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少女君鴿
01
2021年初秋,我的個人攝影展“她的自白”正式在北京開幕。
這是我第一個以女性為主題的攝影展,她們來自中國的不同地區(qū),最小的十二歲,最年長的九十歲。
其中有對著鏡頭哭的,對著鏡頭笑的,也有看似面無表情,一雙眼眸卻透著絕望的。
她們風(fēng)格各異,胖瘦不一,卻各有各的漂亮。
這一百位女性都經(jīng)歷過一段不好的往事,極度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樣。
大概因為主題新穎,拍攝她們的我又是位糙里糙氣的男性,所以這個展的預(yù)告放出來,我就在微博上小火了一把,還成功拿下了某個赫赫有名的攝影金獎。
開展這天,來了不少記者。
我剛一入正場,他們就一窩蜂追了上來。
“請問陸先生,是什么的原因,讓您從風(fēng)光轉(zhuǎn)拍了人文?”
“請問陸先生,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想到了關(guān)愛受侵害的女性這樣的題材?”
“請問陸先生,“她的自白”以黑白照為主,為何展覽的主圖卻是張彩照?”
這些問題,還真是讓人頭疼。
我輕輕咳嗽一下,目光越過他們,越過展館內(nèi)的蕓蕓眾人,落在了會場正中心的那面白墻上。
那里掛著本次展覽的主圖。
金邊鑲嵌的相框里,一個穿著藏藍色長裙的女孩立于夕陽之下,恰到好處的山風(fēng)蕩起她像大海似的裙擺,盡管裸露的皮膚上橫亙著突兀的疤痕,但她在鏡頭里依舊嫻靜優(yōu)雅,美好得不像話。
這是整個展覽唯一一張沒露臉的照片。
也是唯一一張彩色的照片。
回了神,我對著鏡頭道:“很感謝大家對‘她的自白’的喜歡,這個展的創(chuàng)作靈感其實是來源于一個和我僅有幾面之緣,對我而言卻很重要的……”
說到這里,我遲疑了。
我想了又想,還是給這句不完整的話續(xù)上了我不肯承認的結(jié)束詞——很重要的朋友。
02
這位很重要的朋友名叫舒菀,1996年7月生,剛好大我兩歲。
印象里,她長著一張鵝蛋臉,五官小巧而精致,右臉頰上鑲著一個小小的梨渦,從外貌上看是個典型的南方姑娘,性格卻活潑大方。
而我們的相識,是在我一次說走就走的旅途中。
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去了趟三亞,在當?shù)氐拿袼拮×巳旌?,迎來了第一個晴天。
當天下午五點鐘,我?guī)е_架和相機,攀上了鹿回頭的最高處,在觀景臺上把三腳架立了起來。
我來這兒是為了拍延時日落和俯瞰高樓大廈。
就在我舉著相機,準備先到另外一側(cè)取景那幾棟像帆船一樣的大樓建筑時,我的視線一晃,落在了觀景臺后側(cè)的小吧臺上。
那里正坐著一個身材消瘦的女生,她穿著藏藍色的露背吊帶長裙,裸露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若仔細再瞧,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橫亙著許多形狀大一都不一樣的疤痕。
最大的占滿了她右側(cè)的肩胛骨。
最小的也有拇指那么大。
看起來,這副身子就像被不同材料縫補過一樣,還是東一塊西一塊的那種。
站在她身后的我看著日落的光暈點綴在她的裙擺上,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藝術(shù)美感。
我鬼使神差地舉起了相機,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
我偷拍了她。
盡管只是背影,但我也在拍完的那一刻,心虛到手心冒了汗。
我呼了口氣,看了一眼顯示屏里的照片。
光影、構(gòu)圖、色彩、模特都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偷拍可恥。
我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捧著相機,走向了吧臺。
“你好,打擾了?!蔽逸p聲道,說明了我的來意,“我剛剛在這邊取景,拍到一張你的背影照。我覺得挺好看的就沒刪,你看你喜不喜歡,喜歡的話我傳給你。當然了,如果你覺得我冒犯了,那這張照片我也不會留著。”
我盡可能說得詳細,生怕對方以為我是什么壞人。
好在她只是看著我,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沖我伸出了手:“拿給我看看。”
我將相機遞給她。
她捧起相機,耳邊一側(cè)的長發(fā)落了下來,遮住了半張臉,讓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有些忐忑,幾秒后她抬起了頭,將相機遞回給我。
“挺好看的。”她說,“不過拍我要收費。”
“?。俊?/p>
“肖像費?!彼πΓ闷鸢膳_上的手機,“我收費不貴,五百,微信還是支付寶?”
