲迥信?,剩下的都是南來北往的游客。誰認(rèn)識誰?人們像著了魔一樣隨著節(jié)奏舞動,盡情享受參與其中的忘我和陶醉。

類似這樣的民族篝火舞蹈在全國各地很多,天南地北走我也親歷過不少。常言道,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這份狂熱我不反感但也不入流,多年來一直滿足于置身其外,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脫,漠然側(cè)行靜觀手舞足蹈的人群,心情好時權(quán)當(dāng)欣賞一場歡快的表演,心情差時像冷眼一眾群魔亂舞……

站在燈火闌珊的街角,任思緒天馬行空,突然攢動的人頭里出現(xiàn)了一張臉——一張父親描述過多次的、銘刻于心的放羊人的臉!

這張臉在篝火映照下那樣清晰:瞇眼圓臉酒糟大鼻子,方下巴一縷稀疏的毛茸胡,神態(tài)靦腆掛著淺笑,慈眉善目一副菩薩相……

雖說記憶中我從沒親眼見過,但父親多次濕著眼給我講述過,他的形象就像是我多年朝夕相處的一位親人。

正發(fā)愣呆望,一眨眼那人卻不見了蹤影,像夏日劃過蒼穹的閃電。我不顧一片懟怒的白眼沖入人群,從頭找到尾從尾找到頭……

難道是我思慮太重、心太急產(chǎn)生了幻覺?還是你不能瞑目游魂飄蕩顯形?你是有冤屈要向我討一個說法,還是不死心想告訴我……

3

母親和父親很幸運最后被人救了。救他們的是大山里一個放羊人。深山老林靜寂回音傳得遠,他聽到哭喊聲翻溝跨河跑了過來。

“放羊人人好面慈心善,要不然我和你媽早都做鬼了!”很少見過流淚的父親,看著窗外的“鬼拍手”白楊樹濕著紅眼說。

面冷寡言的父親再一次給我說被放羊人救,是在多年后有一回喝醉酒。那時候母親早已仙逝歸天。母親不在后父親更加孤僻,常常一個人沉著臉,步履蹣跚不停地走出走進,或者一下午坐在院子望著天空發(fā)呆。看到老父親這個樣子我也很傷心,但就是苦于找不出相互溝通的辦法。曾經(jīng)多次我有意和他坐在一起試圖和他搭訕,無不是不歡而散尷尬收場。有一個周末的晚上趁妻子帶孩子去熬娘家,好久沒下過廚房的我特意捯飭了兩個涼菜——一個熗三絲、一個油炸花生米,開了一瓶放了多半年的白酒,我知道老父親多年一直好這一口。本想消消停停陪他喝一回,借此也好緩和一下日漸疏遠的父子感情。酒是新疆當(dāng)?shù)氐囊亮μ?,只是沒想到一瓶酒沒喝完,平常不勝酒力的我余興未盡,自詡一瓶算漱口的父親舌頭卻直了。

在燭光跳躍香煙縈繞的母親遺像前,喝多了酒的父親變了一個人一改往日的冷漠不語,話匣子打開絮叨個沒完,磕絆中不知咋的又繞到那次被救。雖說舌頭發(fā)直吐字含糊,但父親思路很清話語滿含真情,像是給我講述又像是和母親絮叨,身子搖晃,擰著眉,深陷的眼窩閃著光。

在放羊人的土屋,在如黃豆一樣的煤油燈下,看著炕桌上冒氣的饃頭和熱水,父母兩眼發(fā)直不停地吞咽唾沫。

“嘗嘗這熏肉!自己熏的,俺山里人愛吃也都會做!”他一手遞過盛著熏肉的木盤子,一手拿著剛切罷肉的短刀,討好似的憨笑說。

看著那把油燈下閃著寒光的短刀,父親愣了一下頭皮緊繃,抖著筷子夾了一小塊,沒送入嘴卻掉在了地上,盯著放羊人神色慌亂伸手下去。

“不好意思,肯定是這把刀嚇著你了!刀很快,是祖上傳下來的。聽老父親說是一位大戶人送的,說是祖上在關(guān)外做生意救過他。平時就掛在進門順手處,山里人少野獸多,得有個啥防身。”放羊人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緋紅著臉笑了一下。寬大的鼻子上密麻的黑點,像撒了一把黑芝麻,一抖一抖隨時都要掉下來。他麻利地收回刀插入桌上的刀鞘,一邊給閃著亮光的黑碗盛紅酒,一邊一臉歉疚地解說:“嘗嘗自家釀的高粱酒,好喝不醉人還暖身子,山里晚上冷……”

