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四十七年前,我在蒼石磚廠做工,燒窯師傅姓黑,我們叫他老黑。老黑不缺錢,可坐火車常不買票。他把逃票當榮耀,覺得這是能耐,比燒窯厲害,愿意說起。老黑平時話少,磚廠的女人撩撥,拿他開心,他只笑,沒話。他和我講:“當年領著黑嫚來遼寧,從煙臺到大連坐輪船,分文沒花?!焙趮犑撬呐畠?。我不信,他說:“哪天領你走一趟,走了你就知道了。”
沒有老黑,就沒有我們的磚廠。有一天,他坐火車逃票被抓,又聲稱沒錢補票,乘警就在蒼石站攆他下車。事實上,他的錢藏在襪子里腳心底下,襪子的腳掌補著大塊補丁?;疖囬_走,站臺空落,老黑四處張望。這一望,望到一座山。山在西邊,橫在天際。山峰頂天,山峰南側有塊巨石,巨石與山峰高低并立,中間有凹地,通過凹地,好像能到另外的世界。山一入眼,老黑感到踏實,就不由自主地沿鐵路向西走去,想近些。出山口,過鐵橋,山近了,山脈走勢全在眼里,老黑心里更加踏實。他從鐵路上下來,來到南面的一塊高地,與山面面相對。忽然,他覺得腳底的泥柔軟,又不粘腳,蹲下,抓一把,攥緊,成坨,扔到地上,不散,還是一坨。這種黏性的土少見。他拍拍手,看看山,一臉興奮。他向坡下的人家跑去。他問這兒是哪兒,院子里的女人說:“小西堡?!彼枇艘话焰@,回到高地,深挖一鍬,扣在地上,黏土不散。他走出幾十米,又挖一鍬,扣在地上,仍然不散。
老黑留下,說服蒼石街道在高地上辦起了磚廠。磚廠的土,深灰色,黏性適度,不摻風沙土,添加適量水便可成坯。那坯燒成的磚,從外紅到心,敲擊聲脆,又不變形,老黑管這磚叫“紅光滿面”。兩窯五萬塊磚出來,“紅光滿面”名聲大噪。
老黑成了蒼石的名人,成名的老黑仍然逃票,成為慣犯。車站不盯別人,專門盯他。他一下車,站里當班的客運員、行李員等全員盯他。其實他不用逃票,去哪兒辦事,磚廠實報實銷。但他能逃還逃,壓根兒與錢無關。有一次,他下了火車后東張西望,招來兩個客運員。他拔腿就跑,客運員窮追不舍。他突然停住,蹲下擺弄鞋帶。客運員沖到跟前,按住他,喊著“票票”。他打掉他們的手,直直腰,拉正衣服,脫下鞋,不緊不慢地從鞋墊底下摸出一張票——那趟車的,不過期,不過站。客運員叫道:“有票你跑個屁!”老黑一臉狡黠,說:“你們沒說站臺里只能走不能跑。”站里和老黑結了仇,發(fā)誓哪次抓到他逃票,非把他整出屎尿來。老黑開心,感覺有趣。
老黑把磚廠燒窯的事交給黑嫚,自己到別處燒窯。黑嫚小我半歲,可她跟著老黑在窯地摸爬滾打了十年,對黏土質地判斷準確,知道什么樣的黏土要加多少非塑性原料,制出的坯干燥后堅固,穩(wěn)定性好。黑嫚燒窯更是高手,她點火一周,站在窯頂,扒開灰土,朝高溫焙燒的坯吐一口唾沫,就清楚欠火或者過火。
黑嫚在我們磚廠燒的第一窯磚,是火車站訂的貨,他們要在貨場加蓋庫房。出窯那天,老黑來了。他繞著磚垛轉了一圈,隨便拿過兩塊磚,一塊橫立在地上,一塊豎立在磚上。他用腳狠踏上面那塊磚的頂端,豎立的磚撞擊下面的橫磚,橫磚從中間斷開,斷磚正中有黑心,桃核大小。從另一磚垛又拿一塊,又斷,仍是黑心。他擋住運磚的拖拉機,說:“回去回去!不賣不賣!”
站上認為老黑作對,故意干擾庫房擴建,找磚廠交涉。老黑說:“這磚掯勁兒時欠了一點兒火,不能蓋房?!闭旧险f:“這磚燒得多好,齊邊齊沿,顏色也正,一敲當當響?!崩虾谡f:“你們不懂!”磚廠領導也說:“咱得按時交貨,磚有黑心能怎么的,我們倒認為這樣的磚最好?!崩虾谡f:“這磚廢了。”山東人的倔勁兒顯露無遺。領導生氣,說:“這窯磚的損失誰負責?還有對車站失信怎么辦?”老黑沉默,叼著一截蘆葦稈,圍著磚垛轉。別人吸煙,他叼蘆葦稈。轉了一會兒他停下,說:“我賠?!?/p>
一周后,兩輛“遼老大”汽車把新磚送到車站貨場,走時又來磚廠拉走廢磚,來來回回,忙了三天。好磚是他在別處燒的,我們這窯磚,以原價的三折賣給了一家工廠,有個條件,只用于廠子建圍墻。一窯廢磚的損失,全由老黑賠償。交完貨,老黑把車站站長請到磚垛旁,讓他隨便拿來幾塊磚。老黑把兩塊磚立在地上,一腳踩斷,斷磚里面跟外面一樣紅。又要試,站長攔住了。老黑說:“個頂個,紅光滿面?!?/p>
從那以后,老黑乘車,站里不再盯他,有票沒票,隨他便。他仍然逃票。
又燒一窯,掯勁兒時,老黑來了。他領著黑嫚來到窯頂,比比畫畫。老黑走了,窯頂剩下黑嫚。她看著西邊的山,靜靜地站著。那山,有淡紅色的晚霞襯著,寧靜而沉穩(wěn)。
黑嫚從窯頂下來,到爐口。我看見她眼睛紅了,閃著淚光,剛才哭了。她說:“落灰?!蔽野衙碓谒枥锝?,搭在右肩膀,水珠順著手臂、后背流淌。我打開爐門,把長長的爐鉤伸到爐箅底下。她又說:“這個時候,眼里心里只能有火?!蔽翌I會,專心落灰。爐膛的火無灰,無焰,炭紅,純凈。
我閃出位置,黑嫚抓過簸箕形的平板大鍬,鏟滿煤塊,側轉半身,兩臂后拉、前甩,一鍬煤塊在爐口外飛出鍬,飛進一尺半見方的爐口,在爐膛里均勻地散開。散開的煤塊在半空停頓,隨即一齊落下,唰的一聲,燃燒起來。然后,又一鍬,煤塊飛出、進爐、散開,鍬鍬精準。我被驚住,也滿心羞愧。
上完煤,黑嫚一臉汗珠,前胸后背濕透。她微帶笑意,說:“開窯,一窯紅光滿面。”
選自《百花園》
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