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胡天翔,河南新蔡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在《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安徽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避雷針》,曾獲《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
口? 琴
麥忙不算忙,就怕豆葉黃。
秋天的田野色彩斑斕。紅的高粱穗,綠的玉米葉、紅薯秧,黃的豆秧、花生秧,黑的芝麻稈,還有盛開的白棉花。收秋都是慢活,得按順序一樣一樣地干。芝麻、黃豆先熟,拿鐮刀把它們一棵棵割倒,芝麻稈用繩子束成捆立在曬場上,黃豆秧在曬場上攤開、鋪平,讓日頭烤它,讓熱風(fēng)吹它。高粱穗、玉米棒、紅薯熟得晚,讓它們再曬點陽光,吸收點水分。秋莊稼纏人,要耐著性子,忍著勞累,想著給老人看病,給兒子蓋樓房,給孫子買奶粉,彎著腰、蹲著腿甚至坐著跪著,也要用手、用鐮刀“擦掉”一塊塊的“色彩”。
二畝地的芝麻割了,二畝地的黃豆割了,花生秧子黃了,他跟著父母去東地里薅花生。半天薅個地頭,還沒個屁大的地方。曬場里還有芝麻要打,豆秧也要攏起來,父親和母親去了曬場。他站起來扭扭身子,捶捶腰,揉揉腿,賭氣似的拽著一墩墩花生秧子拔出花生果,抖抖泥土,在地上擺成一溜。
天黑了,他才回曬場。母親已回家做飯,父親頭上戴著礦燈,在燈光里垛芝麻稈。芝麻已打過了,粗布毯子上落滿了芝麻和梭子,他和父親抬著毯子放進(jìn)麥秸垛后的小棚子里。芝麻稈垛好,豆秧也攏成堆,曬場里的活不多了,他先回家吃飯。
吃過晚飯,他從套房的書桌上拿起一個小盒子裝進(jìn)褲兜,抱著被子去了曬場。交代他夜里睡警醒些,父親就回去了。摁滅礦燈,他斜躺在豆秧堆上,看天上的星星。夜空高遠(yuǎn),星星像芝麻粒一樣從天幕里擠出來,越閃越密。大地寂然,近處草棵子里有幾只蛐蛐低吟,遠(yuǎn)處紅薯地里有蟈蟈高歌。他掏出褲兜里的小盒子,掀開盒蓋,拿出一把口琴。他輕輕地噙住琴孔,緩緩地吹起來。躺著吹累了,他就坐起來吹、站起來吹、來回走著吹??谇俾晣樀抿序徐o了音,他還循著蟈蟈的叫聲,到紅薯地里去吹,吹得蟈蟈閉了嘴,吹得露水濕了頭發(fā),他才鉆進(jìn)棚子里。把口琴塞進(jìn)盒子里,他脫掉外衣,用被子裹著自己,沉沉睡去……
九月的夜晚,只要不落雨,他就來看曬場。
收罷秋,耩下麥,父親閑了,鄉(xiāng)親們也閑了,他們來找父親剃頭。來早的坐在高條凳上剃頭,來晚的坐在小椅子上等著,再來的抓把花生秧子墊著坐在地上。鄉(xiāng)親們來了,剃頭的剃頭,吸煙的吸煙,不吸煙的聊天,剃頭的和吸煙的也插話,院子里很熱鬧。
吱——他拉開套房的門出來了。院子里安靜了。大家都盯著他,沒人說話,連正刮臉的人也扭頭看,要不是父親收刀快,這個人的臉上就劃個刀口。來剃頭的人,和父親年齡差不多,大多數(shù)不認(rèn)識,他就對著認(rèn)識的人喊:邢老師、白爺爺、曹大爺——您來剃頭??!打過招呼,他奔向屋后的廁所。放完水,他回到屋里,聽見他們和父親的對話:
一民,亮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嗎?
唉,畢業(yè)啦。
一民,亮子找工作了嗎?
