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1
村里派給我看山的差事時,我剛從外面回來。
在外流竄乞討的時候,兩個丐幫為爭奪地盤互毆,我被人亂棍砸斷了腿,成了個跛子。我想,再繼續(xù)流竄下去,等待我的恐怕將是橫尸街頭。我的命本來就夠賤了,再以此種方式死掉,那就連豬狗都不如了,因此,我回到了西晏子村。
爹娘留下來的老屋已經(jīng)讓二叔霸占,好在大備戰(zhàn)的年月,村頭建了個防空洞,回到老家,我仍然住在了洞中。我十歲那年從二叔家里逃出來,就住在防空洞里,一住就是五六年。外出流浪的日子,偶爾被遣送回來,也都以洞為家。這次離開村子時間較長,四五年吧,防空洞已經(jīng)成了盤絲洞,里面扯滿了蜘蛛網(wǎng),幾只蝙蝠撲啦啦飛出來,嚇了我一大跳。
剛在洞中安頓下來,村主任姬來慶就找來了。他穿了件公安淘汰下來的橄欖綠制服,雙手插在褲袋內(nèi),冷眼打量我,過了半天才說,姬來發(fā),你怎么不繼續(xù)在外面流竄了?你怎么回來了???還知道西晏子是你的家啊?
我對姬來慶沒有多少好印象,說,腿長在我的身上,老子愛走就走,愛回就回,你管得著?
姬來慶撇著嘴說,我懶得管你,你最好繼續(xù)去流竄,讓人家把另一條腿也砸斷,你就得爬著走路啦。
見他揭了我傷疤,我惱了,跳起來叫道,姬來慶,你給老子滾!
姬來慶卻沒有滾。他蹲在洞門口,掏出一根煙,用打火機點著,在那里慢慢地吸起來。吐出幾口煙霧,他的口氣和緩下來,說,來發(fā)呀,你也是西晏子的村民,說來咱還是本家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姬字,我才來勸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再跑了,留在村子里找個事干,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吧。
干什么?你不會把村主任的位置讓給我吧?
你要是能當村干部,全村人都能當縣長市長了。姬來慶撇了撇嘴,將手里的煙蒂一丟,說,來發(fā),你若是不再亂竄,就去看山吧,溫二死了,你接他的班。
溫二是個老光棍,很多年來,一直是光棍們給村里看山。先是焦麻子,焦麻子死掉,換成了溫二;現(xiàn)在溫二也死掉了,村里已沒有別的光棍,便輪到了我。也就是說,姬來慶已經(jīng)將我列入光棍漢的行列。實際上,連我自己都清楚,我雖然才四十來歲,可也是要打光棍的。想想吧,一個沒爹沒娘的苦孩子,從小就外出流浪,如今又跛了一條腿,誰家姑娘肯嫁給我?就算太陽從西邊出來,也照不進我這防空洞里。只是,自己打光棍可以,卻不愿別人將我列入光棍的行列。原本想斷然拒絕的,轉(zhuǎn)念一想,覺得看山也是一件不錯的差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于是,我收拾好行囊,將那破爛的洞門一關,就上了山,住進了山里的一座石頭屋。剛進屋里,眼前黑洞洞的,過了一會兒,就不那么黑了。眼前有一盤睡覺的炕,還有燒煮食物的灶臺炊具,都是溫二留下來的,雖然窄癟寒酸,卻比防空洞闊綽了千萬倍。
從此,我成了一個看山人。
這架山在村子后面,像一條黑色的長龍,逶迤著伸向遠方。山是偷不走的,我要看守的,是山里的樹木。其實這些樹木并不是什么名貴的樹種,一半是松樹,一半是槐樹,還有一部分是柞樹,另外就是些荊條棵子、榆木疙瘩之類的雜木了。這些樹木都長得歪脖子扭腰,沒有誰會來偷盜,最多就是有人來揀些燒柴,看山,主要是防火。因此,我的工作十分輕松。每天,要么到山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要么貓在石頭屋內(nèi)喝大葉子茶,實在悶得慌了,就到山梁上,騎上那塊形似奔馬的大石頭,坐在那里四下張望——看山下的村莊,看村莊前的小河,看遠處的群山,看不遠處的那條公路。公路是條土公路,不時有汽車與拖拉機在上面奔跑??吹脽┝?,就取過隨身帶來的二胡,吱吱哇哇地拉起來,放開嗓門唱幾句瞎?jié)h調(diào)。
二胡是我爹留下的遺物,瞎?jié)h調(diào)是跟著我爹學的。在外面流浪的時候,我別的東西都不帶,只帶著這把二胡,偶爾拉幾下,唱幾口,就比別的乞丐多了門手藝,身份地位也就高了一些。但我輕易不拉不唱,只在遭受欺負和寂寞孤單的時候,二胡一拉,瞎?jié)h調(diào)一唱,心里就舒服寬展了許多。
我爹是個說書的瞎子。
我的爺爺和奶奶都不是瞎子,我的叔叔與姑姑也都不是瞎子,偏偏只有我爹是個瞎子。我爹一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兩只眼睛像被什么糊住了,怎么都睜不開。爺爺原本打算將他丟進亂墳岡子喂狼的,奶奶舍不得,就將他留了下來。我爹十二歲那年,爺爺牽上家里的一只大綿羊,又提溜著兩條魚,走了四十里山路來到蛋埠鎮(zhèn),找到了鎮(zhèn)上的魏老五,讓爹跟著魏老五拜師學藝。魏老五出身于說書世家,專門招收盲人傳技授藝。當時魏老五已經(jīng)有了十二位徒弟,收下我爹后,便有了第十三個弟子,所以他的藝名叫姬十三。
姬十三拜師學藝時還是個孩子,等到學成出師,歸來時已經(jīng)是個茁壯青年,個子高挑,濃眉高鼻,一表人才,如果不是個瞎子,怕是連仙女都能娶回來。不過,姬十三雖然沒有娶個仙女,卻帶回來一個姑娘。那姑娘有模有樣,兩條大辮子粗粗的,一條垂在胸前,另一條垂在背后,兩只大眼睛像黑寶石,可惜真如石子一樣,中看不中用,也是個盲人。便是這樣,我爺爺也樂得下巴上的胡子都飛了起來。當天就殺了一口豬,噼噼啪啪地燃放了一掛鞭炮,讓我爹和盲姑娘圓了房。
盲姑娘就是我娘。
第二年,我呱嘰一下生了出來,又過了一年,娘又給我生下個妹妹。爹給我起名叫姬來發(fā),給我妹妹起名叫姬來春。
轉(zhuǎn)眼之間,我已滿七周歲。當村里那些與我一般大的孩子都背著書包去學校念書時,我卻拿起一根長長的竹竿,牽引著我爹踏上了說書賣藝的道路。我的二胡與瞎?jié)h調(diào),就是這個時期跟著我爹學的。
我給爹牽了三年竹竿,爹的賣藝生涯便戛然而止。有一天,走在趕場的路上,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了聲“不好”,嘴里噴出一口鮮血,就轟然倒在了地上,一命歸西。在爹變成一丘墳堆不久,他的師弟崔十四進了我們家,來日離去的時候,帶走了我娘和妹妹姬來春,只將我一個人丟給了二叔。
爹死娘嫁,我的日子就不怎么好過了。二嬸先是將我從爹娘住的老屋里趕出來,讓我住進了黑洞洞的柴房,接著塞給我一把鐮刀,要我去山里拾柴火。每天,我起早進山,到了中午,才能回村子吃飯。我把拾的柴火用繩子捆起來,背在肩上,就像移動著一架柴山??墒沁M了家門,二嬸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她撇著嘴對我說,哎喲喲,一個大上午,就拾這么一點點啊?當個剔牙棍怕都不夠哩。
我辯解說,就這些柴火,我都背不動了……
二嬸說,吃東西跟個豬一樣,這點柴火就背不動啊?
