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安
1
那顆牙是三月八日黎明前突然發(fā)難的。張一東從睡夢中疼醒,彎著舌尖去探,如同舔到一顆熱炭渣子,燙!舌頭受驚回彈,裹進一團火焰,燎腫了牙齦,灼傷了臉腮。再睡已無可能了,苦逼的是,他不敢亂動,也不敢呻喚。
張一東怕吵醒郭燕。
老夫老妻同床共枕19年,按說比翼連枝,惺惺相惜,她應該體恤他的痛,為他找藥遞水,暖語相慰。這種溫存是有過的。新婚那陣兒,她拱在他懷里,和他拉鉤上吊,發(fā)誓要相親相愛到永遠。然而,永遠并不遠,等她生了兒子當了媽,好像對他也長了輩分,溫柔少了,嚴厲多了,甚至無遮無掩地嫌棄。
惹不起,他就忍。忍,已經習慣成自然。
這時,他聽到了烏鶇的叫聲。
驚蟄過后,烏鶇的瞌睡也少了,凌晨四五點鐘就開始鬧騰,除了原聲聒噪,還模仿斑鳩、八哥、灰喜鵲等多種鳥兒叫。
兒子讀高中后,郭燕一改睡懶覺的習慣,五點半,鬧鐘一響,她就彈出被窩,穿衣下床,匆匆洗漱,奔向廚房,一天一個花樣給兒子做早餐——好的早飯,會催生好的心情;好的心情,能激發(fā)無窮的拼搏精神。這是郭燕的理論。張一東卻擔心她雞血打多了,會適得其反,讓兒子壓力山大,最后落個雞飛蛋打,一地雞毛。不過,也只能在心里鼓泡,絕不發(fā)半點雜音。兒子中午和晚上兩頓都在學校吃食堂,郭燕愿意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偉大的母愛。他也跟著沾兒子的光,自然不好指手畫腳。
“你操過兒子的心嗎?盡過做父親的責嗎……”
時不時郭燕就這么訓斥他。張一東盯她的嘴皮,不禁心生懷疑,她的前生是一只烏鶇。
見郭燕起床,張一東也跟著起了。她奇怪地問:“你起這么早干嗎?”
張一東脫口而出:“尿漲了。”
“懶牛懶馬屎尿多?!绷R著,郭燕已經穿好衣服出了臥室。
洗漱間被郭燕搶先占了,張一東只好去陽臺點了一支煙。他期望煙氣一熏,那顆牙便昏昏沉沉麻醉下去。哪曉得他吸了一口,病牙卻亢奮了,把牙齦當舞臺,蹦嚓嚓跳了起來。他抖著指間的香煙不知所措,吸吧,疼;扔吧,可惜。
郭燕從洗漱間出來,張一東趕緊沖進去,擠了一大坨牙膏糊在病牙上,試圖快速敗火降溫。那顆牙鬧得正歡,突然被牙膏一浸,頓時驚慌失措,疼痛直往牙齦里鉆。他接連幾個干嘔,淚花直滾。
張一東捂著腮幫,唏唏噓噓哈著氣走出洗漱間。
郭燕的眼風掃過來,眉毛一挑,張嘴就損:“喲,你那泡尿彪悍吶,把牙都脹疼了?”
張一東沒理她,恨不得把那顆作怪的牙咬碎,吞進肚里。
“喊你戒煙戒酒,你就是不聽,自作孽,活該!”郭燕不依不饒。
“拜托,不要都往煙酒上扯?!彼s緊辯解,“昨天我去鄉(xiāng)下,嗆了冷風,牙受驚了?!?/p>
“嗆風?沒得賴的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嗆了風,牙才開始疼的?!?/p>
嗆風是真,但張一東說得沒底氣。三月的春風,已然溫潤柔和,說春風驚了牙,春風不喊冤,郭燕也不會信??伤€有個理由,只是不好說出口——若不是你裝怪,我就不會心煩氣躁,就不會去看油菜花,不去看油菜花,就不會見到李曉梅,見不到李曉梅,就不會……
沾上李曉梅那個女人,誰的運氣好過?
2
三月四日下午,呂少明打來電話,說要和幾個高中同學搞一次小范圍聚會,約張一東去廣漢市西高鎮(zhèn)看油菜花。張一東眉頭打結,說吃茶喝酒還行,看油菜花,沒興趣。
張一東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大學畢業(yè)先在畜牧局,后與農業(yè)局合并,組成新的農業(yè)農村局,每個月都要跑幾趟鄉(xiāng)鎮(zhèn)。用郭燕埋汰他的話說,身上的鴨騷豬臭沒斷過,還稀罕看油菜花?
