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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書

2022-04-29 00:44:03梁爽
莽原 2022年1期

推薦語:

渴望純真,向往自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然而,從群居開始,社會性便無時不在綁架著純真、束縛著自由,而天性又無時不在進行著反抗和掙脫。

婚姻是一種依附,友誼是一種束縛,利益是一種羈絆,權力和世俗也是一種束縛……“我”和馬雅,秦木楠和方腦袋,還有從時間深處走來的女人們,都是束縛者和被束縛者、都在深陷和抗爭著。而“女書”和“游隼部落”,互為鏡像和回聲,讓我們看到了眼淚的搖滾。

1

五一放假,本打算好好睡個懶覺,卻被馬雅搞得心神不安,一夜都沒睡踏實。天快亮時,醒了,摸到手機,點開微信,仍然沒有馬雅的消息,她的留言依舊定格在兩天前的子夜:

半親半愛半苦樂,亦俗亦雅亦隨緣。人生一半盡我意,另外一半聽自然。

親愛的,你即自然。

親愛的——馬雅這樣喊我,始于我們的中學時代。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親愛的”像“你好”一樣廉價,大街上喊聲“美女”會有一群女人回頭,哪怕長著塌鼻齙牙或者O型腿。那時候,“親愛的”必定是至親至愛的關系,“美女”也必定是沉魚落雁的花容。

馬雅是不負“美女”稱號的,我們的關系,也配得上“親愛的”三個字。

事實上,這么多年,每個午夜或凌晨我都能收到她的“信”,起初是E-mail,后來有了QQ,再后來又有了微信,但馬雅一直固執(zhí)地把所有的信息統(tǒng)稱為“信”。內(nèi)容不一而足:心靈雞湯,突發(fā)靈感對生活的瑣碎感悟,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一些陳年往事,偶爾,沒有一粒文字,只是一長串火星符號……

我回復的時間卻不固定。有時睡得晚,百無聊賴或者正好想她時,即會秒復;更多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安排在第二天早晨睜眼之后起床之前——被人記得的感覺總是好的,在這樣的感覺中開始新的一天,會讓人以為得到了老天格外的恩賜。

有一次馬雅留言:親愛的,如果沒有這些信,我們和滿世界的迷糊蟲又有什么區(qū)別?

這句話仿若某種暗示,她在提醒我,又像在提醒自己——我們異于周遭庸常的世界;當然,也可能是在刻意延續(xù)我們少女時代的默契。不管怎樣,我期待她的“信”,甚至不無矯情地認為,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中,有一人肯在夜深人靜時躲進小夜燈橘色的光暈里為你遣詞造句,便是值得動容的。何況于我,總是有著大把的時間——尤其在夜晚——無處打發(fā),無法消受。

我復她:更愿意你在午后三點給我寫信,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想我。

馬雅笑我文青,說我中了文學的毒。我否認,說,這些小情小調(diào)還不都是被你傳染的?我們同時發(fā)出個捂著嘴笑的表情。她說:白天我沒那份閑情,上午做家務,下午三點要陪大寶練鋼琴,然后要給小寶做輔食……

以前的馬雅不是這樣的。她喜歡儀式感,生活在她那里常常是儀式的連綴。那些儀式像是一個個結(jié),久而久之,便織成浪漫而溫情的巨網(wǎng),把我們緊緊裹在其中??勺詮挠辛藘蓚€孩子,她便脫網(wǎng)而出,空留下我一人在無聊中掙扎。

我曾抱怨她變了。馬雅說,不要拘泥于表象,你看,我每晚都在給你寫信,要記住我們永遠是同一類人。

哪一類?

不世故,不流俗,不無趣……

我喜歡這個答案,仿若我們真是人世間難得的一股清流。

我和馬雅從小一起長大,友誼可以追溯到整個童年時代。

幼兒園時,每天午睡前,老師會給每個小朋友發(fā)一截手紙,然后讓我們排起長隊輪流上廁所。班上有個方腦袋的男生,仗著他父親是廠長,橫行霸道。上廁所時,他總會堵在門口,逐一檢查每個小朋友的手紙,看到有比他的長的,就咬牙切齒地撕下一截。可輪到馬雅,他就會假裝看向別處,放馬雅進去。我以為他怕她,長大了才懂,那是小苗還沒破土的潛意識里的喜歡。馬雅進去,也會把我拉進去。

多年后的一個暑假,我們一起看王朔的《看上去很美》。書里老師讓小朋友們排隊輪流洗屁股,一盆水,一塊方巾,在每個小屁股上抹一把。馬雅說,好在我們那時不這樣,用擦過方腦袋屁股的方巾再擦我,毋寧死!

但那是我第一次享受特權的好處,也第一次為友誼而驕傲。我生命中第一次略有些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也發(fā)生在幼兒園,并與馬雅有關。

那天午睡前,馬雅和我隔著床欄桿說話。老師給我倆每人臉上蒙了塊手絹,說,再不睡覺,都攆出去!

“攆出去”這三個字于早慧的馬雅仿若神啟。老師離開后,她用眼神暗示我跟她出去。我起身下床,躡手躡腳地尾隨其后。

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老師坐在門口的小椅子上打著瞌睡,一只腳在房檐的陰涼里,一只腳伸到了太陽地兒里,腳上青灰色的塑料鞋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著奪目的光芒。經(jīng)過老師身邊,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梳著麻花辮兒的年輕老師正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嘴里嘟嘟囔囔地發(fā)出輕微的囈語。我腦海中閃出片刻的遲疑,但那遲疑稍縱即逝,很快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驅(qū)散。馬雅似乎也受到某種極大的鼓舞,牽著我的手,像個將軍帶著他的衛(wèi)兵,一路上披荊斬棘,不僅帶我溜出幼兒園,還成功地溜進了馬路對面的渦輪機廠。

工人們都在午休,整個廠區(qū)靜悄悄的。廠房后的空地上草木葳蕤,田字草粉嫩的小花開得如火如荼。空地上散落著一些廢棄的機器和零件,陽光里彌漫著濃郁的鐵銹氣息。我們興高采烈地采下一朵朵小花,插進對方的頭發(fā)里。馬雅說,小墨,你鼻尖兒上有汗珠。說完便啜起嘴唇去吹。我癢得咯咯直笑,也去吹馬雅的鼻尖兒。你追我趕地鬧了一陣子,我們又搬了些磚頭瓦片架在墻角玩扮家家。馬雅說她當媽媽,我當孩子。她還說,會永遠保護我。我竟沒有反對,順從地答應了……

家長和老師找到我們時,已是暮色四合。我們躲在渦輪機的空殼里緊緊地挨在一起,互相搓著被草汁染綠的雙手,頭上散落的小花東倒西歪,蔫得沒了一點新鮮的顏色。我們被各自的母親擁進懷里,記不清有沒有挨罵,只記得遙遠的天際飛滿大片的紅霞。

2

沒有馬雅的信息,總覺得心神不定。

看看天色已亮,就給秦木楠打了個電話。秦木楠說,放心,馬雅不會有事的;又說,也許她有別的事吧。我說,你什么意思啊?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他壞壞地笑了,意味深長地說,你懂的,嗬嗬。

秦木楠跟馬雅沒有見過面,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好像彼此都沒什么好感——秦木楠覺得馬雅婆婆媽媽的,俗;馬雅覺得秦木楠對我沒有真心,怕我上當——平時在我面前都盡量避免提及對方,偶爾說起了,也是酸溜溜的,每個字都像醋熘了一樣。

最后,秦木楠告訴我,他臨時決定去永州采風,上午順路過來看我。

我一骨碌起身,拉開五斗柜的抽屜,印有暗花的淺紫羅蘭色床單、被罩放在最頂端。秦木楠不在身邊時,我是不敢用它們的;有一次他出國兩個月沒來,我試著用了一次,當被那份柔軟和曖昧的顏色包裹時,身體竟像著了火一般燃燒起來,所有屬于我們的記憶紛至沓來。在無盡的想念之中,我的手指幻化成他的器官,隨之而至的是從身體深處彌散出來的濕漉漉的氣息,然后是泥一般的癱軟,以及細汗退卻后微微的寒涼……

記不清從哪天起,我對秦木楠的愛就像楔子般嵌進了胸膛,有微小的疼痛,也有滿滿當當?shù)男腋?。這疼痛源于距離。但秦木楠說,恰恰是距離給了我們深愛。

換好床單被罩,我去洗了澡,洗得很認真、很仔細。

看了下表,離秦木楠到站的時間還有五個小時,索性拿起枕邊的書,心不在焉地胡亂翻看??諝饫镫硽柚[隱的暗香,它們來自我的身體——洗發(fā)水的香,沐浴露的香,玫瑰護體精油的香,并含混夾雜著荷爾蒙和多巴胺的香。床頭燈在微暗的臥室里挖出一個孔洞,我蜷在洞角捧著書,細嗅著這繁復暗香。

這是一部長篇小說,秦木楠寫的。書的扉頁寫著一行字:寶寶,覆瓿,一笑了之。

寶寶。他是這樣喊我的,好像我不是三十三歲,而是三歲。覆瓿,漫不經(jīng)心的下面,該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現(xiàn)在有多少人能理解這個詞所表達的含義?每當聽到公司里那些年輕的女孩說早上男友給擠牙膏,半夜起來買燒烤,520送花,好感動……我都會不屑,這些有什么可值得感動呢?一個男人的智慧才華、談吐風度、視野格局、胸襟情懷才是真正稀缺寶貴的,要培養(yǎng)出這些優(yōu)點,得經(jīng)過多少歲月的沉淀。

已經(jīng)讀過幾遍了,仍舍不得放回書架。都說文如其人,秦木楠的文字讀起來像聽民間音樂——不是普通的民樂,是那種竹器做成的疙瘩笙在自言自語中呼吸出來的小調(diào),飄揚著的絲絲縷縷的孤獨和憂傷。

我無法想象,秦木楠這樣的男人也會有孤獨和憂傷。

我把這種感受講給他聽,他怔了一下,隨即笑了。那一怔很短暫,短得微乎其微,但還是被我的眼睛捕捉到。我不知道自己戳中了他心底的什么地方,也沒告訴他,這些文字里的孤獨和憂傷讓我沉迷……

我也把這種感受給馬雅講過,她撇撇嘴,帶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說多巴胺的保質(zhì)期最多三個月,等著瞧吧??扇缃袼陌俣鄠€日子過去了,我還是會在無眠的午夜,大睜著眼睛,于黑暗里勾畫奇妙的幻象。

我和秦木楠相識于一次塞外筆會。他是知名作家,是主辦方請去專門給我們講課的;我卻是個剛學會把文字分行、還不敢妄稱詩人的業(yè)余作者。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老套,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新鮮事?老套的必定是恒常的,因為恒常,才有普遍性,才會輕而易舉地把人套住,套牢。

