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靜
(廣西民族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近代學者對于清代詞派的繼起迭興多持四階段說,即詞派的發(fā)展歷程遵循“興起-發(fā)展-衰落-消亡(被替代)”的生命周期規(guī)律。(1)以四階段說闡明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在古代文學研究中影響頗廣。典型者如清末學者梁啟超即據(jù)此論描述清代思想史發(fā)展歷程:“佛說一切流轉(zhuǎn)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zhuǎn)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fā)展變遷,多循斯軌?!眳⒖戳簡⒊骸肚宕鷮W術(shù)概論》,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2頁。具體而言,就是一段時期內(nèi)占據(jù)中心地位的詞派多為對此前詞派主張的反動,且在詞派發(fā)展初期呈現(xiàn)出勢如破竹的氣勢,將已顯露弊端的舊詞風滌凈蕩清;在詞派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之后則致力于門戶堂奧的次第建立,期間詞派核心人物憑藉社會活動和創(chuàng)作示范,使得詞派影響力迅速提升,影響所及即使不是詞派中人物也相與附和影從;然而詞派在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同時也難免出現(xiàn)理論僵化、創(chuàng)作能力下降、派內(nèi)分裂傾軋等諸多弊端,才識之士不滿于詞派衰頹之勢,外部環(huán)境也與舊詞派全盛期相比發(fā)生了變化;繼起的詞派以此前詞派的弊端為突破口,則進取之勢和衰落之勢漸成對峙消長狀態(tài),且新興詞派能感動人心、漸成風氣,必然有其合乎時宜的方面。如此循環(huán)往復則形成清代中后期詞派更替迭興的局面。
清代論詞絕句發(fā)展史的研究應與清代詞學發(fā)展史,特別是詞派史相聯(lián)系,這不僅是因為不同歷史時期占據(jù)主流的詞派的詞學主張,同時也是清代詞學的重要構(gòu)成,以及厲鶚、宋翔鳳等論詞絕句主要作者的作品中確實有著鮮明的詞派色彩,更主要的是因為不同歷史時期詞學派別對詞壇的深遠影響,已輻射到了論詞絕句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整體傾向。其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詞派基于其詞學主張形成的審美標準,會在批評實踐中對論詞絕句的風格偏好和思想傾向造成影響;二是清代詞學流派宣揚其思想觀念的重要手段之一是編纂選本,選本不僅是詞派宣揚主張、擴大影響的主要手段,同時選本的流行也會對整個社會的閱讀風氣造成影響。因此對清代論詞絕句的研究除了要考慮時代環(huán)境變化的因素,還應充分考慮到清代詞派的興衰,以及詞壇整體風氣的變化。
由于清初詞學尚未完全擺脫明詞影響的桎梏,并且詞為“卑格”“末技”的觀念流弊仍未清除,因此盡管有云間詞派、廣陵詞派、西泠十子等相繼提出其詞學主張,但并沒有形成較大的社會影響,相關(guān)詞學討論也沒有超出已有的論題范疇,相應地,清初論詞絕句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寥落、零散的狀態(tài),與各詞派的崛起和發(fā)展并沒有顯現(xiàn)出同步性。
以康熙年間陽羨詞派登上詞壇為開端,清代詞學發(fā)展進入新的歷史時期。隨著陽羨詞派和浙西詞派詞學主張的提出和完善,論詞絕句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這一時期的論詞絕句受詞派觀念影響較大,應該說與詞壇整體風氣的變化有關(guān)。如譚獻所言:“錫鬯(朱彝尊)其年(陳維崧)行而本朝詞派始成……嘉慶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2)譚獻:《復堂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41頁。詞派的影響力迅速擴大不僅推動了詞學的整體發(fā)展,也推動了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的繁榮。清代論詞絕句從偶然的、零散的創(chuàng)作到蔚成風氣,與陽羨詞派和浙西詞派有意識地提出詞學主張、開展詞學批評也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陳維崧創(chuàng)作后期以作詞為主業(yè),詞風獨特,且能提出相關(guān)詞學主張,對當時詞壇的影響很大,“近則其年先生,負才晚遇,僦居里門近十載專攻填詞,學者靡然從風,即向所等夷者,尚當拜其后塵,未可輕頡頏矣?!?3)引自蔣景祁為曹亮武主編的《荊溪詞初集》(康熙刊本)所作序言,參看陳良運主編:《中國歷代詞學論著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447頁。而且陽羨詞派和浙西詞派在清理掃蕩明詞流弊方面表現(xiàn)出了較之前人更為堅決的態(tài)度,對于仍籠罩在明詞風氣之下的清詞壇而言,無疑具有相當大的沖擊力。正如高佑釲所言:“明詞佳者不數(shù)家,余悉踵《草堂》之習,鄙俚褻狎,風雅蕩然矣。文章氣運,有剝必復。吾友朱子錫鬯出為振興斯道,俞子右吉,周子青士,彭子羨門,沈子山子、融谷、摶九,李子武曾、分虎,共闡宗風。陳子其年起陽羨,與吾里旗鼓相當。海內(nèi)始知詞之為道非淺學率意所能操管者也。”(4)陳維崧:《湖海樓詞集》附高佑釲所作序言,上海中華書局據(jù)湖海樓陳氏本???/p>
