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敬柳
內(nèi)容摘要:莊子的命運思想內(nèi)涵豐富,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主題。莊子認為“命”來源于道,具有不可知性、不可改變性、自然和非意志性、限定性、偶然性等特點。他主張“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命”正是莊子面對命運的態(tài)度。本文旨在通過對《莊子》全文中“命”字的文本分析,探究莊子“安命”思想的內(nèi)涵及其對現(xiàn)實的啟示。
關(guān)鍵詞:《莊子》 安命 命論
在《莊子》一書中,“命”是經(jīng)常被提及的字眼,他的命運思想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哲學(xué)意蘊。本文主要探討《莊子》文本中體現(xiàn)的“安命”思想,“安之若命”出自于《莊子·人間世》,莊子通過虛構(gòu)楚國大夫葉公子高出使齊國,擔(dān)憂不論能否完成君命,都會患得患失的故事,假托孔子之名,表明了自己的“安命”思想。
一.《莊子》“命”義
《莊子》全文中,“命”字共計出現(xiàn)82次。其中8個“命”字作“命名”或“說明”義,7個作“命令”義,7個指代官職名,2個為“教誨”義,1個為“任命”義。這些都是“命”字的一般用法,哲學(xué)意義不濃。由于本文主要探討的是《莊子》文本中“命”的哲學(xué)意義,如運命、時命、壽命、性命等等。以上所列“命”義不是本文探討的重點,故不再具體分析,僅在此舉例以供參考:
1.“命名”或“說明”義
(1)強以仁義繩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人間世》)
(2)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大宗師》)
(3)作為《非樂》,命之曰《節(jié)用》。(《天下》)
2.“命令”義
(1)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人間世》)
(2)辭不獲命,即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天地》)
(3)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山木》)
3.官職名
(1)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子欲之乎?(《至樂》)
(2)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墻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于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yún)f(xié)唐許?。ㄒ幻鼮槭?,二命為大夫,三命為卿。共六個命字,官職名有重復(fù)。)(《列御寇》)
4.“教誨”義
(1)孔子曰:“敬聞命矣!”(《山木》)
(2)陽子居蹴然變?nèi)菰唬骸熬绰劽?!”(《寓言》?/p>
5.“任命”義
(1)齊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閽,“守門人”)(《徐無鬼》)
A.命的來源:道
“道”是道家思想的核心,是宇宙和萬物的本原。命即來源于道。莊子在《天地》篇中,論述了“命”如何由道而生成: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天地》)
泰初,指宇宙初生之時。宇宙的始原是“無”,即道?!耙弧毙稳荨暗馈保ā盁o”)的創(chuàng)生活動中向下落實一層的未分狀態(tài)?!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一,未有形質(zhì),但是已有陰陽之分。莊子提出“氣”的概念。一,則是指宇宙初生之時,由道而生成的混沌元氣,氣無形,而有陰陽之分。“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故萬物一也”(《知北游》)萬物之生命,都由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故萬物共通,它們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所以莊子才有“齊物”的思想,希望人能擺脫物欲的束縛,回歸生命的本性本情?!安炱涫级緹o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保ā吨翗贰罚┫扔袣猓瑲饬鲃幼兓尚?,形變,生成了人(或其他生物)的生命。萬物因此由道而生。
物得以生,即是德?!扒胰粺o間,謂之命?!蔽镉蓺庾儎佣?,物內(nèi)部的陰陽二氣并非截然對立,而是不可分割的有機聯(lián)系著。物都由氣而生成,但是所受陰陽之氣的比例、份額有所差異。命,即是道賦予物的一種規(guī)定性。蕭漢明先生將命定義為“對于具體的物而言,這種存在道中的各自的份額或分劑便是該物之命。
莊子的“命”在根本上是由道所賦予和限定的,具有一種先在性,在形體生成之前即被賦予了物。但其不同于宗教神學(xué)中的帶有神秘性的“命”,后者的命來自神的意志。而莊子更多是從自然和現(xiàn)實出發(fā),強調(diào)“命”的客觀必然性。正如《德充符》中指出的受命于天地,即自然,強調(diào)了“道”的自然性的一面?!笆苊诘?,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保ā稄猿浞罚?/p>
B.命的特點
《莊子》中命的內(nèi)涵豐富,從其哲學(xué)意義上講,具有多重特性。