筆會最后一天,組織者安排我們?nèi)ビ斡[額濟納旗的胡楊林景區(qū)。因為趕上生理期,身體乏力,加上小腹隱隱作痛,我不想拖累別人,便脫離隊伍,自己隨意胡亂閑逛。

因為是一個人,不會被打擾,也不需要去應酬,目光所及,皆是美景。近處河水泱泱,遠處大漠蒼茫,秋天的胡楊林,簡直像一個黃金世界,風過處,先從遠處動起,慢慢地才涌到眼前,如潮如汐,澎湃著驚世駭俗的富麗堂皇;那些高大的、瘦小的,即使是枯死的,統(tǒng)統(tǒng)高貴而孤傲。我撫摸著一段枯而未朽的樹干,仿佛能聽到千年流淌的漿液,仿佛能感到轉(zhuǎn)動不息的年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胡楊林,立刻被那種蒼茫的絢麗震撼得不知所措。

抬起頭時,看見秦木楠正在不遠處朝我舉著相機。

“秦老師好,您怎么沒和大部隊在一起?”我主動跟他打招呼。

“你不也是一樣嗎?”他笑著說。

“我和他們都不熟,又習慣了一個人。”我隱瞞了實情。

“我和你一樣?!彼柫寺柤?。

他的話讓我的心頭升起一股喜悅。那種淡淡的愉悅似乎自帶屏蔽功能,一下子屏蔽了所有的人,為我們營造出一個二人世界,讓我感到篤定踏實。

“都說胡楊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是真的嗎?”我問。

“有些夸張吧,這種說法更像是一種精神信仰?!彼銎痤^,看著高高的樹頂,“不過,真相并不重要,很多東西你相信它才最重要。”

“比如文學?就像你昨天講的人與文學的關系?”我看著他,想單獨有個討教的機會。

“哎,哎,你饒了我吧,都是些廢話,講得我快要吐了?!彼p手合十,不停地搖擺著。

在幾個授課老師中,秦木楠是最獨特的一個。他好像不是在講文學,而是在講地理,地勢與氣候,氣候與物產(chǎn),特產(chǎn)與人文,文化、文明與社會關系……信口雌黃,卻生動有趣。

我笑了笑,心想,那你還講得那么起勁?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人家給了講課費呀,我就賤賣了?!?/p>

又說:“昨天是賣藝,今天可不能再賣身了,所以就一個人溜號了。”

我差點笑出聲來。

“怎么了?”他問。

“沒什么。”我笑著說。

這次,他肯定猜不到我想的什么。我想——那你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是要委身于我嗎?終于還是沒忍住,我哈哈大笑起來。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我笑什么。我不回答,也沒法回答——這想法太膽大了,太曖昧了,甚至太無恥了——我被這個念頭嚇到了,突然不敢笑了。

“你好奇怪,突然就笑了,突然又不笑了,像安了開關?!彼f。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個開關被打開了。

我們并肩而行,默默無語。

不遠處有座蒙古包,是一家文創(chuàng)小店,我們走了進去。柜臺里陳放著寶石、琥珀、銀飾和各種胡楊木雕。我買了一個木雕的小豬佩奇,又選了兩張明信片,一張手繪的,金帛似的胡楊葉子,上面畫著一只七星瓢蟲;一張Q版的,打怪獸。

“給家人的?”秦木楠問。

“小豬佩奇寄給小寶,明信片一張寄給大寶,一張寄給芭比?!蔽艺f。“大寶小寶是我閨蜜馬雅的女兒,芭比是大寶的洋娃娃?!?/p>

“哈,跟繞口令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給洋娃娃寄卡片。”他笑道。“喏,我也寄一張吧。”

他挑了一張手繪的風景。近處是蜿蜒流淌的額爾古納河,遠處是銅澆金鑄般的胡楊林。

“秦老師也寄給洋娃娃嗎?”

“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洋娃娃呢?!?/p>

……

3

秦木楠的火車十一點四十進站,我十點半就到了車站,提前了一個多小時。

第一次去接他是這樣,后來每一次接他都是這樣,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我喜歡給自己留出一大段時間,守候,期盼,想象,焦慮……

空氣中有些微涼,我抱著肩在出站口外徘徊?;疖嚥粫崆暗秸?,但我卻不愿走遠。仟吉蛋糕店門口,站著一對穿情侶衫的戀人,一黑一白,胸前印著同樣“比心”的圖案。男孩正用小叉子將奶油蛋糕往女孩的口里遞。這樣的場景讓我更加堅信,戀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

那次筆會結(jié)束,我剛剛回到家中,就收到了秦木楠寄來的明信片,正是在胡楊林景區(qū)買的那張。明信片顯然經(jīng)過了加工,在額爾古納河邊,畫了個拿瓢喝水的卡通小人兒,旁邊寫了一行小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驀然想起,額爾古納河又叫弱水;進而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曾借用此句向林黛玉示愛,心便怦怦跳了起來。

從外表看秦木楠的年齡,應該比我大很多,十幾歲?二十歲?我不能肯定。但像他這樣的年齡,難道還是單身?我仍然不能肯定。便給他發(fā)了條微信,借佛經(jīng)里的一個故事投石問路——

佛祖對菩提樹下一個自尋煩惱的男人說:“你不僅有錢有勢,還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妻子,為什么不快樂呢?”

此人回答:“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如何取舍啊……”

很快,秦木楠回了信息——

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佛祖還講了一個故事:

一客孤身,云游四方,身陷荒漠,幾欲渴死。佛祖慈悲,移湖水于其前。然其滴水未進。佛祖問為何不飲?答曰,湖水泱泱,而肚量有限,不能盡其飲,終將渴死,不如不喝。

佛祖笑曰:愚矣!人生漫漫,佳遇無限,得其一而足。弱水三千,且只取一瓢飲耳。

什么都明白了,秦木楠和我一樣,都是單身。管他生前今后事,活在當下,愛在當下,好好把握上天賜予的緣分吧。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沒明沒夜地開始了戀愛——先是文字,每一段都像情書;然后是語音,每一句話都像烈酒釅茶;然后是視頻,每一個表情都真實可感,每一個眼神都噴著火苗……這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有很多平庸的男人,卻自命不凡;秦木楠剛好相反,閱歷豐富,又沉穩(wěn)低調(diào),和他在一起,可以聽他講遼闊的世界,和遼闊的人生。

然后,秦木楠說他要來見我,說額濟納旗那次筆會不算,那一次是“弱水三千”,這一次他只取一瓢……

火車到站了,電動扶梯上站滿了出站的旅客。

我一眼就看到了秦木楠——他站在最前面,穿白色T恤米色長褲。他也看到了我,不停地揮著手,滿臉都是燦爛的笑。我覺得大廳里的燈瞬間變得更加明亮了,便用力揮舞起手臂。

出了檢票口,秦木楠把小行李箱一丟,摟住我就是一記響亮的吻。旅客從我們身邊魚貫而過,有個抱孩子的女人走出很遠,仍回過頭來看我們。

走到站前廣場,秦木楠接了個電話,我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將雙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長方形的取景框,通過手指的框,半瞇著眼睛看他。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插在褲兜里,笑聲朗朗地跟對方說話。玉樹臨風——我為自己想到的這個詞想笑,這是現(xiàn)如今被網(wǎng)絡上亂七八糟的人用得亂七八糟的一個詞,但我覺得只有這個詞適合他,就好像說起張國榮,我只能想到“風華絕代”。

我們牽手進了家面館——第一次接到秦木楠,去的就是這家面館。當時,我還擔心他會嫌棄這種小館子的鄙陋,他卻說,怎么會?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店不在大,好吃就行。我說,那就對了,這家的面在全市都是有名的。以后他每次來,差不多都是這趟火車,正趕上午飯時間,我們都進這家店,后來就成了習慣。

我是左撇子,吃飯的時候,我們的手在桌下一直握在一起。

“昨晚還是沒有收到馬雅的信……”我嘟著嘴說。

秦木楠咬斷吃了一半的面條,看了看我,手指插進我的頭發(fā)里,揉了揉我的頭頂,說:“也許是她身體不舒服?或者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來不及告訴你?”

“以前從來沒有過,即便是她快進產(chǎn)房的時候?!蔽覔u搖頭。

秦木楠重又握住我的手:“不放心就打個電話?!?/p>

“打了,沒接?!?/p>

秦木楠笑了:“看你這樣子,我倒有些不放心了,干脆,我?guī)阋黄鹑ビ乐莅??!?/p>

“去捕蛇嗎?”我想起高中時學過柳宗元的《捕蛇者說》。

“不,蛇早就捕到了,還是一條美女蛇。”

我忍不住笑,吐了吐舌頭:“那你快看我的舌芯子?!?/p>

他也笑。

“馬雅真是不錯,能堅持這么久給你寫信?!?/p>

“那是因為我值得?!?/p>

“嗯,值得,你值得所有人對你好,也應該擁有世間所有的美好?!?/p>

我看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便更緊地攥住了他的手。

這是秦木楠第一次表揚馬雅。

他不喜歡馬雅,正如馬雅同樣不喜歡他。倘若十年前,馬雅一定會喜歡秦木楠。我現(xiàn)在這種有愛有自由的日子,正是馬雅從前憧憬的。可如今她認為我迷途深陷,總是企圖拯救我。我不知道和秦木楠能走多遠,但喜歡把我們的愛情講給她聽,如同曾經(jīng)走在青春里。馬雅會一邊罵我被糖衣炮彈沖昏了頭腦,一邊細致入微地給予評價。秦木楠給我買過包包、衣服,更多的是書。這算什么糖衣炮彈?分明是愛的信物。我想要的,也只是愛情,深深的愛情,很深很深的,深入骨髓的那種。

馬雅說,你連他的底細都沒弄清楚,憑什么認定他愛你?

為什么要去弄清他的底細?那和我有什么關系?公司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幾個選擇戀愛對象是為了真正的愛情?有房有車還不行,還要看人家的老子當不當官,有沒有錢,好像她們要嫁的是人家的老子。愛情需要確認嗎?需要反復確認的還是愛情嗎?一瞬間被點燃了,就是愛情;一眼終生就是愛情!和秦木楠在一起,我開心,開心得從心里往外冒泡泡,咕嘟咕嘟的,一串一串的。

類似的話題,我也曾和秦木楠討論過——就這樣愛上了?你還不了解我的過去呀。我在暗示他,希望他能給我講講他的過去。秦木楠說,我為什么要了解你的過去?過去的你不屬于我,我愛的是現(xiàn)在的你。他就是這樣聰明,不過他說的有道理。想想也是,兩個人在告知對方自己的過去之前就變得無比熟悉,這才是一見鐘情。他還說,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曾經(jīng)令你無比在乎的東西突然間會變得無足輕重。重要的是,你擁有了當下,當下的一切才是彌足珍貴的。

秦木楠就是我的當下;這家面館就是我的當下;每次接到秦木楠,來吃一碗面就是我的當下。

剛進家門,還沒顧上換鞋,秦木楠便吻住我。電光火石間,我腦海里閃出一個詞:壁咚!