我說,我連早飯都沒吃,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讓你吃,去豬圈跟老母豬一起吃吧!二嬸說著,跳過來,一把擰住我的耳朵,把我朝豬圈里扯。我痛得哇哇直叫,拼命地朝后掙扎,最終還是讓她扔進了豬圈里,拱在一堆臭烘烘的豬屎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了,跟著爹東跑西顛地去說書,也算經(jīng)見了世面,便從豬圈里跳出來,一腳將院子里的那口破水甕踢翻,叫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當八路!
說完,揚長而去。
像我這個年齡,當兵是不可能的,又沒別的地方可以投奔,只好住進了大備戰(zhàn)時留下的防空洞,以防空洞為落腳點,四鄉(xiāng)八里去討飯。
最初,我只到周邊的村子里乞討;過了幾年,我長大了些,便不再局限于周邊的村莊,開始向更遠的地方拓展——西邊,我去過新泰和萊蕪;南邊,我去過蒙陰與平邑。有一次,我一路向東,來到了沂水城。到了沂水城,我猛然想起了崔十四,想起了我娘與妹妹姬來春。那時候,我雖然對娘丟下我改嫁心懷憤恨,可畢竟是親娘,便決定去找她,看看她過得怎么樣,尤其是想看看妹妹長高了沒有。找到那個半瞎子并不難,因為爹的十多個師兄弟,都以說書謀生,他們走村串鄉(xiāng),我就四處打聽,哪里逢集就到哪里找。沒出半個月,就找到了爹的師兄吳十一。
我一把抓住吳十一的手,帶著哭腔說,吳大爺,我是姬十三的兒子姬來發(fā),我是專門找您來的……
吳十一鎖起眉頭想了想,就把我想了起來。他說,賢侄呀,你是不是想打聽你娘的消息啊?
我說,是啊,我娘和我妹妹讓崔十四領走了,把俺一個人丟在了家里,我想找她們。
吳十一用一雙盲眼望著我,半天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可憐的孩子,我跟你說實話吧,你娘自打嫁給崔十四,天天挨打,日日挨罵,她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就上吊死了……
我放聲痛哭起來,邊哭邊問,那我妹妹呢?
吳十一又長長地嘆了一聲,你妹妹,讓崔十四賣掉了。
我登時跳了起來,高聲叫道,吳大爺,您快告訴我,我妹妹賣到哪兒了?崔十四呢?我要殺了他!
吳十一搖搖頭,賢侄呀,晚啦,崔十四早就死啦!
我繼續(xù)到處流浪,范圍卻大了很多,目的就是想找到妹妹。爹死了,娘也死了,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我想找到她,和她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墒牵伊藥啄?,卻沒有妹妹的任何消息。
2
被村里安排看守山林后,我不時也會想起妹妹,但是想得更多的,還是我自己,是我以后的生活。
我就是這時候遇到姜桂枝的。當時,我正坐在那塊馬子石上拉著二胡,唱瞎?jié)h調(diào)《秦香蓮》里的一段戲文——
秦香蓮帶兒女尋找夫君,
不料想負心漢不肯相認。
無奈何破廟里暫且寄身,
地不靈天不應舉目無親……
我啞著個破鑼嗓子,將那段戲文唱得悲悲切切、蕩氣回腸。正唱著,忽然聽到一陣抽泣聲,抬眼一看,見那塊馬子石下面,有個女人正倚著一棵歪脖子松樹,嘩嘩地掉眼淚。這女人就是姜桂枝,俺村焦萬成的老婆。
焦萬成和我差不多大,他的命卻比我好許多,有爹有娘,七歲上了小學,一直上到高中。高中畢業(yè)后他沒有考上大學,做起了兔毛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村里的萬元戶。他的媳婦姜桂枝是個美人,喜歡扭著小腰走路,風擺楊柳的樣子。姜桂枝的娘家在山那邊的姜家溝子村,每隔三五天就會走一次娘家。從西晏子到姜家溝子,有一條彎彎的山道,要從我的石頭屋下面經(jīng)過。
我放下二胡,走到姜桂枝跟前,說,我可沒招惹你,你咋哭了呢?
姜桂枝說,你沒有招惹俺,是你唱的瞎?jié)h調(diào)招惹俺啦……
我說,我唱我的瞎?jié)h調(diào),你走你的路,咋就招惹你了?
她說,悲呢,苦呢,讓人流淚呢……
我哈哈大笑說,姜桂枝,那你把耳朵支起來,我唱個喜慶的給你聽。
我拉起二胡,準備給她唱一段《雙拜堂》,她卻起一只荊條籃子,扭動細溜溜的腰肢,風擺楊柳地離去了。
太陽偏西了,村子里已經(jīng)有炊煙裊裊地升起來。我跳下那塊大石頭,回到石頭屋,準備生火做飯。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下來。山里靜靜的,除了幾聲野物的叫聲,就是山風吹過樹林子發(fā)出的嘩嘩聲。夜很長,我沒有睡意,就取過那把二胡,一面吱吱呀呀地拉著,一面唱瞎?jié)h調(diào)。
日子一如既往。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爬到山梁子上去巡一巡山,或者騎坐在那塊馬子石上四下張望,再就是拉二胡,唱瞎?jié)h調(diào)。不久,我還學會了一門手藝,就在山里下鐵夾子,捉野兔與獾子。我將它們捕捉回來,剝皮開膛,肉成了我腹中的美餐,皮拿到集上賣錢。
野味雖美,我卻并不滿足。自從見過姜桂枝,我就開始時不時地想女人了。
姜桂枝倒是經(jīng)常從我的石頭屋下面路過。每隔三五日,她就會只小籃子,去姜家溝子看望她那八十多歲的老娘;每次路過,也會坐下來歇一歇腳,同我聊一會兒家常。有一次,她看見我肩上背著那把二胡,就讓我再給她唱一段瞎?jié)h調(diào)聽。
我說,瞎?jié)h調(diào)都是悲悲切切的,我怕又把你唱哭了。
她說,哭就哭唄,我流的淚還少???
我說,焦萬成在外面掙大錢,你還流什么淚???
她說,姬來發(fā),你別提那王八蛋。你提起那王八蛋,我又想哭了。
我怔了怔,說,怎么了?焦萬成欺負你?
她的淚蛋子不由地就涌了出來,在腮幫子上亂亂地爬。她說,那個王八蛋,仗著掙了幾個錢,在城里搞野女人哩……
我望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操起二胡,吱吱呀呀地拉了起來。一面拉,一面唱。原本想給她唱個歡快些兒的,可怎么都唱不出來,口一開,還是悲悲切切的。唱到后來,不僅她流了淚,我的眼睛也濕了。等我擦干了眼淚,她已經(jīng)著籃子走掉了。我眼淚花花地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想,家里有姜桂枝這么好的女人,你焦萬成怎么還在外面找野女人呢?狗日的真不是個好東西!