第一,命具有不可知性。人力無法去探究命的緣由。“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達生》),“……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保ā兜鲁浞罚┦朗碌母鞣N變化,是命運行的結(jié)果,如同日夜更替,人無法窺探。即使圣人也不能知其所以然。圣人由本性出發(fā),能夠擺脫世事的糾纏,師法自然,與萬物合為一體,但是仍然不知其然。“圣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保ā秳t陽》)
第二,命具有不可改變性。《莊子》中,“性”、“命”二字常同時出現(xiàn),“性”指的是物受命而具有的原初的自然本性,正如“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至樂》),不是指日常所說的性格。性與命都是不可改變的,“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天運》)。莊子認為,人無法改命?!胺蛉羰钦?,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保ā吨翗贰罚?/p>
第三,命具有自然和非意志性。莊子之命不具有西周以來的“天命”觀所強調(diào)的賞罰性。從命的來源看,命由道賦予每一個生命個體,呈現(xiàn)出客觀的非意志性的特點。莊子借子桑之口,表明天地沒有偏私,人的境遇不是由一個具有主觀意志的神,有目的的施加于人?!疤鞜o私覆,地?zé)o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大宗師》);從受命的對象看,人不能憑自己的意志改命。正如上段所論命的不可改變性;從命的運行看,命之行是世事變化的自然過程,如日夜交替,是自然的、非意志的,“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師》)
第四,命具有限定性。人無法擺脫命,命之于人是必然降臨的,是人之大戒,人對于命無可奈何?!疤煜掠写蠼涠浩湟唬?……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莊子指出生死、存亡、貧富、窮達、賢不肖、寒暑等人生遭遇,都是命限定的范圍?!八郎嫱?,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德充符》)?!皶r”則是命之限定性的外顯,個體生活在當(dāng)時當(dāng)世之下,無法脫離這一背景。個人的境遇受制于時,道的通達與否受時命所限。“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秋水》)
第五,在必然性之外,命還具有偶然性?!坝斡隰嘀爸小V醒胝?,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德充符》)。莊子把射箭能否射中,也歸因于命。即使是神射手,也有射不中的時候,具有偶然性的成分。
二.安之若命
上世紀三十年代,蔣錫昌先生等學(xué)者將莊子關(guān)于“命”的學(xué)說歸為“安命論”。其后,唐君毅將莊子的“安命”理解為“不怨天,以對父母之心對天地陰陽,自安于人生一切之境’之精神,亦即‘人之無條件的承擔(dān)人所遇之一切無可奈何之境’之精神”。
莊子主張“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是莊子提倡的面對命運的態(tài)度。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若”這一字眼,對莊子來說,安的對象不只是自然性的命。人生活在社會中,所遭受的一切無法擺脫的無可奈何的境遇,都是莊子“安”的對象,要將其當(dāng)做命來安之,所以用了“若”字。
“安之若命”出自于《人間世》,楚國的大夫葉公子高受王命即將出使齊國,他擔(dān)憂完不成君命,會受到君主的懲罰;又擔(dān)憂即使完成使命,也會因內(nèi)心陰陽之氣激蕩而失調(diào)患病。莊子虛構(gòu)了這一故事,假托于孔子對他的勸誡,表明了自己的“安命”思想: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
袁艾利用結(jié)構(gòu)分析法,認為上文中,前兩個“安之”的對象,不是陳鼓應(yīng)先生所認為的父母和君主,而是安于“事其親”“事其君”,即安的對象是侍奉父母和君主的自身。由此出發(fā),人能否做到安,由取決于他人轉(zhuǎn)而變?yōu)槿Q于自身的態(tài)度。人在無法擺脫的命運和世事的無奈面前,由被動化為了主動。
安于事其親,是安于“命”。天下大戒之一,命,是自然而然的。正如子愛親,是命賦予人之自然本性。孝敬父母的最高境界,在于無論處于何種境地,子女都能做到安于“事其親”,順任命賦予的自然本性去做,即是至孝。
安于事其君,是安于“義”。之所以將“命”和“義”并稱為“天下之大戒”,在于它們對人來說,都具有無法擺脫的必然性。在當(dāng)時,天下沒有哪個國家沒有君主,臣事君,是一種義,是一種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社會規(guī)范。盡管“臣事君”,不是命賦予人的本性,臣子會產(chǎn)生憂慮甚至恐懼。但面對這如同“命”一樣,無法擺脫的“義”,莊子認為臣子最好的做法是“安之若命”,即安于“事其君”,放棄對已下達的君命的掙扎和追問,要像安順自然之命一樣,去完成使命,忘其身,則可以擺脫君命帶來的生死之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人間世》)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第三重“安”,是前兩重“安”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升華。它強調(diào)修養(yǎng)內(nèi)心,能夠使內(nèi)心不受哀樂情緒的影響,面對一切不可奈何之事,都把它們當(dāng)作“命”去安,即是“德之至”,也是莊子所提倡的一種更高的精神境界。