他把我擠在墻上,我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手在比賽似的去脫對方的衣服,腳磕絆著,向著臥室的方向輾轉(zhuǎn)騰挪,齊心協(xié)力急不可待地共赴我們最溫柔最激烈的戰(zhàn)場。他吻得我嚶嚶嚀嚀,像海浪一樣把我淹沒,拍打我,也沖撞我,一波連著一波……我便在這海浪里恣意沉浮,撩撥他,也鼓勵他,期待著更大的滔天巨浪……這浪便真的猛烈起來,在鼓噪之中,在吶喊之下,好像萬馬奔騰,層層疊疊,前推后擁……在每個巨浪躍到最高的瞬間,自己也仿若凌空開放出一簇歡快雪白的浪花……

潮水退卻,是無以形容的愜意和安寧。剎那即永恒,酣暢淋漓便是地老天荒。

“真好啊,像海一樣……”

“寶寶才是海,”他點著一根煙,臉上帶著滿足的笑。

“那你明天還要走……”我有些失落?!熬筒荒芏啻齼商欤俊?/p>

“我們一起去永州吧,正好假期,我?guī)闳タ礃雍脰|西?!?/p>

“什么?”

“永州女書,聽說過嗎?”

我點點頭,又說不太了解。

“這是世界上現(xiàn)存的唯一一種女性文字,由女性創(chuàng)造且只有女性使用,代代相傳,傳女不傳男?!鼻啬鹃鍪謾C里的圖片給我看。那些文字呈長菱形,筆畫纖細,似蚊似蟻。

“怎么看起來跟蚊子似的?”我說。

“對了,當?shù)孛耖g叫它長腳蚊字或螞蟻字?!鼻啬鹃f?!岸际怯乐莸耐猎?,有四百多個字符,卻可以寫出千字韻文?!?/p>

“可……為什么稀奇古怪的,不讓別人看懂呢?”

“或許當時的男權意識比較嚴重,女人們不堪男人的壓迫,才發(fā)明了這種男人看不懂的文字。女人們把女書繡在手帕上,繡進花朵里,多是瑣碎又隱晦的私房話。人死書焚,所以現(xiàn)存的不多。她們用這種方式為自己構建了一個自由的精神家園,那是男人們挖空心思也無法走進的世界。古漢字里,‘女字是跪著的;看,女書中,‘女字是站著的?!?/p>

秦木楠講得很專業(yè)。從女書的起源、傳承、功用,到內(nèi)在的社會意義,講得深入淺出。我聽得入了迷,甚至想到了我與馬雅的信息來往,當即決定趁著五一放假,跟他一起去永州。我想走近那些神秘的文字,想知道那些在生活中沒有話語權的女性,怎樣在女書的世界里成為自己的主宰。

我把頭埋進秦木楠的懷里,心底突然升起一種依戀。我仰慕這個男人,他胸中的萬千氣象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不想再做什么超凡脫俗的人了,我要朝朝暮暮跟他廝守終生,跟他過煙熏火燎的庸常日子。

“寶寶,你怎么了?”

秦木楠用彎曲的食指頂起我的下巴,他被我滿臉的淚水嚇到了。

“寶寶,寶寶,”他飛快地掐滅煙頭,雙手捧起我的臉,一下一下吻著我臉上的淚珠兒?!霸趺戳藢殞??”

我竟不可自抑了,索性放開,哭了個梨花帶雨。他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也無法讓他知道我的心思——因為我知道他對婚姻始終是抵觸的。愛情是依戀,婚姻是依附,他拒絕讓我們彼此依附……

4

晚飯后,我提議去看場電影。

秦木楠同意了我的提議,說有好看的影片就看,沒好看的只當是散步。

電影院外的巨幅電子屏上,是清一色的國產(chǎn)片,下面的海報欄里,有那些影片的簡介,盡管措辭夸張,但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

“還看嗎?”秦木楠轉(zhuǎn)過頭問我,顯然,他和我心有靈犀。

“不看了,我們在附近走走吧?!蔽覡孔×怂氖帧?/p>

天已經(jīng)黑了,但黑得并不徹底。在城市,到處都是光,什么時候都有匆忙的腳步,好像從來都沒有歇息的時候。

街心公園有許多人在散步納涼。一個男人一邊遛狗,一邊打電話聊天;一個騎小黃車的女孩迅速經(jīng)過,車籃里裝著一束藍色妖姬;一個長頭發(fā)的賣藝男孩抱著吉他,瞇眼聳肩,在投入地唱著娃娃的經(jīng)典老歌《漂洋過海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

都曾反復練習……

忽然聽見有人喊“勞駕,借光”,扭頭看時,見一個緩緩行走的女人,前面推著一輛嬰兒車,后面拖著一輛輪椅。從年齡上看,女人和嬰兒應該是一對母子,而輪椅上的男人,說是父親吧,年齡有些大了,說是爺爺吧,年齡卻有些小了。我看向秦木楠,用眼神表示了疑問。他放開我的手,走上前去,問女人要不要幫忙。

還沒等女人開口,輪椅上的男人就堅決拒絕了——他言語含糊不清,但聲音聽起來激烈而尖銳;他試圖揮手把秦木楠趕走,胳膊卻抬不起來,只是肘子費力地搖晃;他面紅耳赤,好像秦木楠極大地冒犯了他們。

女人也婉言拒絕了秦木楠。

秦木楠倒是沒覺得尷尬,回到我身邊,重又牽起了我的手。走出一段距離,才說:“他們是夫妻,一家三口?!?/p>

我問:“你怎么知道?”

“沒看出那男人的反應嗎?好像我要奪走他妻子似的?!?/p>

“年齡不像啊,還有,那么小的孩子……”

“老夫少妻啊,剛生了孩子,男的就中風了。唉,丈夫老朽了,妻子還那么年輕,前面推著黎明,后面拖著黃昏……”

秦木楠的話讓我有些凄然,不由想到我們的未來。記得看過一部外國電影,一個女生瘋狂愛上了比她大四十歲的導師,兩個人沖破家庭和年齡的障礙,最終結(jié)合到一起,最終又因為生理、心理和觀念的代溝,選擇了分手。那是一個很純粹的愛情故事,沒有海誓山盟,沒有灰姑娘和白馬王子,沒有婆媳大戰(zhàn),沒有白血病失憶癥……只有兩個人話癆一般的交流,但那些對話直指人心,觸及靈魂。只是想不起這部電影的名字了。

我問秦木楠看沒看過這部電影。

他想了想,說:“是《提特里克島的黃昏》?”

“是,是的。你也看過這部片子?喜歡嗎?”

“喜歡。不過如果兩個人不結(jié)婚,也許真的能地久天長……”

我不喜這個答案,但我愿意和他聊天。和他聊天,常常覺得是在和上帝對話。甚至,我發(fā)現(xiàn)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即使不說話也是溫馨浪漫的。比如,在去火車站接他的路上,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比如,在雨中一起等候出租車,兩個身體相依相偎;比如,在充滿了曦光的沒拉開窗簾的臥室里,我們注視著彼此;比如現(xiàn)在……很多時候,愛都可以是無言的,但于無聲處,愛也在醞釀發(fā)酵,野蠻生長。

我在心里說,不管未來怎樣,我都愛你。

回到家里,我去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調(diào)好了水溫,問秦木楠要不要一起沖澡。他讓我先沖,說要上網(wǎng)搜集一些永州女書的資料。

沖完澡回到臥室,馬雅的微信翩然而至——

“安好,想我了嗎?”

我發(fā)了個流汗的表情:“等了你幾天,只這幾個字?出什么事了?”

馬雅回了個捂臉恐懼的表情:“大事!”

“別嚇我,要沖出方腦袋的圍城嗎?”

“兵臨城下?!?/p>

“有艷遇了?你?還是方腦袋?”

“狗屁艷遇,”一個笑出眼淚的表情,“老娘就是兵,不,是帶兵的將軍,明天就殺將過去!”

說完,就隱去了。

“木楠,木楠,你快來看呀……”我大聲喊道。

“噢,就來?!鼻啬鹃陔娔X桌前,噼里啪啦正敲得起勁。

“快來呀,馬雅出事了!”我火急火燎地叫著。

秦木楠離開電腦,來到床邊坐下。

我把手機遞給他,讓他看馬雅的微信。他反反復復看了半天,好像把每個字都咀嚼了一遍,抬起頭,一臉茫然地說:“怎么了?沒什么事啊。”

“兵臨城下啊,要么是馬雅出軌、要么是她老公出軌了?!蔽覈@了口氣。

“不是吧?”秦木楠又把微信看了一遍,說,“你們兩個的話,跟女書一樣,也只有你們能懂,別人看來,都是鬼畫符?!?/p>

“可是,連我也看不懂了,真是見了鬼了……”我沮喪地把手機扔在枕邊。

秦木楠拿過手機,又細細地讀了幾遍,問道:“她要殺誰?要殺到哪兒去?”

電光石火間,我一下明白了,“糟了,她要來這里,怎么辦?我還想和你一起去永州呢……”

正說著,“?!钡囊宦?,馬雅發(fā)來了一張截圖,正是她明天的火車票。到站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比我們?nèi)ビ乐莸幕疖囃硭氖昼姟?/p>

秦木楠看我為難的樣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次我先去探路,下次吧,下次我們一起去?!?/p>

說完,重又回到電腦前,查女書的資料去了。

我坐著,久久沒動,既沒跟秦木楠說取消永州之行,也沒向馬雅詢問。她把火車票都買好了,就什么也不用說了。但想到永州之行會因此落空,我心里還是五味雜陳,我不想放了秦木楠鴿子,卻也不能讓馬雅撲空,一時陷入兩難的境地。

秦木楠曾經(jīng)開玩笑,說這個世界上能做他情敵的,只有馬雅。

5

我退了車票,秦木楠一個人去永州。他不想見馬雅。他說過很多次,什么時候我得見下你那個馬雅,看是何方神圣能俘獲你的芳心??晌抑?,他一點也不想見她。

看不出秦木楠有什么不高興,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一直牽著手,進站的時候,他還緊緊擁抱了我。但進了檢票口,他好像把一切都放下了,步履堅定地隨著人流,涌進了一條人頭攢動的通道。他向來如此,像一部曲折生動而又流暢通達的小說,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都全神貫注,認真得一絲不茍,完成了這個細節(jié),就會毫不猶豫地進入下一個,仍然是全神貫注,一絲不茍。

看著秦木楠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拐角處,我悵然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出了候車室。

離車站不遠,就是福祥街。這條街道總長不過幾百米,每到夜幕降臨,便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是這座城市夜晚最具煙火氣的地方。街口有一家叫“紅坊里”的咖啡屋,每一次來接馬雅,我都會提前一個小時,在這里等她——找一個合適的座位,點好飲品和點心,預先為我們久別、或不太久的重逢營造一個恰如其分的場景。但接秦木楠卻不這樣,我會接到出站口,在期待中等著他的出現(xiàn),看著他站在電動扶梯上緩緩而下,會覺得有一雙上帝之手把我的愛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這就是朋友和愛人的區(qū)別、友情和愛情的區(qū)別吧。

