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杰
暮春時分,樹影如篩,陽光穿過其中,細碎地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隨風而動,十分可愛。
兒子趴在石桌上一會兒寫作業(yè),一會兒用筆尖追逐那些光影,全然忽略了我的存在。我也樂得清閑,泡上一壺茶,邊喝茶,邊看些閑書。
正看得有些困倦的時候,石桌下的小狗突然警覺地站了起來,朝著大門外叫了幾聲。我放下書打開門,竟然有一種穿越時光的感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讀初中時候的班主任駱志航。二十多年沒見,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當年的雄壯和凌厲,變得瘦削而溫和,濃密烏黑的大背頭也只剩下稀疏的幾綹,灰白相間,錯落地鋪在光滑如砥的頭皮上。
“您是晁熙的家長吧!”駱老師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雖然人老了,但是聲音還是那么洪亮、清脆,我不禁有些緊張,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和他握手。
他走進了院子,開始認真地檢查著孩子的作業(yè)。我給他沏好茶,也站在一邊,看著他全神貫注的樣子。我的心中一陣緊張,讀初中時,每次檢查作業(yè),就怕老師認真看。兒子做了一上午作業(yè),大部分時間都在玩兒,想來寫得也很敷衍。
看了良久,駱老師合上作業(yè)本,喝了一口茶說道:“晁熙這張答卷做得不錯,他思維敏捷,解題總有新意,你這個做父親的教得好?!?/p>
“還是您教得好!”我笑著推辭道。
駱老師擺了擺手:“學校能教多少,教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清楚,晁熙是個有潛力的學生。”
說完,他從一個陳舊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家長信》,印象中那個公文包二十多年前就有了,隨著時光的磨礪、風雨的侵蝕,包早已經(jīng)從黑色蛻變成了淺白色。
他指了指,讓我簽上了名字。我簽完名字,他拿了起來,對著名字看了良久,沉吟道:“晁杰,這名字怎么這么熟悉?”
“老師,我也是您的學生!轉(zhuǎn)眼二十多年了!”我回答道。駱老師放下文件,朝我打量了一陣,顯然,他還沒認出我來。
“我以前是班級勞動委員,常去您的辦公室?guī)兔Υ驋咝l(wèi)生,您忘了?”老師笑了笑,說道:“有些印象。”
“學校每年要求我們摘茶,次次我都超額完成,您還多次公開表揚我!”
老師還是只是微笑地看著我。我繼續(xù)說道:“校園外那十幾棵圓柏樹,是我和我的父親一起種的!”
駱老師一拍腿,說道:“哦……我想起來了,晁杰,那個大個子,踩壞過學校不少樹木,挨過我不少‘飛毛腿’,數(shù)學也得過滿分。時間過得真快啊,沒想到現(xiàn)在你的小孩也這么大了……”記憶的閘門突然打開,如同洪水一樣襲來。
“是啊,都二十多年了,今天一定要留下來吃飯,我心中有好多話要和您聊呢!”我正要拉老師坐下,他卻起身要走,說道:“還有十多個家庭要去,就不吃飯了,來日方長!”臨走時,駱老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得很不自然。
一天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進了我的手機,居然是駱老師,他讓我去他家小酌幾杯。
他家小院在學校旁,走過一排高大的圓柏樹就到了。二十幾年不見,這里還和以前一樣,依然是窗明幾凈。幾杯酒后,駱老師有些激動,他站了起來,朝著我深深地鞠了躬。我連忙站了起來扶住他:“老師,您這是干什么?”
“那次你弄壞了學?;ǔ乩锏幕荆伊P你站了一天,還罰你在校外種了圓柏,對此,我心中一直隱隱作痛……”
“咳,這有什么?小時候我很粗野,多虧了您的管教!”我把老師又扶到了席位上。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闭f著,他從破舊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張泛黃的答卷,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展開。是一張數(shù)學答卷,歪歪扭扭地署著我的名字,答卷上打著鮮紅的58分。
“這……”看著答卷,我一陣疑惑!
“那次罰你種樹時,我聽到你們父子的對話。你父親講,要是你成績再無起色,就讓你去蘇州打工算了,不陪你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
我拿著這份答卷,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張“滿分答卷”。記得那次把成績單拿回家時,父親欣喜若狂,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鼓勵我的話,我本想告訴他這張答卷的成績可能是老師記錄錯了,但看他那沉浸在幸福中的樣子,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
駱老師看著我說道:“對老師而言,每個學生都是一張答卷,你這張卷子,我今天算是交了。未來,期望你能走得更遠!”
說完,滿滿地喝了一杯酒,笑了起來,笑得自然而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