呂少明在縣委辦當過秘書,隨后下去當副鎮(zhèn)長,鎮(zhèn)長,鎮(zhèn)黨委書記,最近回城當了統(tǒng)計局局長,仕途通暢,自然說話就帶了官腔:“我給你強調一遍,我們是去廣漢市西高鎮(zhèn),那里上萬畝的高科技培育出來的五彩油菜花,可不是你平常看到的那種老油菜,那規(guī)模,那色彩,想想就如入仙境……”
張一東被逗笑了:“你大局長親自召喚,我這小老百姓自是受寵若驚,哪還敢裝怪?實在是你們定的日子不對,七號那天我已另有安排,實在抽不開身?!?/p>
一段時間里,張一東總感到他和郭燕的關系成了一堵漏風的墻。他沒錯,但問題肯定出在他身上?;蛘邤U展點說,這樣的問題好多中年男人都無法避免:收入平平,又沒在單位混個體面的職位,兜沒肥,人先油膩了;人沒老,頭先禿頂了——在女人眼里,尤其是在自家女人眼里,男人的平凡就是平庸。稍有不順,隨口就來:“當初我咋就瞎了眼,嫁給你這個窩囊廢!”每每想到這些,張一東的心就像生了蟲子,如咬如噬。郭燕對他的嫌棄已然理直,哪天她氣壯了,會不會和他揮揮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為此,他曾誠懇地對郭燕說:“老話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我可能是命里不帶官運,就這么隨遇而安,佛系人生吧……”
他尚未把話說完,郭燕差點啐他一臉:
“不求上進叫上善?自甘墮落叫佛系?別冒充文化人了!”
郭燕在文化館工作,主編《邡江文藝》,單位和職務都很文化。并且,去年出版了一本詩集,晚報上有人為她寫書評,大贊她的詩“如若江南水鄉(xiāng)的溫婉,小橋流水的輕慢,簡約而不失精巧,有嫵媚而撥動人心的魅力……”他翻過她的詩集,既沒有感到攝人心魄的沖擊和震撼,也沒有被哪一句詩感動得淚眼婆娑。當然,這可能與他不文藝、不懂詩之玄妙有關,但郭燕的話更扎心:“懶得理你,一個和畜生打交道的?!?/p>
張一東是經常跟畜生打交道,但朝夕相處的還是郭燕。所以他要化危機為契機,把握好即將到來的女神節(jié),在特別的日子給郭燕特別的愛。翻了日歷,三月八號是星期一,他和郭燕都得上班。那就六號和七號吧,連續(xù)兩天為她慶節(jié),讓她感受到更充足的浪漫。
晚上,等到郭燕下班回家,張一東給她說了自己的計劃。
郭燕說:“三月六號星期六,文化館請了個省城作家來講課,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感受一下文學的魅力?”
很長時間了,郭燕都不愿帶他參加她單位的活動,這是怎么了?莫非是他的計劃讓她感動了?他有點小激動:“好呀,增添了文學細胞,我也跟著你寫詩。”
他剛飄起來,郭燕就當頭一棒:“寫詩?算了吧。我只是不想你趁我不在家,跑出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喝爛酒?!?/p>
心一下子涼了,他哼了一聲:“我不去會我的狐朋狗友,也不高攀你那些文人雅士,在家做衛(wèi)生總行了吧?”
“唉,我知道你不會去,只是隨便說說?!?/p>
張一東計劃好的特別的日子特別的愛,被郭燕硬生生攔腰砍掉一半,他猶豫了,是聽天由命,繼續(xù)過他的佛系人生?還是委曲求全,為她籌備一個浪漫的女神節(jié)?
想了一會兒,張一東立馬重新規(guī)劃過節(jié)的流程,三月七號那天,先去花店給郭燕買一束鮮花,再牽著她的手去逛商場,讓她開開心心買買買,接著由她選飯店,只管快快樂樂吃吃吃,然后去看一場電影,若意猶未盡,還可以去紅峽谷的泡泡屋住上一夜,望星空,說情話……她就是鐵石心腸,他也要努力把她哄得甜蜜蜜暖酥酥。
3
如此這般,張一東怎么能讓油菜花誤了他精心策劃的浪漫?
呂少明見虛晃無效,突然耍起狠招:“喊你看花,又不是找你借錢,磨磨唧唧。實話告訴你,若不是李曉梅非叫上你,我才懶得和你說這么多廢話!”
李曉梅的名字像三粒橡皮子彈,精準命中張一東。好在他皮厚肉糙,痛了個趔趄,不至于暈倒。
李曉梅是張一東和呂少明在邡江中學的同學。那時,她的身邊總有男生圍著打轉,但她分寸拿捏到位,從不討厭誰,又不對誰真好。男生們?yōu)樗l(fā)癡犯傻,她卻不迷不惑,玩耍學習兩不誤,后來,她順利考上了師范大學。圍著她打轉的男生,除了呂少明去重慶讀了大學,其余的都在高考中折戟。大學畢業(yè),李曉梅留在省城當了老師,不久,嫁入豪門。據(jù)說,她夫家是做輪胎生意的,在西南幾省市都有公司和門店。去年,她離婚了,有說她婚后一直沒有生育,遭到夫家嫌棄;有傳她丈夫出軌,她忍無可忍,慧劍斬情絲;還有說她不甘銅臭染身,向往文藝清新的自由。前頭兩條張一東都信,唯獨不信后一條。明擺著,她若真文藝清高,當初又咋會嫁了富家公子哥?