我傻眼了。
她撇撇嘴,無奈地道:“行吧,給你打個折,兩百好了?!?/p>
我愣了又愣,最后十分被動地給她轉(zhuǎn)了兩百塊。
興許是看我付錢還算爽快,她又附贈給了我一個福利:“再讓你拍幾張吧?!?/p>
話音剛落下,她就從吧臺椅上下來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便大步走向了觀景臺的圍欄處。
“在這兒怎么樣?”她回過頭問我。
我連忙點頭,舉起手里的相機。
看著取景器里她曼妙的身姿,我莫名其妙地緊張到有些結(jié)巴了:“那個、那個你、你可以留個側(cè)臉給我嗎?”
她笑了笑:“我叫舒菀,你可以叫我的名字?!?/p>
我點點頭,同她介紹了自己:“我叫陸承安。”
03
舒菀的鏡頭表現(xiàn)力很強。
我們在鹿回頭拍了二十分鐘,可以說是張張都是大片。
一回到民宿,我就馬不停蹄地打開PS和LR,開始瘋狂修圖。
修了三張樣圖后,我點開了舒菀的微信對話框,將原圖發(fā)送了過去。
“怎么樣,喜不喜歡?”我期待極了,一直捧著手機,渴望得到她的肯定。
那邊顯示了一會兒正在輸入后,舒菀問我:“你美顏了?”
“沒動你的臉,就只是修飾了一下你后背和手臂的皮膚。”我打著字,看了一眼電腦屏幕里她皮膚白玉無瑕的照片。
未承想,舒菀卻說:“有沒有原圖,一點都沒修的那種?”
“有?!?/p>
“發(fā)原圖給我吧?!?/p>
我沒想到她會問我要原圖。
頗感意外的我點開原始文件夾,將那些照片發(fā)給了舒菀。
舒菀發(fā)來一個笑的兔子表情包:“對!這才是真實的我。你要是發(fā)微博,就發(fā)這些好了!”
“發(fā)原圖?”
“對!原圖?!?/p>
像舒菀這樣敢于發(fā)原圖的女生,還真是少見。
我抿抿唇,看著電腦屏幕里未經(jīng)修飾的照片,倏地想到了拍照時發(fā)生的一件事——
舒菀站在夕陽下擺弄飛舞的頭發(fā),我用相機抓拍著她頗為動人的神態(tài)時,旁邊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化著濃妝的女生。
她們嬉戲打鬧著,時不時朝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嘴里說著方言,聲音還很大。
起初我和舒菀都沒有在意。
直到其中一個黃色頭發(fā)的高個女生說了一句:“這么難看還這么愛拍?!?/p>
那一刻,我看到舒菀的笑容倏地消失。
她突然背過身,不再面對鏡頭。
我神色一凝,瞪了那個嘴碎的女生一眼。
她很快就閉上了嘴巴,拉著同伴匆匆走了。
在這之后,我再舉起相機準備拍照的時候,舒菀沖我擺了擺手說:“陸承安,就拍這么多吧,我有點累了?!?/p>
話音落下,她就重新走回了吧臺,沖服務(wù)員招了招手:“兩杯橙汁。”
……
那時的她看起來似乎很介意她身上那些突兀的疤痕被人們討論。
可現(xiàn)在她又讓我用原圖發(fā)微博,還在我再三表示微博上魚龍混雜,有些人可能并不友好的時候,回復(fù)了我一句:“沒關(guān)系,你隨便發(fā)。比起修飾后漂亮的假象,我更想要真實狀態(tài)下的美麗?!?/p>
女人真的是難懂。
我揣測起舒菀,手指不聽使喚地點進了她的朋友圈。
全部可見。
我一條條翻著,看著她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美食、花草、風(fēng)景、自拍……