清人對迦陵詞風格的認知和評價還是比較一致的,注重其悲歌慷慨、沉雄豪宕的一面,多以“直追蘇辛”概括其詞作風格。如朱方藹論迦陵詞:“江左迦陵老斫輪,烏絲一例仿蘇辛。竹山本是鄉(xiāng)先輩,旖旎風流少替人?!?5)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5頁。沈初論迦陵詞:“安邱舍人致瀟灑,酒酣橫槊有家風。悲歌最愛陳陽羨,跋扈飛揚氣概中?!?6)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136頁。又如陳觀國論迦陵詞:“鐵板銅弦推絕唱,就中吾最愛迦陵。”(7)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162頁。邵堂論迦陵詞:“詩宗王李一軍捷,詞壓蘇辛四座驚。”(8)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372頁。都是注意到了在婉約詞風占據(jù)主流的清初詞壇迦陵詞的獨樹一幟,并且他們對陳維崧詞風中接近蘇辛詞,偏豪放壯逸的方面也給予了肯定。評議陽羨詞派中其他人物的論詞絕句也是如此,如姚孔鋠評曹貞吉的《珂雪集》:“滴粉搓酥二十年,蘇辛姜柳辨媸妍。如今拋卻諧聲譜,歸枕山中片石眠?!?9)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82頁。而更能體現(xiàn)陽羨詞派詞學觀念的,還是陳維崧《賀新郎·題曹實庵珂雪詞》對曹貞吉的評價:“滿酌涼州醞,愛佳詞、一編珂雪,雄深蒼穩(wěn)。萬馬齊喑蒲牢吼,百斛蛟螭囷蠢。算蝶拍、鶯簧休混?!?10)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全清詞·順康卷》(第7冊),中華書局,2002年,第4253頁。闡明了陽羨詞派主張雄奇磊落詞風,不作纖麗語的詞學追求。
清初詞學囿于前朝議論和宗尚,崇正抑變的風氣未衰,對于蘇辛為代表的豪放詞風總體上持貶斥態(tài)度,而陳維崧于眾體中獨標豪放,自然有與明詞以至清初詞壇劃界而治的立場。陳維崧在其詞作《采桑子·吳門遇徐松之,問我新詞,賦此以答》中,回答了他對自己詞風轉(zhuǎn)變的認識:“當時慣作銷魂曲,南院花卿。北里楊瓊,爭譜香詞上玉笙。 如今縱有疏狂興,花月前生。詩酒浮名,丈八琵琶撥不成?!?11)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全清詞·順康卷》(第7冊),第3901頁。他反思了自己前期受艷詞正體觀念影響而導致的輕浮弊病,并且確定將豪放詞風作為自覺的審美追求。豪放一體易流于粗囂狂蕩的弊病,是南宋時期豪放派末流多為人指摘之處,而陳維崧倡導豪放詞風,其前提是當時詞壇存在纖弱淺薄的風氣,非豪放壯闊詞風難以矯救之,陳維崧是有意以蘇辛之銅琶鐵板蕩滌花間、蘭畹風習。觀陳維崧后期詞作,則在豪情之外亦不排斥艷趣,經(jīng)史文章皆可入詞,才氣橫溢而不拘一體,與其詞學主張相對照又更為融通。應該說,陳維崧的詞論和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對清初詞壇狹隘詞體格局的突破,將詞從只能寫花月簾幕、閨思艷情、脂粉筵席的俗體,拓展為能夠存經(jīng)存史的文學類別,而同樣是對詞體抒情本質(zhì)的強調(diào),陳維崧對詞情的理解也沖破了艷情、閨情的桎梏,將身世感受、家國情懷和歷史興悟納入到詞的表現(xiàn)范圍之中。因此嘉慶年間士人吳侍曾在其論詞絕句《懷人絕句十九首》中評價道:“如何絕調(diào)花間集,卻將迦陵換少陵。”(12)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55頁。
清初已有吳偉業(yè)、王士禛、龐塏等人以論詞絕句的形式對迦陵詞進行評點,也肯定了陽羨詞派偏于豪放的詞風,但他們并沒有真正深入到對陽羨詞風的評議和分析之中,這與清初論詞絕句論說功能尚未發(fā)展成熟,論詞絕句仍主要是作為士人交游酬唱的工具有關(guān)。直到清代中后期詞學發(fā)展,各家詞派競相崛起、爭鳴,清人對陽羨詞風格特點的認識得到進一步深化以后,才產(chǎn)生了沈初、陳本直等能夠深入剖析迦陵詞的論詞絕句。其中陳本直的論詞絕句《讀其年檢討詞鈔漫書》共有十首,從陳維崧的生平經(jīng)歷、詞壇地位、詞史價值、詞學主張、創(chuàng)作活動、風格特點、詞學貢獻等多個方面進行了評述和議論,可以說是全面概括總結(jié)了迦陵詞以及陽羨詞派的主要特點。
