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矜行
新浪微博│天秀的崽
01
聽說紅群崖?lián)Q了個王爺鎮(zhèn)守。
蘇蠶冬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眉頭狠狠蹙了蹙。先前大越同北欒打的那場守衛(wèi)戰(zhàn)死傷慘重,她一個長住深山的人都聽過彼時戰(zhàn)場的慘烈。
來往過路的人說起都會狠狠啐上一口:“那翊王竟是個居功自傲的?!?/p>
蠶冬每逢聽起別人如是說,都會冷著聲為翊王辯駁幾句。那后來的王爺也不知是多受皇帝的寵愛,前腳北欒的蠻夷剛被打跑,后腳那勞什子寧王就忙不迭地占領高地。
回頭還要百姓罵上一句:翊王真不是個東西。
“翊王以命護城的時候他們瞧不見,怎么換了個王爺口風便轉(zhuǎn)了?”
她對蘇縱說起這事時,蘇縱敷衍地安撫她兩句。
蘇縱是先前蠶冬下山采藥時偶然撿到的。他那時埋在死人堆里,殷紅的血足染了一尺多山路,十成十的可憐相。
他說自己是翊王麾下的門客,隨翊王回京時,被刺客追殺,突圍時同旁人斷了聯(lián)系。
他這么說,蠶冬是不盡信的。
蘇縱此人,生的是妖冶異端之相,長著一顆七竅玲瓏心,慣是愛頂著這樣艷絕的臉,同蠶冬在這不大不小的藥莊里談笑風生。
他醒后,蠶冬允其于藥莊將養(yǎng)身子。然其大好后,蘇縱卻說:“在下身無二兩銀,唯有些許力氣可助神醫(yī)幾分,倘若神醫(yī)不允,在下良心難安?!?/p>
“這兒有刀,你若覺得良心不安,出門自盡便是?!?/p>
蘇縱不應,狗皮膏藥似的跟著蠶冬滿山地跑,閑了就自己在藥園子里侍弄藥草。偏生他伺候過的藥草長得蓬勃,任蠶冬趕人都難得趕走。
“你是上過戰(zhàn)場的,那后來的寧王到底是個什么人?”
蘇縱卻諱莫如深,只告訴她一句:“是是非非,于你來說,倒不如救兩個人實在?!?/p>
蠶冬有心問,蘇縱卻無心說。
他這句話著實說到了蠶冬心坎里,現(xiàn)下該琢磨如何偷偷去溪澗采藥不被蘇縱發(fā)現(xiàn)才是。
佛陀山勢險峻,懸崖峭壁上多是起死人而肉白骨的草藥。蠶冬頂著個隱世神醫(yī)的名頭,為醫(yī)者,自是對天材地寶極為上心。
“蘇蠶冬,”她聽見蘇縱冷笑,“你若是敢私自竊逃,往后就不要想吃野味了?!?/p>
蠶冬心頭猛地一跳。
三月之期已過,她不敦促蘇縱離開的第二重緣由便是蘇縱有一手好廚藝。
山里多得是飛禽走獸,蠶冬醫(yī)人下毒神乎其技,改善膳食一事成了蘇縱的重責大任。
佛陀山地勢過于復雜,自上回她攀至懸崖被蘇縱發(fā)覺訓了一頓,她再沒動過念頭。
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盛夏過后,屬于蠶冬的冬緊接著來了。
她素來畏冷,受不得半絲冷氣。若將盛夏白白熬去了,秋冬草藥再多,也沒有藥到病除的療效了。
然蘇縱不許,該如何是好?