秦嶺深處的夜晚潮濕陰冷,昏黃閃動的火苗下,看著這一間擋雨遮風(fēng)的土屋,尤其是案板底下隱約的糧食口袋,屋梁上掛著的一塊塊黑灰臘肉,以及半空晃著黑影的饃籠,打地鋪蜷縮在外間的父親和母親,紅著眼嘆息中悄聲商量著下一步,痛苦艱難的決定就這樣開始了。

看到放羊人還有些家底,養(yǎng)活一半個人應(yīng)該不成問題,倆人瑟縮在墻角嘰咕了好一陣,父親忐忑地走進放羊人睡著的里間。

“山里冷睡不著?”黑暗中火星一明一滅,閃現(xiàn)出放羊人模糊的輪廓。

“不、不冷!”父親頓了一下說。

“是差鋪?沒吃飽心慌?還是……”

放羊人吧嗒咳嗽煙鍋明滅,父親粗氣哎噓開不了口,漆黑中倆人半天都沒有說話。

“大兄弟有啥難處?你只管說,只要我能幫上,我……”

“老哥,我真不知道咋開口說……但在這深山里我只能求你……是這樣,有個事兄弟想和你商量!”父親欲言又止,嘆著氣默了半天,又欲止又言說,“白天你老哥也都看見了,我兄妹倆一路扒火車從四川過來,到了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人生地不熟吃的早沒了,咋能走出這大山,你老哥行行好收留下我倆,苦活臟活我們都能替……”

“大兄弟,不要說了,這個真不成。”黑暗中沒法看出放羊人的表情,只是憑響動感覺,他是往起抬了一下身,嘣嘣在炕角彈了幾下閃落火星的煙鍋,說,“不是我見死不救,這年月吃的都緊,你知道我就是個放羊的,像雞一樣滿山尋著刨食吃,咋能養(yǎng)活起你們兩大活人?是這樣,今黑了先在我這兒將就一夜,明天一早得趕快想別的法子,走時我盡量多給你們帶些吃的,不過聽人說新疆遠得很……”

一臉沮喪的父親和母親瑟縮在冰冷的地鋪上,長久的沉默夾雜著零星的嘆氣后,父親鼓著勁再一次踅摸著來找放羊人。

“兄弟,咋?還是睡不著?不要太熬煎,船到橋頭自然直!實在睡不著,抽一鍋煙解解乏,興許明天起來火車又能……”黑暗中他像啥都能看見一樣,把煙鍋遞向二門口的父親。

“老哥,看得出你是一個大好人。”父親劃了幾下才劃著隨身帶的火柴,接過遞到他跟前的煙鍋,邊點煙邊說,“說實話我是去新疆投奔親戚,沒想到火車半道不走斷了我倆的腿??辞樾问樟粑益⒚脗z你也真為難,我尋思這樣老哥你看行不,我只把妹子一人暫時留你這兒,等一切安排好了我再回來接。女人筋骨軟翻山越嶺畢竟不方便。你盡管放心我妹子不白吃,她聽話勤快能干啥都會,洗衣做飯縫補衣服……?!?/p>

“大兄弟,你這真叫我為難!”放羊人哀嘆一聲,搖晃了一下坐直,用手抹了一把臉,不知是煙熏揉眼還是難過擦淚,默了一陣說,“真不是我人冷心硬情意薄。吃的是實扎扎的硬東西,哄不了肚子,接濟你們一兩頓還沒啥,但日子長了我都保不準(zhǔn)有啥吃,這荒山野嶺除了草和樹啥都不長……”

“……”

“都——都——是因為沒啥吃造的孽!”父親長嘆一聲木然望著菜籽花翻滾的窗外,濁淚如斷線的珠子散落,含糊磕絆說,“真——是一頓飯困死英雄漢!”

