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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策略的限度與適用條件
——老舍《四世同堂·饑荒》兩個回譯本對比研究

2022-04-25 11:31傅光明夏玉珊
東吳學術 2022年1期
關鍵詞:武平四世同堂愛德

傅光明 夏玉珊

1944年,老舍深度參與“抗戰(zhàn)”7年,對戰(zhàn)爭有了充分認識后,開始著筆創(chuàng)作《四世同堂》。小說分三部,100段收束,共計百萬字。但因歷史原因,作家創(chuàng)作完成后,第三部《饑荒》只發(fā)表至20段,便倉促收尾。此后又因手稿丟失,小說成為殘本。2014年,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的發(fā)現(xiàn),在國內引起軒然大波,隨后出現(xiàn)的《饑荒》回譯本更是引發(fā)老舍研究界熱議。手稿發(fā)現(xiàn)者趙武平和翻譯家畢冰賓分別操刀回譯《饑荒》,兩個譯本出現(xiàn)時間節(jié)點相近,但譯文風格和內容卻不盡相同。各出版社不約而同采用 “完整版”“足本”等標志詞,標榜自己的回譯本與《四世同堂》原87段的一體性,讀者和研究者卻不買賬。面對這種情況,有必要從整體審美和譯文內容兩方面綜合分析兩個回譯本與原著的貼合程度,以及不同翻譯策略面對不同文化元素的使用限度。

一、兩個《饑荒》回譯本的審美對照研究

(一)“京味”:趙譯本老舍“京味”復現(xiàn)與畢譯本“京味”重塑

無論是文學史、評論家對老舍語言風格的習慣定義,還是普通讀者的直觀閱讀感受,“京味”已成為讀者對老舍作品的基本審美期待。既是文學作品的京味,必然與小說的語言密切相關。不過老舍作品中的京味并非純粹北京土語堆疊,它是作家用語言、北平特色風物共同調和成的北京文化氛圍。慶幸的是,兩位回譯者對此都有清醒認識,并為還原《四世同堂》的京味,做出各自努力。

1.北平市井風貌及自然風物的回譯及對比

《四世同堂》以線性時間串聯(lián)起北平的自然節(jié)氣,又在空間上還原北平市貌風景,這些四時風物的描寫,同樣構成老舍獨特的“京味”文化語境。就氣候來說,老舍對北平天氣的把握和描寫至今都能給讀者帶來恰如其分的閱讀感受。比如,《四世同堂》中有段關于北平冬春交際時節(jié)多變的天氣,以及被侵略者掠奪至赤貧的底層百姓艱辛生活的描寫。

浦譯:In this way the early spring, suddenly cloudy, suddenly cold, or suddenly warm, made Peiping suddenly reveal its beauty or suddenly become gloomy again. Sometimes the golden tops of the pagodas and the yellow tiles of the imperial palace gave out rays of light, and sometimes the ice would suddenly form again and make the people think again of the frightfulness of winter.①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4章,第4頁。

趙譯:就是這樣,早到的春天,忽然陰,忽然寒,或者忽然暖和,不是使得北平突然顯現(xiàn)出美麗來,就是又忽然變得憂郁。有時候塔上的金頂,和故宮的黃瓦,發(fā)著光芒,有時候又忽然結上冰,讓人們想起冬天的可怕。②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66、97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就這樣忽冷忽熱,忽而陰天,令北平的初春一會兒展露其美,一會兒又變得陰沉。有時寶塔的金頂和故宮的黃瓦會發(fā)出一道道光芒,有時水面又會突然結冰,令人想起冬天的可怕來。③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82、99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作者要表達北平冬春之交,天氣多變,城市景觀隨天氣變化,被人為地賦予不同情感色彩,因而天氣與感情之間的邏輯對照非常重要。趙武平采用逐字直譯,將“陰”“寒”對應“美”,把“暖和”對應“陰郁”,卻犯了邏輯錯誤。而畢冰賓依據(jù)自己對詞句的理解,理順了詞語對應關系。此外,老舍對北平氣候的描寫,常用抒情化表達。畢冰賓用四字成語濃縮英文表述,使譯文句子簡短精練,又適當增加“一道道”這樣的疊聲詞,為景物描寫增添抒情色彩。而趙武平忠實英文結構,譯文稍顯啰唆。雖然模仿老舍表述有一定困難,但若能像畢冰賓一樣,在環(huán)境描寫中重新創(chuàng)造一種與原文相近的風格,也不失為一種恰當?shù)姆g。

文化風俗描寫更是《四世同堂》的一大特色,楊義的文學史稱《四世同堂》“演繹出豐富多彩的故都社會風情,繪出一幅廣闊的民間世俗生活畫卷”④嚴家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第378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娥嚮摹泛笫?,雖然在整本書中占比不大,但老舍并未放棄介紹北平民俗文化。李四爺和小妞子的喪葬,小善起名,黑毛方六在天橋說相聲等共同構成北平生動多樣的文化形態(tài)。以李四爺?shù)膯适聻槔?,中國人尤其故都北平人極重禮節(jié),婚喪嫁娶都是大事。李四爺被日本憲兵打死,哪怕戰(zhàn)火連天,只要有條件,親朋好友都來為老人吊唁送行,這既是刻在骨子里的禮文化,也表現(xiàn)出親朋鄰里對這位正直善良老人的敬重。

浦愛德在英譯中對北平風俗描寫多采用直譯和釋譯法,回譯者只需精準把握這些詞句,就能還原小說文化習俗。透過兩個回譯本可以看出,兩位譯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都有深厚積累,只是在某些詞語翻譯上,畢冰賓的歸化處理更恰當。以下例為證。

浦譯:Fourth Mistress Li had nothing to offer those who came to console her yet the period of preparation and the funeral were carried out according to tradition.⑤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5章,第15頁。

趙譯:李四媽沒什么東西,可以拿來招待來安慰她的人,然而喪事卻是按照老規(guī)矩來籌備了。⑥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66、97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對于來吊喪的人,四大媽拿不出什么招待他們,但喪事一直都按老規(guī)矩準備著。⑦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82、99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李四爺去世,不論欠不欠李家錢的人都來李四爺?shù)撵`前磕頭祭酒,這顯然是一種吊喪行為,只是“吊喪”是中國文化專有詞匯,浦愛德在英譯時為方便英語讀者理解,將其譯為“who came to console her”(“安慰李四媽的人”),而異語文化回歸本土語境,這種文化詞匯也需要譯回來。畢冰賓將其意譯為“吊喪”,自然比趙武平的直譯更符合中國語言習慣。

除此之外,表現(xiàn)北平民俗文化的還有北平的物產、地名等。如:people at a peep show(拉洋片)、fried cake(炸油餅)、shaoping(燒餅)、 Chiaotse(餃子)、imperial palace(故宮)、the Five Altars and the Eight Temples(五壇八廟)、the Purple Forbidden city(紫禁城)等。兩位回譯者在這些詞匯的翻譯上都秉持較為嚴謹?shù)膽B(tài)度,不過透過表1可以看出,在還原詞匯時代色彩方面,趙武平的詞匯替代法要比畢冰賓的語境化翻譯更有優(yōu)勢。

表1 趙譯本和畢譯本時代詞匯對比表

正如王宏印所說:“包括本族語在內的任何語言對于文化的表現(xiàn)力都不可能是無限制的,特別是用外語表達本族文化內容的時候,由于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文化所指的錯位,語言的局限性可能顯得更大?!雹偻鹾暧。骸段膶W翻譯批評論稿》(第二版),第212頁,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0。這里有關自然風物、市井民俗類的描寫作為方言俗語中最有代表性的地域語言類型,在回譯中恰恰最易遭受語言符號能指和文化所指相分離的尷尬境遇,因而譯者更需要結合語境,靈活選詞換詞,才能實現(xiàn)地域文化的回歸。不過面對老舍語言風格不斷調整的境況,趙武平借助老舍詞匯表,通過替換和借詞等方式,讓回譯本的語言還原至1940年代的老舍用語習慣,這一做法無疑為此后經典作品回譯提供了有效借鑒。