蠶冬捏著下巴想,不時地瞧瞧遠方的高山料峭,滿眼的悵然若失。
蘇縱瞧著她可憐巴巴的模樣,游說道:“草藥年年生,命只有一條。”
“草藥一根可救數(shù)人性命。”
他掀起眼皮涼涼一瞥:“你若出了岔子,一人也救不得?!?/p>
蠶冬反駁:“救你之時天材地寶皆以此法得?!?/p>
“我出門自殺便是?!?/p>
唯此時,蠶冬心甘情愿承認蘇縱是個可舌戰(zhàn)群儒的門客。
若非那鬼面花只能由女人來取,蘇縱一早便可隨手隨其他草藥一并取來,這會子她已種進盆中了。
她不敢拿蘇縱冒險,這比蘇縱出門自盡更令她難過。
02
蠶冬是個安分的性子,也算得上言而有信。她對蘇縱再三保證自己不做那留藥不要命的人,為彰其志,她整理過藥材,便回房歇息去了。
夜半時,她房內(nèi)染了羸弱燭光,只片刻便消失殆盡。
門開了道縫,轉(zhuǎn)眼蠶冬背著個包裹便出了門。
更深月色濃,照得溪澗亮若白晝。
她三下五除二往身上綁了常用的繩索器具,毫無顧慮地蹬腳入澗。
“不難不難……”她嘀咕著,卻不敢放松。
倘若她不曾失誤,這句“不難”也說服力十足。
眼見鬼面花落入盒中,足下石塊陡地墜落,隨著一聲驚呼,她霎時便懸了空。
不過瞬息,一道素白扎進眼底,旋即腰身為一手臂緊縛。
只于剎那,蠶冬一個心臟沖往天靈蓋的準落難者,被人連拉帶拽地送上了平安路。
她下意識去找鬼面花。
鬼面花好生在手里攥著,蠶冬松了一口氣,這才抬眼去看救她的人:“蘇縱……”
名字還未念全,那人已抬步離去。
蠶冬透過月光瞧他,眼神捕捉到他緊握的拳,她的心登時如那拳頭一樣,緊緊縮進誰的手里。
一向插科打諢的蘇縱自那晚起,連著三日不曾跟蠶冬說一句話了。
蠶冬本想借著他不做野味的由頭說些什么,然,蘇縱事事如舊,只不開口罷了。
她心中煎熬,知曉蘇縱生氣,她滿腦子都是如何叫蘇縱原諒。
她這樣在意蘇縱,在意得茶飯不思。
“你知道那花的名字嗎?”蠶冬炮制藥材的間隙,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蠶冬花,同我的名字一樣。
“幼時逢亂,朝廷征兵,父親被強拉充兵,母親生下我后得知父親死在戰(zhàn)場的消息,遭受不住,死了。”
她說得平淡,聽得蘇縱微微一頓。
“師父那日義診,碰巧聽見我哭喊。師父心善,說就當養(yǎng)個女兒。”
蘇縱不曾應聲,她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話:“我體質(zhì)特殊,尤畏秋冬。師父為我取名蠶冬,愿我能早日擺脫寒冷?!?/p>
說到這里,仍是得不到回應,蠶冬心下嘆了口氣。
蘇縱竟是這樣油鹽不進的人,叫她屢次碰壁。
蠶冬想過,當日蘇縱分明是不信的,他最擅算,又怎會猜不到她那些小伎倆。
蘇縱是要叫她長記性,如今記性長了,他卻不言不語了。
“恨嗎?”他突兀一問。
“什么?”
“你雙親因朝廷死于戰(zhàn)場,”他寒潭似的眼看著蠶冬,又問一遍,“恨嗎?”
大越與北欒摩擦甚多,和親擋不住鐵蹄,反倒引得北欒愈加放肆,當時皇帝納朝臣之諫,家家出一男丁入伍,以武衛(wèi)國。
蠶冬反問:“為什么恨?”她也不去看他,“總要有人上戰(zhàn)場,不是我父親,也會是旁人。”
許是因著蠶冬自揭瘡疤,蘇縱難得開了金口,倒也舍得同蠶冬說上幾句話。
不多,三兩句而已。
破屋偏逢連夜雨,一茬未息,另一茬又起。
當日,蠶冬害了厭食,野味都勾不起她的食欲,念起縣城孫家鋪子的油酥糖糕來,央著蘇縱陪她同去。
蘇縱擱下手里的大越圖,抬眼問她:“聽話嗎?”