說罷像有東西卡住了喉嚨,抹淚張口半天說不出話,臉憋得通紅的父親突然抓起酒瓶,一揚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幾口,一個趔趄連人帶凳子跌到桌底下,像一攤軟泥。

4

羌族舞蹈在一片喧鬧中走到了尾聲,重頭戲的音樂噴泉表演即將華麗綻放,七彩鳳縣每晚的巔峰時刻就要到了!多少人就是為了這一激動時刻而來,大山深處嘉陵江兩岸頓時沸騰起來,一條條街上潮水一般的人流,像一道道河流開始向江邊涌動。

“小偷!抓小偷!”突然身后傳來幾聲起伏的喊叫。

猛一驚循聲抬頭向后看過去,一個黑影正穿梭著自上而下沖了下來,我一急正發(fā)緊不知怎樣應(yīng)對,那人像袋鼠在人群中正往下蹦跳,咋咕咚一聲栽了個狗啃地,幾乎同時一個東西砰跌在我腳下。低頭看是一把手柄發(fā)光的短刀,淡淡月光下閃著寒光明晃晃的,我一驚哆嗦著向后退了好幾步。隨即一堆高低參差的黑影擠壓過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很快黑影人老鷹捉小雞一樣被人們提留起,喊罵中你推我打從我身邊搖晃過去,影影綽綽搖搖晃晃虛幻得像做夢,只有那把閃著寒光的刀在眼前很真切。

就是這樣一把短刀,父親當(dāng)年差點殺了人!

父親去世前一個月左右,也許感知自己大限就要到了,冷漠寡言凡人不搭話的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我喚到跟前,支走了身邊其他人。父親從床上很吃力地下來,推開走上前去試圖攙他的我,挪步到擺在柜臺上的母親遺像前,伸出瘦黑如柴滿是老年斑的手,搖晃著打躬、作揖、燃蠟、點香,抖動的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詞。這些平常原本都是我分內(nèi)的事,看他動作呆板緩慢,瘦削的身子不住地搖擺,卻鄭重其事煞有介事做著這一切。我感到虛幻像夢游揉眼正發(fā)怵,吱一聲,循聲看過去,一件發(fā)黑的紅綢包裹在眼前搖晃。我接過手急切地一層一層打開,一只皮鞘破舊、銀柄锃亮的短刀閃現(xiàn)在眼前。

“一晃都幾十年了,我就是走不出,也忘不了,今天我就給你講講這把刀!”他弓著腰面色土灰表情僵硬,深陷的眼呆望著窗外嫩黃的楊樹葉。

再一次遭拒,能想到的出路全被堵死了,失望至極的父親心灰意冷,一個人漫無目標(biāo)地搖晃出土屋。

夜半的秦嶺深處,刺骨的風(fēng)鬼哭狼嚎一樣呼嘯著,不時有瘆人的鳴叫聲,也不知是狼是虎還是熊是豹,蓋過山間的風(fēng)聲和溪流聲傳過來。四周一座座黑魆魆的大山,像一群兇神惡煞向他猛地撲壓過來。滿天的星斗像萬千投過來的飛鏢,那一鐮冷月更像一把彎心刀……

在那一瞬,他頭發(fā)直立緊繃的頭皮發(fā)麻,攥成一團的心都跳到喉嚨眼……他害怕極了也絕望極了。他想到逃避但又分明知道無處可逃,就在這一刻他想到了死,也是在這一刻想到了那把銀柄的短刀。

那晚,父親在凄冷的寒風(fēng)里站了很久,冰冷的月光投射在他煞白的臉上,映照著臉上那一串冰一樣的淚珠。在那一刻,他的大腦里像有兩個水火不容的自己,一個取義選擇決然赴死,一個負義決定茍且求生,兩者旗鼓相當(dāng)勢均力敵,互不相讓糾纏爭斗不休……