陳本直對陳維崧詞的解讀,在情感認知上有著對“吾家髯翰林”(13)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86頁。的深度認同,在詞學觀念理解上還有著剖析本事、抉發(fā)文心的優(yōu)勢。他在論詞絕句組詩中肯定了迦陵詞向蘇辛詞靠攏的一面,如“髯陳端不讓髯蘇,跌宕沉雄絕代無。鐵板夜敲江月落,斷腸苦憶小三吾”(其六),又如“稼軒豪氣草窗情,少日詞壇得盛名。千八百篇裁別調(diào),春風不數(shù)柳耆卿(其七)”。清代詞學名家陳廷焯也曾以“沉雄俊爽”評價迦陵詞,可見陳本直對迦陵詞詞體風格的把握還是很準確的。陳本直還從詞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傾向出發(fā),探討其詞學風格形成及演變的原因,力圖呈現(xiàn)出迦陵詞多元化的詞體風格特點。在論詞絕句組詩中,他指出迦陵詞既有“梁園荒草去云平,匹馬經(jīng)過百感生”(其四),沉郁幽微、有所寄托的一面,也有“楊枝度曲紫云簫,公子西園樂事饒”(其八),(14)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85-286頁。風流俊賞、旖旎側(cè)艷的一面。
陳本直論詞絕句組詩對陳維崧一生心事的感慨,對于理解陳維崧前后詞風的轉(zhuǎn)變(15)嚴迪昌先生將迦陵詞分為早、中、晚三期。早期“多為旖旎語”,中期以《烏絲詞》為其詞風嬗變的標志,晚期已成一代宗師,詞風漸趨成熟。參看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85-192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如其二云:“南泛江淮北走燕,征途風雪漸華顛。自從一獻長楊賦,始信文章不暮年?!?16)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85頁。此處評的是陳維崧詞《賀新郎·秋夜呈芝麓先生》,陳維崧在這首詞的末尾寫道:“白雁橫天如箭叫,叫盡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滅。明到無終山下去,拓弓弦、渴飲黃麞血。長楊賦,竟何益?”(17)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全清詞·順康卷》(第7冊),第4221頁。這首詞作于陳維崧旅居京都時期,潦倒困厄的中年詞人眼見仕途無望,心生悲涼,而不免發(fā)思古幽情。氣韻沉雄是迦陵詞的本色所在,陳本直正是看到了詞人坎坷經(jīng)歷對其詞風變化的影響,故有此論。因此,在“嵯峨磊砢”“蒼茫雄渾”的表層風格之下,后期迦陵詞中所充溢的潦倒名場、抑郁不平之氣,實有著相應的人生經(jīng)驗和情感心理作為支撐。而陳維崧從原來詩詞并行到以詞為業(yè),也正有郁結(jié)抑塞之意只可宣之于詞的不得已之處,當他將半生經(jīng)歷、體悟?qū)懭朐~中時,則前期由于拘囿復古思潮而被限制的個性也因而得到解放,無論是詼諧狂嘯,還是淺斟幽吟,實際上都成為了詞人的自我表露和呈現(xiàn)。
如果說陽羨詞派推崇豪放沉郁的詞風,強調(diào)詞情的真實和激亢,有明清易代之際士人心理突變的歷史原因,那么繼起的浙西詞派提倡清雅醇正的詞風,則已有清代中期政治穩(wěn)定,社會秩序建立的世相。盡管清初詞壇多以陳維崧、朱彝尊二人并稱,然而陽羨詞派從勃興到衰歇歷時較短,派中人物也是歷歷可數(shù),發(fā)展至康熙中葉時已漸式微,而浙西詞派由于適應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且代不乏人,對清代中后期詞壇影響深遠,對清詞整體風格的形塑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不僅如此,論詞絕句的興起亦與浙西詞派關(guān)系密切,以厲鶚作《論詞絕句十二首》為標志,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進入了迅速發(fā)展的階段。
在清代各家詞派之中,對論詞絕句重視程度之深和應用范圍之廣首推浙西,不僅有曹溶作為浙西詞派先導人物,以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引領(lǐng)一時風氣在先,“浙西六家”中作有論詞絕句者已居其四揚波在后,更有浙西詞派后期人物厲鶚、江昱、汪筠、吳蔚光等以專題組詩的形式,將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推向新的發(fā)展高峰。從詞派發(fā)展自身需要出發(fā),浙西詞派從以下三個方面對論詞絕句進行了開拓。
首先,浙西詞派繼承和發(fā)展了論詞絕句傳統(tǒng)的題辭和評點功能,通過評議具有相近美學風格的前代詞人和同時代詞人,開展詞學批評活動,構(gòu)建浙西詞派的詞學話語圈。