從那以后,我就有意在姜桂枝走娘家的時間,跑到那塊石頭上等待??刹恢獮槭裁矗愤^馬子石的時候,卻再也沒有停下來歇腳,再也沒有同我聊家常,更沒有求我給她唱瞎?jié)h調(diào)。
進山時還是春天,山坡上的刺槐花正開得雪白,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夏日,山里一派濃濃的綠色。我漸漸習慣了孤獨的生活,雖然還時不時地想女人,盼著能娶上一房媳婦,可我心里清楚,這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我只能步焦麻子與溫二的后塵,永遠做個看山人。
那天吃過早飯,我本來準備去山里走一走,可還沒有出門,就讓一場大雨堵在了屋內(nèi)。大雨伴著轟隆隆的雷鳴,仿佛要將整個大山掀翻。我只好坐在馬扎上,一邊吸著煙,一邊望門外的雨想心思。正在胡思亂想,門外忽然進來一個人,是姜桂枝。顯然她是在走娘家的半路上遇到了猛雨,來石屋里避雨的。我忙站起來,將屁股底下的馬扎遞給她,自己則蹲在了屋門口。
自從住進小石屋,還沒有第二個人光顧,更別說是個年輕女人了。我立刻感到了小屋的狹窄。悄悄抬眼看,見她的衣服已經(jīng)讓雨淋了個透濕,桃紅色的半袖衫子緊緊貼在身上,讓她原本就高翹的胸脯更加顯山露水。她身上那股女人特有的氣味,濃濃的,一陣陣朝我的鼻孔里鉆,讓我心跳如鼓,難以忍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口接一口地吧嗒著嘴里的煙袋。姜桂枝倒是鎮(zhèn)定,大咧咧地在馬扎上坐下,掏出手帕擦臉上的雨水。擦干臉上的雨水,又將長長的頭發(fā)攏在胸前,用手帕慢慢地擦,直到把頭發(fā)擦干,用那花手帕一束,胡亂丟到了腦后。這時,她打量著我的小石屋,皺起眉頭說,來發(fā),真不知道你一個人在這兒是怎么過的……
我笑了笑說,我想住高樓大廈,有那福氣嗎?
她盯著我說,敢情你打算在這里住一輩子?
不住一輩子,又能咋著?
你還年輕呢,應該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
媳婦啊,怕是還在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她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抬了眼睛去望門外的雨。雨還在下,嘩嘩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剛進門時,我還有點兒緊張,說了幾句話,鎮(zhèn)定下來,痞痞地說,下吧,下吧,永遠別停下來才好呢。
姜桂枝扭過頭,白了我一眼,姬來發(fā),你怎么這么壞???雨不停我咋走啊?
我大著膽子說,那正好,你走不掉,正好給俺當媳婦。
她沒有生氣,啐了我一口,說,來發(fā),雨早晚會有停的時候呢……
我夸張地長嘆一聲,這么說,咱倆是永遠沒戲啦?
她突然將目光直直地盯向了我。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卻突然跳起,猛地朝我撲了過來。說不清誰拖的誰,誰推的誰,我們兩個就倒在地上,合成了一個人,像兩條交尾的蛇,擰著麻花在小石屋里滾來翻去。
門外的雨還在嘩嘩地下,雷也咔嚓咔嚓一個勁兒響,起風了,山上的樹林子波濤洶涌……
姜桂枝走后,我像做了一場夢。但馬上就明白不是夢,因為我看見了一樣東西,是姜桂枝遺在屋里的那方小手帕。剛剛,她用它擦了臉,擦了濕漉漉的頭發(fā),現(xiàn)在還半干不濕的。我撿起來仔細看,上面印著兩只花蝴蝶,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兒,是姜桂枝的味道。我將那手帕藏進懷中,等著姜桂枝再次出現(xiàn)。
但姜桂枝一直沒有再來。后來得到消息,她老娘已經(jīng)過世了,也就沒有再往娘家跑的必要了。
3
然后,是另一個女人,那女人的名字叫雪香。
雪香出現(xiàn)得很怪,好像是被人專程送到我跟前的。那天,夏日正炎,我騎在馬子石上向遠處小路上眺望,試圖看到姜桂枝的影子??墒?,眼睛都看疼了,看到的還是那條干巴巴的小路。
我收回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那條公路上。公路上自西向東駛來一輛拖拉機,拖拉機來到距我不遠的路段時,減緩了車速,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兩個人,打開車斗,拖出一個什么東西往路邊一丟,復又跳上車,駕著拖拉機走了。那被扔掉的不是東西,是個人,那人從地上爬起來,奮力追趕,拖拉機卻加足油門,屁股后面冒出一股股黑煙,轉(zhuǎn)眼間便跑得無影無蹤了。那個人無奈,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哇哇哭起來。
雖然看不清那人的臉面,聽聲音卻知道是個女人。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被人拋在此地,想起自己同樣是個被拋棄的人,一種同病相憐的慈悲油然而生。我從馬子石上跳下來,跑到公路上,見那個女人大夏天還穿著棉衣,棉衣已經(jīng)破爛不堪,破洞里露出的棉絮都成了黑色;頭發(fā)又臟又亂,一縷一縷地板結(jié)在一起。見我走了過來,女人陡然止住哭聲,含淚的眼睛怯怯地望著我。
我問她為什么被丟在這里,女人沒有說話;我又問開拖拉機的是她什么人,女人還是沒有說話;再問她家住哪里,女人卻破涕為笑,指著山上,說回家,回家……我頓時明白了,這女人不是個瘋子就是個傻子,是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的,便皺了皺眉頭,準備回小石屋吃午飯。剛走了幾步,我回過頭,見女人正可憐巴巴望著我。我的心一下子軟了,對她說,快中午了,你一定餓了吧?跟我去吃口飯吧,吃過飯,我送你出山。
女人輕輕地點點頭,跟在我后面,朝山上走去。
到了小石屋門口,我站了下來,回頭再次打量女人,見她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臟,還有一股熏人的臭味兒,我從門口柴堆上扯下一條大褲衩,一件破了好幾個洞的背心,又拿了塊肥皂和毛巾,沖她招招手,示意她跟著我走。
沿著小路,我們下到溝底。那兒有一道小溪流,嘩嘩啦啦地淌,在拐彎處形成一個小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清碧碧,有魚蝦在水中游動。我對女人說,你洗一洗吧,把那身老棉衣扔掉,換上我的褲衩和背心。女人聽話地點點頭,接過肥皂和毛巾,慢慢地向水里走去。
我想起不遠處下有幾個鐵夾子,便打算去看看,有沒有野物給捉住。
看完鐵夾子返回時,卻不見了女人,只有又破又臟的棉衣丟棄在那里。正懷疑那女人是不是穿上我的衣服逃掉了,卻見她坐在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用毛巾擦著長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穿上了我的大褲衩和背心。讓我無比驚訝的是,這個又瘋又傻的女人,搖身一變,成了個美人兒——我那件破背心,寬寬大大,卻擋不住她起起伏伏的山山水水,烏黑的長頭發(fā),襯得她的皮膚雪一樣白,春芽一般嬌嫩,小腰細細的,有著楊柳的柔軟。她看見我走近,停下擦頭發(fā)的動作,向我瞟了一眼。那一眼,登時讓我有魂飛魄散的感覺。
我想我遇上了女妖,立時嚇得落荒而逃。逃回小石屋,渾身打擺子,急忙將門關死,生怕那個女妖追過來。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走到門口,貼著門諦聽外邊的動靜,并沒有什么異樣。我的膽子大起來,將門閂抽掉,把門打開,見那女人已經(jīng)來到石屋跟前,坐在一塊石頭上,正拿著眼睛望我。她望向我的目光,又換成了怯生生與可憐巴巴的神情。
隔著門檻,我再次問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還有什么人,怎么會被人丟在這里。她說她叫雪香,至于其他問題,只是搖頭。簡單吃了點干糧,喝了碗開水,我勸她走,她搖著頭不肯;我將她帶到公路邊,攔下一輛過路的卡車,想順便將她載到任何地方,她打著墜兒不肯就范;我扭頭朝山上走去,她在后面默默地跟了回來……她既然橫豎不肯離開,我便只好將她收留下來。
翌日,我跑了二十多里,來到鎮(zhèn)上,買了幾件衣服,還有一些女人的用品。雪香見了,很是高興,穿上我買來的衣服,她成了個真正的美人。
姜桂枝不再走娘家,山里就再沒有任何人進來。無論是去巡山,還是去收獲野物,我都把雪香帶在身邊。
轉(zhuǎn)眼間到了深秋,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雪香的肚子大了起來,知道她懷上了孩子,心里害怕起來。我們是在沒有任何法律手續(xù)的情況下睡在一起的,而且,她不是瘋子就是傻子,我把人家的肚子給睡大了,這可是個大事。如果雪香家里人知道了,如果政府追究下來,會吃不了兜著走。山里雖然很少有人來,可添了一個大活人,再添上一個哇哇叫的小孩子,遲早會讓人發(fā)現(xiàn)的。
我有點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糾結(jié)了幾個晚上,我終于有了主意。我下了山,來到西晏子村村委,找到村主任姬來慶,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垂著個腦袋,苦著個臉,向他老實坦白了雪香的事。姬來慶起初不相信,拿眼睛打量我,說,姬來發(fā),真的假的?別是說書編唱本吧?