普普通通卻又充滿活力。
我饒有興趣地往下翻去,不知不覺地翻到了她2018年7月的動態(tài)。
倏地一怔,我看到了一張她渾身纏滿繃帶坐在輪椅上的照片。
“好像木乃伊?!彼湮牡?。
我不禁一怔。
再往下,我看到了她的住院日常。
“換藥太疼了,原來皮膚還能粘著紗布一起剝落?!?/p>
“以后要是留疤了,興許得單身一輩子了。不過還算幸運,沒傷到臉?!?/p>
“又要做手術(shù)了,醫(yī)生說這次要取頭皮進行移植,感覺自己像個破布娃娃,動不動就要被縫一遍。”
“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p>
“好想出院去看看大海,在海浪里打滾。”
……
我仔仔細細讀她發(fā)布的每一個字,看她配的每一張圖。雖然不知道她因何受傷,卻好像跟著她的記錄一并回到了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白色病房。
纏滿紗布的她躺在床上,盯著窗外的蔥蔥綠樹,聽著窗外的聒噪蟬鳴,日復(fù)一日煎熬著,期盼著出院。
這一刻,我恍然間發(fā)現(xiàn),原來平淡的語氣也能讓人有這么強的代入感。
后面的內(nèi)容我不忍心再看,我皺著眉,關(guān)掉了手機。
閉目沉思了好一會兒,我還是沒忍住,再次打開了微信。
我繼續(xù)往下翻,看到了她2017年的動態(tài)——
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站在致遠大學(xué)的禮堂里,手里捧著一束粉玫瑰,笑意盎然。
我恍然出神。
時間的鐘表在這一刻敲響,秒針開始倒轉(zhuǎn),一個不留神就將我?guī)Щ氐搅?017年。
04
2017年,我剛?cè)胱x致遠大學(xué)的攝影系。
下半學(xué)期,學(xué)校里舉辦了一場校園讀書分享會。作為資深書蟲的舍友大李強行拉著在宿舍打游戲的我一并報了名。
而舒菀正是那場分享會的主持人。
那天她穿著一襲白色長裙,齊腰的黑色卷發(fā)襯得她精致漂亮。她一入場,就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就連一向?qū)ε辉趺锤信d趣的大李也極其興奮地拍了拍我的胳膊:“陸承遠,你快看!”
我坐在座位上打著游戲,聞聲抬眸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我便拋下了一同并肩作戰(zhàn)的隊友們,關(guān)掉了手機游戲,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讀書會持續(xù)了兩個小時,不長不短,卻讓還是新生的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學(xué)姐的魅力。
我盯著那時還不知道姓名的舒菀,興沖沖地和大李說:“你說待會兒咱們要不要問學(xué)姐要一下微信?”
坐在我另一邊的同學(xué)拍了拍我的肩膀:“哥們,我勸你還是放棄吧。這位學(xué)姐追求者眾多,但她從來不給微信,前兩天我就碰過壁?!?/p>
我打量起這位男同學(xué)。
濃眉大眼,鼻梁高挺,打扮時尚,且還戴著名牌手表。
比我?guī)浬喜恢嗌俦?,還有錢。
這都能拒絕?
