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民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方向與方位,應是人類較早具有的一些基本生活知識,因為無論出行或做什么,時時刻刻都需要辨別方向與方位?!吨芏Y》開篇言道:“辨方正位”,“以為民極”,方位的辨明與確定,是全體人民活動的指針與準則。有了清楚的方位,就有了明確的行走方向和活動目標。
早在《尚書·堯典》中就有了對“四方”的明確記載:“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币簿褪钦f,嵎夷、旸谷是東方,南交是南方,昧谷是西方,朔方是北方。東南西北(即朔)的順序也從此而定??梢?,古人對方位和四時的判定,是取決于太陽出沒的方位和晝夜的長短。
在平面方位系統(tǒng)中,有正有維,東、西、南、北四面謂之四正,四正之間的位置即東南、西南、西北、東北謂之四維,“維,隅也”(《廣雅》),“四正四維謂之八方也”。
古人關于方位知識的形成與發(fā)展,是先獲得了平面方位概念,繼而又延擴而獲得立體空間概念。可以肯定的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古人就已經(jīng)有了宇宙這樣的空間與時間統(tǒng)一觀念。這就是《文子·自然》所謂“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肚f子·則陽篇》也說:“四方之內,六合之里,萬物之所生惡起?”是把“上下四方”稱為“六合”。屈原《楚辭·遠游》:“經(jīng)營四荒兮,周流六漠?!眲t是把“四方”稱為“四荒”,“上下四方”稱為“六漠”。而這種“四方上下謂之宇”“六合”及“六漠”等方位觀念,當是后世天下觀形成的基礎。
其實我們從甲骨文材料知道,這種“上下四方”的“六合”宇宙觀念,在殷商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了。因為此時不僅有了“東西南北”四正的方位概念,是為“四面”,而且也有了“東北”“西南”“東南”“西北”等四維的方位概念,“四維”加上“四正”是為“八方”。這些平面方向方位,再加上“上”“下”“左”“右”“內”“外”“中”等表示空間方向和方位的詞語,可謂“全方位”具備了。人們已經(jīng)形成并熟練地使用著較為全面、復雜的方向方位系統(tǒng)。于是在甲骨卜辭中,表示東南西北等方位的字比比皆是。而且,這些方位詞的出現(xiàn),已不僅僅是表示某一單純的方位了,而是具有了一定的引申含義和文化取向。也就是說,殷商時代人們已經(jīng)有了“上下四方”的立體方位觀念,這當是后世天下觀的濫觴。
商代在具有了“東”“西”“南”“北”四面方位的基礎上,又形成了“東方”“西方”“南方”和“北方”等“四方”,以及“東土”“西土”“南土”與“北土”等“四土”(《甲編》骨文中未見“四土”一詞),此外還有“東戈”“西戈”“南戈”與“北戈”等“四戈”,以及“東巫”“西巫”“南巫”與“北巫”等“四巫”的方位概念,分別表示商代政治地理結構不同方位的地區(qū)。
1.東西南北“四方”
甲骨文中東南西北方并稱辭例
“四方”之稱有“東西南北”或“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并列而稱的,也有省略而徑稱為“四方”者,如:
貞:燎于東西南北黃牛?(《合集》14315正)
癸卯貞:東[方]受禾?西方受禾?北方受禾?[南方受禾]?(《合集》33244)
辛酉卜,貞:今歲受禾?不受禾?叀東方受禾?北[方]受禾?(《屯南》423)
南方、西方、北方、東方、商。(《屯南》1126)
南方受年?西方受年?(《屯南》2377)
貞:四方?(《合集》8725)
庚戌卜,寧于四方,其五犬?(《合集》34144)
壬辰卜,其寧疾于四方,三羌侑九犬?(《屯南》1059)
……卜,侑四方?(《屯南3661)
另外,甲骨文中有對“東、西、南、北”四方位并舉占卜的,如: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合集》12870甲、《通纂》375)
則可以視作是“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四方的省略。
2.東西南北“四土”