其次,浙西詞派在詞人評議和作品細讀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展和延伸了論詞絕句“論”的功能,借以擴大浙西詞派的詞學影響。隨著浙西詞派影響力的擴大和詞學觀念的深入發(fā)展,傳統(tǒng)的題辭形式已經(jīng)難以容納日益豐富的詞學內(nèi)容,而且新的審美規(guī)范確立,也需要有更大規(guī)模和篇幅的詞論載體,由此推動了浙西詞派厲鶚、江昱等人以論詞絕句組詩形式進行專題寫作,并從而促進了論詞絕句形式的定型和發(fā)展??梢哉f,論詞絕句從“偶成”“書……后”零散、孤立的創(chuàng)作,能夠發(fā)展成為清代詞壇頗為引人注目的文學現(xiàn)象,與浙西詞派對論詞絕句的重視和實踐是分不開的。
最后,浙西詞派還拓展了論詞絕句的新功能。以汪筠《讀〈詞綜〉書后二十首》和《校〈明詞綜〉三首》為代表,論詞絕句從對詞選編纂過程的說明和評注,逐漸拓展到對詞史的討論,擴大了論詞絕句的議題。受到浙西詞派詞學思想的影響,汪筠將詞史觀念引入到了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之中,其后又有朱方藹、沈初、陳觀國、孫爾準等嘗試以論詞絕句的形式對詞史源流進行梳理和總結(jié),并最終產(chǎn)生了道咸年間文人譚瑩評述歷代詞人的鴻篇巨制《論詞絕句一百首》。
朱彝尊曾從曹溶游,在填詞方面也受過曹溶的指導,是他提出曹溶對浙西詞派形成具有導夫先路之功。朱彝尊在為曹溶《靜惕堂集》所作序中稱:“彝尊憶壯日從先生南游嶺表,西北至云中,酒闌燈灺,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有井水處,輒為銀箏檀板所歌。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詞學失傳,先生收輯南宋遺集,尊曾表而出之。數(shù)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春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先生?!?18)陳良運主編:《中國歷代詞學論著選》,第422頁。因此一般認為,曹溶本人的詞學觀念實際上是經(jīng)由朱彝尊進行總結(jié)。朱彝尊既尊曹溶為浙派先驅(qū),必然對其詞學思想中與浙西詞派觀念相符者多加措詞,而從曹溶的論詞絕句來看,其詞學思想也確是偏向浙西詞派的。
曹溶的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主要是《題周青士詞卷四首》,周青士即周筼。周筼是浙西詞派中堅人物,精研詞律之學,其參與編選的《詞綜》一書是浙西詞派的重要典籍。曹溶在題辭中對周筼的品行和詞風都給予了很高評價,從“南山一夜老雙螺,拾得云箋意較多。拋卻少年燕市酒,愁來常擬和清歌”(其二),以及“斷腸秋色五湖帆”(其四)(19)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3頁。的評語來看,曹溶對清空雅正的詞風總體上還是持欣賞態(tài)度的。曹溶有感于清初詞壇以南唐、北宋詞風為限,以至眼界格局陷于瑣屑偏狹,才氣粗疏者尚可于其中按部就班,而才之大者難免有拘束之感,因此他寄希望于浙西詞派能開辟出新的詞家境界。
朱彝尊作為浙西詞派執(zhí)牛耳者,明確地將白石詞和玉田詞作為學習對象。他在為沈世楓《蘇州好》題寫的論詞絕句中寫道:“中吳節(jié)物盡堪矜,底事前賢譜未曾。家宴尊前誰按拍,春風除是小紅能?!?20)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10頁。已有服膺白石詞之意。朱彝尊推尊南宋,與陳維崧推崇蘇辛有著相似的目的,都是對明代以來詞學傳統(tǒng)的反撥,也就是說,在糾正詞壇風氣這一出發(fā)點上,浙西詞派與陽羨詞派是一致的。朱彝尊初時主張學習南宋詞人張炎,仍然有著明末清初士人心理余緒的影響,張炎詞風的形成與其曾承受家國之痛有關(guān),朱彝尊等浙派前期人物畢竟距離社稷變置、陵煙廢墮的時代未遠,而布衣落拓、江湖飄零的身世感受又有與張炎異代而相接者,因此以張炎、姜夔為代表的南宋詞人得以進入浙西詞派的詞學視野之中。即使后來浙西詞派對南宋詞人的接受逐漸轉(zhuǎn)移到詞學風格方面,但也不排斥有情感的因素羼雜其中,如郭麐《靈芬館詞自序》:“余少喜為側(cè)艷之辭,以《花間》為宗,然未暇工也。中年以往,憂患鮮歡,則益討沿詞家之源流,藉以陶寫阨塞,寄托清微,遂有會于南宋諸家之旨?!?21)郭麐:《靈芬館詞四種》,上海中華書局據(jù)愉園叢書本校刊。由此可知,南宋詞對浙西詞派詞人的影響,非僅是在詞學意義上而言,在深幽沉郁的情感層面上,同樣能夠引發(fā)部分浙西詞派詞人的認同。
朱彝尊后期詞學思想的轉(zhuǎn)變與其政治心態(tài)的變化有關(guān),此已為學者所注意(22)參看孫克強:《清代詞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37-239頁。。朱彝尊在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紅鹽詞序》中表示:“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23)朱彝尊著,杜澤遜、崔曉新點校:《曝書亭序跋 潛采堂宋元人集目錄 竹垞行笈書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7頁。。