我說,騙你干什么?我吃飽了撐的???
姬來慶盯了我半天,才說,這么說,你真和一個女人過上了?還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
說著,他突然跳起來,一拳搗在我的胸口上,叫道,姬來發(fā)啊姬來發(fā),你小子真不簡單啊,你終于可以成家立業(yè)啦!知道嗎?你是咱們村唯一的光棍漢,你說不上媳婦,一直是我這個當領導的心病。咱們正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脫貧致富奔小康呢,你說你一直打光棍,這不是拖西晏子村的后腿嗎?誰臉上有光???
我如墜五里云霧之中,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問,這么說,我不用進局子蹲監(jiān)牢了?
姬來慶說,不但不會蹲監(jiān)牢,村里還要全力幫助你,把那個雪香娶來呢。
過了兩天,姬來慶帶著我和雪香來到鎮(zhèn)上,領了結(jié)婚證;又過了幾天,在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我和雪香成雙成對地進了洞房。
洞房是爹娘留下來的那兩間老屋,原本讓二嬸占了,做了牛棚和羊圈,是村干部出面,強制她還了回來。經(jīng)過簡單修繕,再貼上大紅喜字與對聯(lián),老屋便有了新房的味道。那一天,全村的人都來看熱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院子給擠了個滿滿當當。大家沒有想到,我姬來發(fā)還能娶上媳婦,大家嘴里嘰嘰呱呱,嘻嘻哈哈,說出來的話全是對我們的祝福。
姜桂枝是個熱心腸,跑前跑后地為婚禮張羅。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想起那個下雨天在小石屋發(fā)生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了晚上,大家陸續(xù)離去,新房里只剩下我與雪香兩個人。我將她摟在懷里,捧起她那滿月似的臉說,雪香啊,你知道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嗎?
雪香竟有些害羞,說,成親了,俺給你生小娃哩。
我說,是的,咱倆成親了,你高興不高興?
她仍然羞答答地說,俺又不是傻子,咋會不高興?
她說她不是傻子。不清不白跟我住到小石屋,她沒有害羞,明媒正娶進了洞房,卻害羞了,還說自己不是傻子——她真的不是傻子嗎?或許她只是膽小了些,或許她遭遇了什么磨難,才成了個破衣襤衫的流浪女,又或許受過什么刺激,有些精神失常。但這一切都過去了,我收留了她,自然會將她當成寶貝疙瘩來稀罕。
我緊緊抱著她,淚水嘩嘩地流。
娶了雪香,我不再是光棍漢,心里想著還是否適合看山的工作。我去問姬來慶,他說,來發(fā)啊,咱們村已經(jīng)沒有光棍啦,那山你就繼續(xù)看吧。村里再在附近給你劃出幾塊地,你種些莊稼,栽些果樹,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
我想,為了雪香,也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須努力掙錢,將日子過好。我把村里分給我的山地,一部分種了莊稼,另一部分栽植上了果樹;還在院子里壘雞棚,蓋豬圈,建兔舍,養(yǎng)雞養(yǎng)豬,也養(yǎng)了長毛兔。雞叫豬哼兔子蹦,家就有了家的模樣。我與雪香各司其職,我負責地里的事情,她負責飼養(yǎng)那些禽畜。兩人攜手并肩,將日子過得一派歡騰。
4
嗚哇一聲,雪香就把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男孩,翹著個嫩瓜紐似的小雞雞。
孩子從產(chǎn)房里抱出來見爹時,我倒是沒有急于去瞧那傳宗接代的命根子,我最關心的是孩子的眼睛,我怕孩子像我那死去的爹,是個盲人。我看到孩子眼睛大大的,像一塊黑色的寶石,烏亮亮,光閃閃的。我用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那眼睛卻定定的,沒有移動,甚至一眨不眨。我想壞了,這孩子跟他爺爺一樣,也是個盲人,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護士卻跟我說,剛生下來的孩子都這樣,看不見東西,眼珠子自然就不會動。我不放心,一個勁追問孩子的眼睛有沒有問題。護士說,沒問題,這是個健康的孩子。聽了護士的話,我的喜淚便嘩嘩地流了出來。
我給兒子取名叫姬成棟,希望他成為俺老姬家的棟梁之材。
帶著媳婦與兒子回到西晏子村,我第一時間跑到了爹的墳前,在墳前燒起三炷香,告訴爹,您老人家有孫子啦,咱們老姬家有了根兒啦……我再對著沂水城的方向,對埋在那里的娘也說了這番話。對爹娘說完,我又將目光望向遙遠的虛空,呼喚起妹妹姬來春。雖然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還活著,我盼著有一天她能回來,讓我們兄妹團聚。
如同風調(diào)雨順的小樹苗,成棟粗枝大葉地成長起來。剛滿三歲,便似驢駒子一樣亂躥亂蹦了。他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身板,與當年的我別無二致。唯一讓我感到不如意的是,我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有了妹妹姬來春,她仰著蘋果似的小臉蛋,翹著豆角似的小辮兒,讓我牽著手,高興得一蹦一跳,那豆角辮兒也隨著一蹦一跳……我就跟雪香商量,要她給成棟生個妹妹。
雪香果然就順順當當?shù)厣藗€妮。我給她取名叫成鳳。
成鳳很像她的姑姑來春,蘋果臉,杏子眼,兩只豆角小辮兒,剛學會走路,就牽著成棟的手亂跑了。我姬來發(fā)有了媳婦,又兒女雙全,成了全村最幸福的人了。不過,我沒有得意忘形,我得把心里的快樂變成力氣,向土地討糧食,向山崗要錢花。
成棟滿七歲時,我沒有讓他下田給我當幫手,我將他送到了村里的小學。成棟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山里的果園便到了盛果期——板栗,杏子,桃子,蘋果……一山香,一樹紅,樹枝都沉甸甸地垂到了地上。果子熟的時候,我晚上就不能貓在家里摟著雪香睡大覺了,得住到山里,不能讓人將那些果子給偷走了,也不能讓野獸將那些果子給糟蹋了。
住在果園里的日子,一天三餐都得由雪香來送。
雪香把食物放入一只小籃子,上面蓋上一條白毛巾,在臂彎里挽著。出了村子,穿過一片莊稼地,攀上一道山崗子,再橫過那條土公路,就到了果園。通常,她將食物從籃子里取出來時,我剛好從水溝里洗了手返回,接過食物,我張嘴就咬。她蒸的饃,暄騰騰、白生生的,她烙的煎餅,薄溜溜香噴噴的,就著辣椒炒雞蛋,還沒塞進嘴里,口水就先流出來了。雪香微笑著看我將肚子打發(fā)停當,把籃子收起,再返回家中。
日日如此。
可突然有一天,到了大中午的時候,雪香還沒有露面。我攀到那塊馬子石上,舉目遠眺,把她平日走的那條小路都望斷了,也看不見她的影子。過去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我有點兒慌神,想起她曾經(jīng)是個魔怔的人,別是猛不丁犯了病,走失了吧?我丟下手中的鋤頭,飛快地奔向家中。
進了院門,果然不見雪香,只有成鳳坐在院子里,饒有興味地看公雞和母雞打架——成棟上了學,成鳳就由雪香帶著。雪香給我送飯的時候,就讓她在家里等。成鳳很乖,聽大人的話,從來不曾離開家門半步。
我說,成鳳,你娘呢?