己巳卜,王貞:[今]歲商受[年]?王占曰:“吉。”東土受年?南土受年?西土受年?北土受年?(《合集》36975)
3.東西南北“四戈”
丙寅卜,求于四戈?(《合集》8396)
壬寅卜,求其伐歸,叀北五用。廿示一牛,二示羊,以四戈彘?(《合集》34122)
甲骨文中東南西北戈辭例(《合集》33208)
4.東西南北“四巫”
辛亥卜,帝北巫?(《鄴初》3.46.5)
……帝東巫。(《粹編》1311)
此外,還有東西南北“四單”和東西南北“四鄙(廩)”等,因為辭例不全(“四單”中只有“南單”“東單”“西單”而未見“北單”;“四鄙”中只有“東鄙”“西鄙”,而未見“南鄙”“北鄙”),此不一一列舉。
對于這些“四方”“四土”“四戈”和“四巫”,學者一般都將其視為商王朝國家政治疆域的地理架構中不同的結構層次。宋鎮(zhèn)豪提出,商王朝國家政治疆域的地理架構基本表現(xiàn)為王畿、“四土”(或“四方”)、四至三個層次。以商邑為中心的“商”為王畿。王畿外為四土或四方,是與商王朝政治、經(jīng)濟關系密切的區(qū)域,由商王朝宏觀經(jīng)營控制。再往外是“四戈”,即“四至”,是商王朝勢力所及、文化波及的周邊地區(qū)(1)宋鎮(zhèn)豪:《論商代的政治地理架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1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李雪山則認為,商后期王畿行政區(qū)劃的格局是以大邑商為中心,其外是四單,再外是郊野,卜辭中稱為四鄙或奠,在鄙或奠(郊野)的邊境地區(qū)為四戈(2)李雪山:《商后期王畿行政區(qū)劃研究》,《鄭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2期。。但是連劭名先生認為,甲骨卜辭中的“四戈”即指四方。殷都內的居民依居住方位分為“四單”,而“伍”是最基層的居民組織。卜辭中的“四巫”指的就是文獻中的“四靈”,即“四象”:東方蒼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3)連劭名:《殷墟卜辭中的四戈與四巫》,《殷都學刊》2008年第4期。。
雖然這些說法都有程度不同的出入,但是這些地理概念是以商王朝都城為中心,對于東西南北四個方位進行政治地理劃分,則是毋庸置疑的。
上述涉及到“四方”的甲骨卜辭中,有將東西南北“四方”作為祭祀對象的占卜辭例。這些“四方”所指,就不單單是方位觀念了,而是由方位觀念而產生的表示不同方位、掌管四方吉兇禍福的神靈,也是作為地祇的一類。這些作為祭祀對象的方位神祇,就是“四方風神”。
1.甲骨文“四方神”與“四方風神”辭例
辛亥,內貞:今一月帝令雨?四日甲寅夕……
辛亥卜,內貞:今一月〔帝〕不其令雨?(《合集》14295)
這兩個甲骨辭例前者為大骨片,后者為大龜片,所展示的就是甲骨文中著名的“四方風”,記載了代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神與對應的四位風神。
不過兩版甲骨上的方名與風名完全相同的只有東方和北方,但南方(因、微與微、夷)與西方(韋、彝與彝、丯)不僅方名和風名互易,而且兩版文字寫法也有出入?!逗霞?4294南方名“因”與《合集》14295南方風名“夷”為古音相近的通假字,“因”,古音為影母真部字,而《合集》14295片中南方風名“夷”,古音為匣母脂部字,影匣雙聲,真脂對轉,應為音近通假字。《合集》14294西方名“韋”與《合集》14295西方風名“丯”為寫法不同的異體字。兩條卜辭關于南方、西方不同的是方名和風名互倒,胡厚宣先生認為應以第二片(即大龜)卜辭“南方曰(微),鳳(風)曰夷”與“西方曰彝,鳳(風)曰丯”為正確的,第一片(即大骨)弄顛倒了,應該是誤刻誤抄(4)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責善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九期),1940年;《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補正》,《責善半月刊》(第二卷二十二期),1940年;又收入《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專刊,1944年。。我們同意這種說法。