2. 京白的還原及對比

自小生活在北京的蕭乾曾在《北京城雜憶》中,專門對京白的特點做出精練概括,他認為,“京白最講究分寸”,“最大的特點是委婉”,“名物詞后邊加‘兒’字是京白最顯著的特征,也是說得地不地道的試金石”。②蕭乾:《北京城雜憶》,第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當然除蕭乾提到的這三點,老舍小說中,較為明顯的京味特點還有,稱呼某些職業(yè)者時,在動賓結構后加“的”;人物對話簡短有力;常用“您”字;口頭語常用語氣詞,如“嘔、哼、得啦、呦、好啦、算了吧……”等。

這些京白恰是英語不能消化的特質,也是最能考驗回譯者北京方言功力的部分。不過對于文學作品中的方言,老舍也說:“假若你只采取它一兩個現(xiàn)成的字,而不肯用它的文法,你就只能得到它的一點小零碎來做裝飾,而得不到它的全部生命的力量?!雹劾仙幔骸段业摹霸挕薄?,《老舍全集》第17卷,第306頁,北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因而,語言中的地方韻味應結合小說語境,靈活選用恰當詞匯。趙武平雖注意還原老舍的詞匯和語言習慣,但因其一直生活在上海,對北京方言有隔膜,最終導致其譯本未能抓住京白主要特征。另外,趙武平對敘述語言的處理以直譯法為主,字里行間更是少了京韻之美。

畢冰賓常年定居北京,對北京方言非常熟悉,他在京白處理上具備比較優(yōu)勢。畢冰賓從小說語境、情節(jié)出發(fā)把握《四世同堂》京味,在此基礎上參考小說前文老舍常用詞匯,并用自己熟悉的京白對敘述語言做精心修飾,以在回譯本中保持老舍語言的“神態(tài)”。正是這種翻譯策略使得畢譯本在敘述語言、人物對話、北京自然風景、飲食文化、建筑等方面保持明顯京味特色。

通過表2趙譯本和畢譯本對部分語句和詞匯的處理,更能看出兩個回譯本在京腔京韻上的不同。

表2 趙譯本和畢譯本“京味”翻譯對照表

從上表能夠看出,畢冰賓相較于趙武平,更熟悉“兒”話詞、北京物產和北京俗語的使用。不過前者依靠自己熟悉的方言翻譯《饑荒》也會出現(xiàn)一個問題,即很多表達與《四世同堂》前87段不匹配。比如:

浦譯:Then he looked at the moat of the Forbidden City.①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15頁。

趙譯:他望著禁城的御河。②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又看看故宮外的筒子河。③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6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就方言來說,“筒子河”更地道,但正如畢冰賓所說,《四世同堂》的語言基本是一種京味普通話?!巴沧雍印钡慕蟹ㄔ诒本┲獠⒉煌ㄐ?,且在人文本第87段,瑞宣在中山公園等待瑞全時,有這樣的描述:“御河沿上已沒有了茶座,地上有不少發(fā)香的松花?!雹芾仙幔骸端氖劳谩罚?031頁,《老舍全集》第5卷,2008。由此可見,“the moat”譯為“御河”,更符合老舍在小說中的表述。趙武平用詞匯表替換策略能很好地規(guī)避前后文用語不一致的情況,而畢冰賓在這些細節(jié)上的處理顯然不如趙武平精細。

整體來說,兩位譯者都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老舍“京味”語言復現(xiàn)做了可貴嘗試。如果說,趙武平借助現(xiàn)代語料庫技術,彌補了自己在京味方言上的缺憾,實現(xiàn)對老舍京味的部分“復現(xiàn)”,那么有北京生活經驗,熟悉北京方言的畢冰賓,則是借用自己熟悉的北京方言口語對原文“京味”做了重塑。雖然兩種“京味”在對照原文時各有不足,但應看到,一個人的語言風格受個人習慣、文化積淀、時代因素等多種條件影響,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完美復原。

(二) 翻譯腔:趙譯本逐字直譯與畢譯本忠實意譯

以“信”為尺度的文學翻譯,直譯和意譯不能硬性分割對立,但此處為學術闡釋方便,姑且把趙譯本的語言風格解釋為“逐字直譯”,畢譯本為“忠實意譯”。達奈最初提到英語和漢語在句法上的區(qū)別是,前者重形合,后者重意合。英語“在句子的構成部分(詞組、分句)之間大多有確切的連接詞(connectives)表示相互的邏輯關系,結構比較嚴謹”。漢語“在句子的各個成份之間,往往沒有連接詞,而以意思相結合”⑤勞隴:《英漢翻譯中的“意合”句法的運用——消除翻譯腔的一個重要手段》,《中國翻譯》,1985年第7期。。語言上的差異是譯者在英漢轉換中必須面對的問題,不同譯者選擇不同翻譯方法,譯本會帶來不同閱讀體驗。有的翻譯俗白流暢,自成一派風流,有的翻譯則佶屈聱牙,晦澀難懂。江慧敏認為:“翻譯腔是把原語的表達方式、語言形式和句法結構機械地移植到譯語中,從而使譯文不符合譯入語表達習慣?!雹藿勖簦骸毒┤A舊事,譯壇煙云——論林語堂Moment in Peking的無根回譯》,南開大學博士論文,2012:313。所有譯者都希望能還原老舍的語言魅力,但在實際操作中,各譯本還是出現(xiàn)了程度深淺不一的翻譯腔問題。

1. 敘述語言的翻譯及對比

王向遠在《翻譯文學導論》中提出目前翻譯文學常用的方法是直譯和意譯,大多譯者根據(jù)文本的可譯性,兼用這兩種翻譯方式,只是不同譯者會根據(jù)自己對原文的理解,選擇不同側重。其實直譯和意譯的說法歷來在翻譯界有很大爭議。王向遠在梳理兩種翻譯方法的由來和現(xiàn)狀后認為:“直譯的方法主要運用于原文句子的字面意義和句法結構的翻譯上,而意譯則主要運用于‘句群’——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意義、相對完整的形象或相對完整的意象的段落——進而運用于原文的整體風格、整體意蘊、神韻的翻譯?!雹咄跸蜻h:《翻譯文學導論》,第158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靈活使用不同翻譯方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規(guī)避翻譯腔的出現(xiàn)。

作為語言大師,老舍很早之前就提出:“創(chuàng)作既是要盡量的發(fā)揮本國語言之美,便不應借用外國句法而把文字弄得不自然了?!匀弧亲钜o的。寫出來而不能讀的便是不自然?!雹嗬仙幔骸墩Z言和風格》,《老舍全集》第16卷,第23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能讀是老舍語言的一大特色,也是對譯者的最高要求。退而求其次,譯者至少應該令譯文語言流暢、淺白?!娥嚮摹酚⒆g手稿的內容是我們的本土文化,且英譯者對中國傳統(tǒng)詞匯的處理,以直譯和音譯為主。譯本的文化差異和語言差異對回譯者來說都不算大,但最終趙譯本的語言流暢度差強人意,翻譯腔嚴重,稍后出現(xiàn)的畢譯本則相對較好,語言口語性強,翻譯腔較少。舉例如下。

浦譯:When the various colors had been added to her face and to her eyebrows, her body became something more important than herself.①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6頁。