“嗯?”蠶冬不解,突靈光一閃,點頭道,“聽話。”
她真誠得像是蘇縱舊時手下騙他討銀錢的管家。
蘇縱氣消得差不多了,見蠶冬可憐巴巴的模樣,勾起嘴角輕輕笑了笑。
紅群崖于寧王轄下,他們是去不得的。好在佛陀山位于地界接壤,另一處縣城倒去得。
雁尋城里人來人往,蠶冬牽著蘇縱的袖子,在路上緩步走著。
“雁尋是翊王打下來的。”
蘇縱挑了眼尾看她:“你知道不少?!?/p>
蠶冬嘆了口氣:“不過他失蹤了,師父說過,這座城本迫于北欒壓制,雖是大越國土,但北欒兵強馬壯,總會騷擾這里的百姓。
“如若不是翊王引兵北伐,將北欒人驅(qū)到了渚陰山,雁尋百姓還要受許久苦楚?!?/p>
蘇縱抬眸看去,雁尋城里熱鬧極了,與先前相比,已是翻天覆地之變。
“在百姓心中,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戰(zhàn)神,保護邊疆的鐵血戰(zhàn)士。”
蘇縱聽罷笑了:“這是你心中?!?/p>
“你不是翊王門客?”蠶冬不解,“你怎么總說翊王的不好?”
“并非是我,”他坦然自若,“如同你先前所憤,諸如此類流言唾罵,我聽得自然多些。”
蠶冬陡然說不出來話。
他說得對,她聽到的尚且如此,處于旋渦中心的翊王又該聽到多少。
碰巧這時,蠶冬一打眼瞧見了蜷在街邊的人,下意識便松了蘇縱的衣袖跑去。
“蠶冬,別亂跑。”
蠶冬跑到那人身邊,瞧見他泛黑的嘴角,心道不好。
身上恰巧帶了解毒藥,她想也不想地就給這人喂下。
“蠶冬!”
蘇縱又是一聲喚,她側(cè)頭去看,卻有一道天青鋪進她眼底,隨之而來的是蘇縱溫暖的胸膛,還有一聲悶哼。
“抓住他!”
蠶冬卻再也聽不到什么,她瞧見蘇縱的臉停在面前,一抹紅融進手中。
03
蘇縱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夜。
蠶冬支著下巴,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他的傷口看。
“姑娘,你去歇息吧,我來照顧?!?/p>
蠶冬不應,接過侍女手里的濕潤的布帛,給蘇縱揩額頭。
“傻子,”她呢喃,“你武功那么厲害,替我擋什么?!?/p>
“什么時候了?”
“你醒啦?”蠶冬驚呼,“傷口還疼嗎,有沒有頭暈目眩?”
蘇縱緩緩睜眼,朦朧的眼前是蠶冬并不真切的臉,耳朵里鉆進來她的許多話。
“這是哪兒?”
“雁尋太守府邸?!彼龁枺澳銥槭裁床桓嬖V我你是翊王?”
白日那人原是從太守那兒出逃的罪犯,因毒發(fā)倒在路邊,被一門心思救人的蠶冬喂了解藥,他卻以為她是太守派來的人,于是朝她丟出了隨身攜帶的毒鏢。
蘇縱替她擋了毒鏢,蠶冬正茫茫然不知所措時,隨著巡捕出來拿人的太守卻一眼認出了蘇縱。毒鏢上的毒并不猛烈,卻迅猛蔓延,太守當即命人將不省人事的蘇縱帶回府邸。
蘇縱喝了口水,干澀的喉間舒服許多:“知曉我是誰,同你不要命地去救人,有什么關系?”
“可……”
“蠶冬,先前我氣過便罷了。”他語重心長,“世上的人千千萬萬,何必搭上自己。你救得百人千人,卻沒有千百條命由得你揮霍?!?/p>
蠶冬不去看他:“即便我事先知道他是狂徒,我依然會救。”她忽地抬眸,目光灼灼,“師父曾說,為醫(yī)者,不問前塵,不論值否,只言人命救得救不得。我不是什么聰明人,除了拿醫(yī)術救人,做不出旁的建樹。
“你能以命換得百姓安居樂業(yè),我為何不能犧牲自己換患者康???”