在這個漆黑寒冷的山中月夜,他一個人站立了很久也爭斗了很久,自責(zé)過,恐懼過,彷徨過,茍且過……最終本能的求生欲望占了上風(fēng),他抖著牙縮著僵直的身子悄悄回到土屋,顫怯地摸到那把閃著寒光的冰冷短刀,握在手中躡手躡腳往里屋摸過去。黑暗中他看不見放羊人,只聽到他順暢如雷的鼾睡聲,父親想他睡得死正是下手的好機會,他心一橫緊握著冰冷的短刀向前摸去。突然有一雙眼在黑暗中閃,是山神?還是土地爺,還是玉皇大帝在看?耳畔也隱約傳來一句句質(zhì)問:“你就不怕天譴?怎么敢殺一個幫你的好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嗎?”

他的腳不知怎地像灌滿鉛抬不起,這短短幾步好像是要跨越刀山火海,他渾身發(fā)抖兩腿發(fā)軟,一些場景有虛有實交替在眼前閃現(xiàn):

綠草坡上他哼唱著《康定情歌》,歡快地趕著雪白的羊群;在他一陣陣歇斯底里的呼救聲中,放羊人匆忙趕來的那雙急切的眼;土屋外花紅草綠,妻子正在不遠的河邊淘米洗菜;放羊人遞過熱水和饃頭粗大暴著青筋的手;藍天白云下他倆在河邊追逐嬉鬧;正在給他們切肉的放羊人扭過身掙扎著哭喊,菩薩的圓臉都是鮮紅的血,就像黑碗里盛的高粱酒……

父親拿刀的手抖動得更厲害,身子像搖篩子一樣劇烈搖晃,兩條腿開始歪斜軟癱,突然身后伸過來一雙手……

5

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劃破漆黑的夜空,絢麗多姿,場面震撼的噴泉表演開始了。靜寂的夜、沉默的山,高科技的聲光在此交匯變換,在這幽靜與喧鬧、原始與現(xiàn)代的撞擊中,鬧與靜、新與舊、享受與遭擾,達成了最美妙最適度的融合。寬闊的江面多彩的噴泉搖曳變幻,光影字幕卡通動漫在空中跳動,各種造型的花燈以及彩繪龍舟,拖著虛幻的倒影搖晃著……

觀賞中多少次我一直在思索,這一切山神怎么想?感嘆還是感慨?欣喜還是驚擾?當(dāng)年來此的建設(shè)者又會怎么想?感嘆還是感慨?是欣喜還是驚擾?還有杜鵬程筆下的寶情和情渝——這些建設(shè)者的后代們怎么想……

太美了!隨著音樂跌宕起伏噴泉搖曳變幻,鳳縣的夜絢爛多彩美妙絕倫!

近一個小時的表演,人們踮腳翹首,咔嚓聲驚呼聲一波高過一波,像一起分享一場世紀(jì)狂歡,又像一同口福一場饕餮盛宴。

再豐盛的宴席總要散場,生活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水韻江南 七彩鳳縣”的噴泉表演,隨著號稱亞洲第一高噴泉,在人們一片驚嘆高呼中,伴著音樂節(jié)節(jié)拔高直沖極頂,就要走向她最后的謝幕了!

音樂在歡呼的最高潮戛然而止,180米令人震撼的“擎天玉柱”突然消失,像一個幻影瞬間消散化為烏有。黑灰的群山、月明星稀的蒼穹、拂面的徐徐山風(fēng)、岸邊點點燈火的人家、剛剛絢爛夢幻的江面,一下子全都復(fù)歸平靜,像一張平鋪的巨幅水墨畫。

常言道平平淡淡才是真。什么否極泰來?誰能說得清走過千山萬水歷經(jīng)千難萬險,等待你的一定就是掌聲和鮮花?什么樂極生悲?誰又能道得明盡享榮華富貴后,留下來的必然會是落魄和悔恨?