成鳳說,娘給你送飯去了。
我怎么沒有看見她啊?
俺看見娘著籃子出的門,給你烙的蔥花油餅呢。
成鳳不會說假話,我知道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心里十分焦急,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院子里團團亂轉(zhuǎn),像打愣了的雞。過了半天,我猛然想起,雪香不見了,得去尋找才是正理。便跑進村委會,找到村主任姬來慶,讓他發(fā)動村里人幫忙尋找。
村里的人幾乎傾巢出動,從下午尋到了晚上,大家紛紛返回時,帶回來的消息卻讓我墜入絕望的深淵。
雪香到底去了哪里?鄉(xiāng)親們經(jīng)過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是,她很可能是在送飯的路上,讓人販子給劫走了。要是讓人販子給劫走,那就不好辦了。這么一說,我的淚水便似脫線的珠子,嘩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看到我哭,成棟和成鳳也哭了起來,嘴里叫道,我要娘,我要娘……
一家三口正在哭著,姜桂枝沖了進來,一把將我扯起,吼道,姬來發(fā),你是個爺們兒,不能就知道哭吧?人丟了,那就去找?。?/p>
我哭著說,天下這么大,到哪里去找???
姜桂枝說,天下再大,也得去找,總不能不管雪香死活吧?
我說,我出去了,兩個孩子咋辦?
姜桂枝說,西晏子村有幾百口人呢,都是喝一口井里的水長大的,你有了難處,大家還能袖著手不管???你放心,孩子就交給我,保證不讓他們凍著和餓著!
姜桂枝有情有義,我還說什么???
5
我背著行囊,像以往外出流浪一樣,踏上了尋妻的漫漫旅程。
路上,我心里揣測,雪香被劫走,不一定就是人販子所為,或許是她的家人尋來了,見雪香的病好了,有了悔意,便將她接了回去。當年雪香被人拋棄在公路邊的時候,那輛拖拉機是從西邊過來的,又向西方遁去的,以此推斷,雪香的家應該在西方——我就打定主意一直朝西走。
我到的第一個大地方,是新泰縣城。
我手里拿著雪香的照片,沿街行走,遇到人,就攔下來讓他們看,問他們見沒見過這個女人。那些被我攔住的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答案卻無一例外是否定的。
我沒有放棄,繼續(xù)向西,就到了泰安。在泰安找了七八天,仍然沒有雪香的消息。這時候,我?guī)У谋P纏已經(jīng)花光,就重操舊業(yè)當起了叫花子,白天向人乞討,夜里就睡橋洞子。這樣又過了半年,到了河南地界,經(jīng)商丘,過開封,再從鄭州過洛陽,經(jīng)三門峽到了西安。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拿出雪香的照片向人家打問,一路問下來,沒有雪香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我來到西安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在那厚厚的古城墻下面,遇到了一位女子。那女子模樣有點像我妹妹姬來春。我記得妹妹的眉梢上有一粒黑痣,那女子的眉梢上也有一粒,圓圓的,像一粒黑豆。我忙跟了上去,一邊拿眼睛悄悄打量,一邊猶豫著是否開口相問。突然一個漢子跳出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揮起老拳,將我打翻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來,一面擦著臉上的血漬,一面去尋找那位女子,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早沒有了她的影子。我嘆了口氣,正準備離開,有人將我攔了下來,問,兄弟,你是出來找人的吧?
我見那人說話和善,就沖他點了點頭。
他嘆息一聲對我說,他也是出來找人的,他兒子丟了,已找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我不由叫了起來,眼睛瞪成了銅鈴鐺。
那人說,我雖然還在繼續(xù)找,也只是個找罷了,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不過圖個心理安慰罷了。那人說著,又問我找什么人,我告訴他是找媳婦的。他再次嘆了一聲,對我說,兄弟,你跑到城市來找人,根本就是個錯誤。你想想,人販子將女人拐走,要到哪里去賣掉?只有到鄉(xiāng)下,只有鄉(xiāng)下的光棍漢才要拐來的女人!
我聽了那人的話,想起家中的一雙兒女,突然打下了回家的主意。
實際上,在這大半年時間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家,想家里的兒子和女兒。雖然成棟和成鳳有姜桂枝照料,可我心里還是牽掛著他們。
我回到了西晏子村。
我在村里出現(xiàn)時,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還以為來了個叫花子。我在地上一蹲,就抱著腦袋大放悲聲。一邊哭著,一邊說,我是姬來發(fā),我回來了啊……他們才將眼睛瞪大,說,姬來發(fā)啊,你怎么一去就不回來了啊?你找到雪香了嗎?你找不到雪香,為什么不趕緊回來?難道你忘了家里還有兒子與女兒嗎?
想起兒子與女兒,我跳起來,急急忙忙朝家跑。
早有人將我回來的消息告知了姜桂枝,還沒有走進我家那條巷子,姜桂枝就迎頭走了過來。她左手牽著成棟,右手牽著成鳳,站在我面前時,竟和村里人一樣,沒能馬上認出我。
她說,天啊,你是姬來發(fā)嗎?
又說,天啊,真是姬來發(fā)啊,我以為你死在外面了呢,怎么又活回來了呢?
她說著,眼圈兒就紅了,淚珠子涌出來,在臉上亂亂地爬。她一面擦著淚,一面將成棟和成鳳牽過來,拿手指著我說,成棟成鳳啊,快叫爹,你們的爹回來了哩。
成棟和成鳳怯生生地望著我,沒有叫我爹。我搶步上前,將他們摟在了懷里。成棟卻從我懷里掙脫出來,看了看我,又踮起腳向遠處張望,問,俺娘呢?找到俺娘了嗎?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成鳳也從我的懷里掙脫出來,撇著嘴哭了起來,俺要娘,俺要娘……
兩個孩子的哭聲,像鋒利的刀子,切割著我的心。
在家里萎靡了三天,我抄著鋤頭下了田。我已經(jīng)想通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人還得活下去,何況我還有兒子與女兒。在尋找雪香的半年多時間里,田地與果園并沒有荒蕪,村里的好心人幫著把成熟的果子采摘下來,賣了錢,一文不少地塞到了我手中。面對鄉(xiāng)親們,我什么話都沒說,淚水流得稀里嘩啦。想起村里人對我的好,心里就覺得熱乎乎的,身上有了勁頭。
忙里忙外的間隙,無時不在想著雪香。不知道她被人拐走,賣到了什么樣的人家?不知道買她的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對她好不好?更不知道她能否承受住被拐賣的刺激,瘋病會不會復發(fā)?