她面上平靜,盡撿戳心窩子的話說給他聽:“你比我明白得多,不是嗎?”
蘇縱怔在那里,許久才悵然道:“我無甚立場說你對錯與否,命是自己的?!?/p>
蠶冬驟然道:“以你的武功,本不應該替我擋這鏢的。”
蘇縱沉吟片刻,徐徐道:“越活越回去了,腦子比不上身子快。”
“你訓我的時候怎么不說自己傻?”蠶冬給他看手心里鮮紅的血,“你瞧瞧你的血,想想自己做了什么蠢事?!?/p>
她酸著眼眶,話音里都帶了顫:“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蘇縱伸手擦掉她的眼淚:“好,扯平了,五十步不笑百步?!?/p>
“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我怕你像母親一樣悄無聲息地沒了,你還跟我說笑?!?/p>
蠶冬在他面前哭得像個傻子。
不知安慰了她多久,面前的人漸漸沒了哭聲,懷里卻忽地一沉。
蘇縱心下一凝,伸手探她脈息——她竟是累得暈了。
他莞爾,小心翼翼將其抱上床,被褥遮在她下頦下時,他輕輕一笑:“我只管去救你,哪來的心思琢磨是先踹開他還是先救你?!?/p>
蘇縱不欲多留,天一亮便告辭離開。
誰知太守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蘇縱笑道:“不速之宴,免了就是?!?/p>
蠶冬聽得一愣,她悄悄拽著蘇縱,低聲問他:“怎么了?”
回了臥房,蠶冬一雙耳朵兔子似的支了半天,忍不住問:“你們方才打什么啞謎?你懷疑……”
她越想越心驚。
蘇縱頗為贊賞:“還不算太笨?!?/p>
“可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
一想到從她當街救匪到太守留宿,樁樁件件都是計,她心里一陣冰涼。
“想知道紅群崖一戰(zhàn)的內(nèi)情?”
從前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驟然消失,蠶冬怕再問會揭了他的傷處,一時竟不知該問否。
蘇縱倒是徑自開了口:“天慶元年,北欒侵紅群崖,我請命領兵三萬以破敵。峙月余,淮陽侯秦錚率輕騎出關以襲,未果?!?/p>
“消息走漏,被俘了?”
“秦錚通敵,以城換我之性命?!?/p>
蘇縱十五隨軍出征,秦錚與他自幼便是摯交,更是一起出生入死數(shù)年。
蠶冬困惑得很:“這里是秦錚的地盤?”
蘇縱搖頭:“秦錚是皇帝在我幼時就布下的一步棋。”
“你的意思是……”
“嫌我功高震主,絆了太子的儲君之位?!碧K縱笑道,“我便成了被算計的蠢貨?!?/p>
“秦錚本就不是左丞相之子,借一株毒草掃了秦氏一族,拔了眼中釘,豈不快哉?!?/p>
如此說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彼時,我察秦錚之疑,立時將計就計開城殺敵,迫其敗退,整頓城池時流言突至,外憂內(nèi)擾,迫不得已以武力鎮(zhèn)壓?!碧K縱悵然,“秦錚為我親手所殺。可笑我以命護城,反倒落得百般不是?!?/p>
蠶冬想說什么,蘇縱卻又開了口。
“說件皇室秘辛與你聽,皇帝這位子,本該是我的。
“父皇駕崩時,我尚且年幼,擔不得大越重擔。父皇將皇位準予皇叔,皇叔立誓百年之后將皇位歸還于我。
“其實……大越安泰,我怎樣都受得?!?/p>
蠶冬看見他眼底紅透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蘇縱,別怨恨自己?!?/p>
04
“這是將你軟禁了?”
蘇縱渾不在意,招呼蠶冬吃著桌上的點心。
“不逃嗎?”