甲骨文中四方風辭例(《合集》14204)
2.古典文獻中“四方風”與“四方風神”
《山海經(jīng)》中的相關記載與甲骨文中的“四方風”與“四方風神”非常相似,可以作對應研究的資料:
有人名曰折丹,東方曰折,來風曰俊,處東極以出入風。(《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來〕風曰(乎)民,處南極以出入風。(《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
有人名曰石夷,〔西方曰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
有人名曰鹓,北方曰鹓,來(之)風曰,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
另外,在《尚書·堯典》中,也有相似的內容,不過只有四方之名卻無四方風之名,可以與之相互發(fā)明: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
除此之外,《禮記·月令》“季夏”也記載了“四方之神”:
季夏之月……命四監(jiān)大合百縣之秩芻,以養(yǎng)犧牲,令民無不咸出其力,以共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祠宗廟社稷之靈,以為民祈福。
3.甲骨文與古典文獻中“四方風”之關系
這些出現(xiàn)在不同時代的“四方之神”與“四方風神”,應該是有先后關聯(lián)和承繼關系的。
《堯典》、甲骨文、《山海經(jīng)》“四方”名稱比較一覽表
《堯典》以東南西北四方、四仲中星、四季與四方之民“析”“因”“夷”“隩”相配?!秷虻洹冯m無四方風名,但四方民之名與《大荒東經(jīng)》等篇四方之神的神名大致是相同的?!洞蠡臇|經(jīng)》中東方神名作“折”,《堯典》中東方民稱“析”;《大荒南經(jīng)》南方神名作“因乎”或“因因乎”,《堯典》南方民稱“因”;《大荒西經(jīng)》西方神名為“夷”,《堯典》西方民亦稱“夷”;《大荒東經(jīng)》北方神名為“鹓”,《堯典》北方民稱“隩”。上述只有《大荒西經(jīng)》中西方神名與《堯典》西方民名是完全相同的。依殷墟卜辭中所見四方神名來看,《大荒東經(jīng)》中東方神“折”應是“析”之誤字,《大荒南經(jīng)》南方神名“因乎”或“因因乎”有衍文,《堯典》北方神“隩”是“鹓(宛)”的同義詞。
《山海經(jīng)》中《大荒東經(jīng)》等三篇四方神與《尚書·堯典》四方民的區(qū)別,重要的還不在于其名稱所用文字方面,而是在性質方面,表面上看,《大荒東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稱東方神、西方神及北方神均稱“有人”,只有《大荒南經(jīng)》稱南方神為“有神名”,而《堯典》均稱“厥民”,似乎只是“人”與“民”之別;但實際上《大荒東經(jīng)》等三篇中四方之名明顯具有神性,不僅管理著四方風:明確說東方神折[析]“處東極以出入風”,南方神因(乎)“處南極以出入風”,“來風曰俊”“夸[來]風曰(乎)民”“來風曰韋”“來(之)風曰”,用“來”字表明四方風是由四方神來控制的;而且西方與北方神還管理著日月的運行:西方神“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北方神“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這十分清楚地顯示了四方神的神性。但在《堯典》中就看不到這種四方民的神性,這也可能是儒家在整理古代傳說資料時,把四方神的神性給過濾掉了。陳夢家就曾說:“《堯典》是戰(zhàn)國受儒家影響的作品,它以歷史的形式描述四方,今列其說并與《大荒經(jīng)》、卜辭比較如下……《堯典》與兩者之不同,在它以四方神名與方名改為‘厥民’之名,在它分化了代表日、月之女神的羲和為四個‘歷史人物’。但由于它的改編,保存了古傳說的一些形骸而資考訂?!?5)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第589-590頁。這是對的。如果把《堯典》四方之民與《大荒東經(jīng)》等三經(jīng)、殷墟甲骨文中四方神名與四方風名加以比較,便會發(fā)現(xiàn)《大荒東經(jīng)》等三經(jīng)中四方神與四方風較完整地保留了這一神話的原型(6)王暉:《論殷墟卜辭中方位神和風神蘊義及原型演變》,《2004年安陽殷商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