李曉梅離婚不久,回到邡江,組織了一次同學會,并預先打了招呼,她請客,不需要任何人出錢,吃喝玩樂,全程包圓。席間,出來上廁所,呂少明對張一東說:“我敢打賭,李曉梅是花錢買熱鬧,掩藏她心中的落寞?!睆堃粬|也這么想,不然,誰會在離婚后,歡天喜地搞派對?他大贊呂少明看問題深入透徹,乘機鼓動說:“機不可失,乘虛而入?!?/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張一東已辨不清當時他是慫恿,還是譏諷。似乎哪一種情形,對呂少明都合適。畢竟呂少明在高中時追求過李曉梅,如今又和她聯(lián)系緊密。但呂少明卻搖搖頭,喘了一口長氣:“李曉梅通透灑脫,一般人駕馭不了?!?/p>
“你是局座,不是一般人。”張一東壞笑著說:“你就是有心無膽,怕你家那位上房揭瓦嘛。”
“我倒不怕她上房揭瓦,就怕她耍起潑來,把我亂刀剁成肉醬包餃子?!?/p>
呂少明的老婆原來是化機廠的檢驗員,后來單位改制,她買斷工齡擺了個小攤,專門賣手工抄手、餃子。同學們都想不通,呂少明大小也是個正科級干部,又在官場混這么多年,關系網(wǎng)寬廣,隨便給老婆找個單位,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張一東把這事說給郭燕,郭燕卻說得玄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張一東不解,問:“呂少明貴為一局之長,老婆淪落去擺攤,還能樂得起來?”郭燕哼一聲:“所以說,你當不了官?!奔毤毦捉浪脑挘偹闫烦隽它c味:呂少明是在標榜公正清廉,掙口碑撈官聲,還想往上升。
“一有聚會,李曉梅就要拖上你。我就不明白了,她為啥對你那么好,你為啥又總是扭扭捏捏……” 呂少明說。
張一東心里一動,但畢竟人到中年,耳聞目睹了太多事,知曉一旦牽扯到女人,男人就言不由衷。有些人明明想精想怪想和誰整出點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故事,偏偏口是心非,拖一個不相干的人做靶子,轉移冷槍冷彈。他不好妄斷呂少明對李曉梅有沒有貓心腸,只知自己沒有亮點可以吸引李曉梅。以前,他還有帥氣的相貌做資本——郭燕不止一次說,她之所以愿意嫁給他,看中的就是他長得還不錯,可以給下一代遺傳好的基因——這些年,抽煙把臉熏黃了,喝酒把肚子泡大了,整個人都變得油膩邋遢。那次同學聚會,他和呂少明走一路,李曉梅指著他圓鼓鼓的肚皮笑得前仰后合:“我的天啦,腐敗局長帶著猥瑣小秘書進村啦?!?/p>
上高中那會兒,李曉梅倒是對他刮目相看,為他寫過幾首詩,夸他學習刻苦,長得高大帥氣,還說想去他家那個山村玩耍。高考落榜后,李曉梅笑著對他說:“你只是發(fā)揮失常,千萬別氣餒,一定要復讀?!彼f話的語氣,辨不清是同學間的勸慰和勉勵,還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諄諄教誨。
就為李曉梅這句話,張一東苦苦哀求他爸,好話說盡,胸脯拍爛,堅決要去復讀。他爸賣了一車谷子,還賣了兩頭一百多斤的架子豬,讓張一東重新走進了課堂。為此,他總覺得自己有罪。復讀那一年,幾乎在拼命,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考上了大學。參加工作后,他每個月都往家里送錢,買東西,以實際行動向爸媽贖罪。有時候想想,還真得感謝李曉梅,若沒有當年她那句話,張一東也許就放棄了。
呂少明說:“你不給我面子無所謂,讓李曉梅失望傷心,你自己去哄?!?/p>
張一東心里暗自發(fā)笑,李曉梅又不是他的誰,他為何要去哄?再說了,她有他的微信和電話,若真想見他,為何不親自約他?呂少明這般陰陽怪氣,是嫉妒李曉梅在意他,還是打著李曉梅的幌子戲謔他?
他總算松了口:“如果不是七號那天我真有事,你大局長即便放個屁,我都得撲爬跟斗攆過去。這樣吧,我盡量調整一下,若挪得出時間,就去和你們碰頭。”
這顯然是在搪塞,已經計劃好給郭燕過一個浪漫的女神節(jié),他不會因一個李曉梅改變計劃。同學關系再好,畢竟不是在一個鍋里搲飯吃,不是在一個窩里抱著睡。
4
三月六號那天,郭燕出門后,張一東就忙開了,拖地,擦窗戶,洗衣服……想讓郭燕回家后眼前一亮,為接下來的故事作一個好的鋪墊。
晚上十一點半,郭燕才回家。她顯得有些疲累,竟沒有留意到家里的變化,直接去洗漱了。張一東幫她把扔在沙發(fā)上的挎包掛好,又把她帶回來的書擺到書房的架子上,走進臥室,把燈光調成暖柔色調……做這些時,他思緒奔騰,好像回到了戀愛的年齡。
等郭燕洗漱好上了床,張一東伸手去抱,她卻打開他的手:“都半夜了,快睡。”
張一東把手從郭燕的肩滑到她的腰上,探尋著點爆她的引線。郭燕皺緊了眉頭:“還有三個月兒子就高考了,你還有心思東想西想,真是動物!”他的手再次被她甩開。他還是不甘心,把嘴湊到她耳朵邊,改用糖衣炮彈去軟攻:“女神節(jié)就要到了,我想好好愛愛你,你想要什么禮物,想去哪里玩……”
果然引爆了:“張一東,你究竟長沒長
心?兒子在緊張備考,你卻想著怎么玩,像個當爸的人嗎?”