果然……高嶺之花不可攀,攀不得,也攀不上。
我悻悻地撇了撇嘴,就此打消了去認識一下的想法,老老實實聽完讀書會,就和大李回了宿舍。
后來沒過多久,我們攝影系就集體搬去了在市區(qū)的新校區(qū)。
我再沒見過她,也逐漸忘記了這件事。
直到我看到那張照片。
看到她那身白裙子,那些零星的記憶才重新冒了出來。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奇妙。
……
第二天,我約了舒菀一起去海邊。
彼時算不上三亞的旅游旺季,放眼望去,亞龍灣沙灘上的人寥寥無幾。
我頂著大太陽,瞇著眼在沙灘上搜尋舒菀的身影時,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嘿!”
我聞聲回頭,那個身影又匆匆跳到了另一邊。
我又轉(zhuǎn)了回去,只見舒菀笑容滿面:“看你個子高高的,怎么反應(yīng)這么慢?!?/p>
同她對視的那一刻,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今天的舒菀穿著一件不怎么保守的泳衣,將原本披著的頭發(fā)扎成了丸子頭,臉上一點妝都沒有,素凈的同時顯得沒氣色,有點兒病怏怏的嬌弱感。
我望著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
“你這樣不怕曬傷嗎?”我轉(zhuǎn)移話題。
舒菀撇撇嘴,小跑著沖向了海浪:“來海邊玩要是怕曬傷,那就玩不盡興了!”
看我還站在沙灘上,她回過頭沖我招了招手:“愣著做什么?快來感受一下海水的溫度?!?/p>
我聞聲應(yīng)她,脫掉鞋襪,也腳踩著沙灘沖進了大海當中。
溫涼的觸感實在解暑。
我望著眼前一片無垠的藍,擁抱著海風(fēng)。
而舒菀直接躺在了沙灘上,任由海浪翻涌而止,拍打在她的皮膚上,再悄然無聲地退去。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舒菀。”我緊張地捏了把手心的汗,“你后面準備去哪兒玩,要不要搭個伴?”
舒菀側(cè)過頭看我:“真是不巧,明天我就要走了。”
“不多玩幾天?”
“不了,我要去云南了?!?/p>
“云南……”我抬起頭看她,“你介不介意多個人一起?”
舒菀愣了一下,我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詫異。
我怕太唐突,又連忙補了一句:“云南那邊我還沒去過,一直想什么時候去玩一下?!?/p>
這下,舒菀笑了:“當然不介意,多個人還能幫我拎行李箱呢!”
05
我改了自己后續(xù)的行程,跟著舒菀一同從三亞跑去了云南。
我們在同一家民宿住了下來,正式開始了云南之行。
舒菀很是入鄉(xiāng)隨俗,在麗江古城里買了幾件民族風(fēng)的衣服,找景區(qū)里的阿姨編了一頭彩色小辮,踩著涼拖,捧著一杯酸梅湯,隨意自在地穿梭在長長的巷子里。
有人經(jīng)過我們的身邊,總會多看上幾眼。
看她身上的疤,看她肆意張揚的笑。
有人只是看,有人看完還會小聲討論幾句。
而舒菀總是目視前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催促我:“陸承遠,你走快點兒!”
我其實很想知道她身上那些疤到底從何而來,但又怕她介意,所以遲遲沒有開口問。
直到星期六晚上,我和舒菀在清吧里看一場民謠演出。
歌手正在唱陳粒的《易燃易爆炸》,臺下突然響起一個女生的喊聲:“你別碰我!”
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吸引了過去,只見一個長發(fā)女生坐在沙發(fā)上,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坐在她身邊,正抓著她的手。
他們似乎在吵架。
女生很抗拒他的靠近,一個勁地往后躲。
男生抓著她的手,一把將她從沙發(fā)上拽了起來。
“我不認識你!你放開我!”
“幫幫我,你們誰來幫幫我!我不認識他,真的不認識!”