忙完山上的莊稼果樹,我還得匆忙回家,為兩個孩子做飯。
成棟升三年級了,成鳳才五歲,還不到入學的年齡。雪香在時,成鳳是由雪香照看的,沒了雪香,成鳳就沒人照管了。學校的老師破格讓成鳳入了學,將她與成棟分到了同一個班,坐到了同一張課桌上。老師們的意思,是讓成棟在讀書的同時,照看著自己的妹妹。成鳳聽話又聰靈,坐在教室里不哭不鬧。
到了晚上,孩子做完作業(yè),就上床睡覺。長夜漫漫,一時還不能入睡,我就將兩個孩子喚過來,躺在同一個被窩里,我居中間,兩個孩子一個躺在我這邊,一個躺在我那邊,我用胳膊攬著他們,給他們講故事。有些是唱本上的故事,有些是村里流傳的故事,最常講的,是牛郎織女——我是個光棍漢,牛郎也是個光棍漢;牛郎是在水邊遇到了洗澡的織女,娶她為妻,我同樣是看了洗凈身子的雪香,將她娶為媳婦的;織女給牛郎生了兩個孩子,雪香同樣給我生了兩個孩子;織女是讓天兵天將擄去的,雪香是讓人販子給拐走的;我去尋找媳婦,一路跑到了遙遠的西安,牛郎則是一路追到了天河邊……兩個孩子聽得如癡如醉。
一天晚上,我向他們講了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沉香的母親是三圣母,下凡來到人間,與一個姓劉的成了親,生下兒子沉香后,被捉回了天庭,壓在了華山之下。沉香長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毅然地踏上了尋找母親的道路。最后,他劈開了華山,將母親救了出來……故事講完,兩個孩子久久沒有說話。我伸手摸了摸他們的臉,他們都哭了。我想,他們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娘,便嘆了口氣說,成棟成鳳,都別哭啦,這是神話,不過是給人一點希望罷了。兩個孩子十分聽話,含著淚躺了下來,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兩個孩子照例背著書包去上學,我則扛著鋤頭繼續(xù)上山勞作??斓街形鐣r,我正打算回家做午飯,卻看見山道上有個人飛也似的跑來,跑到離我不遠處,沖著我叫起來,姬來發(fā)呀,成棟和成鳳怎么沒去上學?。?/p>
是村小學的老師。
我說,成棟和成鳳上學去了呀,早上我看著他們出了門呢。
老師說,壞了,一上午都沒見他們兄妹倆……
我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心也揪了起來,身子篩糠似的,有種要倒下去的感覺。猛然想起頭天晚上給兄妹倆講的故事,恍然明白,成棟與成鳳是學那個叫沉香的孩子,去尋找他們的娘了。我跳起來,趕緊朝鎮(zhèn)上的車站跑去。一面跑,一面在心里想,天下這樣大,兩個小孩子,一個九歲出頭,一個才五歲,哪里有本事找到他們的娘???萬一有個山高水低,可怎么辦?。?/p>
鎮(zhèn)上的車站并沒有兄妹倆,縣里的車站也沒有,全村的人分頭尋找,三天過去,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
6
我再次踏上了漫漫尋親路。
這一次,我決定從北向南找,先去了蒙陰,又去了費縣,接著到了臨沂,再從臨沂向南,過徐州,至淮安,經(jīng)高郵與揚州,便到了南京。一路上,我都是兩條腿步行。不知道兩個孩子是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步行的好處是,處處可以尋找,時時可以打聽。跟尋找雪香時一樣,我放大了成棟與成鳳兄妹倆的照片,制成兩個牌子,一個吊在胸前,一個吊在背后。這樣一來,人們從前面或是從背面,都能看出我是找人的,找的是什么樣的人。同時,順便還可以找雪香,找我妹妹。吊在胸前和背后的牌子上,也有雪香的照片;妹妹姬來春沒有照片,我就讓村里的老師寫了一段文字。
一路走,一路打聽,人們紛紛向我搖頭;一面搖頭,還會發(fā)出一陣陣感慨——你這個人,咋這么命苦?。空λ械挠H人都丟失了???我回答他們的,只能是長吁短嘆,伴著撲撲嗒嗒的眼淚。
離開南京,我從合肥至安慶,再從南昌到了廣州,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年頭。在廣州及周邊地帶,我整整盤桓了三年,仍是毫無結(jié)果。我便調(diào)頭北上,先是長沙,再是武漢、信陽、駐馬店,經(jīng)鄭州來到北京的時候,又過去了三年多的時間——算一算,我已經(jīng)離家整整八年了,年近半百,由一個壯漢子變成了小老頭。
草黃了又青,青了又黃,成棟應該長成一個小伙子了,成鳳也應該出脫成鮮花似的少女了。我那祖祖輩輩居住的西晏子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那個好心腸的女人姜桂枝,又會怎么樣呢?無數(shù)個夜晚,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們。
那天,我在北京街頭的小吃攤旁蹲著,等著吃人家剩下的食物,看見一個漢子在那里吃豆汁油條。吃著吃著,他將目光盯向了我,使勁地盯,盯得我心里有點兒發(fā)毛,便站起來要走。沒想到那人竟然噌的一下跳起來,沖著我叫道,你是不是姬來發(fā)?。?/p>
我站了下來,打量了半天,把他認了出來,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姬來慶?你是來慶???
正是來北京聯(lián)系水果銷售的村主任姬來慶。他扯住我的手,說,姬來發(fā)啊,你不能再這樣找下去了,你都找十來年了,不是毫無結(jié)果嗎?再這么找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你得改變思路,依靠政府,依靠公安,相信他們能幫你找到親人。
我嘆口氣說,雪香被拐,孩子走失,不是都報案了嗎?
姬來慶說,你不能急嘛,政府幫你找,也得花時間的嘛。
我哭了起來,十年了,你還要讓我再等十年嗎?
姬來慶說,來發(fā)啊,這種事情就得等啊。東晏子村那個被拐走的小媳婦,都十三年了,前幾天才讓公安給找到了。
我瞪大了眼睛,真的?