看著郭燕翻身裹緊了被子,張一東懵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夫妻倆親熱和兒子高考有什么關系。莫非接下來的三個月,他只能清心寡欲,碰她一下就成了動物?就不是兒子的爸爸了?
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啪嗒一聲關了燈,往床邊一滾,把后背甩給她。然而,悶氣在肚子里不斷膨脹,撐得他沒有半點睡意。熬到烏鶇啼叫,他索性穿衣起床,到陽臺上抽煙。天空像一張厚實的網(wǎng),望不到一點亮光。他勞累了一天,郭燕沒給半點獎勵,他又何必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去她的女神節(jié)吧,不如去看五彩油菜花——他想起了李曉梅。
沒等郭燕的鬧鈴響起,張一東便出門了。開車到西高鎮(zhèn),天才大亮。他找了一家小吃店,喊了一碗米粉,摸出手機給郭燕發(fā)了一條短信:“臨時接到通知,我去單位加班了?!?愣了幾秒,他又給呂少明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已到西高鎮(zhèn),等你們。”
那時候,張一東還沒有想到會被風嗆了大牙。
5
西高鎮(zhèn)離邡江縣也就五六十公里,一幫同學會合,很快就到了。
張一東受了郭燕一肚子氣,又一夜沒睡,面對斑斕多彩的油菜花,一點也打不起精神。他心不在焉地跟大家走,只盼著時間過得快一些,中午好去吃鄉(xiāng)村柴火雞,酒杯一端,煩憂全無。
突然,他的小腿像抽筋了,腰一閃,差點摔倒——
張一東看到了他的頂頭上司宋局長。
宋局長也看到了他。
出于禮貌,張一東快步過去打招呼。沒想到李曉梅竟然跟著他追了過來,這讓他有些擔心,生怕宋局長誤會他和李曉梅有啥關系。宋局長是從婦聯(lián)出來的女干部,她來到局里以后,對男女關系異常敏感,以前開慣了玩笑的男女同事,都變得小心謹慎,一本正經。張一東下意識地想擺脫李曉梅,可已經來不及了。
李曉梅蹦蹦跳跳搶在了他前面,沖宋局長身邊的男子喊道:“哇,柳老師,真的是你吶!”
原來她也遇到了熟人。
張一東終于松了一口氣。
被叫柳老師的男人愣了一下,好像沒有認出李曉梅。
“柳老師,我是十七中的李曉梅啊。前年你來我們學校講寫作課,我還請你簽過名呢?!崩顣悦窛M臉開花,又激動地蹦了一下。
柳老師馬上擠出笑容,伸出手:“你好?!?/p>
李曉梅握著柳老師的手不松,像極了花癡,把張一東和宋局長當了空氣,說了一大堆恭維仰慕的話。
張一東呆呆地站在宋局長面前,忘了問好。宋局長沒有招呼張一東,只是盯著李曉梅似笑非笑。
李曉梅把手機往張一東手里一塞:“別傻愣著啊,快,幫我和柳老師照幾張合影。”
張一東給他們拍了照,才想起跟宋局長打招呼:“宋局,真巧啊,你們也來看油菜花啊?!?/p>
“是呀,巧?!彼尉珠L微微點了點頭,表情怪怪的,似乎對張一東和李曉梅的貿然打擾很不滿。
張一東心里七拱八翹,努力往臉上擠著笑容:“宋局,你們慢慢看花,那邊還有幾個同學在等著,我們過去了?!?/p>
然后,對李曉梅使眼色。
李曉梅只顧拗著和柳老師說話,根本不看張一東。他想去拽她,手還沒伸攏,又縮了回來。敏感時期,他絕不能在宋局長眼皮底下和別的女人拉拉扯扯。
“老同學,我們該過去了?!睙o奈,張一東只好開口明說。
“急什么?急了你先過去吧?!崩顣悦泛苁遣粷M,朝他嘟了一下嘴。
賴著不走,惹宋局長討厭;催促閃人,惹李曉梅討厭。張一東尷尬極了,只好訕訕離去。
李曉梅見張一東真的轉身了,才慌著抱了一下柳老師,戀戀不舍地揮手告別。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禮貌性地和宋局長打聲招呼,甚至沒有看宋局長一眼。
“你呀,還是老師,當著人家老婆的面,和那個柳老師拉拉扯扯,抱來抱去,一點矜持和斯文都沒有?!?/p>
其實,他并不確定那個柳老師是不是宋局長的丈夫,他只是想用這種關系嗆李曉梅。
“那女人會是柳老師的老婆?”李曉梅眼睛鼓得溜圓,“她那么老,那么土,給柳老師當保姆都不配。”
“你見到過誰帶保姆出來看花?”張一東揶揄說,“告訴你,她是我們宋局,今年還不到四十歲,比你還小幾歲吶,配那個柳老師綽綽有余!”
“原來是你的老大呀,難怪你緊張得屁滾尿流。”李曉梅笑得花枝亂顫,“還別說,她那么土氣,做農業(yè)農村局的局長還真是合適?!?/p>
“見了男人就又摟又抱,叫洋氣?”
“咦,說你土老帽,你還不安逸了。嘻嘻,你不會對你老大有想法吧?”李曉梅往張一東肩上一拍,繼續(xù)嘻嘻哈哈。
眼看就要走到呂少明那幫同學身邊了,張一東懶得理她。
“老實招來,你是吃柳老師的醋,還是吃我的醋?”李曉梅又拍了一下他。
“我喝酒吃醬油,從不吃醋,不像你那么花癡!”