趙譯:各種顏色加在臉蛋和眉毛上之后,她的身體變成某種比她自己更重要的東西。②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1、969、983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抹了臉,畫了眉,她才覺得這個樣兒比自己原先要好多了。③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5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這句話中,趙武平執(zhí)著于在譯文中復現(xiàn)英語句法結構和標點符號,反倒陷入直譯甚至硬譯陷阱。直譯法看似周全,卻與老舍流暢可讀的要求相去甚遠。對照來看,畢冰賓的翻譯相當靈活。他根據(jù)語境,采用歸化法,壓縮英文句式,用“抹了臉,畫了眉”暗中交代“各種顏色”。同時他的翻譯不拘泥英文表達,而是按照人物心態(tài),轉譯后半句,保持譯文的口語性和可讀性。

在中英互譯中最大的難點是長難句翻譯。中文句子短小精悍,所以中文讀者也偏愛短句子。英文則相反,關系詞的使用,往往令句子很長。在這個例子中,趙武平按照英文句法翻譯,導致語句重心提前,狀語后置,句意模糊不清,甚至出現(xiàn)歧義。而畢冰賓在翻譯時,注意聯(lián)系上下文,對句子重心做適當調整,讓文段語義更明確。

由此可見,趙武平雖想在回譯中兼顧老舍和浦愛德的個性,但生搬硬套英文句法結構,反倒束縛了手腳,使得譯本中翻譯腔頻現(xiàn),這不僅無法滿足讀者對回譯本的審美期待,也讓譯本出現(xiàn)不少誤譯和歧義。老舍談翻譯時提道:“翻譯工作不是結結巴巴地學舌,而是漂漂亮亮地再創(chuàng)造?!雹芾仙幔骸蛾P于文學翻譯工作的幾點建議》,《老舍全集》第17卷,第64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所以文學翻譯不僅要準確轉述文字,更要靈活組句選詞,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翻譯工作。

2. 人物對話的翻譯及對比

除了敘述語言,老舍對人物對話也有獨到見解:“對話必須用日常生活中的言語;這是個怎樣說的問題,要把頂平凡的話調動地生動有力?!雹堇仙幔骸墩Z言和風格》,《老舍全集》第16卷,第23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就人物對話來說,趙武平注意到老舍語氣詞的使用習慣,“為表示驚嘆、感慨或者疑問,用得很多的‘嘔’和‘什嗎’,幾可視為老舍文風標志之一”⑥趙武平:《〈 四世同堂〉英譯全稿的發(fā)現(xiàn)和〈饑荒〉的回譯》,《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因而他將這些細節(jié)也恰如其分地運用在人物對話的回譯中。如,“嘔,那就是我又該招罵啦!”⑦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1、969、983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昂?,警察要會理,才怪!”⑧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1、969、983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這些語氣詞的使用,不僅口語化十足,也能讓人物情感表達更強烈。

不過正如前文所說,詞匯替代,若不結合語境,難以真正模仿老舍京味口語化風格。這一問題,剛好體現(xiàn)在趙譯本中。趙武平未能深入理解小說人物性格,對對話的口語化特色把握也不夠,致使人物對話中口語和書面語常?;煊?。如下面的例子。

浦譯:“As soon as Sergeant Pai saw Fourth Mater Li he let his shoulders sag and his back bend. He sighed and said,‘I had just said that as soon as people were happy some trouble was sure to come. See—each family must cover its windows with black cloth.’

“ ‘Oh—that means it’s time for me to be reviled again.’

“ ‘Ai—let’s hold our complaints. What are we to do? That’s more important. Suppose they can’t get any black cloth what shall we do?’

“ ‘Newspapers painted black—newspapers painted black. When the Japanese come to inspect—well—the peoples’ windows are black. Won’t that do?’”⑨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5章,第2頁。

趙譯:“白巡長一看見李四爺,肩就不再挺著,背也彎下來。他嘆一口氣說:‘我早說了,大家伙兒一高興,麻煩準保就來。您瞧,每一家都得拿黑布把窗戶罩上?!?/p>

“ ‘嘔,那就是我又該招罵啦!’

“ ‘哎,別發(fā)牢騷啦!咱們該怎么辦?這個更重要。假若他們什么黑布都買不起,怎么辦?’

“ ‘用黑報紙吧,把黑顏色涂在報紙上。一旦日本人來檢查,好吧,大家的窗戶都是黑色的。這法兒行不?’”①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69、949、980、1016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老舍重視對話描寫,認為這是塑造人物形象最經濟的方式,他要求人物對話既要符合說話者的身份,又要做到口語化。老舍雖在前文常用“假若”一詞,但因其書面色彩過濃,在人物對話中極少出現(xiàn)該詞。白巡長和李四爺都是混跡街頭的人,對話時應該不會選用這樣文雅的詞匯。所以硬套老舍詞匯反而讓人物語言失去個性和靈動感。此外,李四爺想出應對日本人檢查的策略后,又是一聲抱怨“Won’t that do?”,趙武平將其譯作“這法兒行不?”更多是商量的意思,但通過這幾個來回的對話可以看出,李四爺從始至終對糊窗戶一事,心存怨氣,這里用商量的語氣顯然不合適。

與趙武平的原詞復現(xiàn)加逐字直譯不同,畢冰賓對人物對話的翻譯,京味口語更鮮明,人物表達也更符合角色個性,來看看他對這組話的翻譯。

畢譯:“白巡長看著李四爺,一縮肩膀一哈腰,說:‘我剛才就說來著,人們一開心,麻煩緊接著就來。你看,家家兒都得用黑布擋上窗戶。’

“ ‘哦,那就是說我又該招罵了?!?/p>

“ ‘哎,少抱怨兩句吧。咱們怎么辦,這才要緊!要是大伙兒弄不來那么些個黑布,那怎么辦呢?’

“ ‘把報紙涂黑嘍,把報紙涂黑了糊上。日本人來巡視,好啊,窗戶都是黑的,這總行了吧?’”②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85、964、996、103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顯然由最后一句話可以看出,畢冰賓對人物性格的把握更精準,“這總行了吧?”表現(xiàn)出李四爺雖早對應對辦法了然于心,但依舊有受“夾板氣”的委屈。此外,畢冰賓非常善于使用京味方言,如“家家兒”“都得”“大伙兒”“那么些個”“涂黑嘍”等,這些詞匯不僅讓人物表達更口語化,而且地域性十足,讀者一看就知道這是兩位北京人的對話。當然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由表3可以看出,趙武平在翻譯人物對話時雖然也注重京味口語,但他對人物性格和情緒的把握不如畢冰賓精準,同時由于趙武平過于重視借助老舍字匯詞匯表和直譯法,致使人物對話中的書面語過多,人物個性把握也有失精確。

表3 趙譯本、畢譯本人物對話對比表

另外,必須指出,《四世同堂》英譯手稿雖是老舍與浦愛德合譯的作品,但這并不意味著浦愛德的語言表述絕對準確。浦愛德寫給勞埃德的書信中提道:“請讓我向你保證:中文原著更佳。雖然英文譯本涵括了全部故事以及人物特征,但是要想保持舒博士出神入化的中文表達中的微妙韻味,是絕對不可能的——在中文運用上,他是一位大師,也不可能傳達出他那豐富的北平口語??谡Z——從他產生于斯的文化以及那個國家的習慣、有時甚至是那個國家歷史上的事變中獲得并豐富其自身——是無法用另外一種擁有產生于其自己的文化的、自己的豐富內涵的口語,來翻譯的。它們不同,所以意思會走樣。”?轉引自山口守:《兩個國家,兩種文化——浦愛德的中國理解》,《社會科學輯刊》2012年第3期。由此可見,異語表達本土文化時,無論譯者如何努力,語言轉換的局限都非常明顯。此外,回譯者還要注意這份英譯本的性質是手稿,這就表明,手稿中有很多未經修正和打磨的地方。兩個回譯本最終目的都是補齊《四世同堂》前87段,而非對英譯手稿進行研究性翻譯。譯者在平衡老舍原作和浦譯本時,應更傾向前者,站在回譯本中文讀者立場選定翻譯策略,在保持對英譯本忠實的前提下,對英譯本表達怪異的地方,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傳達出《四世同堂》的精髓。如此方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翻譯腔的出現(xiàn)。