她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
男生卻一臉抱歉地對大家道:“打擾大家了,我女朋友鬧脾氣?!?/p>
這樣的戲碼我在大學(xué)時見過一次,大李的女朋友也曾在公共場合和他吵架時,矢口否認他們的關(guān)系。
所以只是看了兩眼,我就收回了視線。
就在我準備問舒菀要不要點一些別的小吃時,她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舒菀,怎么了?”
“不對勁?!彼?,大步走了過去。
我見狀,急忙追了上去。
舒菀攔住了那個男生,與此同時,被拖拽的女生一把拽住了舒菀的衣角。
“姐姐,救救我!”女生極力否認他們的關(guān)系,“我不是他女朋友,真的不是?!?/p>
“別鬧了,我們有事回家說,乖?!?/p>
男生依舊拽著她,用著曖昧的語氣,可眼底卻滿是不耐煩。
我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連忙配合舒菀,堵住了清吧的玻璃門。
“你說她是你女朋友?”舒菀回頭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而問他,“那你告訴我,她叫什名字、有多高,穿多大碼的鞋子和衣服,家住在哪里?!?/p>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男生有些慌了。
舒菀乘勝追擊:“你不說,證明你們不是男女朋友。你這樣強行拉她出去,我有理由懷疑你心懷不軌!”
舒菀拔高了聲音。
在座有幾位好心人,也在此刻圍了過來,幫著我們一起護住了那個女生。
一時間,清吧里亂作一團。
人群里有人說已經(jīng)報了警,有人大聲叱罵,也有人回歸了座位。
只有舒菀,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女生身上。
“他有沒有對你做不好的事情?”舒菀蹲下身,輕聲問那個跌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的女生。
女生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有,他、他剛剛摸……”
舒菀怒了,罵了一句臟話,站起身,轉(zhuǎn)身就朝著男生踹了一腳。
那一刻,我心底突然冒出了四個大字——舒菀好颯。
后來,我和舒菀陪同女生一起去警察局做了筆錄,得知那男生年紀不大,卻是個慣犯,前不久在公車上騷擾過女生。
若不是舒菀及時出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
從警察局出來后,舒菀看起來心情很好。
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沒忍住開了口:“舒菀,我想問你個問題。”
“什么?”她回頭看我。
“剛才你是從何而來的勇氣沖上去的?萬一他們真的是情侶呢,或者說,他們是聯(lián)手的騙子呢?”
舒菀望著我搖了搖頭:“她不會是騙子。她無助的眼神作不了假,那種感覺我太清楚了。”
06
這個晚上,我知道了舒菀的秘密。
它們來自2018年的盛夏,舒菀生日前夕。
那時她趁著暑假,在一家私企找了份實習(xí)工作。私企不大不小,在一幢寫字樓里,同事一半都是男生。
其中有一個叫洛何的,舒菀剛進公司,他就格外關(guān)注她。
他早上送咖啡,午休送水果,下班送甜點,每天都會詢問舒菀一次,要不要送她回家。
對于感情,舒菀向來秉承著寧缺毋濫的態(tài)度,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洛何。
洛何也執(zhí)著,她拒絕得越多,他追求的攻勢就越猛,從起初的送禮物,演變成了尾隨堵截。
他跟蹤她回家,搬到她租的房子對面,去她去過的小店打卡,點一樣的食物拍照發(fā)到朋友圈,甚至逢人就說:“舒菀是我的女朋友?!?/p>
舒菀備受困擾,只能辭掉了實習(xí)工作。
然而,就在這一天,事故發(fā)生了。
舒菀被洛何堵在了小區(qū)后門。
他也是和經(jīng)過的路人說:“她是我女朋友,我們吵架而已,你們不用管?!?/p>
不幸的是,那一天,沒有人站出來。
“后來……”她嘆了口氣,“他說,得不到就毀掉。于是在我掙扎逃跑的時候,他朝我潑了……”
舒菀敘述到這兒時,眸子垂了下去:“一位阿姨幫我報了警,送我去了醫(yī)院,而洛何很快就被警方控制了。
“再后來,我休了學(xué),開始在醫(yī)院沒日沒夜地養(yǎng)傷。洛何也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但這件事在學(xué)校鬧得沸沸揚揚,流言四起,我父母不想讓我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完成學(xué)業(yè),索性給我辦理了退學(xué),帶著我去了另一個城市生活?!?/p>
……
原來那些疤是這樣來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一顆心緊跟著顫了顫,不由得心疼起來。
聽完故事,我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安慰她的話。
想了又想,我開了口:“舒菀,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她突然笑了:“陸承遠,我看起來是那種很脆弱的人嗎?”