“逃到何處?”蘇縱捏了塊奶酪茶餅遞到她嘴邊,“這里的被褥先前無人用過,點心都是我一貫愛吃的,哪有這么巧的事?!?/p>
蘇縱眸光深沉:“現(xiàn)下邊疆大險,士族分庭抗禮,只是我不承想,良將折損,皇室竟無人可用?!彼π?,“我如今手無兵權,朝中大臣與我皆無干系,空有用兵之策與護國之心,哪還有比我更好控制的將軍?!?/p>
不過晌午,門外傳來一通密集的腳步聲。
為首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其后跟了些人。蠶冬打眼一瞧,兩排玄青勁裝的男人站于廊中,端的是肅穆威嚴。
蘇縱慢條斯理地喂完她一塊玫瑰糕,這才舍得理躬身半晌的老人。
“盛公公,別來無恙?!彼砹藯l帕子,眼神往屋外一掃,“抓我回京復命?”
蠶冬的一雙眼在你來我往的兩人身上來回橫掃,直到她打了個哈欠,看見那宮監(jiān)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說了句什么,她才發(fā)覺事情大了。
“陛下說,無論王爺身邊跟了誰,還請王爺一并帶回去瞧瞧。”
話說到這里,蘇縱的氣性才被真正挑起來了。
蠶冬聽見蘇縱摻了碎冰似的話音:“本王的救命恩人,容得你放肆?”
“老奴不敢?!?/p>
蠶冬是當事人,卻是個平頭百姓。
到最后,蘇縱壓著火氣,起身朝她深揖一禮,而后說道:“我連累姑娘了?!?/p>
她未曾見過這樣規(guī)矩的蘇縱。
規(guī)矩、知禮,卻像在兩人之間劃出了一道天塹。
臨行前,蠶冬跟蘇縱回了一次佛陀山。
滿園的藥材,蠶冬看著,險些落下淚。
“對不起?!?/p>
蠶冬濕著雙眼,淚花自眼底竄出來,她問蘇縱:“我還能回來嗎?”
晶瑩的淚花扎得蘇縱心疼。
“會回來的,”他說,“我向你發(fā)誓?!?/p>
似乎有什么在恍惚間說變就變,快得讓人心痛,卻拿不到由頭。
馬車里擺著來自南洋的瓜果,香味像能飄出十里。
蠶冬只拿了那支鬼面花,小心地攥在手里。她撩開窗簾去看車馬外的郁郁蔥蔥,盒子愈捏愈緊,鼻子愈來愈酸。
“蘇縱……”甫一開口,話音里都帶了哭腔,她側(cè)著頭,眼梢去夠后頭的佛陀山,“我難受?!?/p>
“蠶冬,”他輕喚,伸手去攬她,“對不起,對不起……”
懷里貓著顆腦袋,蘇縱只會一遍遍道歉,喉頭哽得難受,他卻說不出別的。
北始雁尋,踏過太和棧道,行月余,終至京都。
蘇縱將王府最大的院子留出來給她。
蠶冬不說話,她似乎只會點頭、搖頭。
“蠶冬,”蘇縱因她沉默寡言而如烈火上炙,“你同我說說話?!?/p>
秘衛(wèi)告訴他,連府上伺候的人都在說,蘇姑娘真是個好伺候的主子,樣樣不挑剔。
蠶冬有多挑嘴,他是見識過的,兩天重樣的菜她都要鬧上一句。
蘇縱來找她時,蠶冬有些訝異。
“我沒事的,我就是……”她囁嚅,“我怕你難做。”
蘇縱這樣招眼地回京,若府上還有個難伺候的人在,旁人又該怎么看他。
換作蘇縱啞口無言,他離開時,蠶冬瞧見了他眼底的紅。
“蘇縱,我知道萬事錯不在你,可你得容我緩緩。
“我不怪你,我只是難受?!?/p>
她這么說,一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
“好?!碧K縱一嘆,“不求你不怪,但莫跟身子過不去。”
天青的背影落寞非常,蠶冬心尖蜇得疼,脫口而出:“我怎么舍得怪你?!?/p>
05
歸京第三日,翊王府迎來了皇上的口諭。
蠶冬依著皇上的意思,由著侍女穿戴好衣裳首飾。
她想不通皇帝召見她一個姑娘做什么。
宮道上零散幾個人,薄霧冥冥。
“別怕,我在?!?/p>
蠶冬的心竄得像兔子:“我知道?!?/p>
出口的聲音都微顫。
蘇縱步調(diào)極緩,順著蠶冬的速度,瑣碎的規(guī)矩都挑著簡要的告訴她。
事實上用不上這那的規(guī)矩,蠶冬行過禮后,像個木頭人,由著高位上的一國之君打量。
她低著頭,不敢胡亂地看。
“縱兒,便是這位姑娘救了你?”蘇縱應過,她聽見皇帝笑道,“看你仔細得緊,不如朕賜你做王妃如何?”