躺在窗口向著嘉陵江的租房,看著掛在山半的一彎冷月,透著寒氣的山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我縮在被窩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朦朧中在睡去和清醒的邊緣,剛剛發(fā)生的一些場景,像電影回放一樣在腦海里一一重現(xiàn):呼喊聲中不斷升高的水柱、火光中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砰一聲跌落在腳下的那把短刀……

砰一聲短刀滑落跌在地上,寂靜的夜里更顯得聲大無比,尤其對發(fā)抖心虛渾身冷汗的父親,平常連殺一只雞都不敢動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看到一只死貓死狗都會流淚,見到一滴血就會暈得跌倒,這砰的一聲無異于一把尖刀刺向心窩……

父親和母親緊抱著癱坐在地上,快速跳動的心都蹦到喉嚨眼,渾身顫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細聽,屋里除過放羊人勻暢的呼嚕,剩下的只有他倆怦怦的心跳。

善與惡生與死有時就是一念。

在此后的幾十年里,我一直都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假設(shè)完推翻,推翻了再假設(shè),直到今天仍沒能說服了自己。如果放羊人那晚被屋里的動靜驚醒發(fā)現(xiàn)了,那樣結(jié)果將會是什么?父親那天真要一刀殺了放羊人,他和母親又會怎么樣?他們還有沒有后來?如果真是那樣母親能原諒父親嗎?退一萬步就算母親愛昏了頭原諒了,他們或者說他一輩子真的能安生嗎?如果真是那樣還會不會有我?我又會是誰此時會在哪里?會是個什么樣子……”

父親蠟黃瘦削兩眼深陷表情木然,盯著握在我手里的刀繼續(xù)說。

山高風(fēng)緊烏啼狼嚎。

渾身冷得發(fā)抖滿頭卻滾著豆大的汗珠,倆人裹著冰冷的濕衣抹淚到天亮。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別過放羊人上了路。

放羊人心好給了他們不少干糧,還特意切了一塊臘肉給他們,用的還是那把銀柄的短刀,父親說看著他笑著一直送到山口,他想到前天晚上那恐怖的一幕,臉熱心跳總感覺他好像一切都知道,側(cè)著臉一直不敢正眼看他。

然而他們最終還是沒能走出大山,太陽要落了他倆再一次出現(xiàn)在土屋。

父親說到這里哽咽得說不下去,他說他真沒膽也沒臉再回來,但他實在不忍心新婚的妻子陪他死。

原來陡峭的山路沒走多遠,母親腳底下一滑差一點滾下深溝,幸虧父親眼尖手快一把拽住。母親丟了魂似的軟癱在山崖前一塊巨石旁,低頭看是盤旋在腳底下的飛鳥,抬眼是層巒疊嶂的連綿群山,她抱著崴了的腳不敢再往前走。

看著望不到盡頭的群山,再看看橫在山間的白云和翻飛來去的山鷹,想到前一天母親暈死過去的情景,父親再一次抱著失魂落魄的母親大哭。

老天??!你為什么就不睜睜眼,非要把我倆困死在這秦嶺山!父親抬頭面對云天放聲哭喊。

被搭救剛有的一點希望瞬間破滅了,父親說絕望中他倆再一次想到死,一起跳下懸崖了結(jié)這苦難的一生一了百了。但真當(dāng)他緊握著一臉土灰的母親抖動的手,淚眼相對拉手站在讓人眼暈的懸崖邊,看著受驚的老鷹為了藏身崖下的雛鷹,不顧生死朝著他倆一次次盤旋俯沖,他倆一下子想到了遠方的父母,他們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我們?nèi)菀讍??老話說養(yǎng)兒防老,我們就這樣不管不顧,自私絕情地選擇死對得起誰?他們不甘也更不舍最終動搖了。

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要活著至少得有一個人活下去。

6

剛爬出山頭的太陽把第一道光,平靜地投射在死水微瀾的嘉陵江里,波光粼粼映在敞開的窗玻璃上,大山里靜寂的一天又開始了。和以前每一次來一樣披著朝霞,遠離紛擾的縣城徒步向大山深處進發(fā)。爬過一道道走過無數(shù)次、長滿荊棘綠草淹沒路徑的山梁,正午走到一處草綠樹茂的山溝,不遠是那一條熟悉的、溪流淙淙的小河。這里就像是我朝拜的圣地,每次來我都會在此駐足長久地凝望。