三.樂生樂死
生命有限,死亡是所有人都無法擺脫的必然命運,也是人生最大的困頓之一。莊子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是其安命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他將生與死都看作是命的規(guī)定,他認為生死就像晝夜更替一樣,是一種自然的變化。“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保ā洞笞趲煛罚?/p>
人由氣聚而生,氣散而死,雖然無法把握其規(guī)律,但歸根結(jié)底,死與生都只是氣變化的一個階段而已,死亡并非終結(jié),故“死生為徒”,不需要憂慮死亡。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知北游》)
秦失去吊唁老子,三號而出。在他看來,面對死者悲傷難抑的眾人,實則是在逃避自然,違背生命的實情,忘記了人所稟受的生命的有限性,“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養(yǎng)生主》),所以他們困于死之苦。子桑戶死,孟子反和子琴張臨尸而歌,“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疦潰癰”(《大宗師》),他們將“生”看作氣的凝結(jié),視“死”為氣的消散,猶如膿瘡潰破。因此二人能從死之苦中解脫,游于方外,合于自然。
在《至樂》篇中,莊子借髑髏不愿復(fù)生一事,點明了生有所憂,死亦有所樂。在當(dāng)時,生則有貪生失理、亡國之事、斧鉞之誅、不善之行、凍餒之患、春秋有限等“生人之累”;“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苯梓求t之口,說明死之樂,人不應(yīng)貪生惡死,應(yīng)安時處順,齊生死,與造化同游。
莊子的“順?biāo)馈?,并不是對生命的輕賤,實際是一種生則樂生,死則樂死,安順自然的態(tài)度。他提倡保全生命,反對重名輕死。故贊成神龜“寧生而曳尾涂中”,否定“寧其死為留骨而貴”(《秋水》)。他在《盜跖》篇中借盜跖之口,批評了伯夷、叔齊、鮑焦、申徒狄、介子推、尾生等六人“離名輕死”,不珍惜生命的行為。面對天地的無窮與生命的有限,莊子認為正確的做法是暢適自己的意志,保養(yǎng)壽命,在短暫的人生中保全自己的真性,才能通于道。
“天與地?zé)o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于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yǎng)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保ā侗I跖》)
四.超越生命之困頓
不論古今,人的生命中都會遭遇種種困頓,大如生離死別,小如一時得失。盡管莊子所處的諸侯爭霸、社會混亂的戰(zhàn)國時代,離我們已經(jīng)非常遙遠。但是他所提出的安命思想,依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莊子達觀于生死的態(tài)度,啟示我們超越生死之困,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安順自然。他提倡安“性命之情”,認為榮華高位都是身外之物,不是真性本命,“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繕性》)。人不應(yīng)被物欲所累,只有摒棄名利富貴的誘惑,才能保全真性,達到內(nèi)心的安適和自得。否則,就會像徐無鬼對魏武侯所說,“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徐無鬼》)。這啟示我們,在物欲橫流的當(dāng)下,不要過度執(zhí)著于一時的名利得失,應(yīng)該更多的修養(yǎng)自身,追求內(nèi)心的平靜與安適。
我們要注意的一點是,“安命”并沒有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爸F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秋水》)。面臨危險,如猛虎食人,恐懼是人的本能反應(yīng)。但是莊子認為圣人能夠臨大難而不懼,恰恰反映了莊子對修養(yǎng)內(nèi)心的提倡。莊子的“無為”,只是讓人不妄為。安命,雖是無奈之舉,但通過停止對無可奈何之事的無意義的追問與反抗,可以避免對自身造成進一步的傷害,實現(xiàn)精神上的超脫和逍遙,讓我們可以更多地去關(guān)注人所能為之事。
人既然無法擺脫“命”的種種制約,不如安時處順,保全真性,順應(yīng)自然的造化。《德充符》中的王駘即真正做到了“不與物遷”,雖是斷腳之人,但是通過修己,做到了將身體形骸視為精神之寓所,將耳目之樂視為表象,“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盡管命有所制,但是人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是巨大的,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發(fā)掘自身內(nèi)在的精神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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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