“紅坊里”客人不多,吧臺后有兩個服務員,各自抱著手機,沉浸在不同的心思里,一個眉頭緊皺,一個喜笑顏開。我走過去,點了拿鐵咖啡、蒙布朗、水果慕斯、焦糖巧克力蛋卷,都是雙份的,不用替馬雅考慮,我喜歡的也必定是她喜歡的,屢試不爽。

回到座位上,服務員就把咖啡和點心送來了。我拍了個照片發(fā)給馬雅,又發(fā)了個張開雙臂擁抱的表情。她立馬回了個饞涎欲滴的表情,隨即,又追了一句,下個“游隼部落”,先熟悉一下。

我遵囑下載了“游隼部落”,大致翻了翻,貌似一個購物消費軟件,不禁覺得索然無味。

我把馬雅的微信重新看了一遍,好像她要有大動作,而且動了真格。我不贊成她做全職太太,每每提及都被她哼哼哈哈地岔開話題??蛇@次不一樣,我仿佛聽到了霍霍的磨刀聲。心里一陣狂跳,覺得自己從沒像此刻這樣想念馬雅,我隱約感到,她這次來找我肯定有重要的事。

從幼兒園到高中,我和馬雅一直同校。

上小學時,我和馬雅原本沒分一個班。在我的哭鬧下,當教導主任的舅舅把我們調(diào)到同一班。我們倆成績都很好,牢牢占據(jù)著班里的前兩名,有時她靠前,有時我靠前。所以,很早她就成了我人生中至關重要的參照物。沒有她我會變成什么樣?我無法想象,但我相信不知如何校正自己的人生一定會亂套。

一次語文課,老師讓概括段落大意,我的回答和別人不一樣。老師讓同意我的同學舉手,全班只馬雅把手高高舉過頭頂。然而我是錯的。馬雅不服,讓老師給出理由。老師不屑,覺得她無理取鬧。馬雅和老師懟了起來。老師火了,說她影響課堂紀律,上前扯她胳膊,要把她攆出教室。馬雅竟一把拽翻爐筒子,頓時整個教室青煙彌漫,亂成一團,剩下的半節(jié)課也沒有再上。放學后老師又把馬雅留下,訓了一通才放她走。出了校門,看見我在等她,馬雅說,就算全世界都說你錯,我也覺得是你對。我不知說什么,只是把馬雅胳膊上被老師扯得垮下來的袖套往上提了提。在那一刻,我們都知道,彼此間的友誼已經(jīng)變得更加牢靠。

幾個月后是新學期的春季運動會,因為有入場式,老師要求所有學生穿白球鞋。那時物資還不算充裕,穿雙嶄新的白球鞋是很多孩子的夢想。有老師的圣旨在,我們都讓父母買了新回力鞋。那天早上,我和馬雅手牽著手,像兩只快活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朝學校飛去。因為跑得太快,馬雅一個跟頭跌翻在胡同的拐角處,雙腳踩進泥坑里,白球鞋成了黑球鞋。我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突然跳了一下,也跳進那個泥坑,連鞋帶襪子都成了黑的。到了學校,老師眼睛瞪得烏眼雞似的,好像我們是兩條奇怪的蟲子。我們低著頭,用余光去看對方,竟發(fā)現(xiàn)有一種大義凜然般泛著光澤的幸福在彼此的臉上搖曳。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學,馬雅則去了省城讀師大,從此天各一方。剛開始,通訊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我們只能寫信;后來有了手機,有了網(wǎng)絡,我們還是寫信,只是把白紙黑字,換成了E-mail,換成了QQ,又換成了微信,總歸還是文字,當然也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包——我們通稱為“信”。這些信,在外人看來,都是似是而非的鬼話,那些表情符號,也都鬼畫符一樣隱晦,但我們都能心有靈犀地捕捉到字里行間的那些“梗”。馬雅的“信”像暗夜里的火把,將我照亮,給我溫暖,陪著我峰回路轉(zhuǎn)走到現(xiàn)在。我希望這火把永遠都不要熄滅。就算把我自己當成柴添進去,我也是愿意的。

大學四年里,我被三個男生追求過,也先后和其中兩個談過不咸不淡的戀愛,又都無疾而終??陀^地說,那兩個男生不錯,夠帥,夠陽剛,也夠貼心,但我卻始終找不到被征服的感覺。直到遇見秦木楠,才知道癥結(jié)所在——能打動我的,終是不俗的才情和有思想的靈魂。

馬雅認為我有被虐癥,小時候喜歡被她“虐”,現(xiàn)在又喜歡被秦木楠“虐”;她說被舍棄的第三個才是我最該選擇的??伤睦镏?,要想“虐”我,得需要多高的情商、智商和非凡的手段啊。

馬雅倒是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卻在畢業(yè)前夕理智地選擇了分手。一向叛逆的馬雅回歸了最傳統(tǒng)的路子,畢業(yè)后到小學當老師,工作第一年就走進了婚姻,老公就是我們幼兒園那個方腦袋。方腦袋中專畢業(yè),進政府機關做了一名公務員,好像他知道馬雅會回到那個城市,提前就等著她了。第二年,有了大寶;八年后,方腦袋爬到了正科的職位,小寶降臨,馬雅便辭職做起了全職太太。

但我們的關系卻沒有疏遠,相反,卻比學生時代更加緊密了。白天,我們無法交流。馬雅要帶大寶培訓,喂小寶吃奶,還要伺候丈夫的一日三餐,還有一大堆家務,只有到了晚上,丈夫開始看電視,大寶開始寫作業(yè),哄小寶睡著了,我們才能隔著千山萬水鬼畫符,說鬼話。我曾不止一次問她,你確信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她說,偶爾也會不甘心,不過,這樣的生活沒啥不好,穩(wěn)定,踏實,千百年來,多少女人不都是這樣嗎?讀書的時候,浪漫過了,憧憬過了,愛過了,痛過了,我知足。

馬雅每天都會發(fā)朋友圈,曬有牛奶水果三明治或者餃子豆?jié){奶黃包的中西合璧的早餐,曬大寶去參加鋼琴比賽、小寶新買的室內(nèi)滑梯,曬周末在公園草坪上支帳篷掛吊床的親子照,也曬老公結(jié)婚紀念日發(fā)的1314轉(zhuǎn)賬紅包……我呢,在做面膜、化淡妝、跑步或者打卡練瑜伽的間隙,會不厭其煩地為她點贊或留言。

其實,這么多年,我們也不是沒有過矛盾。她曾隱晦地問東問西,好像懷疑我身體或心理有什么毛病才遲遲不肯戀愛結(jié)婚。我生氣地發(fā)過去一張素顏照,心里惡狠狠地說,這就是我不結(jié)婚的理由——身材沒有走樣,臉上沒有皺紋。馬雅沉默了。這張照片像蘸了毒液的箭一樣,戳中了她的要害——要知道,她頭天剛給我發(fā)過一張自拍照,川字紋魚尾紋法令紋清晰可見,抱怨說自己像老媽子一樣忙碌,不要說做美容,連抹化妝品的時間都沒有。我當時還打趣她,時間像你現(xiàn)在的乳溝,只要肯擠,還是有的。很快我又后悔了,不該這樣刺激她。我知道她想讓我結(jié)婚,也是為我好。于是,怯怯地發(fā)過去一條信息:我們都是年輕的,年輕和皺紋無關。你看,我們的眼睛還是那么清澈無比。她果真秒回,又歡快起來。

馬雅真的開心嗎?我不相信那個在世俗的大染缸里如魚得水的公務員能給她多少開心的元素。也許,即使她不開心,也不會跟我說。記得她說過,孩子帶給她的歡樂足以彌補她內(nèi)心深處所有的不如意。甚至,馬雅在心里也沒少可憐我。

馬雅的樣子,嚇了我一跳。她瘦了,眼圈兒青里泛著暗黃,像兩塊涂壞了的眼影。

她還沒有坐下,就端起那杯咖啡,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喘了口氣,朝服務員招招手:“拿鐵,再來一杯!”

這才坐下,歪著脖子對我說:“得意嗎?我看起來比你老一大截……”

“說什么呢?!蔽倚奶鄣乩鹚氖帧?/p>

我真的沒有得意,相反,我心疼她。馬雅這次和以往有些不同,到底是哪不同,我說不出,覺得有什么東西從她身上抽離走了。

“才一年沒見,怎么把自己糟蹋成這樣?”我問。

“狗日的‘游隼!這幾天沒和你聯(lián)系,我把自己獻給了‘游隼,每晚睡不了仨小時,熬夜熬的?!北M管臉色不佳,馬雅的眼眸里依然跳動著激情的火苗。

“什么油筍?”我一時沒聽明白。

“‘游隼部落啊,不是讓你下載了嗎?”馬雅伸手拿過我的手機。

“那個購物軟件?俗?!蔽移擦讼伦??!斑€記得我們?nèi)ツ暝谶@里談的什么嗎?”

“說了那么多,我哪記得清?”她在給我的手機輸入密碼。

“你說滿大街談論的都是賺錢和養(yǎng)生,還有人像我們這樣談夢想談精神嗎?那時,你的表情多么驕傲,我們的話題又是多么形而上?!蔽沂負u搖頭。

馬雅已經(jīng)打開了我的手機。她知道我的密碼是她的生日,我也知道她的密碼是我的生日——誰都想不到,我們的密碼會是千里之外另一個人的生日。

“哦,你下了啊。怎么樣?你覺得這個軟件怎么樣?”她迫不及待地說。

“我不想跟你談什么軟件硬件,你的夢想和精神呢?”我盯著她的眼睛。

“我現(xiàn)在跟你談的,就關乎夢想和精神。”隔著桌子,她抓住了我的手?!澳愕膲粝胧亲鲆粋€滿世界跑的詩人,我的夢想是……”

“你的夢想是有家養(yǎng)老院,讓老家孤身一人的母親晚年無憂?!?/p>

“那是從前,我的新夢想以后再告訴你。但所有夢想都需要錢不是?有了錢,才能夢想成真?,F(xiàn)在機會來了,‘游隼部落可以幫我們實現(xiàn)夢想。和我一起吧,咱們好好玩一票!”

馬雅對著手機,開始給我講“游隼部落”。在她的喋喋不休中,我漸漸理出了頭緒——游隼部落是一款集CPS、會員制、直播等功能于一體的社交電商平臺,成為它的會員后,在各大網(wǎng)站購物消費都可以省錢。如果介紹其他人成為會員,還能賺錢;介紹得越多,賺得就越多,自己的會員等級也會越高。

馬雅說:“一句話,只要你消費,‘游隼部落覆蓋了你生活的方方面面!”