蘇縱說了什么,她聽不真切了,腦子里似有黑黢黢一團蜜蜂飛過,嗡嗡作響。
蠶冬行尸走肉似的退到殿外,旁側(cè)伺候的那位盛公公行了大禮恭喜她。
她做不出任何反應,說不出話,本因秋日涼透的身子,此時顫得厲害。
皇宮到王府的路上,馬車里靜得壓抑。她任蘇縱不聲不響地握著她的手給她取暖,也任他將備好的狐裘蓋在身上。
下車時,蘇縱伸手要扶她下車,蠶冬卻驀地避開。
蘇縱握了個空,悵然垂眸。
蠶冬這副樣子,他又著實放不下心,跟在她后頭送她回房。
臨走時,身后的人忽地叫住他。
“我還能回去嗎?”
這是她第二回問了。
蘇縱狠狠壓下眼皮,回身尋她。
蠶冬縮成一團藏進被褥里,清泉淌過的眼里盈著兩朵淚花:“蘇縱,我不愿意。”
她這樣說,全然不顧蘇縱怔住的目光,重復道:“我不愿意?!?/p>
蘇縱說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回想,蘇縱說:“皇上命我出征,你安心待在府中便是,你放心,無人會迫你行不愿之事?!?/p>
不對,不是這句。
“不論我能否活著回來,都能讓你平安回家。”
他作何要說這句話?
蠶冬趿了鞋子走到窗前,外頭潑墨似的黑,壓在她心頭難受。
無非是受不得皇帝贈個物件似的一句話就定了她未來幾十年的路。
京都處處精致,她卻更喜歡佛陀山上的她。
蠶冬瞧了一眼床頭,鬼面花開得正好。
天將破曉,霧靄沉沉,風里都飄著一股子肅然。
蘇縱房里燃了燈,蠶冬去時,他正穿戴盔甲。
她聽見蘇縱說:“我若死了,不必歸葬何處,也不必引幡悼念,將蘇姑娘好生送還回家?!?/p>
剛落下話音,他就見蠶冬推門而入。
“你怎么來了?”
蠶冬滯在空氣里,然她知曉蘇縱整裝待發(fā),壓下心頭慌亂,問他:“去何處?”
“蒼槲。”蘇縱不甚在意,“怎么了?”
“是不是危險重重?”
“戰(zhàn)場何時安全?”蘇縱揚眉瞧她,“皇上給我一萬精兵,守蒼槲?!彼f得隨意,“算不得危險重重,敵眾我寡罷了。”
一陣風吹來,她不由一抖。
蘇縱這才瞧見她無甚血色的臉,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涼得透骨:“你做什么了?”
蠶冬不答,顫抖著手將小玉瓶遞到他身前:“可保心脈無虞?!?/p>
藥瓶里傳出來濃郁的血腥味。
手懸了許久,不見蘇縱接,她抬首去看,蘇縱的臉冷得像冰。
“蘇蠶冬,”他的聲音淬了冰似的,“我是你什么人,讓你肯豁出命去做這種藥?”蠶冬的手叫他捏得生疼,“自己什么身子清楚不得,作何要放盡自己的血?”