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其所作《紫云詞序》言:“詞則宜于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24)朱彝尊:《曝書亭序跋 潛采堂宋元人集目錄 竹垞行笈書目》,第119頁。,朱彝尊對詞體功能的認識已發(fā)生了較大轉(zhuǎn)變。從心懷故國的江湖落魄文士,到被納入封建統(tǒng)治秩序之中的朝廷近臣,清初士人不僅是政治身份產(chǎn)生了變化,思想觀念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朱彝尊友朋魏世效在與其往來的書信中感慨道:“先生處隱約數(shù)十年,一旦就征,當清華之選,為人主所倚毗,往者慷慨卓犖之志,今其何如?”(25)魏世效:《魏昭士文集》(卷二),清道光二十五年寧都謝庭綬紱園書塾重刻本。由此可知,雖然朱彝尊推尊南宋的詞學主張未變,但思想內(nèi)涵前后已發(fā)生了變化。因此,相較于曹溶論詞絕句中尚且流露出的遺民意識,朱彝尊、沈岸登、沈皞?cè)盏日阄魅宋锏恼撛~絕句已經(jīng)將議論的重心轉(zhuǎn)向詞學上了。
浙西詞派有意于革新詞風,使新的美學典范能夠成為更多人所認可的創(chuàng)作準則,避免作詞僅是二三同道中人的遣興手段,還需要提出可供師法、效仿的作詞門徑,既有師法對象,又有創(chuàng)作實踐,對新詞風的倡導才能真正形成社會性的影響。因此朱彝尊在《魚計莊詞序》《水村琴趣序》等文中提出了“小令當法北宋,慢詞取諸南渡”(26)朱彝尊:《曝書亭序跋 潛采堂宋元人集目錄 竹垞行笈書目》,第120-121頁。的作詞原則。盡管朱彝尊將北宋小令和南宋慢詞并提,但從浙西詞派的主要創(chuàng)作傾向來看,顯然是以學習南宋慢詞為主,這既是基于浙西詞派詞學思想對詞體風格作出的選擇,還有破除當時詞壇普遍尊崇北宋風習的原因。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八引陳對鷗所論說明了浙西詞派的詞學主張對清初詞壇形成的沖擊:“自浙西六家詞出,瓣香南宋,另開生面。于是四方承學之士,從風附響,知所指歸。”(27)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第1951頁。值得注意的是,序跋和題辭作為清初主要的詞評方式,在浙西詞派詞學思想的建立和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以題辭為主的論詞絕句通常也屬于詞集序跋的一部分,浙西詞派對論詞絕句的重視與其注重序跋、題辭的作用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浙西詞派以南宋詞為標準衡量當代詞人詞作,對詞派中人以及詞風接近南宋詞人者多予褒揚。早期如沈岸登所作論詞絕句《題竹垞并頭蓮詞后》二首(28)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4頁。:
紅玉雙擎漢巹杯,溫風別費剪刀裁。定知茅屋詞人在,故向亭陰作意開。
朋箋雙調(diào)綺羅香,比似薲州笛譜強。有約重過聽按曲,鬧紅一舸話斜陽。
詞學思想的轉(zhuǎn)向不僅影響了浙西詞派詞人以至清康雍乾詞壇的論詞標準,與清初推崇北宋詞風亦形成鮮明對比。并且從朱彝尊到厲鶚,詞學標準漸趨于嚴苛,朱彝尊論詞絕句尚有肯定北宋詞之處,至沈皞?cè)账髡撛~絕句已有“草窗竹屋渾難擬,查客前身是玉田”(29)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15頁。的議論,厲鶚《論詞絕句十二首》更是唯姜、張是舉,以賀鑄為“淺陋”,以蘇黃為“硬語”。朱彝尊論詞絕句《題陳履端詞稿》:“尺書頻寄慰衰遲,裙屐風流又一時。珠玉連篇歌乍闋,么弦別譜小山詞?!?30)朱彝尊:《曝書亭集》,世界書局,1937年,第157頁。尚有推許北宋晏幾道之意,此外朱彝尊在其他評價友人詞作的題辭中,也曾以柳永、秦觀等北宋詞人作比,他主持編選的《詞綜》對北宋周邦彥、柳永、秦觀等詞人的作品亦予以收錄,視野較為宏闊。相較之下,厲鶚《論詞絕句十二首》對北宋詞則多持鄙薄態(tài)度,評詞標準完全以南宋姜、張詞風為準繩,如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六所言:“我朝竹垞太史嘗言小令當法五代,故所作尚不拘一格。逮樊榭老人專以南宋為宗,一時靡然從之,奉為正鵠?!?31)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649頁。至浙西詞派后期代表性人物王昶編選《明詞綜》《國朝詞綜》,選詞更是嚴格遵從南宋詞的清空法度,對此謝章鋌曾批評道:“(王昶)選詞專主竹垞之說,以南宋為歸宿,不知竹垞《詞綜》無美不收,固不若是之拘也?!?32)謝章鋌著,劉榮平校注:《賭棋山莊詞話校注》,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2頁。證以王昶《舟中無事偶作論詩絕句》評議朱彝尊詞:“胸貯華林七錄編,沈詩任筆更誰先。多聞第一原無忝,還有倚聲抵玉田”(33)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127頁。,是為確論。由此也可知浙西詞派末流之所以格局狹隘,弊端漸生,實是因為在取法南宋的問題上,過于偏執(zhí)詞體審美類型,而不能兼收并蓄,限制了詞派自身的發(fā)展路徑。