“聽著有點不靠譜,凡包治百病的都不可信?!蔽艺f。

“當然,省是省不了多少錢,關鍵是要分享出去,我們才能賺錢?!?/p>

“怎么分享?不就是拉人頭嗎?聽著有點像傳銷?!?/p>

馬雅的臉一下垮了下來,“親愛的,你不相信別人還不相信我嗎?你想想,自90年代互聯(lián)網(wǎng)進入中國,我們錯過了多少紅利?!?/p>

“錯過再多也無所謂,我原本就對孔方兄不感冒?!?/p>

“親愛的,怎么又繞回去啦?我前面已經(jīng)說了,賺錢只是手段,我們的終極目標還是夢想。1997年電商開始在我們國家起步,2007年有了淘客,2008年有了代購,2012年有了微商,2015年社交電商開始壯大,如今又有了直播……‘游隼部落就是在此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你知道去年中國電商規(guī)模有多大嗎?將近四十萬億,四十萬億??!”

“一百萬億也和我沒有關系。馬雅,你是被商家洗腦了?!?/p>

“我是被洗腦了,我后悔被他們洗晚了。你想想,同樣是賺一萬塊錢,如果每個消費者可以賺一元,你得找到一萬個消費者;可如果一個人肯重復消費一萬次,你只要有一個消費者就夠了。現(xiàn)在,‘游隼部落把所有的消費模式整合在一個平臺上,你只需把認識的人變成你的會員,就可以躺賺。這是什么?這就是管道收益,睡后收益,管道鋪好,財富會像水一樣源源不斷,睡著了也有錢入袋!這么大的蛋糕,我們分一杯羹不香嗎?要知道淘寶改變了購物,微信改變了社交,支付寶改變了支付,美團改變了點餐,滴滴改變了出行,抖音改變了娛樂……”

“那‘游隼部落呢?”

“‘游隼部落會改變世界,牛掰格拉斯!”

“My God!馬雅你瘋了……”

“我沒瘋。你聽說過國王與小麥的故事吧。一個聰明人發(fā)明了國際象棋,國王為了獎勵他,讓他挑選最好的禮物。聰明人要國王按這樣的方式獎給他小麥:第一個格放1粒小麥,第二格2粒,第三格4?!?/p>

“結(jié)果國王給不起了,對吧?”

“64格小麥的總數(shù)是一個19位數(shù),大約兩千多億噸。這就是倍增的魔力?!?/p>

“這我理解,細胞分裂,細菌繁殖,都是一樣的原理。”

“那如果你的會員也裂變呢?”馬雅信誓旦旦地說,“哪位大咖說過——站在風口上,豬也能飛起來——現(xiàn)在,‘游隼部落就是最大的風口?!?/p>

我忍不住笑起來,仿佛聽到奧雷里亞諾第二在 《百年孤獨》 中吶喊:“讓一讓,母牛們,生命短暫?。 彼麄兊纳蟑偪竦胤敝?,他因此認定情婦的愛有催化自然的能力。我知道,馬雅帶著“游隼”,已經(jīng)兵臨城下了。

為了不再聽“游隼”聒噪,我答應她會認真考慮,條件是今晚不準再提“游隼”二字。

6

回到我家,馬雅先聯(lián)系老公,說要和兩個孩子視頻,還故意把我拉到鏡頭里,顯然是為了讓方腦袋確認她在我這里。

“你這么怕他?”我問。

“不是怕,是為人處世的學問,婚姻也需要經(jīng)營?!瘪R雅說。

方腦袋還是那樣,又高又壯,頂著碩大的方腦袋??吹贸觯⒉伙@老,神采奕奕,躊躇滿志的樣子。屏幕里,方腦袋笑著對我招手;我回了他一個笑,算是打了招呼,讓他趕快叫兩個孩子入鏡。

大寶、小寶出現(xiàn)了——大寶舉著那張明信片給我看,她在我寫給她的話下面,加了一句:“小墨媽媽,我愛你!”小寶抱著我給他買的小豬佩奇,他給佩奇戴了一副墨鏡,搞笑而可愛。兩個孩子齊聲叫著“媽媽”,我和馬雅爭先恐后地答應,生怕自己的母愛遲到。

跟兩個孩子逗了一會兒,馬雅才退出視頻,回到我們的二人世界。我給馬雅找出我的睡衣,讓她換上。馬雅穿好以后,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有點調(diào)皮地說:“似乎聞到了我們小時候的味道。”

我說:“夢的味道,這種感覺真好?!?/p>

她忽然吸了吸鼻子:“不對,好像有異味哎,男人的氣味……”

被褥床單早就換了,馬雅聞到的,應該是秦木楠留下的煙味。

“秦木楠來了,下午剛走?!蔽抑缓美蠈嵦拱?。

“我來了,他走,不想見我?”馬雅佯裝生氣。

“他去永州采風。本來我要一起去的,你來了,就放了他鴿子。我不能重色輕友是吧?”我忽然想起女書,說,“對了,讓你看個東東?!?/p>

我從手機里翻出女書的圖片,“你看這些女書,字多美,像不像穿了長裙的婉約女子?”

“這就是女書啊,以前聽說過?!瘪R雅一邊滑動手機圖片,一邊嘖嘖贊嘆:“真是奇妙啊,這些字全部右高左低,像往左邊側(cè)身看去,像被什么美妙的景致吸引了呢。”

“創(chuàng)造這些字的女人,內(nèi)心一定是敏感細膩的,她們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展現(xiàn)綽約風姿,便把萬種風情裝進了心底!”

“聽說女書只在女人間交流、也只有女人能看懂,是嗎?”

“是的,都是女人們的悄悄話,訴說思念,傳授女紅,還有女人間的隱私,不為男性所知。你看——”我打開手機,讓她看下載的資料。

有一篇 《竹下刺繡》,顯然是交流女紅技藝;還有一篇 《寡婦歌》,寫的是一個喪夫的女人的悲苦;另一篇《嫂姑道情》,則是嫂子向待嫁的小姑傳授房幃經(jīng)驗;最后是一段視頻,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坐在香樟樹下,聲音沙啞地唱著當?shù)氐姆窖再嫡Z,基本聽不懂,好像是一對異姓姐妹間的思念。

“真的???你怎么研究這些?”

“是秦木楠在研究,本來他要拉我同去,說要采訪一位懂女書的老奶奶……不過,什么都沒有我的小雅重要,讓他一個人去吧?!?/p>

我擁著馬雅躺到床上,我們并枕而眠。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說:“親愛的,我們倆不到十個小時的車程,可這么多年我們竟見得不多……”

“但你始終都在我身邊?!蔽覔Я藫?。

“你知道結(jié)婚后我為什么還會一直給你寫信嗎?”她嘆了口氣,“因為婚姻太他媽無趣。你也知道,當年方腦袋追我追得死去活來的,這還沒當上處長呢,就和他科里一個小妖精玩起了曖昧。他以為我不知道,我是不屑于知道?!?/p>

“看你的朋友圈,還以為你生活得很幸?!?/p>

“亮給別人看的,大多是假象。主要為了哄我老媽開心,當然也為一點小小的虛榮。我總是在深夜發(fā)朋友圈,因為深夜最人間。卸下了做作的妝容,想弱就弱,想喪就喪,明天太陽升起時,狀態(tài)一刪,昨夜非我?!瘪R雅說,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你呢?打算和秦木楠一直這樣下去?”

“他說,完美的愛情都是若即若離的,小別重逢,比朝朝暮暮好。心情好就住一起,心情不好就各回各的窩,給各自足夠獨立的空間,既成全事業(yè)也成全愛情?!?/p>

“托詞,這個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話?!?/p>

“《日出》里的陳白露說,好好一個男人,把他變成丈夫,總有些不忍。我以前也沒想過天長地久,只覺得他愛著我就好,我享受著這份愛就好??恳患埢闀S系的愛情對我沒有吸引力,與自由并存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離不開他了,我想嫁給他?!?/p>

“要是以前聽你這樣講,我會開心,現(xiàn)在我的想法改變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更是人生的墳墓,所以我要揭竿而起,等做‘游隼賺了錢,就徹底擺脫對男人的依附?!?/p>

“唉,咱倆的生活什么時候能在一個頻道?以前勸我走進圍城的是你,現(xiàn)在要殺出圍城的也是你。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兒去,以前最不屑的婚姻,現(xiàn)在成了最大的向往,可惜秦木楠冥頑不化?!?/p>

“那不是冥頑不化,是智慧過人,他早把一切都看穿了?!?/p>

“好了,不說這些了。想想從前,我們無憂無慮的,時光能夠倒流多好!”

我們回憶起很多久遠的往事,一直追溯到幼兒園里的時光。講起工廠寂靜的正午,我的目光好像穿過了歲月的長河,看到躲在渦輪機殼里小小的我們,像是包裹在巨大子宮里的一對血脈相連的雙胞胎姐妹……

我終于下定決心,關于“游隼”,我必須幫她。

在馬雅的指導下,我在游隼商城里買了所謂的爆款,一個可以送給秦木楠的電動頸椎儀,一躍升級成為VIP……

住了一夜,馬雅一定要返回,說放心不下兩個孩子。臨別前,她鄭重其事地說:“你已經(jīng)是我的VIP了,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跑馬圈地,讓身邊人都成為你的會員,時機成熟,就推廣爆款,發(fā)展VIP。”

我嗯嗯啊啊地應著。

要進站的時候,馬雅又回轉(zhuǎn)頭喊道:“跑馬圈地,速度!”