我搖搖頭:“你很堅強,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生。”
“我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男生。”舒菀接過話茬,笑容有些苦澀,“覺得我這身丑陋的傷疤是藝術(shù)的,你是頭一個?!?/p>
“誰讓我眼光獨到,總能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不一樣的美。”
“那你說說看,我哪兒美?”舒菀笑著,轉(zhuǎn)過頭看我。
一剎那,我們險些鼻尖碰到鼻尖。
撲面而來的酒香氣夾雜著脂粉味,讓我愣住了。
此時的我們正并排坐在民宿的樓閣之上,腳下是燈火千千萬的熱鬧,頭頂是點點星光,月光傾瀉,淡白的光落在她身上,靜謐又淡雅。
她就這樣望著我。
眼波流轉(zhuǎn)之際,我偷偷紅了臉。
07
舒菀經(jīng)歷的事有新聞報道,我在網(wǎng)上搜索到了不少。
看著每一條相似卻又側(cè)重點不同的新聞,我捕捉著那些她被傷害的細節(jié),每捕捉到一點,我就對洛何恨得牙癢。
縱然他已經(jīng)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他對舒菀的傷害卻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身上。
我心里難受,接下來幾天,每每和舒菀出去游玩,我總會想到這件事。
星期六下午,我和舒菀在大理古城里閑逛。她捧著一塊糕吃得正香,我跟在她后面,看著她漂亮的蝴蝶骨上突兀的疤痕,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她那時到底有多絕望呢?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中放慢了步子。
“欸,陸承遠。”舒菀叫著我的名字,在我盯著她發(fā)呆的時候,她回過了頭,“要不要喝酸梅湯?”
我一怔,連忙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裝作在看四周的建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她:“不喝?!?/p>
我演技拙劣。
舒菀的神情突然變了。
她看著我,也皺起了眉頭,大步走了過來。
“陸承遠,你不對勁?!?/p>
“???什么?”
“我發(fā)現(xiàn)你這兩天總是盯著我看?!笔孑覈烂C道,“你不用憐憫我,也不用覺得我可憐,我早就走出來了。”
我連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
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她其實我們很多年前見過,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對她的感受。
那算不算是真正的喜歡?
我貿(mào)然的表達會不會讓她覺得唐突?