(三)回譯本中的誤譯和漏譯

對于一部十幾萬字的譯本,偶爾出現(xiàn)誤譯或漏譯本無可厚非,但如果誤譯、漏譯過多,則原著的精神內涵和作品的美學特征會受到嚴重損傷。

于昊燕在對比趙譯本和畢譯本時,曾對兩個譯本的誤譯和漏譯做過點評??偨Y來說,她認為趙譯本產生誤譯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其一,原詞復現(xiàn)在翻譯中的局限性。過分苛求原詞復現(xiàn)會偏離老舍創(chuàng)作本意。其二,趙武平對老舍作品的把握不夠精準,特別是比喻的使用。其三,譯者在翻譯中未能透徹理解英文詞義。畢譯本雖比趙譯本準確,但也出現(xiàn)了少量因理解偏差造成的誤譯或因譯者不嚴謹導致的漏譯。我對此表示認同。于昊燕分析的趙譯本是東方出版中心發(fā)行的《四世同堂》(完整版)第一版,這個版本中的誤譯和漏譯遠多于畢譯本,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從外部環(huán)境來說,這與雜志社和出版社的校對有關。最初刊載趙譯本的是《收獲》雜志,雜志主編程永新說:“自己是去年11月上旬才知道趙武平赴美回譯《饑荒》一事,‘復旦大學張新穎教授給我發(fā)了條微信,說趙武平在做這件事情,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刊登他回譯的東西,我馬上回復說當然有興趣。’”①《 趙武平:于“廢礦”中發(fā)現(xiàn)“金礦”》,《 上海采風》2017年第3期。這就意味著,趙武平是譯完之后交由雜志社的。此外,趙武平在文章中透露,浦愛德檔案的調閱需要施萊辛格圖書館授權。這就表明,浦愛德英譯手稿在未公之于眾的情況下,趙武平搶先譯介。這兩個情況致使趙譯本在出版前少了一個校對環(huán)節(jié),這也是趙譯本誤譯、漏譯較多的原因之一。

另外,從譯者角度來說,趙譯本中的誤譯還與譯者硬譯有關。東方出版中心自2017年9月印刷第一版《四世同堂》(完整版)后,不斷重印,截止到目前,最新的印次是2019年8月第一版第7次印刷。對照初版本和最新印刷版本可以看出,最新版本相較于初版本有多達138處修改。當然圖書的重印不是再版,內容修改受排版膠片限制,只能在局部做調整。對比來看,趙譯本的調整有以下兩類:

1.趙譯本問世之初,存在較大爭議的誤譯。如:

(1)浦譯: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②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4頁。

初次:她的嘴唇像肉鋪里的娘兒們的一樣,已經習慣于染上鮮血。③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她的嘴唇像肉鋪里的勺,成天浸著鮮血。④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2)浦譯:War was the criminal that was forcing his conscience to think only of his own security,and to sell his relative.⑤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8章,第14頁。

初次:戰(zhàn)爭逼迫他的良心,使他成為只顧自己安全卻出賣他的親家的罪人。⑥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戰(zhàn)爭是一個罪犯,逼迫著他的良心,使他只顧自己安全,卻出賣了他的親家。⑦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2. 對過于歐化的表達做語序調整。如:

(1) 浦譯:The students had become accustomed since they were conquered to seeing the iron mask of the Japanese and all the strange things that happened.⑧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4頁。 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

初次:因為被征服,看見日本人的鐵面具,與所發(fā)生的種種怪事,學生們都習慣了。⑨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因為被征服,學生們已習慣于看見日本人的鐵面具,與所發(fā)生的種種怪事。⑩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2)浦譯:The more he felt that he must not die,the more he was afraid of that cartridge.?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2章,第5頁。

初次:想得越多,他越發(fā)覺得,自己不應當死,可是越想越怕那顆槍彈。①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1005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他越覺得自己不應當死,越怕那顆槍彈。②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978、98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魯迅的翻譯最早引發(fā)“硬譯”之辯,論爭中,魯迅為硬譯做的定義是:“按板規(guī)逐句甚而至于逐字譯?!雹埕斞浮叮骸?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期。這一定義包含他對信的追求。但無論是當時還是現(xiàn)在,翻譯界對硬譯的詬病一直都有,有人說:“逐字移譯往往不是損害原文的思想就是損害譯文語言的正確性,或者兩者都損害。”④參見黃邦杰:《“ 信”與“順”的統(tǒng)一——兼論“硬譯”》,《中國翻譯》1980年第4期。當然魯迅對硬譯的提倡有其歷史語境,現(xiàn)今我們在語言和翻譯技巧方面有了跨越式發(fā)展,既信又順已經實現(xiàn)。可趙武平卻是以逐字直譯為主要翻譯策略,其結果是譯文語言晦澀難懂,語義混亂,誤譯叢生。趙譯本尤其是東方本初版本中的誤譯和歐化語言恰恰說明這一問題,而此后東方本重印時對初版本的修改更是默認了譯者逐字直譯存在的問題。修改后的趙譯本無論在譯文準確度還是可讀性上都有很大改善。不過這種小幅度的修改,依然保留著趙譯本歐化句法特色。

于昊燕雖對畢譯本的詞不達意和漏譯分別舉例,但從整體來看,畢譯本較之趙譯本更可信。筆者在對照兩個回譯本的語言表達時發(fā)現(xiàn),畢冰賓在翻譯中常借助“小詞”的增減,讓譯文語言達到歸化效果。這種翻譯方式聽起來似乎不如逐字直譯忠實,但對照兩個回譯本后,可以看到,畢譯本不止達到了“信”,也進一步追求譯文的“達”。如下例:

浦譯:The grain they received—although it was better and more than that given to the Chinese—was still not enough. The victorious and the defeated had both become poor devils. The simplest way was to snatch their food. The Chinese police dared not interfere, and the gendarmes would not question them, and the peddlers dared not stop them. They could do as they pleased and show them shameless glory of the conquerors.⑤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6章,第2頁。

趙譯:她們得到的糧食,盡管比給中國人的要好一些,依然不夠吃。戰(zhàn)勝者和失敗者,全都變成了窮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去搶奪食品。中國巡警不敢干涉,憲兵也不過問,小販們都不敢攔阻。她們隨心所欲,顯露出征服者無恥的光榮。⑥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978、98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日本人配給的糧食盡管比中國人的又多又好,但還是不夠吃的。戰(zhàn)勝者和戰(zhàn)敗者都成了窮鬼。這種情形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搶吃的。中國警察不敢管,日本憲兵不會過問,小販們也不敢攔著。他們?yōu)樗麨椋瑹o恥的顯示他們作為征服者的榮耀。⑦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9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畢冰賓在翻譯時利用替換和增詞法,將英文中的代詞明確化。比如“they”明確為日本人,“the gendarmes”前增加了“日本”,明確這是日本憲兵。這樣的修正,讓文段所指更明確,從而實現(xiàn)譯文的達旨。同時畢冰賓在翻譯時也更細心,如對第一句話“it was better and more”譯出好和多兩層意思,而趙武平則只譯出“好”。兩者差別看似不大,但在這句話中,畢譯本的精準度較趙譯本略勝一籌。

除誤譯外,兩個譯本還有漏譯情況。文學翻譯中漏譯的出現(xiàn)有其不同因由。一類是面對英文過長且難以理解的情況時,譯者為圖方便,有意刪除一些詞句,從而在自己能力范圍內達到“舍車保帥”的目的,當然這樣的漏譯不僅顯示譯者的不嚴謹,更有損譯本的可信度。趙譯本中有兩處明顯的漏譯即是這種情況。