“快快,一切要快,除了做愛……”我半開玩笑地揮了揮手臂,如釋重負。

7

周一上班我險些遲到,昨夜的長夢還歷歷在目:一片遼闊無際的草原上,一只游隼在高空盤旋,叫聲沙啞而凄厲,忽地近似垂直地俯沖而下,巨大的羽翼掀起了強大的氣流,帶動著我跌跌撞撞地跑起來。后來游隼沒了蹤影,我卻依然停不下來……醒來時,我氣喘吁吁,頭上蒙著一層細汗。

到了辦公室,辦公室的格子間已經(jīng)被同事們填滿。我坐在最后一排,稍一抬頭,前面幾排的后腦勺便一覽無余。

跑馬圈地。馬雅的叮囑讓我心神不寧。馬兒們?nèi)诼耦^苦干,我打開百度,輸入了“游隼”兩個字,立馬跳出三百多個條目,最學術的一條是:“中型猛禽,棲息于山地、丘陵、沼澤與湖泊沿岸地帶,主要捕食野鴨、鷗和雞等中小型禽鳥類,偶爾也捕食鼠類、野兔等小型哺乳動物……”最文藝的一條是一位英國作家的文字:

“就像一位水手,游隼活在一個奔流不息、了無牽掛的世界,一個到處都是尾流和傾瀉的甲板,沉沒的陸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們這些拋錨、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遠想象不出那雙眼睛里的自由……”

一個充滿銅臭味的惡俗平臺卻冠以如此無畏自由的名字,讓人心意難平。但既然答應了馬雅,我就一定會努力。

工間休息時,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格子間,走向咖啡角,我不失時機地跟了過去。以往我從不隨波逐流,總是主動避開和他們同一時段喝咖啡,更懶得說那些不痛不癢的閑話,無謂的應酬對我來說是一種消耗和負累。但今天不一樣了,我肩負著跑馬圈地的使命,我必須掄起套馬桿,把他們一一收服。

都在討論李敏鎬的新劇,我不由地皺了下眉頭。我不喜歡李敏鎬,也不喜歡別的韓國男星。在我眼里,他們都長得一個樣,也都是一副德性。我硬著頭皮插進去,開口問道:“你們網(wǎng)購時用過‘游隼嗎?聽說自己用很省錢,分享給朋友還能賺錢。”

幾個人齊刷刷地一起看向我,詫異,驚奇,好像我是天外飛仙。

“小墨姐,我沒聽錯吧?”說話的小男生是個畢業(yè)不久剛剛?cè)肼毜男氯?,貌似平靜的話語背后卻藏著潛臺詞——還以為你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原來也是個俗物嘛。

“小墨啊,你說的這個是老皇歷啦?!币晃淮蠼阏佌伣陶d,“類似的平臺太多了,某某花生,某某集市……”

我有些發(fā)窘,不知如何接話。這方面的常識,我確實知之甚少。

他們又把話題回到李敏鎬身上,卻不似先前那般熱火朝天。我的貿(mào)然闖入,似乎破壞了他們高漲的情緒。我端著咖啡杯悻悻回到自己的格子間,羞愧難當。

晚上下班剛進家門,馬雅的電話便打了進來。

“親愛的,一整天都過去了,你那邊怎么沒有進展?”馬雅嗓音沙啞。

“啊?你都看得到呀?”我感到被她扒光了衣服。

“你在我的團隊,所有后臺數(shù)據(jù)都一目了然。”她的語氣里透著責怪。

“我今天向同事推薦了,結(jié)果他們搬出一堆其他平臺……”我急急地解釋。

“哦,是我的錯,事先沒幫你做好功課,現(xiàn)在給你補上?!彼_了架勢。

“我管你叫親姐行吧?我上了一天班,能不能等我吃了飯再補?”我趕緊求饒。

“等你吃完飯就來不及了,我還約了其他客戶。你給我聽著——”她不容分說就開講了?!拔覀兺ㄟ^游隼賺錢的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發(fā)展普通會員,他們在網(wǎng)上消費,你收傭金;二是帶貨,像那些微商一樣,在朋友圈或者建群或者開直播賣貨,產(chǎn)品賣出去了,你收傭金;三是推廣VIP,這也是最賺錢的方式,每有人買一個爆款,你可以凈賺一百元。當然,你有進項的時候,我也會有;同理,你的粉絲有進項,你同樣也會有……”

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個怪胎,在不斷地生出手和腳,這些手腳很快又生出新的手腳,枝枝蔓蔓,張牙舞爪,綿延不絕……

“這簡直就是傳銷的變異,有著金字塔形的利益鏈……”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八懔税?,我不想做了,小雅,我勸你也別做了。”

“看看,你又來了。利益鏈怎么了?哪里沒有利益鏈?這好比自然界的生物鏈,彼此依存,能量才得以轉(zhuǎn)換,生態(tài)才能夠平衡。你所在的公司不也是金字塔結(jié)構?一個經(jīng)理,三個副經(jīng)理,六個部長,剩下的都是底層的小人物。再往大了說,我們的社會又何嘗不是如此?擁有更多資源的人才能擁有更多財富,才能站到生物鏈的頂端……”

“自然界保持平衡的前提條件,是生物鏈中不同環(huán)節(jié)的物種數(shù)量相對恒定;至于人,不管他擁有多少財富,哪怕站到生物鏈的頂端,德不配位,遲早也會滾下來的?!?/p>

難以為繼的對話讓我們不歡而散,這在我們?nèi)嗄甑慕煌惺呛币姷摹?/p>

我現(xiàn)在無疑正處在游隼部落這個生物鏈的最底端,馬雅在我的上游,當然,她應該還在很多人的上游。我不介意做她的下游,正如三十多年來從不介意做她人生的配角一樣,我只是沒有賺錢的欲望,更何況以這種不堪的方式。

臨睡前,馬雅來信,比平時早了個把小時:

過去我總愛沉湎于回憶,你卻喜歡憧憬未來。你說,過去是一種腐朽;我說,未來是一種虛妄。后來,我們各退一步找到了新的平衡……

馬雅的信一如既往,她想讓我妥協(xié)??扇绾瓮讌f(xié)才能既獨善其身,又不傷害我們的感情和友誼呢?

8

好幾天心神不寧,我都有點害怕馬雅,甚至害怕手機了。

金屬黑的手機靜靜地趴在鍵盤旁,像只乖順的貓。在報表中每輸入幾個數(shù)字,我便會不自主地看一眼,我希望它一直乖順,不要發(fā)出逮到老鼠般的響聲。

“叮咚”,它還是醒了,一下子跳了出來。打開微信,果然是馬雅:小墨,怎么不回我信息?

早晨出門前,馬雅留言:親愛的,你會一直支持我的,對嗎?我沒有馬上回復,就當給時間按下了暫停鍵吧。我不知道如何完成她交代的任務,我需要思考。可她不容我喘息,信息還是追了過來。

猶豫片刻,我回了倆字:在忙。

馬雅秒回:那你上廁所了嗎?

什么意思?管天管地,還要管我撒尿放屁啊?我正在心里抱怨,信息卻連珠炮般洶涌而至——

你一天都沒撒尿嗎?蹲廁所的時間也足夠給我回復個表情吧?下班我給你打電話,不許關機,不許設置成免打擾……

隨后的一串表情,依次是:閃電,枯萎的玫瑰,豬頭,地雷,滴血的菜刀。

快下班時,正猶豫著是不是給馬雅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我的難處,卻連著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中學同學林麗,另一個是老家的鄰居劉大娘,內(nèi)容大同小異,都是關于馬雅的“游隼部落”。

整個中學時代,我們始終一致地站在林麗的對立面。林麗從沒招惹過我們,只是有些嬌氣,有些虛榮,有些愛出風頭,我們便和她過不去,認定我們冰清玉潔,是在與世界的丑惡污濁進行著勇敢的對抗。而現(xiàn)在,為那個“游隼”,馬雅竟去找了林麗,結(jié)果可想而知。林麗在電話里說得還算含蓄,說現(xiàn)在的購物軟件那么多,大多都是華而不實的,叮囑我千萬不要上當。

劉大娘是我的鄰居,中年喪夫,守寡拉扯一個兒子,恨不能把錢袋掛到肋巴骨上;好不容易給兒子成了家,聽說兒子兒媳都很不孝順。劉大娘說:“小墨呀,也不知道你以前那個同學馬雅從哪里淘弄到我的電話,昨天到今天都跟我聯(lián)系好幾次了,說要幫我發(fā)家致富呢。你跟她說說,別再來電話了,她說的我也聽不懂。我都這個歲數(shù)了,每天跳跳廣場舞,不打針不吃藥就是賺錢了,沒有發(fā)財?shù)南敕ā?/p>

天哪,虧馬雅想得出來,主意居然打到了吃低保的劉大娘頭上。我心里像著了火一樣,又氣又恨。

下班到家,剛脫掉一只鞋子,馬雅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親愛的——”她拖長的聲音又甜又糯。

幾乎沒有開場白,馬雅直奔主題。

“小墨,我知道你有抵觸情緒,那是因為你對社交電商還不夠了解。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換了拖鞋,扔下包,一邊聽電話,一邊往沙發(fā)跟前走。

“比如,我新開了一家餃子館,餃子味道很好,你經(jīng)常來吃,我們慢慢就熟悉了。于是我向你提出一個合作計劃,邀請你成為我的合伙人,可以享受如下優(yōu)惠:第一,你和以前一樣照常來吃餃子,因為是合伙人,我給你打七折;第二,假如有朋友問你哪里有好吃的飯館,你幫我推薦,報你的名字就可以打七折;第三,報你名字來吃餃子的朋友,每吃一盤,我獎勵你1元;他們再推薦朋友來吃餃子,每吃一盤,我獎勵你5毛錢……這樣,你不僅能吃到便宜的餃子,還能賺到外快,而且會越賺越多,因為你介紹來的顧客,我同樣會讓他們成為合伙人……”

我躺在了沙發(fā)上,把手機開了免提,扔在抱枕邊。

“這就是思維的不同。普通人思維是1元×1元=1元;老板思維是1元×1元=10角×10角=100角=10元;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是1元×1元=10角×10角=100分×100分=10000分=100元。倍增多贏,這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的精髓?!?/p>

馬雅說得很快,但我也聽明白了,或者說,她這套理論,在網(wǎng)上,在書里,在一些腦筋急轉(zhuǎn)彎的游戲中,早就有了。

“馬雅,你這是偷換概念,這些思維公式只能糊弄幼兒園的孩子……”

“怎么是糊弄啊?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那小學算術題總是沒錯的吧?”

“好了,好了,游隼的事,我一定盡力而為,哦,不遺余力,好不好?只是,不許你再去騷擾劉大娘!”

放下電話,窗外已是華燈初上。不知是天要下雨,還是自己情緒作怪,只覺悶得厲害。一只蒼蠅在亂飛,嗡嗡嗡地在玄關處打著旋。我抄起一本雜志想過去撲打,臨時又改變主意,開了門,想把它放出去,可它偏偏不解人意,沒頭沒腦地又飛到客廳去了。

這時,秦木楠的電話打了進來,我的心不由地一激靈。這么多天,因為馬雅的“游隼”,我竟忽略了他。他問我吃沒吃飯,我說還沒;他問我這幾天寫沒寫新的作品,我支支吾吾地說沒有寫;他問我都在忙些什么,我說除了上班,就是讀書啊,還胡亂說了個書名。他似乎覺察到我有些不對勁,但沒多問,只是照例囑咐我早點睡覺別熬夜。

掛了秦木楠的電話,我真想大哭一場。剛才的表現(xiàn)一定像極了背著大人打碎花瓶的小女孩,緊張無措,說不出一句靠譜的話,甚至忘記問他在永州的情況怎樣,甚至沒有告訴他我愛他,一直想他。

關于“游隼”,必須盡快有個了斷,否則,長此以往勢必會影響我的生活。于是我主動把電話給馬雅打了過去:

“馬雅,其實你自己也明白的,‘游隼就是個串燒,最盈利的方式是推廣VIP,這和傳銷差不多,只是摻雜了CPS和直播這些名堂,便被包裝成高大上的社交電商平臺……”

“小墨你誤會了……”她試圖進一步解釋。

“馬雅你別解釋,我說過我會不遺余力的,但我不想見人便推,更不會像擺地攤一樣在朋友圈里叫賣。你說吧,讓我發(fā)展多少個VIP,我自己出錢,一個人包了。”