唉,不好找?。?/p>
一民,村小學(xué)不是缺教師嗎?讓亮子先去代課嘛。
唉,不聽話啊,小學(xué)缺老師時不愿意回來。
……
父親嘆一聲,他的心揪一下。邢老師是他讀小學(xué)的老師,教他兩年語文課;曹大爺是村委的老會計,教他下過象棋;白爺爺是會算命的盲人,握一根竹竿走遍十里八村,給他摸過手相,說他能考上大學(xué)。1998年的秋天,他收到大學(xué)通知書,父親還放電影慶賀,請他們來喝喜酒。他們夸他聰明好學(xué),羨慕父親供養(yǎng)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實習(xí),父親打電話讓他回家,去村小學(xué)代課。那時,他想當(dāng)記者,選擇Y城晚報實習(xí),不愿回家。三個月的實習(xí)期過了,報社領(lǐng)導(dǎo)明確對他說不招人,帶他的石平老師鼓勵他考公務(wù)員。準(zhǔn)備了一個月,他考過筆試,背著被子回了楊樓。
他不愿見村里人。他不想聽父親的嘆息,他想躲到?jīng)]人的地方。
白天,走過干枯的池塘,他躲進(jìn)村后的樹林里看書。樹林后面有菜園,有人來菜園里摘菜看到他,也問畢業(yè)了嗎?找到工作了嗎?他胡亂搪塞。小孩子也問,大城市的樓真有大樹高嗎?火車真像電視里的那么長嗎?他不知道孩子們的名字,也不知道誰是他們的父母。他鼓勵他們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就能進(jìn)城了??忌洗髮W(xué)也不分配工作,俺爹說凈浪費錢,還不如打工哩!一個讀初中的孩子說。他竟無言以對。
夜晚,拿著公務(wù)員面試書翻了幾頁,他拿著口琴出了門。他先是在自家屋后吹??谇僖豁?,楊小鐮家的黃狗汪汪地叫起來。鄉(xiāng)村的夜晚,狗叫聲是會傳染的。一條狗叫,一個村子的狗都叫。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他吹不下去了。走過干枯的池塘,走過一小片竹林,他來到村后的樹林里??谇俾暠粯淞忠粨蹙蜕⒘?,被風(fēng)吹到竹林就消失了,不干擾狗耳朵了。他握著那把二十四孔的敦煌牌口琴,輕輕地吹起來。吹一種種旋律,憂傷的低沉的激越的;吹一首首歌,《梁祝》《大?!贰缎馒x鴦蝴蝶夢》……
吹口琴真好。哆咪唆是吹氣、來發(fā)拉西是吸氣。一吹一吸,吹吸之間,他的憂傷、他的煩悶、他的迷惑,都隨琴聲流淌而去。吹累了,他靠著高大的白楊樹,什么也不想,仰望著天上的月亮發(fā)呆……
沒人來剃頭,父親有時會去楊小鐮家打牌。楊小鐮開個小賣部,村里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人們會去小賣部打撲克、打麻將。輸贏不大,一元兩元,熬個時間。一天下午,邢大國、楊大響和父親等人哩,邢豁子叼著煙卷來了。邢豁子嚷著打麻將。邢豁子嘴不豁,嘴碎,愛吹愛諞,嘴不把門。連和了兩把,邢豁子吐出一口口煙霧,又吹開了。
一民,別讓你兒子晚上在樹林里吹口琴啦。
嗯,咋啦?
昨晚俺去菜園掐菜,以為女鬼在哭哩,嚇?biāo)廊死病?/p>
他心情不好,你個大男人怕啥。
一民,你給兒子找份工作嘛!要不你給俺買兩條好煙,俺給你介紹個門路?
中!中!你操心啦,改天請你喝兩杯。
邢豁子快五十了,光棍一條,整天混吃混喝的,父親才不信他。不過,邢豁子的閑話,撓撥得父親心煩。見有人來了,父親把位子讓給人家,甩著兩只手,氣呼呼地走了。去莊稼地里轉(zhuǎn)一圈,父親回家進(jìn)了套房。他坐在書桌邊看書。他看看父親,父親看看他。父親盯著桌子上的口琴說:“夜里別去樹林里吹了,人家說閑話。”
他看著父親,父親黑著臉看著口琴。放下書,他拿起桌子上的口琴塞進(jìn)抽屜。
明天或者后天,筆試成績該出來了吧?
象? 棋
過了臘八,打工的人陸續(xù)回家了,楊小鐮的院子里也日漸熱鬧起來。
楊小鐮開個小賣部,賣油鹽醬醋糖果,也賣鞭炮煙酒禮品。一到年底,村里人來玩撲克打麻將推牌九,賭錢賭煙賭瓜子。打牌的人圍著桌子坐一圈,看牌的人挨著打牌的人又站一圈,從楊小鐮家的二樓向下看,院子里就像長了四五個大蘑菇。打牌的人愛吸煙,看牌的人愛起哄,蒸騰的煙霧和熱鬧的歡笑聲在院子里飄蕩。
他知道楊小鐮家很熱鬧。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見一陣高過一陣的哄笑聲。臘月二十二上午十點,他掂著一塑料杯開水出門了。他不去楊小鐮家湊熱鬧,是去找老曹下象棋。天空霧蒙蒙的,臉冷手冷,風(fēng)還像蛇一樣從領(lǐng)口、褲腳往身上鉆。走過干枯的池塘,穿過竹林,向西走五十米,就到了老曹家。