“誰花癡?。俊眳紊倜鞑遄炝?。
一口風嗆來,帶著濃郁的花香,張一東鼻子一癢,還來不及用肘去擋,一個響亮的噴嚏就打了出來。李曉梅一只手揮扇著空氣,一只手掏出紙巾捂著口鼻,嫌棄的眼神和郭燕一模一樣。
“李曉梅現(xiàn)在單著,看到帥哥口水就流出來了,想啃嫩草唄?!眳紊倜鲏男?。
李曉梅居然一點沒有不好意思:“懂我
者,呂少明也?!?/p>
呂少明搖頭晃腦:“嫩草不夠味,還是中年男人好。”
幾個同學都跟著起哄:“數(shù)中年男人,還看呂局好?!?/p>
“非也,非也,你們沒看到,李曉梅和張一東一路打情罵俏,唱天仙配呢?!?/p>
一伙人哄笑不止。
張一東心里又起泡了。李曉梅的話雖然尖酸刻薄,但那個柳老師確實年輕帥氣,和宋局長在一起,怎么看都沒有夫妻相。若不是夫妻,一個是省城的老師,一個是小縣的局長,又怎么會相約到西高來看油菜花呢?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他想向呂少明詢問,畢竟都在一個縣當局長,呂少明肯定認識宋局長的老公。但奇怪的是,呂少明和宋局長相距并不遠,兩人卻都裝作沒看見,連聲招呼也沒打,莫非心照不宣也是當官的藝術?
6
過了一天,牙似乎更疼了。張一東嘶嘶吁吁的抽氣聲,總算引起了郭燕的重視,她翻開他的嘴皮,用電筒往嘴里照了照,說:“牙齦有些紅腫,像是要長潰瘍?!比缓螅龔乃幭淅镒コ鰩状|S解毒片,“管住你那嘴,別再沾煙酒。”
張一東聲音小如蚊蠅,答應得并不干脆。
抽煙喝酒是他的軟肋,一戳就疼。剛認識那會兒,郭燕就要他戒煙戒酒,他也表了決心,奈何恒心不夠,半途而廢。她罵他屁大的毅力都沒有,不像個男人。有了兒子以后,她罵過多少次,他總是耍賴敷衍,癡心不改,大不了她嫌他口氣臭,不和他親嘴打啵啵。
張一東吃了牛黃解毒丸,牙火依然不退。郭燕就嘗試給他用偏方——咬姜片,無效;牙縫填蒜泥,不抵事;醋泡花椒水漱口,也沒用;蘆薈,蜂蜜,丁香花,統(tǒng)統(tǒng)沒用……他被她折騰得眼淚花花直冒,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啥叫痛并快樂著。到底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相愛相惜啊。以至于他暗自愧疚,不該在三月六號晚上和她慪氣,更不該七號那天撇下她,跑到西高鎮(zhèn)去看油菜花。
吃了幾天清湯稀飯,又喝了郭燕為他熬的中草藥,張一東牙齦紅腫漸漸消退,那顆牙也安分多了,不遇冷熱酸甜,不碰堅硬和粘糍的食物,基本上感覺不到疼。他悄悄準備著,等郭燕心情好的機會,拉她去吃一頓火鍋,彌補一下女神節(jié)對她的虧欠。
哪料到,局里的一紙人事任命又讓張一東嗆了一口冷風——規(guī)劃股的李剛強被任命為畜牧獸醫(yī)股股長,張一東扶正的愿望又落空了。
張一東這個副股長已經當了五年了。八個月前,股長調走,雖說組織并沒有找張一東談過話,但股里的同事都在說,不管是論資排輩,還是看功勞苦勞,他都該扶正了。那時宋局長還沒上任,局里讓張一東暫時負責股里的工作。這讓張一東看到了扶正的希望。誰知,風云突變,張一東的“暫時”變成終止,“扶正”化為泡影,他以后在股里還有臉面嗎?想不通,于公他沒有犯錯,于私他跟宋局長沒有個人恩怨,就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該燒到他身上啊。
更氣人的是,宋局長還留他談話:“你是科里的老人,經驗豐富,要多支持和幫助李剛強的工作?!?/p>
“必須的?!?/p>
張一東想表現(xiàn)得自然些,反而把話說得咬牙切齒,疼痛如木螺釘一樣往牙齦里擰,連嘴角都扯得抽搐不止。
“你咋啦?”宋局長很詫異。
“牙疼。好些天了……”
張一東好氣惱。他本來很真誠,那顆牙卻把他折磨得面目猙獰,宋局長肯定認為在鬧情緒。他捏緊了拳頭,只想一拳把它擊落。
“少抽點煙,最好戒了?!彼尉趾凸嘁粯樱蜒捞酆统闊熉?lián)系到一塊。
張一東條件反射地辯解:“我這牙是遭風嗆驚的?!?/p>
“嗆風?”宋局長明顯不信,“你這說法倒是怪。”
“是有點怪。”張一東咧了下嘴,“我經常跑鄉(xiāng)下,啥樣的風都吹過,偏偏那天和同學去看油菜花,嗆了一口風,牙就疼了。”
“看油菜花……”宋局長笑了笑,“算下來,好幾天了,還是趕緊去看醫(yī)生吧?!?/p>
張一東捂著右腮:“就怕遇到庸醫(yī),直接給我拔了?!?/p>
“牙真要壞了,留著也是遭罪。帶病上崗,隱患無窮?!?/p>
張一東的神經突突地跳,感覺宋局長話里有話,在敲打他。好吧,牙作怪,就抽牙的怪筋。
7
李剛強上任才三天,郭燕就知曉了,免不了對張一東又是諷刺又是打擊。
張一東心里感到窩囊,但嘴巴很硬:“一個小小的股長有啥稀罕的?”