不遠處半人高的草叢里,早年有過一個低矮的土屋,柳樹搖曳灌木環(huán)繞,歪門斜窗一副破敗不堪的樣,像一個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的瘦羸老者,春夏秋冬暑往寒來年復(fù)一年,一點點傾斜倒塌,最后淹沒于荒草……

我抹把汗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誰一樣,雙手按住心跳慢慢走入草叢,找尋著記憶深處那個低矮的土屋,仿佛里面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藏著我一直想解而解不開的謎……

這就是父親多次講過落難被放羊人救的、也是他最不能忘卻又最不愿提說的那個土屋。

父親在講述這一段凄慘悲情的經(jīng)歷前,我絕不相信生活真有這樣的事,總覺得只有無聊文人們獵奇博眼球,在小說或影視里有悖情理的杜撰。人有廉恥有情感更有尊嚴(yán),把自己蒙羞的屈辱親口講給兒子,對于一個男人來說要多大的勇氣,更別說當(dāng)年萬箭穿心的抉擇和面對。

一定是對父母的感恩、對彼此的真愛、對親人的不舍以及對生命的尊重,在極度的痛苦煎熬中,像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一樣,父母最終完成了靈魂和肉體的剝離。

父母一次次走回,一次次又中途折返,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次次靠坐在一起無語抹淚,看著太陽在云海里翻進翻出,從東山一直滑落向西天。天擦黑他背著母親又回到了土屋,紅腫著眼在閃著微光的土屋外徘徊了不知多少回,看著癱倒在一旁滿臉愁苦的母親,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父親硬著頭皮再一次去找放羊人。

“老哥,兄弟此番落難在這秦嶺山,遇到了你這位好心人搭救,真要說是老天爺開了大恩,這也是咱哥倆今輩子命里注定的緣分?!闭f著他低下頭默了很長時間,其間哽咽了不知多少次,不知抹了多少次滑落的淚水,也不知張了多少次嘴,最后才磕絆說出口,“那、那天一見面我就看出你是條漢子,我、我現(xiàn)在也不拐彎抹角了,不瞞你說她不是我妹、妹子,是我、我媳婦。兄弟無能養(yǎng)、養(yǎng)不活自己的女人,不忍心看她死,只、只好求你讓她活,你發(fā)個慈悲就、就當(dāng)是積福行善!咱弟、弟兄倆當(dāng)著老天爺、爺?shù)拿嬲f好,從今、今天起她就是你老哥的人,白天燒、燒鍋做飯,晚上給你暖、暖腳……”

“大兄弟……這可使不得,我雖說打光棍四十多年,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暖腳人,但我不能乘人之危傷天害理,更何況弟妹她……”

“老哥,你這是當(dāng)、當(dāng)活菩薩救人命,咋能夠說成是乘、乘人之危傷天害理,再說這是我倆說好的,你情我愿……”

“大——哥——!”母親跛著一條腿一瘸一拐進來,頭低垂在胸前側(cè)身抹了半天淚,脖子都紅透了低聲說,“我愿意和你真心過日子,只是有兩個要求你一定得答應(yīng)。一是他要死在外面咱啥都不說,若活著回來,到時候你一定得放我和他走;另外,必須給他帶夠路上吃的干糧,不論咋說他以前是我男人!”

“……”

“大兄弟,一個人在路上操不盡的心,帶上這把短刀防個身!”臨出門放羊人拿出那把刀,連同刀鞘塞到父親手里一臉真誠說。

翻過山跨過河母親和放羊人送走了父親。

要離開自己日夜相守的妻子,而且是他親手送給別人,不知父親當(dāng)時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看著心愛的丈夫扭身離去,故作堅強不回頭看,然后自己跟一個陌生的老男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去過日子,不知母親當(dāng)時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一年后父親翻過山跨過河,突然再次出現(xiàn)在大山深處的土屋。

再一次翻過山跨過河,但這次送的人卻和上次不一樣,這一回送走的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女人,不知道放羊人又是怎么樣的感受,是哀嘆是不舍是無奈還是怨恨……