“親愛的,要是你買有用的話,還不如我自己買。死粉沒有意義,我要的是能夠繁殖的母體,是一張蔓延的網(wǎng)。”

“那我?guī)湍惆l(fā)展10個VIP,然后,你再也不準跟我提這件事?!?/p>

“20個!你發(fā)展20個VIP,就是幫我做成了一個市場。我只要有15個市場,就可以成為游隼部落的合伙人,站上這個最高等級,月收入就可以達到五位數(shù)。”

我從沒想過,和馬雅的聊天竟會變得像小市民在菜場買菜一樣討價還價。那一刻,說不清是我在欺侮她,還是她在欺侮我,委屈像潮水一樣在心里洶涌,我好想哭。

馬雅卻一點沒有發(fā)現(xiàn)我情緒的變化,諄諄教誨地為我支招:“先找關系最近的人,由近及遠。能打電話的不要語音留言,能語音留言的不要文字留言,這是經(jīng)驗,可以把被拒絕的概率降到最低?!?/p>

除了話術,便是套路。我在心里恨恨地罵道。

但我不能說出口。今年春節(jié)時,秦木楠寄給我一副對聯(lián),“事有可為可不為,理有知道知不道”,他說,可為可不為誰都明白,知道知不道,其實也就是難得糊涂,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我不想失去馬雅這個朋友,三十年的好姐妹,不能讓游隼一口叼了去。

商城里所謂的爆款,不過是些益生菌頸椎儀之類老少咸宜的產(chǎn)品,雜牌子,價格比市面上高出很多。思來想去,我決定先聯(lián)系大學同寢室的姐妹們,只當請她們幫忙,日后再找機會把人情還掉。

馬雅讓我優(yōu)先考慮電話,可我怎么張得開口?猶豫再三,還是先給老六微信留言。老六年齡最小,讀書時沒啥城府,眼下在廣州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我想,即便老六拒絕,也不會把我往歪處想。忐忑不安地給老六發(fā)了信息,兩個小時后才收到她的回復,說她正在加班,改天就下載購買;還說很想我,讓我有時間去廣州玩。

有了老六墊底兒,我的自信心噌噌上漲,輪到老五,索性撥通了她的電話。

老五是個小辣椒,沒說上兩句話,便咋呼起來:“小墨,不是我說你,太不夠意思了吧?多長時間不聯(lián)系,好不容易來個電話,還是搞推銷。什么油筍竹筍的,我告訴你,千萬別讓我沾這些東西,我這公務員好不容易才考上,砸我飯碗?。俊?/p>

“老五你誤會了,這不是傳銷,就是讓你幫忙買件用得上的東西……”

“我啥都不用,買東西是小事,我害怕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話說到這份上,我自是不好再勸,胡亂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在老五這里受了挫,我不敢再打電話了。怯怯地給老大留言,話也留了較大余地。老大的回復比我的語氣還膽怯,說她眼下在跳槽換工作,手頭正緊,這事得和老公商量。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三百五百的事,至于嗎?

我又一次偃旗息鼓。

臨睡前,向馬雅匯報。馬雅說,你們那老大沒準兒說的是實話;老六沒戲,她這樣的我見多了,什么改天下載購買,改天就是星期八,再見就是永遠不見。

等了兩天,老六果然沒再和我聯(lián)系。想想她說的思念及邀約,也不過是客氣的敷衍。我不禁有些頹然,向馬雅攤牌:一個寢室的姐妹尚且如此,還有誰肯幫我?自尊被踩得稀爛,我已經(jīng)盡力了。

馬雅說:“你沒有盡力,你的秦木楠呢?他一個人可以解決掉20個VIP……”

“不準你打秦木楠的主意,不然你殺了我吧!”我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好,好,咱不說秦木楠。”馬雅胸有成竹,“那就陳俊杰吧,他不是一直喜歡你嗎?只要你開口,他肯定會幫你的。”

“算了,我二進宮行了吧?靠,為你千千萬萬遍?!蔽易詈筮€是妥協(xié)了。

“看把我們大詩人逼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粗口和名言混搭。”馬雅笑了,“哈哈,我賺了錢讓你在蒼山洱海邊寫詩還不行嗎?”

“才不稀罕你的蒼山洱海,反正我是不會讓秦木楠幫忙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跟他提一個字!”

9

大凡是個城市,都有這樣那樣的同學會,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聚會——有同學來出差,有同學來旅游,也有同學專程回母校——留在這座城市的同學便會極熱情地盡地主之誼,盡管聚會的范圍時大時小,但都以本市同學為主。我打心眼兒里不喜歡這種場合,以前常以各種理由為借口,鮮有參加。

可是為了馬雅,我在同班的校友群里發(fā)起了一次聚會。最先響應的是陳俊杰,就是在大學里追求我的第三個男生。

怎么說呢?說不出陳俊杰有什么不好,成績優(yōu)秀,家境優(yōu)渥,相貌也長得周正,但我總覺得他身上少了些什么,像是個用標準模子刻出來的好學生。他曾邀請我去看張學友的演唱會,這事在同班女生中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當時最末等的票也要八百多,對于我們這群窮學生來說,實在是大手筆。我不喜歡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女生們都笑我,傻了吧小墨,看過了演唱會再拒絕也不遲啊……在那之后,他照樣上課,照樣打籃球,一切如常,沒有任何受傷的跡象。再看到我,還會照樣打招呼,偶爾獻獻小殷勤,開開半葷半素的玩笑,仍然是厚顏無恥的樣子。大學畢業(yè)后,我們留在了讀書的這座城市,他又向我表達過感情。我說,如果我們可以,還用浪費那么多年?他說,興許我再努力一次就能成功呢。后來,他又表達過幾次??稍谖铱磥?,那就是淺嘗輒止的試探,根本算不上努力。他可能有自己的世界觀——女人不同于學業(yè)和事業(yè),是不值得為之拼搏的。

這次,陳俊杰表現(xiàn)出空前的熱情,讓我仍然做發(fā)起人,但一切由他操持。陳俊杰是同學中變化最大的,都說他變得越來越像個成功人士了,但我覺得那不是成功,而是油膩。不過,既然他愿意出頭,我正好順水推舟給了他這個面子。

晚餐的地點在六合宴。

進了包間,桌邊已有四男兩女。陳俊杰不在,我心里竟有種莫名其妙的失望,好像滿懷的期待就要落空。坐到一個梳童花頭的小師妹身邊,幾句寒暄過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了陳俊杰。

話音剛落,陳俊杰的聲音就在身后響了起來:“今天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們的大美人兒也會關心人了。難得你今天賞光,本人親自去選酒,來自法國波爾多右岸的阿巴斯干紅,怎么樣?”

兩個女生一齊發(fā)出尖叫。

童花頭對陳俊杰說:“有小墨姐在就是不一樣,來吧,把我的寶座讓你?!?/p>

“真懂事,整張桌只我們倆特殊,一個孤男,一個寡女。謝謝你成人之美啊?!标惪〗苄χ牧伺耐^的肩膀。

“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一時找不到話頭。

“看書啊?!标惪〗馨岩粋€皮包掛在椅子靠背上,坐在了我身邊

我差點笑出聲。

“努力讀書,好早日通過領導對我的考驗?!标惪〗芤荒樴嵵氐貜陌锍槌鲆槐緯?,封面上赫然印著三個大字——《天下卵》。

我終于笑出了聲:“你和寫這書的馮唐一樣,明明是一劑春藥,卻偏要裝出癡情狀,肉麻不肉麻?”

“我哪里肉麻了?這么多兄弟姐妹都看著呢,我對你的深情可是幾年如一日啊?!标惪〗芤槐菊?jīng)地說。

“小墨快點批準吧,我們也好早日喝你們倆的喜酒?!备糇膸熜謳颓坏馈?/p>

換作從前,我即使不生氣也會覺得尷尬,今天居然只是淡然一笑:“他是處處無家處處家,我才不稀罕?!?/p>

陳俊杰一臉無辜,倒也沒有辯解。

酒至酣處,我向陳俊杰說起馬雅,順便提到了“游隼”。

“我懂的,你把馬雅的微信名片發(fā)給我,我和她聯(lián)系,放心。”陳俊杰把手覆在我手上,含蓄地阻止我繼續(xù)講下去。

我不知再說什么,主動舉起郁金香一樣的酒杯,謝他,并一飲而盡。

陳俊杰越發(fā)來了興致,開始稱贊我漂亮,說我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我努力壓住心中的厭惡,做出饒有興趣的樣子,用右手支起下巴,一邊聽,一邊點頭或搖頭,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我不知道我在表達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在討好他,奉承他,有求于他。

童花頭提議,大家一起為陳俊杰的事業(yè)干杯。

站起身來,我突然覺得一陣頭暈,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尹小墨,你真的要為五斗米折腰嗎?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煞路鹩致牭今R雅的聲音,親愛的,魚兒上鉤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我沒有挪步,反而高高舉起了酒杯……

飯后,大家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各自結(jié)伴拼車離去,把我剩給了陳俊杰。

陳俊杰叫的滴滴很快來了。送我回家的路上,在一個路口等紅燈時,他指著不遠處的高樓說:“我就住那兒。”

“早有耳聞,我們這座城市的富人區(qū)嘛。”

“什么富人區(qū)貧民窟的,廣廈千間,一床足矣?!标惪〗苄α艘幌?,“去坐會兒吧?”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說是送我,卻沒走捷徑,偏偏繞道經(jīng)過他住的小區(qū),顯然是早有預謀了。但我沒有拒絕,像是順水推舟,更像是如愿以償。

正應了那句話,把自己喝醉,給別人機會。好像整個晚上都是這樣——順水推舟又如愿以償?shù)匕炎约汉茸?,然后再順水推舟又如愿以償?shù)馗惪〗苌狭艘惠v車,最后,順水推舟又如愿以償?shù)卦诤诎抵泻完惪〗芩诹艘黄稹磺卸枷褚粓鲫幹\,一切又都像是無辜的。在朦朦朧朧的意識里,我反復清醒地對自己說,尹小墨你醉了,尹小墨你醉了……好像“醉”是一個借口,是一塊遮羞布。

醒來時,房間里彌漫著酒精和熟透的蘋果的味道,曖昧而濃烈,溫熱而污濁。身邊的陳俊杰鼾聲如雷,不時咂吧一下嘴,心滿意足的樣子。

我跳下床,拾起地上四處丟落的衣服,手忙腳亂地套上身子,抓起皮包,像躲避追殺般落荒而逃。

外面大雨如注,我沒有帶傘,卻毫不猶豫地沖入箭雨中,一路狂奔,直至跑出小區(qū)大門,才在馬路邊蹲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秦木楠!陡然想起他的名字,我的手竟有些抑制不住地顫抖,背包內(nèi)袋的拉鏈拉了幾次才翻出手機。昨晚秦木楠打過三個電話,最后一個在凌晨一點。我只覺得頭痛欲裂,想不起什么時候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

路面的積水在雨點的敲打下,泛起一串串水泡,仿佛下面游動著無數(shù)瀕臨死亡的魚,正吐著絕望的呼叫。我冷得直打哆嗦,胸口像蓋了蓋子般透不過氣來,如同溺水一般……

10

因為醉酒,加上淋雨著涼,我向公司請了假,躲在家里休息。到了下午,又開始發(fā)燒,我沒去醫(yī)院,只胡亂地吃了兩片藥。一定是老天在懲罰我,我甚至希望這懲罰來得像凌晨那場暴風雨一樣,打在身上如鞭子般地抽疼我,然后洗刷掉我心頭的污濁和恥辱,湮沒昨夜的回憶,讓一切回到從前。

可是,即使真的這樣,就能回到從前嗎?能嗎?

