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大學士高則臣從泰山回來的第二天,在整理從各處收集來的書畫卷軸中發(fā)現(xiàn)了一幅失傳已久的《舜江山水圖》。他從皴法,到題跋,再到后人鈐蓋細看,不放過每一個細處,直看得他口舌生煙。
他抿了一口茶,坐了下來,任那畫攤在桌案上,一時有些神思恍惚。
“高愛卿,你在想什么?”
“不知皇上駕到,老臣目昏耳聵,罪該萬死!”高則臣立時起身,正欲行禮,皇上扶住了他。
“泰山一行,有勞愛卿了!”
高則臣是皇上的書畫老師。這次皇上到泰山封禪,意氣風發(fā)。圣人有云: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底下人讓皇上題字,皇上說:“那朕就題這四個字吧。”高則臣看皇上的架勢,好像是要題“而小天下”,可是皇上起筆落低,“而”字不好布局了,正躊躇間,高則臣上前一步道:“皇上是題‘一覽皆小啊,這‘一字起筆就不同凡響!”眾人圍上來,都說這“一”字用筆渾厚,力透紙背,非文人墨客能寫就,一如皇上的文治武功,才有這一統(tǒng)天下。
這會兒,皇上見案幾上攤開著一幅畫,不由得欣賞起來。
“皇上,此畫題曰《舜江山水圖》,微臣就是從此間來到皇上身邊的。這一別,有三十年了。微臣鑒別再三,深為此畫遺憾,從鈐蓋細看,似為贗品?!?/p>
“若是愛卿不嫌棄,就賜給愛卿吧,以慰思鄉(xiāng)之情?!?/p>
高則臣大喜過望,立馬叩頭謝恩。這幅《舜江山水圖》,他舍不得加蓋“御賜”,于邊緣處蓋了自己的一枚閑章“舜江野老”。
皇上走后,高公公又來了?!案吖?,皇上駕到,你也不喊一聲,害得老朽倉促應對,冷汗涔涔……”“高大人,皇上命我別喊,我也沒辦法,您說是不是?”高則臣的一只手拉住高公公,一顆金豆已轉移到高公公的手中,高公公頓時眉開眼笑。平時,皇上讀些什么書,說些什么話,高公公有意無意透露一點兒,高則臣應對起來,就更稱皇上的心了。
這天,高公公傳旨讓高則臣御書房伴駕?!盎噬闲那榭珊??”“皇上閑來無事,正想與高大人談談書畫呢。”到得御書房,皇上的書案上,果然放著好些卷軸,其中一幅攤在上面,高則臣走近一看,是《富春山居圖》。
“富春山水,果然是頤養(yǎng)身心的好去處,與卿家的舜江山水相比,若何?”
“江南山水好,多謝皇上恩賜,慰我鄉(xiāng)思。”
“此畫真假若何?”
高則臣細看了好一會兒,答曰:“依臣看來,當是真跡?!?/p>
過了一會兒,高公公端上茶來?;噬腺n坐,閑聊文學書畫,以及家居日常。高則臣見皇上問話,無關大雅,不由輕松了幾分。
“高愛卿居家閑來,所為何事?”
“蒔花弄草,游戲筆墨,閑讀詩書?!?/p>
“昨晚中秋,賞月之余,與侍妾們玩些什么?”
高則臣心里一緊,心想,皇上也問得太細了吧。他略一猶豫,不好意思地說:“玩骨牌。”
“輸贏如何?”
“沒有輸贏,玩到一半,一張骨牌不見了,就半途而廢?!闭f罷,自笑了幾聲。
“愛卿,你看,丟的是不是這張骨牌?”
高則臣站了起來,接過骨牌,一時大氣不敢出:“老臣糊涂,不知丟的是哪張牌?!彼桓蚁朐诩抑械那樾?,這一言一行,不知有無違礙?;噬隙髻n的那些書畫中,真真假假,本來只有他自己知道,現(xiàn)在看來,都是皇上布的局。
過了幾天,高公公告訴他,那天正好李學士候值,皇上也曾看到過這幅《舜江山水圖》,李學士判為真跡?;噬系故钦f了一句:“高愛卿是舜江人,且讓他鑒賞一番?!备邉t臣一聽這話,就知道壞事的緣由了。
后來,高則臣裝病,終至真的一病不起?;噬吓筛吖酵艘淮?,高則臣謝主隆恩,病勢反而更重,說不定又丟了一張骨牌。高則臣思來想去,只有告老還鄉(xiāng)?;噬系故呛芸蜌?,挽留了一番,又順水推舟,準許他回鄉(xiāng)去,并且賜他一處“舜江別業(yè)”,以作養(yǎng)老。雖有君臣之別,到底是師生之誼,皇上也算手下留情了。
高則臣不由感慨萬千。當年布衣離鄉(xiāng),回來已是白頭。高則臣坐在溪邊的釣臺上,有魚啄食,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任吊線被魚扯來扯去。
一年后,收到皇上一封信:
先生還鄉(xiāng)之后,朕甚是思念。今秋擬作南巡,屆時著先生再來伴駕?!端唇剿畧D》鑒為贗品,朕實欲一睹真容。想先生垂釣江邊,舜江山水,時入眸中,正宜作畫,可與贗品一比高下,豈不妙哉?隨附山參一斤,好自調養(yǎng),勿多慮也。
高則臣三天三夜沒合眼,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這年秋天,苦雨相逼。高則臣呆坐在別業(yè)里,極目山水,只畫了半幅畫,就掉下了筆,伏在案上,竟再也沒有醒來。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