“蘇縱,你聽我說?!?/p>
蘇縱陡然扔下她手腕,惹得她身子一顫,他仍是不管,神色肅正,看得她害怕。
“你聽好了,”他一字一句,“我十歲入將武堂,十五隨軍出征,永佑康泰是我亙生之志?;实垡埠?,你蘇蠶冬也罷,均無立場作踐?!?/p>
他掀起眼皮一笑:“無論何時,無論何事,戰(zhàn)場容我,我剩最后一滴血,也去得?!?/p>
蠶冬醍醐灌頂——是啊,她這個樣子,同糟踐他的那些百姓有什么區(qū)別?
可她沒機會道歉了,天光大亮,蘇縱扔下那些話,便離開了。
“蘇縱,”她朝著蘇縱背影離去的方向大喊,“我不是不愿!”
她喃喃:“我只是……不愿是個物件?!?/p>
06
暗紅宮墻疊出四角的天,密密匝匝的雪漫天地飛,星點紅燈籠搭在屋檐上,懸在空中吱呀作響。
蠶冬憩在榻上,心里數(shù)蘇縱離去的日子。
蘇縱離去的第十日,京都驀地入了冬。
“姑娘,該用膳了。”說話那人是蘇縱留下來的秘衛(wèi),時而跳脫的性子,蠶冬頭次見他時著實被嚇了一跳。
“清西,京都至蒼槲有多遠?”
“一月之程?!?/p>
蠶冬沒說什么,依言自榻邊走向正廳。
她思忖許久,問:“他寄過什么不曾?”
蘇縱去時冷硬的臉與冷言冷語接二連三在蠶冬腦子里盤旋,她始終畏懼什么。
或待他回府,打個照面后,從此便再無相見之可能了。
然她不愿。
她眼里叫一桌子飯菜占得滿滿當當,問罷那句,故意不去等,不去看,卻聽見清西笑出聲。
蠶冬不解:“你笑什么?”
卻見他自懷里拿出來什么,像是壓在心底許久的石塊陡然挪了出去,他面上突地輕松起來。
“屬下以為您這輩子都不過問王爺了。”清西將物件雙手奉上,“王爺說何時蘇姑娘問起,何時再將書信給您。”
蠶冬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拿過那封信,眼底卻迅速積攢出淚花。
上頭是遒勁凌厲的筆鋒,寫了“蠶冬親啟”。
“蠶冬:
大軍行至於淮湖畔,書此信一封。
恐我二人因前事生隙,故托此信聊表吾心愧疚之意,雖紙薄字淺,聊勝于無?!?/p>
后頭是一頁滿滿當當?shù)淖帧?/p>
蠶冬一目十行地看,卻又暗道自己心急,反復看過三遍才肯挪視線到下一段。
直至瞧到最后一行,蘇縱叫她好生用膳將養(yǎng)身子,蠶冬心頭陡然竄出來一個小蘇縱,疾言厲色地教訓她。
蠶冬又哭又笑:“我吃,我吃就是了?!?/p>
難怪桌上總有那么幾道補氣養(yǎng)血的膳食,她先前以為是王府舊俗,竟是蘇縱臨行前再三吩咐的。
“你該同我置氣的,”蠶冬邊吃邊念叨,“是我說錯了話,該愧疚的是我?!?/p>
盛鬼面花的匣子被蠶冬拿來做裝信的匣子,依著來信的頻次,她漸漸也摸出來了規(guī)矩——十日為期,必有來信。
戰(zhàn)場艱難,回信不得,蠶冬便按著心,乖乖等著。
一連四月,匣子被厚實的信填滿,十日又過,信卻不來了。
蠶冬按著心頭的不適,一遍遍同自己說,他在戰(zhàn)場,自己在府院安心便是。
黃花梨木匣被她打開,四月間存的信叫她按時間依次排開:
“蠶冬,於淮湖前十里有一處花海,此花經(jīng)得嚴寒酷暑,也可入藥,名曰渠木。”
“蠶冬,蒼槲城動蕩,你可記得當日雁尋中安居樂業(yè)之景?我謂數(shù)年后,蒼槲亦然?!?/p>
“蠶冬,北欒大軍在城,我軍已有破敵之策,勿念。”
……
最后一封,是十日之前,他在信尾只寫了一句:“安好,勿念?!?/p>
那句安好,被她緊緊扣在胸前,貼在心口。
“我念你了,可感受到了?”