如果我說我是難過,我是痛恨,我是心疼她,她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在這一刻,從來沒戀愛過的我腦袋里閃過了無數(shù)種可能。
就在我張著嘴巴,企圖鼓起勇氣將那些壓在胸腔里的字眼擠出喉嚨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得知她在家摔了一跤,摔傷了尾椎骨。
我來不及思考,就一路奔回了民宿。
我連忙收拾東西,舒菀?guī)臀矣喠俗钤珉x開云南的機票。
當天下午三點,我坐上了從大理開往昆明的車。
在我上車前,舒菀往我手里塞了一大包零食,笑著和我說:“一路順風(fēng)!有機會再見?!?/p>
我看著她,很是不舍:“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了?!彼χ鴵u搖頭,“我很喜歡這里。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在這兒開一家小店,線下做民宿,線上做心理咨詢,我想去幫助那些和我一樣受到過侵害的女生?!?/p>
說這話時,舒菀的眸子亮晶晶的。
她是一個擁有理想的女生,也很有執(zhí)行力。
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未來的一切都不可知。
我們之間,終歸是有差距。
我心里難過,在司機的催促下上了車。
看著車窗外的舒菀笑著和我揮手再見,我突然有一種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的感覺。
我不想留下遺憾。
于是,在車門關(guān)上的最后一剎,我從車上飛奔了下去。
“舒菀!”我奔向了她,“你、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什么?”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在。
“或者是……我、我留下來。等我照顧好我母親,我可以回來,在這兒和你一起,陪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只要你需要我……”
我語無倫次。
舒菀讀懂了我隱晦的心思。
靜默了幾秒種后,她輕聲道:“謝謝你,陸承遠。
“能在旅途中認識你,是一件難得的開心事。只不過我并不需要什么人陪著我,因為我自己就可以做得很好?!?/p>
舒菀淡淡道,婉轉(zhuǎn)地拒絕了我。
08
自那之后,我再沒見過舒菀。
后來的我總是掛念著她,也一直在微信上和她保持著聯(lián)系。
不過,只是每逢節(jié)假日的時候送上幾句問候,再簡單地寒暄幾句,說一些客套話,相約對方有時間來自己的城市游玩。
除此之外,我也會偷看她的社交軟件,看到她在上面分享自己在云南的生活。
看她幫助了一位又一位的女性,讓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單親媽媽在她開的民宿里工作,幫不懂法、受到傷害只能自認倒霉的農(nóng)村姑娘找律師,向懵懂無辜的女學(xué)生普及該有的生理知識……
她一次次為女性發(fā)聲,一次次走到了大眾面前,坦然地講述自己經(jīng)歷過的遭遇,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今年年初,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個有關(guān)她的視頻采訪。
被記者問到為何想做一個這樣的公益活動時,舒菀對著鏡頭,笑著說了一句:“因為我經(jīng)歷過,所以不想再有人擁有和我同樣的痛苦。我也想借此告訴那些受過傷的女孩,這個世界上熄滅的那盞燈,總有一天,會有人為你重新點亮?!?/p>
而她,舒菀,就是點亮那盞燈的人。
哪怕她也曾熄滅過。
……
舒菀的這句話,讓我萌生了拍攝受侵害女性的想法。
而自拍攝起,我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完成了今天的展覽“她的自白”中這一百張女性肖像照。
也是因此,原本在攝影圈窮困潦倒的我成功拿下了國際攝影大賽的金獎,并在北京這個地界舉辦了自己的攝影展,實現(xiàn)了多年的夢想,有了今天這番成就。
舒菀于我而言,意義非凡。
是年少時的怦然心動,也是如今的繆斯女神。
所以展覽開幕前,我特地郵寄了一份邀請函給她。
我期盼她來。
可惜的是收到邀請函后的舒菀,當天就回復(fù)了我:“很抱歉,那三日我都有公益活動,今年去不了了?!?/p>
我失落至極,以至于展覽開幕這天差點踩著拖鞋來現(xiàn)場。
若不是被朋友發(fā)現(xiàn),強行給我套了身西裝,恐怕現(xiàn)在面對記者鏡頭的我像極了去菜場買菜的大叔。
就這樣,我被迫營業(yè)了一回。
應(yīng)付完那些記者,我總算可以出去透口氣了。
推開展館的大門,一陣秋風(fēng)猛地竄進了我的袖口。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顫,視線不經(jīng)意往旁邊一掃,腳步就頓住了。
展館門口擺放著一個花籃,上面的飄帶正隨著秋風(fēng)搖曳。
是送我的?
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兩根飄帶。
“陸承遠,祝我們都能在未來的日子里繼續(xù)熠熠生輝,不負自己,去過有意義的人生?!?/p>
“我們明年見?!?/p>
“署名,舒菀?!?/p>
看清字跡的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北京的秋天沒那么冷了。
祝我們,終會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