汪筠的論詞絕句組詩《讀〈詞綜〉書后二十首》按照詞史發(fā)展順序,從開宋詞源頭的溫庭筠詞開始,依次對《詞綜》中收錄的歷代主要詞人李煜、韋莊、馮延巳、晏幾道、柳永、史達祖、李清照、姜夔、張炎、辛棄疾、元好問等進行評議。汪筠是編選《詞綜》主要人物之一的汪森之孫,他以“讀《詞綜》書后”為題創(chuàng)作論詞絕句組詩,既有承繼祖志延續(xù)文脈的志向,同時也是對浙西詞派詞史觀念的梳理和總結(jié)。如他評韋莊“小令未應夸北宋,亂來哀怨覺情多”,評晏幾道、張先“叔原子野多新制,題向尊前總斷腸”,評周邦彥“知音盡妙數(shù)清真,換骨能將古句新”,(34)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100-101頁。頗能見浙西詞派“選家手眼”和詞學脈絡(luò)。在汪筠之前,盡管也有如陳聶恒《讀宋詞偶成絕句十首》,以及李其永《讀歷朝詞雜興》這樣評論歷朝詞人的論詞絕句組詩創(chuàng)作,但“偶成”“雜興”的提法,表明這只是個別文人在閱讀和學習前人詞作時的產(chǎn)物,即使是鄭方坤所作《論詞絕句三十六首》,開始有意識地對歷代詞人進行系統(tǒng)化評點,但也主要是從賞鑒詞作和探究本事的角度,發(fā)抒自己讀詞時的感受。直到江昱《論詞十八首》和汪筠《讀〈詞綜〉書后二十首》出現(xiàn),在浙西詞派詞學觀念的主導下,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才開始具有了鮮明的詞史意識。
常州詞派在嘉慶、道光年間登上詞壇,打破了浙西詞派長期占據(jù)詞壇主流的局面,詞壇風氣發(fā)生轉(zhuǎn)變,因此常州詞派人物張曜孫說:“嘉慶以后詞家與雍乾間判若兩途也。”(35)參看張曜孫《清淮詞跋》,載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第3冊),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420頁。常州詞派能代浙西詞派而興,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嘉、道年間,清代社會政治狀況較浙西詞派興起的清前期已發(fā)生了急劇變化,清王朝政治局勢由盛轉(zhuǎn)衰,社會矛盾日趨激化,面對越來越深重的內(nèi)憂外患,以及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沖擊,康乾盛世時期文人士大夫特有的積極、雍容、寬和的文化心態(tài)發(fā)生轉(zhuǎn)變。浙西詞派雅正清空的詞風已難以適應復雜變化的社會政治形勢,具有強烈家國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的文士直面社會黑暗現(xiàn)實,也難以保持與時世的疏離、超越狀態(tài),尖峭冷峻的詞風開始顯露。正如詩歌適應時代變化有“變風”“變雅”,詞壇審美風氣同樣面臨變革之勢,常州詞派的崛起,正是對于社會政治環(huán)境和文學風潮變化的回應。而常州詞派對詞壇風氣影響所及,論詞絕句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和思想傾向也隨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論詞絕句在浙西詞派的手上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shù)囊?guī)模和相對成熟的形式,常州詞派對論詞絕句的運用基本上還是延續(xù)了浙西詞派的做法,注重其“論說”功能和作品細讀功能,也產(chǎn)生了如宋翔鳳《論詞絕句》組詩這樣可堪與浙西詞派厲鶚所作分庭抗禮的作品。因此,盡管常州詞派核心人物張惠言、周濟、譚獻、陳廷焯等更重視詞選、詞論等詞學批評形式的作用,對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并不特別看重,但常州詞派的興起及其對清代中后期詞壇的影響,仍然為論詞絕句的發(fā)展增加了新的元素。
在常州詞派的影響之下,清代中后期的論詞絕句創(chuàng)作具有以下三個主要特點:一是“破”,即批評意識的增強。論詞絕句產(chǎn)生之初以題辭為主,而且主要是在文人交往圈中流行,有相當數(shù)量的論詞絕句是文人唱和及相互題寫的產(chǎn)物,因此對時人詞作的評價多有夸大和過譽之嫌,如近代學者朱庸齋先生評價曹貞吉《珂雪集》:“曹詞往往吊古傷今,眷懷故國,然集中所附清初諸大老評語,則標榜過甚,讀者宜慎之。”(36)朱庸齋:《分春館詞話》,廣東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4頁。常州詞派有意扭轉(zhuǎn)浙派后期頹靡詞風,立論、評議難免從苛,論詞絕句中出現(xiàn)較多批評的聲音。然而這不僅有助于提高論詞絕句的詞學地位,避免其只是充當類似序跋這樣的應用性文體,而且有助于提升論詞絕句的批評功能,對論詞絕句自身的發(fā)展也是十分有利的。