如:(1) 全句補譯為:他們去哪兒了?是活著,還是死了呢?我不知道。我沒法子去找他們。⑧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978、98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2)句中補譯為:

初次:他感覺到,自己從一個危險,跳到另一個危險——有點兒“失節(jié)”,可是他并不以自己作洋奴的想法為恥。⑨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1005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他感覺到,自己從寬敞的英國府到三號院小日本這兒,是從一個槽,跳到另一個槽——有點兒“失節(jié)”,可是他并不以自己作洋奴的想法為恥。①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05、975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另外一類是,英譯手稿的語言表達轉換為中文后有語義重復的地方,為讓譯文語言更流暢、簡潔,譯者有意舍棄某些原文表述。例如:李四爺面對日本獸兵的暴行,本能做出反抗,英譯文中出現(xiàn)一段對他心理活動的描寫。

浦譯: He felt happy and satisfied, as happy and satisfied as though he had struck a dangerous wolf. He had not said a word but he had put the whole of his strength in his hand. He could not open his mouth.②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5章,第12頁。

趙譯:他感到高興與滿足,就像打了一條危險的狼似的,高興,滿意。他一句話也沒說,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那只手上。他什么話也不說。③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05、975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打完了,他感到高興,心滿意足,就像打了一條惡狼。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手上了。④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9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這句話中,畢冰賓對語義重復的語句大膽刪譯,譯文表達更緊湊,趙武平逐字直譯,語言纏繞反復,美感不足。

最后還有一種漏譯,即由于譯者粗心,無意之下,漏譯了某句話。這一問題在畢譯本中出現(xiàn)過一次,于昊燕已舉例說明,這里不再贅述。

這些誤譯和譯者無意漏譯,雖在回譯本中占比不大,卻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也有損譯作經典化的生成。無論這兩個回譯本未來是否再做修改,或是單獨再版,都應該警惕這些誤譯和漏譯的再發(fā)生。

二、兩個《饑荒》回譯本的文化回歸

隨著全球化進程加快,各民族、各國家交往日益頻繁,語言成為溝通不同文化的重要工具,異語寫作本民族文化更成為文化交流和文化輸出的重要形式。早期翻譯學認為文學翻譯中的文化回譯主要在詞匯和句子層面,尤其是文化專有項的還原,如稱謂語、詩詞典故、諺語等,本文認可這種研究方向,但也認為文化專有項不能涵蓋整部文學作品的文化類型,小說傳達的意旨和精神內涵也應該成為文化回譯的組成部分。因而本文從文化專有項及文化形象兩方面入手,研究回譯本對中國文化專有項及小說精神文化內涵的回譯。

(一)成語、俗語及諺語的還原及對比

浦愛德英譯手稿中對涉及中國文化的俚語、俗語、成語基本都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如“the old Heavenly has eyes”(老天有眼),“Yin and Yang”(陰陽),“the three religions and the nine social classes”(三 教 九 流),“the Five Altars and the Eight Temples”(五壇八廟)等。這些英語詞句至今能讓很多中文讀者心領神會,因而回譯者能用直譯方式復原的詞匯并非這里討論的重點。本部分意在考察回譯者如何處理浦愛德以意譯方式翻譯的成語、俗語和諺語。

回譯的理想結果是實現(xiàn)文化記憶再現(xiàn),但由于譯者的文化圈、世界觀、歷史觀等影響他們對文化記憶的識別和重組,且不同譯者對不同地域文化的處理也有很大差異,文化記憶再現(xiàn)基本成為一個不可能的命題。這里就趙譯本和畢譯本分別做出分析和比較。

趙武平曾對老舍成語、俗語的使用方式做過較為準確的概括:“他用到的一些成語,也和通常所見有別,如‘羞惱成怒’‘愁眉苦眼’(或‘愁眉皺眼’和‘挨家按戶’)。”“至于方言俗語,他的運用,似乎也非如一般所想,是‘有聞必錄’的,比如他不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是將這個俗語加以改造,說成‘睜一眼閉一眼’……但是,他究竟如何‘改造’,因為沒有證據(jù),還原時極難把握?!雹葳w武平:《〈 四世同堂〉英譯全稿的發(fā)現(xiàn)和〈饑荒〉的回譯》,《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趙武平在回譯過程中并未發(fā)現(xiàn)老舍對詞匯改造的規(guī)律,因而他借用老舍語料庫尋找相關詞匯,至于那些找不到的詞匯,就“老實尊重原譯,不加任何修正”。⑥趙武平:《〈 四世同堂〉英譯全稿的發(fā)現(xiàn)和〈饑荒〉的回譯》,《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這樣的翻譯方式,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還原老舍創(chuàng)作的語言環(huán)境,但直譯部分卻與老舍語言相去甚遠,因此趙譯本常給讀者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舍味”。

當然趙譯本的這種語言風格,有很大問題?;刈g者照搬英文句法,往往會造成譯本語言冗長,缺乏節(jié)奏感和力量感,同時,詞匯以散點式結構分布在文章中,若是生硬替換,很容易失去語言彈性。另外,經過意譯的英文詞句在回譯中,結構極不穩(wěn)定,若是按圖索驥,很容易出現(xiàn)“硬譯”效果。下文列表,可以代表趙武平在成語、俗語翻譯上的局限。

表4 趙譯本和畢譯本成語俗語翻譯對比表

老舍的“文學語言讀起來往往四聲勻稱,平仄和韻,配合著內容的情感變化,蘊含著音樂的律動。”①李玲:《老舍與北京現(xiàn)代文化》,《名作欣賞》2017年第10期。而趙武平的直譯雖符合句意,但照搬英文句法破壞了中文語言韻律,更遑論老舍音樂化的語言。

畢冰賓同樣注意到《四世同堂》成語和俗語的翻譯。細讀《四世同堂》和浦愛德英譯手稿后,他提出:“英文本令我感觸最深的是很多中文的俗語和成語采取的都是直譯法,看上去一目了然?!雹诋叡e:《關于〈四世同堂〉回譯的回憶》,《社會科學報》2018年1月11日。基于這點理解,譯者在回譯時,從自己日常積累出發(fā),并結合《四世同堂》前87段詞句進行翻譯。最終畢譯本在成語、俗語方面,較為成功地復原了原作俗白清淺的風格。此外,畢冰賓還在翻譯過程中,大膽采用意譯方式,用成語替代一般漢語表達,不僅最大限度回避翻譯中“的的不休”③《 余光中談翻譯》中提道“:無論在中國大陸或是臺灣,一位作家或學者若要使用目前的白話文來寫作或是翻譯,卻又不明簡潔之道,就很容易陷入‘的的不休’?!钡睦Ь?,也讓譯本更貼近老舍的簡潔文風。

(二)稱謂語的翻譯還原及對比

關于稱謂語的界定,學術界爭議已久,目前為主流接受的是馬宏基、常慶豐的觀點,他們認為稱謂語是“其指稱對象是人的,由于身份、職業(yè)、性別等而得來的,反映了人們的社會關系的一套名稱”④馬宏基、常慶豐等:《稱謂語》,第5頁,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提及稱謂語,又常涉及“稱呼”一詞,一般認為,稱呼是稱謂語的下位概念,稱呼比稱謂語多一個“當面招呼”的限定條件。

這些年來,在語用學中,有關《四世同堂》稱謂語的研究收獲頗豐,因而小說中有關稱謂語的分類不再贅述。這里重點分析兩位回譯者對稱謂語的還原策略及存在的問題?!端氖劳谩酚⒆g手稿對稱謂語做過調整,且翻譯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種:

第一種,直譯加音譯,如Little Niu Niu, the poet,Mr.Chien, Fourth Mistress Li, little Shan,Yun Mei 等。

第二種,直譯,如Eastern Sun,The monk,Clear Moon,Fat Chrysanthemum等。

第三種,意譯,如Little Precious,Oldest brother,Peach Blossom,Big Red Pepper,Scholar Yeh,Dr.Kao,Meydee,Rey Tang等。

前兩種英文,譯者可自行對照《四世同堂》原文,準確還原稱謂,第三種意譯往往考驗譯者對文本的理解及創(chuàng)造力。稱謂語在小說中的使用相當靈活,常隨語境和稱呼對象的變化而變化。對照兩個回譯本可以看到,兩位譯者在回譯中都敏銳地意識到這一問題,有意地讓稱謂語適應不同語境。

以“scholar Yeh”(陳學者)的翻譯為例,原作中關于陳野求的姓名稱謂,分別有“陳野求”“野求”“陳先生”和“野求先生”四種,趙武平依據(jù)老舍語料庫搜索陳野求的姓名類型,根據(jù)語境變化,將其分別譯為“陳野求”和“野求”,而畢冰賓的翻譯更加多樣化,有“學者陳野求”“陳學者”“有學問的陳學者”“陳先生”等。就提取的姓名來看,趙武平的翻譯更為讀者常見,畢冰賓的翻譯則相對陌生,甚至“有學問的陳學者”有語義重復之嫌。但把畢冰賓的姓名稱謂放回小說語境,很容易看出譯者的翻譯目的。例如文中有一段描寫瑞宣買到燒餅油條后被一個瘦子搶了,追上后,發(fā)現(xiàn)搶東西的人竟是陳野求。以下是關于陳野求心理活動的描寫:

浦譯:Scholar Yeh still stood in a daze.After a while he nodded his head slightly. He was not nodding to acknowledge that he was Scholar Yeh but it seemed as though he wanted to say,“Yes, this is I who have turned into a shameless beggar.”①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26章,12頁

趙譯:野求仍然茫然的立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的點點頭。他不是為承認自己是陳野求而點頭,而似乎是想說:“對,就是我,我變成一個無恥的乞丐?!雹谮w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85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陳學者仍然呆呆的站著。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的點點頭。他點頭并不是承認自己是那個有學問的陳學者,而似乎是想說:“對,是我,我變成了一個不要臉的要飯的?!雹郛叡e:《四世同堂》(足本),第1000、96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對照兩個譯本可以看出,兩位回譯者都注意到忠實和靈活的問題,并都試圖在英譯本與原文之間尋得一個平衡。但把姓名放回語境可以看到,畢冰賓刻意轉換陳野求的姓名,甚至將其翻譯為“有學問的陳學者”,意在加深陳野求的自嘲和敘述者對這個做了漢奸的知識分子的諷刺。雖然這種表達不符合中文語言習慣,但必須承認,畢冰賓對人名稱謂的翻譯做了有益嘗試,而借助老舍語料庫的翻譯則很難達到這種表達效果。

另外,地域方言對稱謂語的影響也非常大,不同回譯者如何處理譯文中的稱謂語,也成為筆者關注的焦點。兩個譯本中的親屬及泛親屬稱謂對比如表5所示:

表5 親屬稱謂語翻譯對比表

由上表可見,兩者翻譯策略不同,趙武平選擇“復原老舍”,畢冰賓選擇口語化京味。趙武平提出,他對人名及稱呼的翻譯采用“語境決定稱呼,還原不可大而化之”④趙武平:《〈 四世同堂〉英譯全稿的發(fā)現(xiàn)和〈饑荒〉的回譯》,《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3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的辦法,同時配合老舍詞匯表,對稱謂做替換。如小善在獄中與錢詩人對話,曾把爺爺和外公放置一處對比,此時的“外公”第一次在人物對話中出現(xiàn),究竟是譯為“外公”還是譯為北京口語“姥爺”,值得玩味。參考程長順與馬老太太的對話,很容易看出,程長順始終稱馬老太太為“外婆”,而與“外婆”對應的男性稱謂自然還是“外公”更為恰當。趙譯本把握這一規(guī)律,讓小善口中的金三爺回到小說語境,采用了“外公”的譯法。

至于畢冰賓對親屬和泛親屬稱謂的處理,一直以來存在爭議。于昊燕就批評,畢譯本在“稱呼、嘆詞、時代性用詞等細節(jié)方面與老舍原文不能完全一致”⑤于昊燕:《經典回歸的策略與實踐——評〈四世同堂〉兩種回譯本的得失》,《文藝研究》2020年第4期。。對此筆者有自己的理解。

在稱謂語方面,畢冰賓確實將《四世同堂》中的“稱謂+太太”變更為“稱謂+媳婦”,但細讀譯本就會發(fā)現(xiàn),譯者對這些稱謂語的使用有分裂跡象。人民文學出版社回譯部分,第89段,出現(xiàn)過“剛光很溫暖,天佑媳婦就坐在她屋子的門檻兒上曬著,倆孩子在臺階前玩著”⑥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1000、96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但93段之后,譯者就將“天佑媳婦”改為“天佑太太”。97段,他稱程長順太太為“小程太太”,可102段中又將其譯為“小程媳婦”; 99段中,他將劉棚匠太太譯為“劉棚匠的太太”和“劉太太”,卻在100段中,將其譯為“劉棚匠媳婦”和“劉家媳婦”。如此反復的稱呼變化,足見譯者在翻譯時的糾結。

從北京及北京周邊地區(qū)大家對已婚婦女的稱呼來看,太太往往用于知識分子,或經濟條件較好的環(huán)境中,一般農村或者底層平民之間用“媳婦”較多,這或許有譯者的私心,他認為作家在這里的稱呼有違現(xiàn)實,但又考慮到與前文的一致性,才會在譯文中留下這些分裂痕跡。

另外,筆者在對畢冰賓的采訪中問及,為何把“外婆”譯為“姥姥”,“錢詩人的舅爺”譯為“錢詩人的小舅子”。譯者說:“ ‘外婆’,不符合北京語言環(huán)境,可能是老舍在重慶為了更多的讀者考慮所用,北京話甚至北京周圍很大的區(qū)域都是稱‘姥’的。此處的‘舅爺’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妻子的弟弟北京話或北方話都是‘小舅子’。前面提到的‘姐丈和舅爺’里的舅爺是指著孫輩稱其為‘舅爺’,但敘述語言中不能直接說‘他是錢先生的舅爺’。所以我對此做了大膽修改。也許不能叫修改,按說老舍中文原文里在此時應該也是說他是‘錢先生的小舅子’,但中文稿沒了,就不能推測了?!?/p>

依據(jù)譯介學理論,這是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更是譯者與老舍的對話?!端氖劳谩穭?chuàng)作時期,老舍顛沛流離,《饑荒》更是創(chuàng)作于美國,他的語言深受五湖四海的語言影響,京味方言呈現(xiàn)出異質性。畢冰賓作為當代京味文學創(chuàng)作者,他對語言的要求,傾向一種純粹京味語言,因而譯者主體性支配他做出不同于前文的“叛逆”。

對于這種叛逆,筆者認為,畢譯本作為《四世同堂》結尾的補充,無論在稱謂、嘆詞還是時代用詞方面都應該與前文保持一致。回譯畢竟不同于一般文學翻譯,尤其像《饑荒》這種修補性質的回譯,更應該考慮與前文表達的一致性。至于《四世同堂》的背景定位在北京,文中卻出現(xiàn)五湖四海的表達,甚至人物的稱謂也未能完全考慮到人物所處地域環(huán)境,這是否構成問題,老舍為何會做這樣的表述,則應在文學研究中專章討論。譯者在譯本中采取“叛逆”的處理方式,無論對回譯本自身還是《四世同堂》(足本)都造成了一定的損傷。