07
京都的春,燕子銜泥,萬象更新。
藥杵在蠶冬手里杵得叮當亂響,她的心情好得像去賭坊一路殺出條腰纏萬貫的路似的。
一大早去糕餅鋪子買了油酥糖糕回來,房檐上的喜鵲就沖著她叫。
蘇縱快回來了吧,她想。
“蘇姑娘?!?/p>
蠶冬原以為是清西給她帶了藥回來,只下巴點了點桌邊說:“放在這里就好?!?/p>
下一刻,一枚玉佩遞到她面前。
蠶冬手里的藥杵陡然被她松了,砸進臼里:“這是……”
她雙目亮極:“班師回朝了?”
“王爺遣屬下告訴姑娘,三日便到?!?/p>
近幾日,翊王班師回朝的消息傳得越來越廣。
蠶冬總會杵著下巴杞人憂天:我不曾說一聲道歉的話,蘇縱會不會還在生氣???
指尖摩挲那玉佩,她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蘇縱回京那日,宮道上浩浩蕩蕩站了不少人。她本要去看,可清西生拉硬拽不讓她去,說她身子單薄,別出了岔子。
蠶冬再怎么身強力壯,也打不過一個訓練二十年的秘衛(wèi),憋著氣就此作罷。
明月倒懸,燈火如晝。
遙遙夜幕下的京都城,月下檐牙高啄,萬家長煙不滅。
蠶冬驀地想起書房那副字:永佑康泰,既安且寧。
第二日一早蠶冬便在門口候著了。
遠遠地,有個高挑的身影,素白的外袍掃了些霧,雙手攏在袖中,正緩步而來。
皚皚白雪,雪白狐裘落在雪里融成一片。男人拾級而上,精致的臉靜得像畫。
眼前是期盼了數(shù)月的人,蠶冬看見時心底壓抑著的歡呼雀躍消匿于喜極而泣。
“蘇縱……”
蠶冬被按在他懷里,泣不成聲。
舊日在太守府邸時,蠶冬也是這么哭的。
“我回來了,全須全尾,別哭。”蘇縱由著她四處檢查自己的身子,末了無奈極了,“還不信?!?/p>
“我想你了?!毙Q冬瞧見蘇縱滿眼訝異,轉(zhuǎn)而去抱他,腦袋瓜塞進他懷里,聞著他身上風雪的涼氣,“我回不了信,可我想你,蘇縱,很想,從白天到黑夜,夢里都是你。”
“我感覺我病了,”她悶悶地說,“而且病得不輕?!?/p>
蠶冬身子骨單薄得很,攏在胸前小小的一只。
“我也病了,且病得不輕?!碧K縱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蠶冬要看他,卻被他一把按回懷里,“臨行前我向皇上請了旨,駐守雁尋,非召永不回京。
“聽我說完。”蘇縱喑啞著聲,“我求了自由,為你,也為我自己。左右朝堂容不下我,若有戰(zhàn),我再去便是?!?/p>
蠶冬眼里到底洇了哀傷:“不后悔嗎?”
“不悔?!?/p>
眼淚落到他的衣領,隨即消失不見。
“想回家嗎?”
“想?!?/p>
“我們明日便啟程?!?/p>
08
北始京都,需行月余,方至雁尋。
骨頭縫里都是疲累。
蠶冬窩著睡覺的時候,被蘇縱輕輕喚起。
她迷蒙著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瞧,那是座奇峰,挺拔偉岸。
“我們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