和一個女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樣,風(fēng)霜雨雪男耕女織,度過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再一次回到從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白天面對羊群綠草看藍天白云,晚上盯著夜幕上的冷月和星星,聽山中風(fēng)傾雨訴泉泣水吟……

他是一個農(nóng)民知道播種收獲,他是山里人懂得開花結(jié)果,他是個放羊人曉得傳種繁衍,難道他就不明白……

八個多月后我在昭蘇76團低矮的平房出生,父親逢人就笑說我早產(chǎn)了,而母親總低頭紅臉像是害羞不言語。

7

跨過蜻飛蛙鳴水青草茂的小河,來到一處蝶飛蜂舞野花飄香的山坡。與以前無數(shù)次來這兒一樣,長跪在爬滿野花的墳頭燃蠟焚香燒紙。在翻轉(zhuǎn)的紙灰和裊裊的青煙中,如煙往事蒙太奇一樣交替閃現(xiàn):一閃而過菩薩一樣仁慈的臉;父母給我說是親人時飄忽的眼;閃著嚇人寒光的銀柄短刀;父親抹淚給我講說短刀時,枯瘦如柴彎成弓的腰身搖擺著,像風(fēng)中跳躍的燭火……

我七歲那年,放羊人意外墜崖身亡,說是為了一只困在陡坡的羊羔。

那年暑假父母像往常一樣帶我來,當(dāng)我們一路采花說笑跨過小河,走近淹沒于草叢的土屋前,慌張地撥開半人多高的荒草,看到土屋門斜窗歪蜘蛛網(wǎng)纏繞。父親接受不了眼前這一切,抱住軟癱在地的母親哭成了淚人。父母一路打聽走了好遠,定做了上好的棺木高價雇人運來,并請來自樂班唱腔哀怨嗩吶嘀嗒,把他安葬在不遠處滿是野花的山坡,隔河相望就是他住的那間土屋。據(jù)說整個葬禮辦得風(fēng)光體面。關(guān)于這段往事我印象很模糊,隱約只有身上的孝服和火苗中翻卷的紙錢。

“他人太好厚道善良心軟,他是聽不得羊母子悲涼的呼喚聲!”母親在世時,噙著淚望著東南常愛念叨這一句。

父親臨終前把那把短刀給了我。我記得很清那是一個冬天,川流不息的特克斯河已經(jīng)結(jié)冰,窗外光禿的楊樹枝頭掛滿白雪,爐火燒紅了半面墻壁仍抵擋不住寒冷,父親土灰僵硬的臉掛著淚痕,渾身哆嗦著眼神慌亂呆滯,無力的瘦手竭力抓住我的手,哽咽老半天才磕絆著說:“我這輩子死都原諒不了自個,到了陰間一定要找他懺悔求饒!”

他說這段話時痛苦的神態(tài)、扭曲的表情、變形的鼻子、深陷的眼以及慢慢松開的枯枝一樣的手,多少年里仍在我腦海里時時浮現(xiàn)。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分明幾番想開口說啥卻一直沒有說??粗恢倍⑽业碾p眼,從不舍的深情,到飄忽失神,再到呆滯無光,我始終沒有找出我要的謎底。

早年曾聽父親閃爍其詞說過一回,小時候我來鳳縣見過放羊人,他很寵我把我架在脖子上,跑遍大山里的溝溝坎坎,采回各種野花野果只為討我喜歡。然而留在我記憶深處的放羊人,除過父親描述中銘刻在心的菩薩臉龐,一直就是土塄邊這一座爬滿野花的孤墳。

山空水清天高云淡,草茵樹茂溝深坡長。

最后我打開隨身帶來的一瓶紅高粱酒,雙手捧起連敬三杯灑于墳前,然后點燃三支煙立于荒草爬滿的墳頭,長久站立一旁,穿過墳頭搖曳的野花和裊裊的青煙,凝望著云橫山半的秦嶺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誰交談討教。

作者簡介:

秦川,原名,姜永學(xué),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高級教師,西安市臨潼區(qū)人。作品刊于《西安日報》《西安晚報》《西部文學(xué)》和《西安民進》等報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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