4.關于商代“四方風”等問題的研究
商代的“四方風”,因為時代較早而且材料可靠,所以自胡厚宣先生對“四方風”進行考證以來,楊樹達、斯維至、陳邦懷、于省吾、陳夢家等很多學者對此問題都頗感興趣,研究者日眾,觀點也頗見紛紜(7)胡厚宣:《釋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風的郊祀》,《復旦學報》1956年第1期;楊樹達:《甲骨文中之四方風名與神名》,收入《積微居甲文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斯維至:《殷代風之神話》,《中國文化研究匯刊》(第8卷),1948年;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嚴一萍:《卜辭四方風新義》,《大陸雜志》第15卷第1期,1957年;陳邦懷:《四方風名》,收入《殷代社會史料征存》,天津人民出版社,1959年;丁山:《四方之神與風神》,收入《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61年;于省吾:《釋四方和四方風名的兩個問題》,收入《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1979年;曹錦炎:《釋甲骨文北方名》,《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3期;李學勤:《商代的四風與四時》,《中州學刊》1985年第5期;鄭慧生:《商代卜辭四方神名、風名和后世春夏秋冬四時的關系》,《史學月刊》1984年第6期;饒宗頤:《四方風新議》,《中山大學學報》1988年第4期;連劭名:《商代四方風名與八卦》,《文物》1988年第11期;常正光:《殷代授時舉隅——“四方風”考實》,收入《中國天文學史文集》(5),科學出版社,1980年;蔡哲茂:《甲骨文四方風名再探》,收入《金祥恒教授逝世周年紀念論文集》,(臺北)藝文印書館,1990年;裘錫圭:《釋南方名》,《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第50-52頁;鄭杰祥:《商代四方神名和風名新證》,《中原文物》1994年第3期;馮時:《殷卜辭四方風研究》,《考古學報》1994年第2期;王宇信、楊升南:《商代宗教祭祀及其規(guī)律的認識》,收入《甲骨學一百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蕭春林:《殷代的四方崇拜及相關問題》,《考古與文物》1995年第1期;王暉:《論殷墟卜辭中方位神和風神蘊義及原型演變》,《2004年安陽殷商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陳漢平:《古文字釋叢》,《考古與文物》1985年第1期;林沄:《說飄風》,收入《林沄學術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3-34頁;[日]松丸道雄:《介紹一片四方風名刻辭骨》,《紀念殷墟甲骨文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
胡厚宣先生認為,殷人以四方為神靈,亦以四方風為神靈,農作物年收主要靠雨,雨之來,靠云雷,又主要靠風,風雨之來自四方。所以殷人求年祈雨,才禘祭四方和四方風。但是陳夢家先生則認為,四方之神名即四方之名,而與四方之風名不同,四方之神主司風與日月,則四方之風應理解為四方之神的使者,卜辭因祭四方之神而及于四方之風,卜辭之風為帝史,與此正相適應。至于嚴一萍先生認為四方神名為地名,而饒宗頤先生認為四方風與音樂呂律有關等等,觀點奇異,不在評述之列。