“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螞蚱腿也是肉!”郭燕說?!澳闳舢斏狭耍べY就會跟著上調,以后退休了,養(yǎng)老金也要高一截。”
“我到退休還早,說不定過兩年我的運氣來了,能升一個更好的職位哩。”張一東辯解。
“升?我看你生瘡差不多!”郭燕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滿了四十五歲,還有提干的可能嗎?老得無望了,還不自知?!?/p>
張一東剛想說,我才四十四歲,一切皆有可能,但突然想起宋局長的話,“你是股里的老人”,一個酸嗝打出來,話就變味了:“是,你說對了。老局長喜歡年輕美女,現(xiàn)在宋局喜歡年輕帥哥。我老了,沒戲了。”
“你咋變成這樣了?自己莫得出息,還滿腦子的男盜女娼?!?/p>
“不是我滿腦子男盜女娼,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張一東忽然想起宋局長和那個來自省城的柳老師一起看油菜花的事,便一股腦全說給郭燕聽。
郭燕撇了下嘴:“張一東,你咋比八婆還喜歡捕風捉影?真是沒救了……”
張一東抓狂了。他明明是就事論事,咋就和郭燕有理說不清呢?她為什么總喜歡站在他的對立面,板著一副面孔教訓人?
張一東沒能去副轉正,說意外也意外,說不意外也不意外。人事上的事,千變萬化,充滿玄機,只是他心里那道坎過不去,尤其是被郭燕打擊一番后,他更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看到同事們在一起說笑,他就懷疑人家是在戳他的背脊骨,誰不經意輕嘆一聲,他也覺得是對他的惋惜和憐憫。他像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丑事,心里充滿了壓抑。那顆牙像桀驁不馴的猛獸撕咬鋼絲籠一樣,生拉活扯著他的牙齦。莫非,它也看不起他,想甩開他?
他管不住別人,自己嘴里的牙,他做得了主。
下午下班后,張一東繞道去了鼓樓街,找到一家牙科診所。
診所并不大,臨街的三間鋪面,開著大燈,亮亮堂堂,只見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圍著一張矮桌吃飯。他發(fā)現(xiàn)都是些年輕女人,不免有些擔心——常言道,看醫(yī)生還得找老的。
“大叔,看牙?”
一個女人放下碗筷,站起身問。
“你叫我大叔?”張一東的臉瞬間拉了下來。
“哎喲,小哥哥,對不起,剛有菜湯濺到眼里,看模糊了?!迸顺读艘粡埣埥恚瑓s沒有去擦眼,而是抹著嘴,好像在掩飾偷笑。
另外幾個女人都嗤嗤笑起來,絲毫不怕口中的食物嗆到氣管里。
從進了這家診所,張一東就沒有好感,疑心起了一次又一次,可邪門的是,他就是沒有想到拔腿離開。
女牙醫(yī)從塑料瓶中擠了幾滴免洗消毒液,雙手揉搓了幾下,戴上口罩,走到張一東面前,問:“小哥哥,潔牙還是補牙?”
張一東感覺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但他沒有糾正。被叫小哥哥,總比被喊大叔舒服些。他沒有去看她的胸牌,目光被麻辣干香的味道牽走了。矮桌上放著一盆毛血旺燒肥腸,那顆牙饞了,像是要從牙齦里跳出,蹦到紅亮的油湯里去。他用手指了下嘴說:“有顆大牙……疼得要命?!?/p>
女牙醫(yī)隨口問道:“哪天開始疼的?”
“三月八號凌晨……”張一東想了想,又改口說,“也可能是七號夜里……”
他再次回憶了一遍——本來要給郭燕過“三八”節(jié),但六號夜里郭燕裝怪,給了他一悶棍;七號一大早,他負氣出走,與呂少明和李曉梅等同學去西高鎮(zhèn)看了五彩油菜花,嗆了一口風,牙受了驚,但當晚回家直至睡下并沒覺異樣;疼醒時,他聽到了烏鶇的啼叫,應該是八號的黎明……這很重要,他必須把話說清楚。
“我確定是八號黎明前開始疼的?!?/p>
“哦?!?/p>
張一東有點惱怒,他嚴肅認真的回答居然只換來她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他盯著她搓得白嫩透紅的手指,真想咬上一口。
女牙醫(yī)似乎并不在意時間是否準確。她抽出一次性醫(yī)用手套戴上,說:“躺下,我給你檢查一下。”
她打開治療床上方的燈,從盤子里取了口鏡,要他張嘴。靠得太近,沒有聞到消毒水味,卻聞到了如蘭的香水味。他想看看她的臉,可惜她戴著口罩,只看到她的眼睛大而清亮,很好看。
口鏡在他的痛牙上碰個不停。他滿嘴口水,含混地喊叫:“疼,就是那顆大牙。唔,好疼。”
“它不叫大牙,叫第三磨牙?!?/p>
張一東頭皮一緊,好似聽到了郭燕的聲音?;秀敝?,好像在一個教室里,郭燕站在講臺上,把口鏡當教鞭,把黑板敲得砰砰響:大牙?沒文化,真可怕,硬是要笑掉大牙吶!劃重點,它叫第三磨牙,這是考點!