楊樹已經(jīng)來了,正在堂屋里和老曹下棋。兩人腳邊烤著一個枯樹根,紅紅的火焰噼噼啪啪地響著,屋子里挺暖和,有煙但不嗆人。看了一眼,他知道楊樹要輸了。老曹執(zhí)黑,一車領(lǐng)著兩個過河卒在進(jìn)攻,楊樹只有一馬一炮一士在防守。老曹下棋善用小卒,過河卒橫排前拱,如車般威猛。果然,走了三四步棋,黑車站底線,雙卒破士又逼宮,楊樹收棋認(rèn)輸,讓他和老曹較量。
楊樓有五個人會下象棋,曹永軍、楊樹、楊小石和他。他們的象棋都是跟老曹學(xué)的。曹永軍是老曹的兒子,楊小石后來成了老曹的女婿。楊樹和曹永軍是童年的伙伴,老曹夸他比兒子聰明。初中沒讀完,楊樹因家貧輟學(xué),從掂泥兜子到掂瓦刀到楊樓建筑隊的工頭。曹永軍高中沒考上大學(xué),去陜西當(dāng)兵考軍校,會開坦克呢。兩年前,曹永軍轉(zhuǎn)業(yè)到縣武裝部,現(xiàn)在是古呂鎮(zhèn)武裝部部長。
老曹叫曹紅志,今年七十了,不愛串門不去打牌,愛看報紙雜志聽收音機(jī),沒事在莊稼地里轉(zhuǎn)轉(zhuǎn),逢集就到陳店街上看看。十四年前,老曹是王廟村委的會計,戴副老花鏡,胳膊彎夾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常常一個人走在王寨和楊樓間的小路上。
老曹不愛和大人說話,喜歡愛學(xué)習(xí)愛動腦的孩子。發(fā)新書了,他去村委找老曹要報紙包書皮,老曹放下手中的鋼筆,拿剛看過的報紙給他。村委有個小食堂,老曹中午有時不回家。中午去校早了,校門沒開,他去村委跟老曹學(xué)下棋。小學(xué)學(xué)了三年,老曹讓他車馬炮。初中,老曹讓他一個車。高中,老曹讓他個炮。老曹還教他下殘棋。九宮格里,老帥位中間,對手對角兩個車、兩匹馬,步步都要將軍,一直將死老帥。老曹教他的這個殘棋,中文系的象棋冠軍范洪峰演練半夜才破解。
“亮子,邢豁子在牌場說面試人家問你樹上有七只鳥,一槍打死了三只鳥,問你樹上還有幾只鳥?你回答說還有四只。是真的嗎?”楊樹問。
“面試不考腦筋急轉(zhuǎn)彎,邢豁子不懂瞎說?!彼f。
“邢豁子嘴里能跑火車,他是諞自己能哩?!崩喜苷f。
“找工作恁難啊,等俺大福畢業(yè)后找工作不是更難?”楊樹說。
“車到山前必有路,楊樹你別擔(dān)心,大??偙饶愕嗤叩稄?qiáng)哩!”老曹說。
“亮子也別灰心,第一次考公務(wù)員能進(jìn)面試,不錯嘛!”老曹說。
嘟——老曹話音剛落,院子外面?zhèn)鱽砥嚴(yán)软?。院門打開,曹永軍回來了。曹部長回來了,咋沒帶司機(jī)哩!楊樹笑著說。曹永軍從兜里掏出帝豪煙,抽一根遞給楊樹說,樹哥好,明天就是小年啦,接俺大進(jìn)城哩。曹永軍給他遞煙,他沒有接,搖頭說不會吸。
曹永軍來接老曹了。看看棋面,老曹是一車一馬兩小卒、士象雙全,他是一炮雙馬,仕相各一。他收棋認(rèn)輸。棋沒有下完,算是和局吧!老曹淡淡地說。收好棋子,老曹進(jìn)西間收拾東西。樹根還沒燒完,他搬到院子里,楊樹澆上一瓢瓢井水,升起一股股煙霧。
“亮子,你的事俺大給我說了,你在報社干過,鎮(zhèn)里也缺個寫稿子的人,鎮(zhèn)長說一個月五百塊錢,你回家和一民叔說說,中的話,過了年去縣城找我吧?!辈苡儡娬f。
“有啥商量的,有活先干著,騎驢找馬嘛!”楊樹用腳踢他。
“謝謝永軍哥,俺爹正發(fā)愁哩,俺就怕干不好?!彼f。
“亮子,現(xiàn)在都是逢進(jìn)必考,學(xué)習(xí)不能丟??!”曹永軍說。
“亮子,要有小卒一步步往前走的韌勁,接著考嘛?!崩喜苷f。
他和楊樹頻頻點頭。老曹的衣物收拾好了,曹永軍掂著一個大包袱裝進(jìn)了車?yán)?。老曹拿起桌子上的象棋說:“象棋也帶上吧,過了年,你娘不會讓我回來了?!?/p>
“俺娘不放心啊,您去了,俺娘也有伴說話?。 辈苡儡娬f。
“曹叔,您去正好教孫子下棋,您的棋藝得往下傳??!”楊樹說。
“人家打牌咱下棋,都是玩的。楊樹、亮子,進(jìn)城去看我,咱還下棋!”老曹說。
站在堂屋門口,老曹看了看院子,出去了。鎖上院門,曹永軍發(fā)動了車子。老曹拿著象棋坐進(jìn)車?yán)铮瑢λ蜅顦鋽[擺手。他和楊樹靜靜地站著,看著車子緩緩地駛出村子……
2002年的冬天,楊樓最后一個知青回城了。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