二是“立”,即樹立新的詞學審美標準。嘉慶之前的詞壇風習長期為浙西詞派所主導,以至“家白石而戶玉田”,常州詞派要振弊起新,一洗浙西詞派末流余習,亟需確立新的詞學典范,以改變浙西詞派獨尊姜、張的狹隘格局。與浙西詞派瓣香南宋不同,在南北宋之爭問題上,常州詞派更偏向于北宋詞,“翰豐(張琦)與哲兄(張惠言)同撰《宛鄰詞選》。雖町畦未辟,而奧窔始開;其所自為,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緒。”(37)譚獻:《復堂詞話》,第43頁。常州詞派推崇北宋詞,顯然也有削弱浙西詞派詞壇影響力的意圖。
三是“用”,即將詞派理論運用于具體的詞學批評實踐。常州詞派不滿于浙西詞派后期的空疏浮薄,主張詞作應當有“寄托”“出入”,需要結(jié)合具體詞作分析如何方為有寄托之作,或者以此為標準對前代詞人進行評析并樹立典范。而論詞絕句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品細讀,因此常州詞派論詞絕句的“論”不僅僅是談論詞學主張,還需要深入到詞學作品內(nèi)容的分析之中,從“寄托”的角度闡發(fā)、抉隱詞意。
浙西詞派崛起初期力圖以雅正詞風矯治詞壇淫靡俚俗的風氣,發(fā)展至清代中后期,浙派末流艱澀刻削的弊病又成為了常州詞派的標靶,常州詞派提出的詞學主張固然是其學術(shù)思想和創(chuàng)作觀念的延伸,但也是針對浙派的弊端進行闡發(fā)。清代中后期論詞絕句對浙西詞派的弊端進行了批評和反思,其中又以常州詞派的批評最為切中肯綮。孫爾準論詞向常州詞派靠攏,其論詞絕句組詩對浙西詞派人物多有批評,他不僅提出“人籟定輸天籟好,長蘆終是遜迦陵”(其五),認為浙西詞有不及陽羨詞之處,還批評了朱彝尊等浙西詞派人物的詠物詞有隸事用典過于繁多的弊端。孫爾準《論詞絕句》其六云:“七寶樓臺隸事駢,雪獅兒句詠銜蟬。清空婉約詞家旨,未必新聲近玉田?!闭阄髟~派以玉田詞的清空疏朗作標榜,而朱彝尊等浙派人物所作卻不免堆砌而缺少意趣,特別是詠物之題的用典難以做到運化無跡,未必就能如朱彝尊自己所言“倚新聲,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題詞集》)。孫爾準《論詞絕句》其十九對浙西詞派后學流弊的批評更為嚴厲,除了諷刺其“浪將左柳說淫哇,學步姜張便道佳”的空疏浮囂,更一針見血地指出浙西詞派后期取徑狹窄的弊病所在,《論詞絕句》其十云:“新來艷說六家詞,秋錦差能步釣師。云月西昆挦扯遍,防他笑齒冷伶兒?!?38)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44-246頁。孫爾準認為“浙西六家”中的李良年、龔翔麟等人尚且還能追步朱彝尊,而浙派末流只能如同宋代西昆體人物那般僅以摹仿剽寫姜張詞為能事,為人恥笑。
浙西詞派初期詞學思想以清空雅正為主旨,但并非是要摒棄詞體抒情表意的功能,而是倡導以含蓄委婉的表達方式傳達不能盡言之意,以深婉蘊藉的情感表達取代或淫靡或狂囂的表達,并且強調(diào)詩歌情感本質(zhì)應合乎儒家詩教傳統(tǒng)。應該說浙西詞派的詞學主張并不必然導向?qū)υ~體抒情本質(zhì)的忽視,浙西詞派發(fā)展末期以宗法雅詞為名,走向空疏淺薄以至艱澀晦奧的歧途,實際上是對浙西詞派詞學精神實質(zhì)的拋棄。而常州詞派之所以提出“寄托”“比興”的詞學主張,正是針對浙派末流在抒情表意方面出現(xiàn)的弊端。因此孫爾準《論詞絕句》其一寫道:“美人香草源流在,猶是當時屈宋心”(39)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44頁。,莊棫論詞絕句《題黃子鴻詞卷》體悟詞人心境“手中有斑管,何處寄相思”(40)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578頁。。程恩澤在《題周稚圭前輩〈金梁夢月詞〉》其二中也提到:“更用騷心為樂府,漫天哀艷李重光”(41)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362頁。,認為南唐李煜詞情感深婉而文詞凄艷,與騷人之旨相近,程氏正是看到了周之琦《阮郎歸·昨宵同賦》《高陽臺·黃葉風多》諸篇詞作在哀婉情辭中又含有隱約深意,與李煜詞中寄托遙深者相類,也與常州詞派領(lǐng)袖張惠言要求詞作“意內(nèi)而言外”的審美標準相符合。
常州詞派論詞方法的形成與其今文經(jīng)學的背景有關(guān),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思想反映在詞學上,即演變?yōu)橹v求詞意的推究和闡發(fā)。常州詞派的張惠言、宋翔鳳、劉逢祿,以及后期的譚獻、莊棫等人均精于今文經(jīng)學,在解讀和分析詞作時也經(jīng)常以治經(jīng)的方式推求詞中的微言大義。宋翔鳳、譚獻等人提出“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42)譚獻:《復堂詞話》,第26頁。的觀點,常州詞派注重閱讀者的理解對于詞意的再現(xiàn)和重構(gòu),反映到論詞絕句的創(chuàng)作上,則表現(xiàn)為從“評詞”(對風格的評論)向“解詞”(對詞意的解讀)轉(zhuǎn)變。如程恩澤論詞絕句《題周稚圭前輩〈金梁夢月詞〉》其一:“綠酒初嘗元獻醉,月華如練范公吟。由來將相兼才調(diào),不是吳兒木石心?!?43)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362頁。實際上是看到了詞人政治身份和生平經(jīng)歷對詞作情感傾向的影響,程氏用于舉例的晏殊《清平樂·金風細細》和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懷舊》兩首詞作,從表面詞意來看書寫的無非都是類型化的閑愁別緒,但程恩澤要探究的是其中反映出的更深處的詞人心思、情旨。