“第三磨牙太靠里面,平常刷牙清潔不徹底,引發(fā)了牙髓炎。牙已經壞了,得拔。”
張一東緊張地問:“拔牙?痛不痛?”
“大男人還怕痛?”女牙醫(yī)的話硬邦邦的,和郭燕一個調門,一點沒有醫(yī)者仁心。“不過今天不能拔,牙齦發(fā)炎這么兇,拔不得?!?/p>
“可是,不拔了它,疼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鉆個孔,把膿水放出來就不會疼了。”
女牙醫(yī)拿著的電鉆很小,纖細如針,然而,那亮晃晃的鉆子帶著水霧一觸到牙齒,一種酸痛麻癢的感覺立即讓張一東神經繃緊,身體僵硬,心臟似乎也被一點一點拽出。就在他快要崩潰癱瘓時,女牙醫(yī)總算停手了。他吐了幾口黃褐色帶血絲的口水,氣還沒有喘勻凈,女牙醫(yī)又讓他張大嘴,將一小塊藥棉球塞進剛鉆的小孔里。一股涼絲絲的苦味迅速在口腔里漫開,刺激得口水澎湃。
驚喜的是,那顆牙真的就不那么疼了。
女牙醫(yī)示意張一東坐起來,接了一杯水讓他漱口。然后,她去了寫字桌,像是在寫處方。等張一東漱了口過去時,她已經停止了書寫,但沒將寫好的單子給張一東看,直接交給另一個更年輕的女人。
很快,藥拿了過來。女牙醫(yī)讓張一東三天后過來檢查,如果炎癥消了,就可以拔牙了。
8
回到家里,張一東對著鏡子,用手指去摸那顆壞牙,果真松松垮垮;再移到別的牙齒上輕輕一掰,駭出一身冷汗,一搖都動!莫非真的衰老了,就要掉光牙?他有點糾結。畢竟朝夕相處了幾十年,這顆牙一拔掉可就長不出來了。就算安裝一顆假牙填補牙齦上的缺口,唇齒間還會有那種相依的默契嗎?
郭燕回家后,他突然想把手指伸到她嘴里,去試試她的牙松不松。他當然沒那樣做,她連和他親嘴都嫌臭,他把手指伸進她嘴里,她不一口咬斷才怪。
牙疼的那些日子,郭燕雖然厭煩,動不動就拿抽煙喝酒說事,但還是想方設法替他打聽治牙偏方,給他熬粥煲湯,雖不耐煩還是表現(xiàn)出溫暖和體貼;牙不疼了,又看他不順眼,懶得理睬了;加上兒子高考日益臨近,她也愈發(fā)焦躁,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
張一東懷疑郭燕到了更年期。他勸她從容淡定,要順其自然,今年考不好,明年再考……話沒說完,她就直接懟了過來:你別給兒子灌輸這消極思想。你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可丟不起那臉!
網(wǎng)絡上有個說法,兩口子揭傷疤翻老賬,就算感情尚未完全破裂,基本上也沒救了。說很多中年夫妻明明已經不愛了,但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學習,還貌合神離地硬撐到高考結束。因為孩子高中畢業(yè)基本上已年滿18歲,心智也比較成熟了,且上大學一般是離家住校,父母離婚對孩子影響相對最小。張一東細思極恐。他擔心兒子高考后的某一個日子,郭燕會突然弄一桌子酒菜,沖他舉杯:來,干了這杯酒,我們就各奔東西……
郭燕對他不滿意,絕對不是因為他不文藝,和她沒有共同愛好,主要是嫌棄他庸庸碌碌沒出息??墒?,沒錢了,逼急了還可以去偷去搶,可職位這玩意,領導不提拔,你啥法也沒用啊。
正當張一東山窮水盡腦殼皮都要摳破時,一個消息傳來:農機的鐘所長即將退休。如果他能搶到那個位置,郭燕肯定會對他刮目相看。對,不能再聽天由命,該主動時就得主動。畢竟,他的資歷擺在那,往上升一級合情合理??蛇@事一把手說了算,怎么能過了宋局長那一關呢?
這么一想就想起了李曉梅——李曉梅認識那個柳老師,能不能通過李曉梅,找到柳老師,讓他幫忙打通宋局長的關卡呢?但張一東馬上就否定了這個想法??蠢顣悦放c柳老師的關系,也就是泛泛的一面之交,未必能搬動柳老師,再說,柳老師也不一定是宋局長的老公啊。
想到這里,張一東給呂少明打了個電話,問起宋局長的婚姻狀況,果然,宋局長的丈夫叫姚雄飛,供職于省文聯(lián)。他心里一動,既然宋局長的丈夫并不姓柳,那她跟省城來的青年才俊雙棲雙飛去看油菜花算怎么回事?那次不期而遇是不是可以成為他手里可打的驚天王炸?