(三)文化形象還原及對比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之前,老舍熱衷于從中國文化內部發(fā)掘民族國家新生力量,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堅持國家至上的老舍迅速轉變自己以往啟蒙國民性的單一立場,轉向啟蒙國民性和宣傳抗戰(zhàn)同時并舉。《四世同堂》更像是一部展現(xiàn)老舍“意識形態(tài)化”的集大成者。他在作品中批判戰(zhàn)爭,反思戰(zhàn)爭,對日本人的侵略心理做出主觀探詢,也于憤懣和無可奈何中承認敵人之殘暴實際上洗刷了中國的渣滓,喚醒國人現(xiàn)代國家意識。因而回譯者需要深刻理解《四世同堂》中的異國侵略者和本國國民形象,了解作家對這些人物的態(tài)度,才能實現(xiàn)《四世同堂》文本內部文化的完整還原。

1. 異國侵略者形象與回譯

與一般抗戰(zhàn)小說不同,《四世同堂》鮮少涉及血肉模糊的戰(zhàn)爭場面,侵略者也并非作家正面刻畫的對象,小說中塑造的日本人屈指可數(shù),但駐扎在北平的龐大日本軍民卻像幽靈一樣控制著北平。侵略者蠻橫地楔入北平百姓的生活中,踐踏中國人的民族尊嚴,蠶食北平百姓的生存空間。正因為日本人以群像形式出現(xiàn),研究中國人對這群侵略者的稱謂,成為老舍塑造侵略者形象、宣傳抗戰(zhàn)的主要手段。

在亡國滅種的危機下,大多中國人對日本侵略者甚至是漠然旁觀的西方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厭惡。就算是極講禮貌的老北平人也硬起心腸,稱日本侵略者為“矮腳板凳”“小日本兒”“日本鬼子”“小老鼠”等。連The Yellow Storm(《黃色風暴》)中,作者和譯者也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對日本侵略者和西方列強的蔑視,文中常 出 現(xiàn)“foreign devil”(洋鬼子)、“the short legged soldiers”(短腿士兵)、“l(fā)ittle Japanese”(小日本兒)等。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的殘忍暴行成為中國人共同的民族傷痕,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可以從祖父輩的口中聽到諸如“小日本兒”“日本鬼子”“洋鬼子”等蔑稱,這類穩(wěn)定的詞匯在兩位回譯者的筆下實現(xiàn)了精準還原。

不過,兩個譯本在一些較為模糊的稱謂中,保持了自己的特色。趙譯本堅持忠實原則,依照英譯手稿,直譯日本侵略者和其他外國人的稱呼。畢譯本則通過意譯或增譯的方式,借稱謂語傳達出不同人物對侵略者的情感態(tài)度。以foreigners一詞為例。

浦譯:She knew that she was playing with those foreigners,and she also knew that those foreigners were playing with her, but in this mutual play acting she could get to the full the romance and stimulation she understood.①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頁。

趙譯:她曉得,自己是在玩弄洋人,洋人也只是玩弄自己,但在這種互相玩弄中,她充分獲得了她所認為的浪漫和刺激。②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4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她明白自己是在跟這些外國鬼子逢場作戲,也明白他們也是跟她假意逢迎,可是這種相互的利用能讓她得到最大的浪漫和刺激。③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54、106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文中分析的是招弟做了特務后,對外國人的態(tài)度。招弟不同于丁約翰,對所有洋人都有一種奴性。招弟與西洋人的相處更多是相互利用,因而在稱謂上也無須尊重。趙武平的翻譯,中規(guī)中矩,把“foreigner”還原到《四世同堂》的時代語境,譯為“洋人”。作為一種背稱,洋人是中性詞,讀者無從看出招弟對洋人的態(tài)度。與之對照,畢冰賓把“foreigners”譯為“外國鬼子”,這一稱謂明顯包含貶義色彩,再聯(lián)系上下文可知,招弟作為“洋鬼子克星”,主要職責就是監(jiān)視西洋人,并從他們身上獲得自己需要的情報及財物。因而,她對西洋人的態(tài)度包含著鄙視,譯為“外國鬼子”也是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畢冰賓還把“those Japanese women”譯為“日本娘們兒”,以稱呼那些定居在北平的日本女性。把小善喊出的“Down with the Japanese”譯為“打倒日本鬼子”。趙武平則更為謹慎地還原詞語表面意思,即“日本女人”“打倒日本人”。這種翻譯區(qū)別看似細微,實則包含著不同譯者對《四世同堂》的獨特閱讀感受以及他們對作品中心意旨的把握。

七七事變后,老舍拋妻舍子,只身南下武漢,以文章為武器,宣傳抗戰(zhàn)。他以現(xiàn)實主義筆法創(chuàng)作的《四世同堂》處處顯露出亡國陰影下百姓對侵略者的憎惡。畢冰賓根據(jù)具體語境,精心挑選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稱謂語,以彌補語言轉化中情感態(tài)度的缺失,讓回譯本的抗戰(zhàn)感情更濃郁。對照英譯本中的表述,畢譯本的精準度似乎稍差,但從讀者角度來看,這種翻譯更符合漢語讀者的閱讀期待。

此外,《四世同堂》除宣傳抗戰(zhàn)外,更深刻的地方在于老舍對戰(zhàn)爭、對侵略者的認識,以及他始終秉持以超政治眼光看待中日兩國的民間友誼。老舍將日本軍國主義者和日本平民區(qū)分開來,寫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殘暴、無知,也寫日本平民百姓的理性與無奈。作家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見識過世界,對日本軍國主義有清醒認識的日本老太太,并細致描寫小羊圈胡同的鄰居與這位老太太的交往?;刈g部分最值得注意的是,在鄰居的圍觀下,悲痛欲絕的祁老太爺抱著孫女的死尸遇見向鄰居傳遞中國勝利消息的日本老太太,企圖反抗的被壓迫者與被侵略者身份包裹的“世界人”之間發(fā)生了激烈沖撞,不同人的反應瞬間讓小說的反戰(zhàn)思想達到高潮。日本老太太的善意、小羊圈鄰居對老太太無偏見認識以及老太太的侵略者身份,一時使日本老太太的稱謂在不同人的口中發(fā)生眼花繚亂的轉換。但英譯本受語言限制,僅能用“the old Japanese woman”(日本老太太)和“Old Lady”(老婦人)展示稱謂語的指向性功能,而不能表現(xiàn)說話者的情感態(tài)度。所以譯者在回譯中必須把握這一稱謂的感情取向。

以小說高潮,瑞宣擋在日本老太太和以方六為代表的鄰居之間的對話為例,看兩個譯本對日本老太太這一形象的把握。

浦譯:“Are you planning first to beat this Old Lady?” Rey Shuan emphasized the words Old Lay.④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33章,第13頁。

趙譯:“你們想先打這個老太婆一頓?”瑞宣加重“老太婆”這三個字的語氣。⑤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47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你們打算先打這老太太一頓?”瑞宣在“老太太”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⑥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54、106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老太太作為戰(zhàn)敗國的代言人向戰(zhàn)勝國傳送好消息,本應受到尊重,但迫切希望發(fā)泄情緒的鄰居們,饑不擇食地想在老太太身上尋求復仇。瑞宣阻擋在兩者之間,用敬稱“老太太”提醒鄰居們要愛憎分明,而“老太太”一詞也更能體現(xiàn)瑞宣作為知識分子的涵養(yǎng)。中性甚至略帶蔑視色彩的“老太婆”顯然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人物之間的感情沖突。