姬來慶說,我騙你干什么?。啃∠眿D回來那天,還請了戲班子,唱了八天大戲呢。
我沒再說什么,跟著姬來慶回了老家。
西晏子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原來的石頭房,現(xiàn)在全成了二層小樓。姬來慶告訴我,村里這幾年引進優(yōu)質(zhì)果樹,成了全縣有名的果樹種植村,家家戶戶都富得流油了。我聽了,在為鄉(xiāng)親們高興的同時,也有點酸溜溜的,心想,如果雪香不被拐走,如果兩個孩子不走失,我們的日子也會好起來。
十年了,爹娘留下的老屋早已倒塌,院子里長滿了荒草。老屋不能入住,我只好又住進了防空洞。剛安頓好,我就跑到鎮(zhèn)上,向派出所打聽情況。民警對我很熱情,也很同情,告訴我他們正在全力尋找。一面說著,還拿出許多例子安慰我,誰家丟失的媳婦找到了,誰家丟失的孩子也找到了……聽著這些活生生的例子,我心頭閃出了一絲希望的光亮。
我一面等著派出所的消息,一面決定干件大事。
爹娘留下的老屋塌了,我得造一所像模像樣的房子,等著親人們回來。如果有一天他們都回來了,連個像樣的窩兒都沒有,我該怎么面對他們?西晏子村家家都住上了二層小樓,我要造的房屋當然不能還是爹娘留下來的草屋,也不能再是那種石頭房,我也要造一棟二層小樓。
可是,我流浪了整十年,除了帶回些跳蚤虱子,沒有半文錢,要建一棟二層小樓,無疑如癡人說夢。但我還是要造,我用螞蟻啃骨頭的方法,一磚一瓦地攢,一點一點地建,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繡花針。
我挽起袖子開始行動。
首先是掙錢,有了錢,才能買建筑材料。果園十年疏于管理,早就毀掉了;屬于我的田地可以復墾,但是種莊稼換不來多少錢;我決定去打工,但不去外地,我得留在村子里,一面打零工,一面等待親人的消息。
打零工的間隙,我把老宅的殘垣斷壁清理掉,再按照樓房的設計開挖地基,之后便去山里起石頭,運石頭,再去河道內(nèi)挖沙子,運沙子——這些都是就地取材,只要肯下力氣,分文都不用花。
我要白手起家建小樓的事,傳遍了西晏子村,許多好事者跑來看熱鬧,一個個把嘴撇了起來。
姜桂枝也來了。她已經(jīng)同焦萬成離了婚,兒子與女兒給接走了,她獨自一人在村里生活。那天,我正將那些陳灰舊土裝上一輛獨輪車,她站在旁邊只是看,不說話。我抬頭向她瞥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有些異樣。我沒有說什么,只是埋頭勞作。我把車裝滿,推起來往外走時,她上前扶住了車把,淚花閃閃地望著我,說,來發(fā),你真要自己建房啊?你知道蓋一座樓房有多難嗎?
我說,不管有多難,我也要建成。
她低下眉眼不說話。我推著車子要走時,她再次攔住我,你覺得雪香娘兒仨還能找到嗎?
當然能。
萬一找不到呢?
沒有萬一,必須找到,一定會找到。
她望著我,像有千言萬語,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岀來。
半年過去,老屋的陳墻舊土全部清理完了;又過了半年,我挖好了地基,用水泥與石頭鋪好了房基,下一步就該砌墻了。
有天晚上,我砌了一會兒墻,見天已不早,便回防空洞睡覺。從村里出來,鉆進防空洞的時候,不由怔住了——那張用木板搭起來的床鋪上,坐著姜桂枝,幽幽地望著我。
我問,桂枝,你怎么來了?
她沉著臉說,姬來發(fā),你猜我來干什么?
姜桂枝來干什么,我真不知道,就沖她揺了搖頭。
她猛地跳起來,緊緊將我抱住了,那情形就像十幾年前那個下大雨的上午,好像小石屋里發(fā)生的事情要再次上演。我拼命掙扎著,躲閃著,硬是推開了她。不,桂枝,我有雪香,我已經(jīng)是有家的人啦。
她叫道,可是,你的雪香早讓人家拐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說,會的,雪香一定會回來的,她是我媳婦,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姜桂枝定定地望著我,淚水爬滿了面頰。過了半天,她嘆了一口氣,默默離開了。
兩個月后,姜桂枝嫁給了鄰村一個鰥夫。姜桂枝被那個男人接走時,我剛買了一拖拉機水泥回來,在村頭相遇,她站下來,向我投來一個怨懟的眼神,便轉(zhuǎn)過身,跟著那男人走了。
7
小樓完工那天,我站在樓頂,放了一掛大紅鞭,村里好多人跑來看熱鬧,連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五年啊,我建這座小樓整整用了五年!
在這五年時間里,我無數(shù)次到鎮(zhèn)派出所打聽親人們的消息。我一直認為,等到房子造好的那一天,親人們就會陸續(xù)回來。然而,我再次來到鎮(zhèn)上,得到的仍然是失望的回答。當時,我有種崩潰發(fā)瘋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像個畫餅充饑的傻子,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我想把房子炸掉,再次外出流浪,今生今世再也不回來。
那些日子,我總是操起爹留下的那把二胡,悲悲切切地唱瞎?jié)h調(diào)。
一天,我正在暗自傷懷時,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喊起了我的名字,要我馬上到村委。還沒走到村委門口,遠遠就看見那里停著兩輛小轎車。我預感到轎車一定與我有關,一定與我失散的親人有關,心就一下子怦怦跳起來,我不由加快了腳步。
第一個跑出來的,是村主任姫來慶。他一臉笑模樣,三步并作兩步迎上來,一拳搗在了我的胸口上,說,來發(fā)啊,祝賀祝賀,你的兒子成棟找到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說,來慶,你可不能跟我開玩笑……
他說,真的啊,成棟是公安給找到的,都對上DNA了。
我的眼睛立時就瞪大了,二話不說就沖進了村委辦公室。
成棟已經(jīng)不是當年走失的那個小學生了,他長成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伙子,西裝革履,打著領結(jié),完全像個有身份的人物??匆娢业囊凰查g,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叫了一聲——爹!
盡管我已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兒子了,但聽到這一聲喚,我明白眼前的年輕人就是兒子成棟。我叫了一聲兒啊,就與他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
在我那幢小樓里,成棟講述了他和妹妹走失的經(jīng)過——
那年,成棟聽了《寶蓮燈》的故事,就學著沉香,帶著妹妹去尋找娘了。他知道我一路向西沒有找到他娘,就決定一路向東找。兄妹倆到了公路上,見路邊停著一輛拖拉機,就悄悄爬了上去,藏在一堆草簾子下,讓那拖拉機載走了。到了晚上,兄妹倆到了諸城,他們以為到了諸城,就是到了世界的最東邊,就在那里找起他們的娘來??墒?,不僅沒有找到娘,兄妹倆也失散了。之后,成棟一邊繼續(xù)找娘,一邊找妺妹,從諸城找到青島,從青島找到日照,又找到連云港,還是毫無結(jié)果。他想過回家,可想到自己弄丟了妹妹,就沒有了回家的膽量和勇氣。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成了一個流浪兒,直到有一天流浪到溫州,被一位好心的女老板收留。
女老板經(jīng)營著一家制鞋企業(yè),雖然有兒有女,卻對成棟很好,不僅送他到學校讀了書,還供他念完了大學?,F(xiàn)在,成棟在養(yǎng)母的企業(yè)里任職。丟失了妹妹,他一直沒有勇氣回來,但心里一直掛念著父親。養(yǎng)母看岀了他的心事,幫助他找了回來。
聽罷成棟的講述,我才注意到陪在兒子身邊的那個女人——她挽著高高的發(fā)髻,穿著銀灰色套裙,優(yōu)雅得像個貴夫人——是她收養(yǎng)了我兒子,是她培養(yǎng)我兒子成人成才,又是她幫我兒子找到了家……想著這大恩大德。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給她跪了下來。
女人急忙將我扶起,連聲說,應該的,都是應該的……
她嘴里說著,目光卻望向窗外,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
她好像一直都是心神不寧。成棟在那里述說,她好像并沒用心去聽,眼睛不時地朝著窗外張望,眉頭皺起,若有所思。
成棟似乎也看岀了她的異樣,上前親熱地摟著她的肩說,媽,您看什么???是不是覺得俺老家的山,與溫州那邊的山不一樣???