張一東敲開了宋局長的辦公室。
宋局長問他有啥事。張一東突然心虛冒汗了。參加工作以來,他從來沒有拍過領導的馬屁,沒有給領導送過禮,也沒有在領導面前表過功,現(xiàn)在,他捏著領導的把柄搞要挾,這是人干的事嗎?
“沒事,沒事。我就是來看看領導有沒有事……”他避開了宋局長的目光。
“真沒事?”宋局長好像不相信,起身取了一只紙杯,給他倒了一杯水?!笆遣皇枪ぷ魃嫌猩秵栴}?”
“沒問題?!睆堃粬|捧著紙杯,如捧著沉重的鉛塊,雙手抖得直抽筋。“對了,我那顆牙不疼了,真的要謝謝你?!?/p>
“我又不是止疼藥,你謝我干嗎?”
“若不是你叫我去看醫(yī)生,我肯定還在受罪?!?/p>
“有病拖不得,呵,有事也悶不得喲?!?/p>
“沒事,我真的沒事……”張一東感覺雙手不聽使喚了,趕緊舉起杯子喝水,喝得太猛,嗆了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沒事就回去好好工作吧。”宋局長笑了一下,又好像沒笑?!坝行┦陆M織會考慮的,個人多想沒用,也沒好處?!?/p>
“是的,是的,謝謝宋局?!?/p>
張一東放下紙杯,看都不敢看宋局長一眼,就腳板抹油,溜了。
9
五·四青年節(jié)那天晚上,縣團委和文化館共同舉辦詩歌朗誦大賽,郭燕作為評委,自然不能缺席。張一東一個人倒在客廳的沙發(fā)看電視,可頻道換來換去,就是沒找到一個節(jié)目可以看進去。他腦子里裝的事太多,想不通自己老黃牛一樣任勞任怨,為什么幾任領導都不肯重用他,想不通文化館為何總在晚上搞活動,也想不通郭燕一個雜志主編為何每次活動都要到場,更想不通她已人到中年為何要去湊青年人的熱鬧……
無聊。他關了電視,一邊抽煙,一邊拿起手機——他看到了李曉梅發(fā)在朋友圈的自拍照和詩作。
他暈乎乎點開了聊天窗口,暈乎乎地打了一行字:“突然懷念高中時期,你給我寫詩的日子……”
一支煙抽完了,他端著茶杯去陽臺站了一會兒,又端著茶杯回到客廳,重新倒在沙發(fā)上,捏著遙控板不停換臺。
一聲脆響,李曉梅終于回信息了:“可惜時光不能倒流?!?/p>
他更加犯暈了:“今天是青年節(jié),我突然生出一種年輕的期盼,想收到你的詩。”
“可惜我已不寫詩好多年了?!?/p>
“好遺憾啊……”他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兩口,把這句話發(fā)送了過去。
“嗬,你什么時候對文學感興趣了?”李曉梅發(fā)了個捂嘴的笑臉。
他似乎找不到話說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突然腦筋急轉彎:“我一直喜歡讀文學作品啊。不信你看——”
他跑進郭燕的書房,對著書架拍了好幾張照片發(fā)過去,“瞧瞧,我買的文學書籍不比你少吧?”
“哇,你還有柳老師的《尋夢記》!”
張一東心里一驚。一本一本搜尋,抽出了那本《尋夢記》。他記起來了,這本書是三月六號晚上郭燕參加完文學討論帶回家的,是一本詩集,封面紅與黑的對比好強烈,像長夜里一個熱烈的夢。他翻開封面,看到了作者簡介:柳搖風,本名姚雄飛……他早就打聽清楚了,宋局長的丈夫叫姚雄飛,那么,柳搖風應該是姚雄飛的筆名了!
他當即嗆了一口風,已經不疼的那顆牙又有點酸疼。
書房的窗關著的,哪來的風呢?肯定是接連抽了幾支煙,給熏的。他真是笨到極點,幸好,他只是磨牙壞了,沒有再去宋局長那里亂磨牙。
六月七日,鬧鐘比以往提早了一個小時。
郭燕一邊穿那件大紅旗袍,一邊催張一東快起床。頭天夜里,她給他找了一件綠色的T恤,給兒子新買了黃色運動衣褲,這樣一家三口進考場,就寓意“旗開得勝”“開門紅”,“一路綠燈”,“走向輝煌”……
把兒子送進考場,張一東松了一口氣,催郭燕去上班了,她卻充耳不聞,像掉了魂一樣,在學校門口走來走去。突然,她過來挽住他的胳膊,溫柔地說:“等兒子高考結束后,我們就一起休假,好好出去旅游一圈,放松放松……”
一股風拂來,攜夾著濃濃的梔子花香。張一東的鼻子一癢,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一粒堅硬的東西如子彈般貼著嘴皮射出,打在水泥路面上,又彈跳了幾下。他撿起來一看,是一顆黃中發(fā)黑的牙?;琶澲嗉馊ヌ?,舌尖卡在凹槽里,卻沒有痛感;往紙巾上吐口水,口水清亮,有淡淡的血絲——沒有拔掉的牙,就這樣戲劇性地落了。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張一東接通電話,耳邊響起李剛強的聲音:“恭喜啊老兄,你的調令來了,接任鐘所長主政農機所工作!”
這個消息,比起春天那場乍暖還寒的風,更讓張一東受寵若驚了。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