綜上來說,趙武平的詞匯表雖在還原小說歷史語境方面有明顯優(yōu)勢,但它的情感表現(xiàn)力較弱。就具體人物塑造和情感表達來說,畢冰賓的翻譯略勝一籌。

2. 北京市民形象及回譯

有學者認為:“ 《四世同堂》成為老舍創(chuàng)作中諷刺多于、大于幽默的一部。”①吳小美:《抗戰(zhàn)時期長篇小說中的〈四世同堂〉》,《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11期。這樣的點評不僅源于老舍親歷抗戰(zhàn),把戰(zhàn)爭的嚴肅寫入作品,更是作家對反面人物的行為和內心活動進行深刻尖銳的挖掘和批判后的總結?!端氖劳谩匪枷肷羁讨幵谟?,它不僅宣傳抗戰(zhàn),同時也延續(xù)了老舍以往批判國民性的特點。

這部小說如同漢奸陳列展一般,匯集各類個性鮮明且人數(shù)眾多的漢奸,作家借助這些漢奸,從縱深角度深入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劣根性,又通過這些漢奸的自取滅亡,實現(xiàn)對中華文化糟粕的批判。《饑荒》是《四世同堂》的最后一部,戰(zhàn)爭即將結束,漢奸們迎來自己的結局,此時作家對這些漢奸內心世界的挖掘也達到了一定深度。

比如文中有一段對特務招弟的描寫:

浦譯:She was still short but she was much plumper than before. Her skin seemed coarser so she needed more make up. 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 Her cheeks were painted like the gates of a temple. She had forgotten what beauty was and wanted only to be original. She took unusualness for beauty. She had acquired a very suitable nick name,“the Bane of the Foreign Devil,” which was to say that when the foreign devils saw her, even they could not keep out of her clutches.②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頁。

趙譯:她的身體還是那么小,可是比以前豐滿多了。她的皮膚粗糙多了,所以更加需要化妝。她的嘴唇像肉鋪里的勺,成天浸著鮮血。她的臉蛋抹了香粉,像是廟的大門。她忘了什么是美,一心只求獨創(chuàng)。她以與眾不同為美。她得了一個非常合適的綽號:“洋鬼子克星”。就是說,連洋鬼子見到她,也難逃脫她的魔掌。③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她個頭兒還那么矮,不過比以前可是胖多了。皮膚看上去糙了,得加倍涂脂抹粉才行。她的嘴唇涂得血紅,看著就像肉鋪里?血的長把兒勺子,臉抹得像廟門那么紅。她忘了什么叫美,只想著怎么標新立異,拿著稀奇當美。為這個,她得了一個跟她很般配的外號兒叫“洋鬼子殺手”,洋鬼子遇上她都逃不出她的魔掌。④畢冰賓:《四世同堂》(足本),第95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此處要提一下,趙譯本中的這段文字取自東方出版社第一版第7次印刷,這個版本糾正了東方本初版本中常被詬病的幾處錯誤,其中一處就是“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在初版本中趙武平將其譯作“她的嘴唇像肉鋪里的娘兒們的一樣,已經習慣于染上鮮血”⑤趙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有研究者認為:“老舍在作品中塑造了諸多善良、寬厚的店鋪掌柜形象,‘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正紅旗下》中開肉鋪的王掌柜便是個典型的勤勞、耿直的生意人。因此老舍怎么會把妖艷無恥的女特務與肉鋪老板娘畫上等號?”⑥于昊燕:《經典回歸的策略與實踐——評〈四世同堂〉兩種回譯本的得失》,《文藝研究》2020年第4期。最新一版的東方本做出這樣的修改,顯然是聽取了專家和讀者的反饋。

雖然趙武平對其譯本進行修改,但兩個譯本的差別依舊明顯。從用詞來看,畢冰賓對招弟的修飾詞多選取消極詞匯,如“胖多了”“涂脂抹粉”“稀奇”等,這些詞匯雖不如“豐滿”“抹了香粉”“與眾不同”文雅,但其強烈的厭惡態(tài)度透過這些消極詞匯傳遞出來。盡管翻譯再難重現(xiàn)老舍風采,但畢譯本卻在情感表達上與老舍實現(xiàn)了神交。金岳霖曾把翻譯分為兩種:一種是譯意,即“把字句底意念上的意義,用不同的語言文字表示出來”⑦金岳霖:《知識論》(下),第81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另一種是譯味,指“把句子所有的各種情感上的意味,用不同種的語言文字表達出來”⑧金岳霖:《知識論》(下),第81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端氖劳谩穭?chuàng)作最初目的是給中國讀者閱讀,在討伐戰(zhàn)爭的同時,也對侵略者及民族渣滓予以強烈譴責,因而作家對這些漢奸的憤恨應該是溢于言表的。

此外,小說人物形象中引人注意的還有普通北平市民的描寫。老舍對老式北平市民非常熟悉,因而這些形象塑造都有深厚扎實的生活基礎。浦愛德英譯手稿對這類北平人做了細致描述,兩位回譯者雖都對人物復現(xiàn)做到了基本忠實,但畢冰賓對小說人物的描寫更準確。以金三爺發(fā)財后的心態(tài)描寫為例。

浦譯:When he was with those of his own walk of life—while they were whispering about their business—he would sit apart with his back straight as if to say, “For little affairs don’t bother me—for the sake of three grains of sesame and two dates I,Wang the Third, will not trouble to move my legs.”①浦愛德英譯《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8章,第1頁。

趙譯:當他和他這一行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在低聲的談論著自己的事,他會獨自坐在一旁,挺直腰,似乎是說:“小事情不要打擾我,仨芝麻倆棗的,我,金三爺,就不麻煩邁腿了?!雹谮w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93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畢譯:跟他的同行在一起,他們小聲談論他們的生意時,他會挺直腰板獨坐一旁,仿佛在說:“別為那些小事兒煩我,仨瓜倆棗兒的,我金三爺都懶得動活兒?!雹郛叡e:《四世同堂》(足本),第101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從中英文對照來看,趙武平嚴格照搬英文翻譯中的詞句,雖能完整還原金三爺作為市井商人發(fā)達后的自傲,但他的語言表述未做歸化處理,不夠精致。對比來說,畢冰賓把“those of his own walk of life”譯為“同行”,要比趙武平的翻譯“他這一行的人”更簡練,也更符合中文語言表達。同時,畢冰賓把“business”譯為“生意”,剛好迎合后面金三爺?shù)淖允?,顯然也比趙武平的“事”更符合人物行為和語境。綜合來說,畢冰賓對北平市民的描寫更符合中文讀者閱讀習慣,趙武平用逐字直譯法未能再現(xiàn)中國語言表達準確簡約的藝術魅力。

結 語

《饑荒》回譯,看似只是語言的英中轉換,實則是一場盛大的文化回歸。流落在外的中國文化記憶,在回譯中煥發(fā)生機。不同譯者對英譯本相關文化元素解讀不同,采取的翻譯策略也不盡相同?!娥嚮摹泛?6段回譯雖為修復性質的回譯,但兩個回譯本與原作之間不僅存在語言表達、文字風格上的差異,也因英譯手稿是作家刪節(jié)后的作品,還與《饑荒》內容存在差異。這些因素使得回譯永遠無法還原《饑荒》原作。

不過譯者是搭建老舍中英文本的重要橋梁,他們對英譯本及原作的個性化理解及翻譯,不僅拓寬了老舍研究的領域,也實現(xiàn)了對《四世同堂》的再闡釋。趙武平的老舍詞匯表為老舍作品閱讀打開一個新視角,畢冰賓用他熟悉的日常京味口語翻譯《饑荒》,為當下京味文學發(fā)展提供有效借鑒的同時,也延長了原作生命力。

同時,隨著中國作家或華人作家用異語表現(xiàn)本國文化的文學作品不斷被發(fā)掘,尋回流失海外的文化記憶正成為回譯的重要使命,從文化角度研究回譯本也開始成為一種重要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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