女人說,成棟啊,我怎么看見這里的山,還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樹,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好像在哪兒見過?。?/p>
成棟笑道,媽,這山這樹,肯定是我跟你講的次數(shù)多了,你就記在了心里,以為是見過了呢。
不。女人搖搖頭說,這山這樹,我不但見過,還知道那個崮叫貓頭崮,還記得這棵槐樹上有一窩喜鵲……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崮正是貓頭崮,院子里的老槐樹上的確有一窩喜鵲!這棵槐樹是爺爺?shù)臓敔斣韵碌?,到現(xiàn)在已二百來年了。蓋這小樓時,本來是要砍掉的,臨了,我改變主意,留了下來,就是想留樹上的喜鵲跟我做伴。眼下,正有一對喜鵲停在樹梢上,喳喳地叫。
女人顯然看出了我的異樣,說,我當年是讓人賣到溫州去的,這些年也一直在找家,找親人……我記得,爸媽都是盲人,家里還有一個哥……
天啊,天啊,莫非這就是我丟失的妺妹來春嗎?
我跳起來,搶步上前,猛地抓住她的手,朝她的眉梢望過去——她已年近花甲,眼角有了細密的魚尾紋,可是,一塊已經(jīng)淡了許多的痣還在。我脫口叫了岀來:來春,你是來春嗎?
女人叫了一聲哥,跟我抱在一起……
一同前來的警察,也都跟著感嘆唏噓。
慎重起見,他們還是建議我們?nèi)プ鯠AN鑒定。結(jié)果出來后,這個收養(yǎng)我兒子的好心人真的是妹妹姬來春,成棟的養(yǎng)母就是他的親姑姑!
消息傳遍了西晏子村,鄉(xiāng)親們都驚奇得直呱唧嘴,都說我姬來發(fā)時來運轉(zhuǎn),用不了多久,雪香就會找到,女兒成鳳也會找到的。我想,既然大家都這么說,找到他們的那一天就為期不遠啦。
8
轉(zhuǎn)眼又過去了半年,雪香和成鳳卻沒有一點消息。
差不多二十年都等過來了,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我卻沒有了耐心,恨不得馬上見到雪香和成鳳。成棟和來春都勸我不要著急,要耐心等待,說他們已經(jīng)向中央電視臺《等著我》節(jié)目求助,人家已經(jīng)答應幫助我們尋親了。兒子還給我在小樓安了一臺大彩電,讓我看每周一次的《等著我》節(jié)目。
沒想到天底下竟有那么多親人離散,又骨肉重逢。當親人們相見,抱頭痛哭的那個時刻,我的淚水早已沖開閘門,奔流得洶涌澎湃。我一面流著淚,一面為他們祝福,一面哀嘆自己的遭遇。我的命運比他們還要悲慘,他們大都丟失了一兩個親人,我卻與四個親人失散;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我只能一個人孤獨地活著。還好,苦熬苦等了半生,終于找到了兒子,找到了妹妹。然而,我的妻子雪香啊,你現(xiàn)在哪里?我的女兒成鳳啊,你又在何方?
成棟和來春接我去北京錄制《等著我》節(jié)目時,我想十有八九是親人已經(jīng)找到了。只是,我拿不準是找到了妻子雪香呢?還是找到了女兒成鳳?抑或兩個人都找到了?無論如何,這已經(jīng)讓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們到了北京。
演播大廳流光溢彩,座無虛席。我與兒子及妹妹登上舞臺,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接受主持人采訪;采訪結(jié)束,便是開啟希望之門,與親人相見的時刻。我們?nèi)齻€人,在主持人的引領下,手牽手向那扇紅色的大門走去。隨著音樂響起,大門緩緩開啟。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有種要虛脫的感覺,是兒子和妹妹架住了我的胳膊,才沒有轟然倒下。
那扇門開得好慢啊,好像走過了萬水千山,終于打開了一條縫,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小伙子。找到兒子以后,我丟失的親人中,已經(jīng)沒有了男性成員,這個小伙子是誰呢?不會是弄錯了吧?好像又過了千秋萬代,那條門縫大了一些,我看到了一個老太太。小伙子攙扶著老太太的胳膊走了出來,我的目光盯在老太太身上。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盡管漫長的歲月早就改變了人的容顏,我還是馬上把她認了出來——正是我的妻子雪香!
我搶步上前,與她擁抱在一起。
那場大哭啊,將觀眾們的淚水都引了下來。
回到主持人面前,開始節(jié)目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志愿者講述了雪香的遭遇——
人販子將雪香拐騙到河北,賣給了淶源山里的一戶人家。買她的男人發(fā)現(xiàn)她患有精神疾病,而且有孕在身,沒多久就把她趕出了家門。雪香一直在外面流浪。有一天,她流浪到一個叫楊各莊的地方,肚里的孩子就要臨盆了。一位好心的孤老太太收留了她,孩子得以順利地生了下來。此后,祖孫三人相依為命,那個孩子漸漸長大成人,這兩年到北京做了一個外賣小哥。有一天,當他從母親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母親的遭遇,便決定幫母親找家,也給自己尋找生身父親,就到《等著我》欄目報了名,采集了自己和母親的血液樣本……
聽到這里,成棟站了起來,拉著那個小伙子對我說,爹啊,他是我的親弟弟呢,您又多了個兒子!
我激動得有些糊涂了,還在發(fā)怔的時候,小伙子已經(jīng)撲通一聲給我跪了下來,聲音顫抖著叫了一聲爸。至此,我才明白,雪香當年被拐走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身孕,她又給我生了個兒子。我將小兒子扶起,一手拉著他,另一只手抓住了雪香——她已經(jīng)蒼老了許多,臉上帶著羞澀與幸福的表情。
失散的親人見了面,節(jié)目就到了尾聲,主持人卻示意還有話要對我們說。
姬大爺,根據(jù)你們提供的求助信息,應該是失蹤了兩個親人,一個是你的妻子雪香,另一個是你的女兒成鳳?,F(xiàn)在,你妻子雪香找到了,還帶回一個兒子,可謂雙喜臨門。那么,你想不想見到你失散的女兒成鳳呢?
我說,怎么不想???她不回來,我們家就不算團圓。
主持人說,那么姬大爺,請?zhí)痤^看大屏幕——
我抬起頭來,大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姑娘。那姑娘留著緞子似的長發(fā),穿著一條紅裙子,從相貌上看,酷似年輕時的雪香。她嘴里滴溜呱啦地說著什么,似是一群鳥兒在啁啾,我聽不懂她的話。大兒子高興地對我說,爸,是我妹妹成鳳。小兒子對雪香說,媽,那就是我姐姐嗎?
現(xiàn)場的嘉賓與觀眾已經(jīng)明白過來,一起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這時,大屏幕卻突然黑了,成鳳也不見了。
我正著急地四處尋找時,主持人說,大爺大媽,知道你們的女兒眼下在哪里嗎?她在美國的加利福尼亞。二十年前,有一對美國夫婦來到中國,在山東濰坊一家社會福利院收養(yǎng)了她。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您的女兒,她正在從美國回來的途中。等你們回到老家,就可以見面了……
直到此時,我才明白——我的女兒也找到了,我們離散了幾十年的一家人,就要真正地團圓了??!巨大的幸福感,讓我喜淚涌流。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