半夢半醒中,馬雅和秦木楠走馬燈似的在我腦海里輪番登場,很多久遠的記憶像沖破堤壩的洪水,滾滾而來——

十五歲生日那天,也是因為發(fā)燒,我一個人捧著本《麥琪的禮物》,躺在空蕩蕩的宿舍里。小說中,德拉看見一只灰色的貓正沿著灰暗的籬笆,跳進一個灰蒙蒙的后院。小說外,我透過灰色的玻璃,看見一只灰色的蝸牛正趴在灰色的墻上,把頭伸向灰色的天空。

馬雅就是在這個時候進入我的視線——束著高高的馬尾,穿了一件黑白條紋相間的T恤,像只小斑馬。

我一骨碌坐起,高興地說,你咋來了?逃課了?

你病了,就是我的病假。馬雅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娃娃,三根春都火腿腸,一瓶大連產(chǎn)的黃桃罐頭。慰問你的,好些了嗎?

我笑她,都多大了,還送我娃娃。

馬雅也笑,你現(xiàn)在是個小病號嘛,我一共做了五個娃娃,昨天晚自習前在學校門口賣了四個,火腿腸和罐頭就是用賣娃娃的錢買的。這個沒賣,送給你。

淚水爬了出來,我怕馬雅看見,故意扭頭望向窗外。

傻吧你,這你也哭?她抬起手臂,給我看腋下的針腳,說,我把衣服從下面折上來,改成了短款,看不出來吧?

看不出來,真好看,能引領咱們學校的新潮流。

馬雅咯咯地笑,你最懂我,希望我們的友誼永遠都不會變……

娃娃有一拃大小,用黃色的布頭做成,頭花和裙子是粉頭綾改的,辮子是黑毛線編的。從初中到高中,從大學到參加工作,它一直陪著我,就是出差,我也會帶著它,一天也不曾離開?,F(xiàn)在,它仍擺在我的書架上。很多年前,馬雅過來看我,見到這個娃娃,驚得像看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呀,這娃娃還在啊!我說,你送我的禮物啊,它在,如同你在。馬雅哭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要生兩個真娃娃,送給你一個。好像只她會生、我不會一樣。后來,她有了大寶,當即就打電話給我,讓我做了大寶的干媽。

去年生日,是跟秦木楠一起過的。

從塞外筆會回來后,先是收到了秦木楠寄來的那張賀卡,第三天,他便來到了這個城市,是專程來給我過生日的。筆會會務處有與會者的地址電話和身份證號,就像知道我的地址一樣,得到我的生日也不是難事。

那天晚上,秦木楠拿出生日蛋糕和禮物,還有一瓶青梅酒和一個碩大的蘋果。他變魔術般把蘋果像杯子一樣打開——掏空的蘋果肚子里裝滿了紅豆糯米飯。秦木楠像個大男孩一樣驕傲地看著我,像在期待得到我的表揚。

當然要表揚,不但表揚,而且還要獎勵。

沒有推諉,沒有含蓄,甚至沒有絲毫的羞澀,我們就像愛了幾輩子的愛人,一起洗了澡——是我給他洗的,沒讓他動一下手指頭,我像妃子伺候皇上一樣,仔細又認真地為他洗凈了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毛發(fā);然后,牽手走進臥室;我讓他躺在床上,把紅豆糯米飯細心而均勻地涂到他裸露的胸口和肚皮上;然后,我跪在他的身邊,像小貓一樣,一粒一粒地舔食著紅豆和糯米。舌尖過處,他的身體一陣陣戰(zhàn)栗,嘴里發(fā)出如夢如幻的呻喚;舔凈了紅豆糯米飯,我們開始喝酒,我把青梅酒倒在一只高腳杯里,喝一口,噙著,嘴對嘴喂給他,他半口,我半口,直到把那瓶酒喝完。期間,他完全沉醉在迷離的狀態(tài),卻沒有任何迫不及待;而我,清醒得像舉行一個神圣的儀式,浴火一樣等待著重生。

做完這一切,我把我的處女之身作為一個禮物,獎給了我摯愛的男人……

一整天,我都躺在床上,除了喝水,什么也沒吃。喉嚨哽得慌,像卡了東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我手里一直握著手機,每次鈴聲響起,都條件反射般快速拿到眼前。

第一個電話是馬雅的。

“親愛的,有喜事,那個陳俊杰可真是出手大方,讓他公司的20個員工升級了VIP,直接幫我做成了一個市場。小墨,你功不可沒?!?/p>

“你高興就好?!蔽覠o力地掛斷電話,只覺渾身酸痛。

第二個和第三個電話是陳俊杰的,我都沒有接。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接他的電話了。

第四個是推銷房子的,第五個是邀請家長帶孩子免費試聽編程課的……

最期盼的秦木楠的電話始終沒來。

實在熬不住了,我主動給他打了過去。我們都對昨晚的事只字未提,像商量好了一樣默契。

“木楠,你還像以前一樣愛我嗎?”

“我說過會永遠愛你?!鼻啬鹃D了一下,又說,“你比我小,我疼愛你,但你不能因此欺負我……”

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我想過了,他若說愛,便是原諒了我昨夜的失聯(lián);但沒想過他說不愛將是什么結(jié)果。淚水又一次跌出眼眶。這一天淌出的淚水比我在世的三十三年還要多。

秦木楠說,他單位有事,昨晚已從永州返回,中途過來找我,家里卻沒人,給我打電話,我又沒接,就連夜回去了;又說過幾天還要去永州,大概得一個月左右,囑咐我照顧好自己,沒提讓我同去。

“還是搜集女書的素材?”我問。

“是的。素材遠遠不夠?!鼻啬鹃f。“這次采風,又有了很多想法。真是想不明白,古代的女人活得那么不易,卻要努力站起來;今天的生活好了,太多的女人怎么反倒跪下了?”

他的聲音低沉落寞,像問我,更像在問他自己。

一周過去了,老天的懲罰仍沒有結(jié)束,因持續(xù)高燒,我最終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我得了肺炎,進一步檢查,又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這個時候,我反而沒了眼淚,只覺自己的心千瘡百孔,眼淚似乎都隨著這些孔洞漏光了。

我給秦木楠打電話,他的手機關機。很晚了,他才在微信里回復:窮鄉(xiāng)僻壤,信號不好。并發(fā)來一張照片——他戴著草帽,拄著鋤頭站在地頭,乍看上去,像個老農(nóng);在大太陽底下,竟真的顯出了一些老態(tài);頸子上搭的毛巾是雪白的,身上的T恤,腳上的襪子,也是雪白的,白得像手術刀片一樣劃痛了我。

我想跟他打趣,說這樣的白色,只有女人能洗得出來……終是什么也沒說,這不是我的風格,他也不喜歡。

做小產(chǎn)手術那天,馬雅來了。

“不是不讓你來嗎?怎么又來了?”我問。

“緊要關頭啊,我能不在你的身邊?”馬雅捋了下劉海兒,在床邊坐下。

我胸中突然涌起一股熱浪,覺得我們的心終歸是連在一起的,不由地抓住了她的手。

“手術這事和秦木楠商量沒有?”她問。

“不用商量,又是喝酒又是吃藥的,沒法要。”我搖搖頭。

“萬一將來他知道了,會怨你的。”

“不會,他什么事沒經(jīng)歷過,不會的。”

“小墨,‘游隼的事真的很感激你。”

“說好了,不再提的?!蔽覔u搖頭,閉上了眼睛。

“我是想跟你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合伙人了。”她的語氣中透著得意?!斑@次來,就是參加總部的戰(zhàn)略會,見了很多大咖,牛氣沖天啊。”

我胸中的熱浪漸漸退潮,代之以深深的失望——原來馬雅是來跟“游隼”們開會的,看我,不過是會議的衍生品。

“希望你也能成為大咖,夢想成真?!蔽宜砷_了她的手。

“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你們?!彼f?!俺四?,還有林麗和你那個鄰居劉大媽,她們不但幫了我,還成了我團隊的主力?!?/p>

“她們啊?不是說堅決不干的嗎?”我吃了一驚。

“利益面前,沒什么堅決的事。沒聽過那句話嗎?男人無所謂忠誠,只是背叛的籌碼不夠;女人無所謂正派,只是受到的誘惑不夠。”

我的心抽了一下——那么我背叛秦木楠、委身陳俊杰,是為了哪樣的誘惑?我想問問馬雅,世界上有沒有永遠的朋友、永恒的友誼,話到嘴邊,又被我生生咬斷了。

11

秦木楠的電話和信息越來越少了。

馬雅倒是一如既往地每天都有信,大多都是關于“游隼部落”的經(jīng)營??吹贸鏊苊?,“游隼部落”的會很多,戰(zhàn)略會,促銷會,培訓會,還有線下沙龍,各種沖刺營……同樣看得出,她收益不錯,躊躇滿志的,很有成就感。

我不再寫詩,取而代之的,是在日記里給來過我肚子里的那個還沒成人的小生命寫信:

寶寶,媽媽每天都會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喊你。你的人生還沒開始便結(jié)束了,是媽媽的錯。自你離開后,我再無一日安眠。即便如此,我的過錯,也難以補償。媽媽會永遠記住你來過的這個夏天,會永遠記住你曾和我血脈相連。

等一個殊勝的日子,媽媽會去寺院里為你超度。只要走過寺廟,媽媽都會為你燃香,祈福。忘川河畔有曼殊沙華,媽媽希望你的心中別有怨恨,更不要去恨你的爸爸。你若聽見,遙遙示意。無論何時何地,媽媽都能聽到。

寶寶,媽媽永遠愛你……

我在日記里,刻意把字寫成女書的形狀,筆畫纖細,右高左低,像一個女孩往左邊側(cè)身張望。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個女孩,我的日記只有我們母女能夠看懂。

責任編輯 申廣偉

梁爽,遼寧建平人,現(xiàn)居武漢,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 《小說選刊》《莽原》《草原》《安徽文學》《北方文學》《椰城》《當代小說》《青島文學》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2020年度《莽原》文學獎、第二屆馮夢龍杯“新三言”全國短篇小說獎、第三屆中國冶金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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