常州詞派講求對詞中“寄托”深意的讀解,自然導向從詞人的身份意識和創(chuàng)作背景出發(fā),對詞作情感、意旨背后復雜的社會政治原因進行探尋,以推求本事的方式探賾詞人文意。王僧保的詞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觀念都受到常州詞派影響,他的多首論詞絕句實際上就是對常州詞派詞論的直接發(fā)揮,如其《論詞絕句》其三二“人人弄筆強知音,孤負霜豪莫浪吟。千載春花與秋月,一經(jīng)寄托便遙深”,其三三“兒女恩情感易深,更兼怨別思沉沉。美人芳草多香澤,不是離騷意亦淫”,以及其三四“沉思渺慮竊通神,一片清光結(jié)撰成。豈許人間輕薄子,柔弦曼管寫私情”等等,(44)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415-416頁。都是對詞中應當有寄托之意的強調(diào)。王僧保所作論詞絕句對前人詞的解讀和議論,與常州詞派論詞也有相通之處,如《論詞絕句》其三評李煜詞“誰遣斯人作天子,江山滿目淚沾衣”,其四評姜夔詞“凄涼一曲長亭怨,擅絕千秋白石名”,其六評張炎詞“千金散盡身漂泊,對酒當歌不是狂”,其七評蘇軾詞“慷慨黃州一夢中,銅弦鐵板唱坡公”等等,(45)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412-413頁。提出在詞人凄涼、慷慨、疏狂、豪壯的情感背后還有著復雜隱晦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受。
張惠言、宋翔鳳等常派人物以治經(jīng)的方式解詞,常對詞中的政治寓意進行引申和發(fā)揮,具有泛政治化的傾向,體現(xiàn)了今文經(jīng)學比附、解剝的特點。張惠言本人對《詞選》中部分詞作“寄托”之意的解讀,就帶有較為濃厚的政治色彩,如他評辛棄疾的《祝英臺近·寶釵分》:“此與德祐太學生二詞用意相似?!c點飛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也?!簬С顏怼?,其刺趙、張乎?!?46)張惠言著,許白鳳校點:《茗柯詞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5頁。實際上根據(jù)張端義的《貴耳集》,辛棄疾這首詞的“本事”乃逐呂氏女事,(47)據(jù)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呂婆,即呂正巳之妻。……呂婆有女事辛幼安,因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今稼軒《桃葉渡》詞因此而作?!贝送庵x章鋌也對張惠言的解說提出了異議:“雖然詞多發(fā)于尊前酒后,亦有不可莊論者,即如辛稼軒《祝英臺近》,蓋傷離之篇,本事見《貴耳集》,而皋文以為與德祐太學生同意,未審何據(jù)?學者當分別觀之可也?!眳⒖磸埗肆x:《貴耳集》,中華書局,1985年,第62頁;謝章鋌著,劉榮平校注:《賭棋山莊詞話校注》,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00頁。與朝廷政治無甚關(guān)聯(lián)。而張惠言卻以為辛詞與南宋末年太學生所作《祝英臺近·倚危欄》意思相近,是借傷春寫國事、政情,由此將之解讀為有譏刺寓意的寄托之作,這是對辛棄疾詞作本意的曲解。
張惠言的解詞方法預設(shè)了詞應當是具有美刺諷喻內(nèi)容的寄托之作,解讀的目的在于發(fā)掘低徊要眇的語言背后被遮蔽的幽隱之義,并按照政治寓意對詞中相關(guān)意象進行對應解讀,從而得出與政治情事或歷史事實相關(guān)的結(jié)論。這種解讀方式顯然存在諸多弊端,特別是對早期詞人作品的解讀容易出現(xiàn)誤讀的情況。詞體發(fā)展早期多為代言體或即境之作,大多無關(guān)宏旨,也未必另有曲折深意,以張惠言的解詞方式欲作深求,難免犯穿鑿之病,如張惠言以香草美人之說讀解溫庭筠詞,招人詬病頗多。而且張惠言、宋翔鳳等常派詞人往往無視原作詞前小序或詞作本事,僅憑以意逆志而自創(chuàng)新說,可能導致錯漏頻出,難以取信于人。如宋翔鳳《論詞絕句》其九:“清真妙語出珠璣,便有微詞合刺譏。聞說內(nèi)人紅袖濕,漫憐一個李明妃?!?48)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第295頁。以宋徽宗幸李師師事解讀周邦彥《少年游》詞,實際上也有著同樣的弊病。對于政治寓意的過分強調(diào),不僅易于導致穿鑿附會的弊病,更是對詞作自身藝術(shù)魅力的破壞,本是深婉曲折的情致,卻被解讀為幽隱難伸的寓意,更兼之對詞意破碎、支離的理解,實際上是割裂了整體性的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