關于四方之名及四方風之名的意義,楊樹達先生考釋四方之名都是神名,是職司草木之神;四方與四時相配,為古籍中恒見之說。甲骨文之四方,因其神人命名之故,知其與四時互相配合,殆無疑問,然甲骨文未明記四時之名也。李學勤先生也認為,不管析、因、彝、伏具體怎樣解釋,由伏即伏藏一點來看,總是和四時分不開的?!秷虻洹访鞔_講到四時,《大荒經(jīng)》提及日明長短,也意味著四時。古代人民正是從農業(yè)生產的需要出發(fā),建立了當時的天文歷象之學,認識了四時和年歲,并知道四方風的季候性質。長期以來,大家因為在卜辭里沒有發(fā)現(xiàn)“夏”“冬”字樣,認為當時只有春、秋兩季,這一見解,在有關中國科技史的著作中也很通行。實際上,四方風刻辭的存在,正是商代有四時的最好證據(jù),析、因、彝、伏四名本身,便蘊涵著四時的觀念。
四方神名分別是把以上四方與時節(jié)相編配并參照草木禾谷生長的特點,衍生出了析、因、韋、宛等神名,象征著草木禾谷春萌生、夏長大、秋成熟、冬收藏。四方風神分別為:東風為劦風,南風為微風,西風為彝(夷)風,北風為烈風。四個方向的風反映了春分與秋分、夏至與冬至以及四季的變化。這是根據(jù)四方風在不同時節(jié)的特征而命名的。他們是商代人們發(fā)明的具有獨特標準的四季體系,是確定日歷與閏月的重要依據(jù)。
如果這些論證不誤的話,那么就可以說,作為被祭祀對象的神靈,商代的“四方神”與“四方風神”,已經(jīng)不單單是表示方位的神靈,而是由空間概念延伸到了時間概念,可以用來表示四時四季的代表物了。
另外,還有一些學者征引上述甲骨文中的“四方風”辭例,用作考證商代已經(jīng)存在五方觀念,并由此論證陰陽五行觀念起源。在此略作簡介如下:
殷墟甲骨文發(fā)現(xiàn)之后,甲骨學者從卜辭材料出發(fā)對方位問題有了一個新的認識。羅振玉先生首先鑿破鴻蒙,云:“殷代祭有‘五方帝’,曰‘貞方帝卯一牛,有南’,曰‘貞勿燎于東’,曰‘己巳卜,王燎于東’,曰‘貞燎于西’,曰‘癸酉卜中貞三?!?,曰方帝、曰東、曰西、曰中,疑即五方帝之祀矣?!?9)羅振玉:《增訂殷虛書契考釋》卷下,東方學會石印本,1927年,第60頁。雖然將貞人“中”名釋作方位之“中”有其誤處,但此思路無疑是正確的。繼之者胡厚宣先生在研究甲骨文材料后指出:甲骨卜辭中“帝臣之有五,當由五方而來。故五行觀念,在殷代頗有產生之可能,未必即全為戰(zhàn)國以后之物也”(10)胡厚宣:《論五方觀念及中國稱謂的起源》,《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專刊,1944年。,“又五方之觀念,在殷代確已有之。……以商與東南西北之四方并貞……中商而與東南西北并貞,殷代已有中東南西北五方之觀念明矣?;蛑^五方之觀念產生于秦漢之際五行說流行之后,殊不然”(11)胡厚宣:《卜辭中所見之殷代農業(yè)》,《甲骨學商史論叢》二集上冊,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945年,第32-33頁。。
此后,影響較大的是由艾蘭、汪濤、范毓周主編《中國古代思維模式與陰陽五行說探源》一書,收載了一組專門討論中國古代思想和五行學說形成問題的論文。首篇以著名漢學家葛瑞漢的名作《陰陽與關聯(lián)思維的本質》開始,就中國古代陰陽理論的形成過程進行了探索,指出到公元前300年以前,陰陽五行說主要是在天文家、樂師、方士和貞人中間流行,此后才被哲學家所用。公元前3世紀中葉的鄒衍將五行說發(fā)展成為一種政治理論,以“五德終始”來解釋朝代更替,這種理論后來似乎成了歷代王朝更新?lián)Q代的有利借口。其他一些論文也大都認為,原始的五行觀念與天文學有關,最早出現(xiàn)于新石器時代晚期或商周時期(12)[英]葛瑞漢《陰陽與關聯(lián)思維的本質》、范毓周《“五行說”起源考論》、劉起釪《五行原始意義及其紛歧蛻變大要》、[美]班大為《天命和五行交替理論中的占星學起源》、田笠《風水探源:早于五行術的方向擇吉》、蕭良瓊《從甲骨文看五行說的淵源》、連劭名《甲骨刻辭所見的商代陰陽數(shù)術思想》、常正光《陰陽五行學說與殷代方術》、[英]汪濤《殷人的顏色觀念與五行說的形成及發(fā)展》、沈建華《從殷代祭星郊禮論五行起源》等,載于艾蘭、汪濤、范毓周主編《中國古代思維模式與陰陽五行說探源》,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
這些研究表明,過去那種把陰陽五行觀念看作是非常晚近思想的說法,已經(jīng)是無視考古資料和古文字資料的較為偏頗過時的觀點了。這是另外一個較大的問題,此不詳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