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麥粒天天去河邊草甸薅豬草,豬草薅滿筐時,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她就坐在花草上,搓把草籽放進嘴里嚼。妹妹麥芽以前羨慕姐姐能背書包上學,如今羨慕姐姐那神情,就問,姐,草籽啥味道?麥粒搜腸刮肚想了想,草籽的味道……就是又苦又澀的味道嘛!
火苗樣的火燒云把天烤得紅彤彤時,麥粒跟麥芽才推著滿滿一木車豬草往回走,剛到家門口,就聽見屋里娘在說話。
張老師,麥粒的事就這樣了吧,俺們知道你是為麥粒好……
是張老師來了,麥粒滿載收獲的心忽地淋了水,山似的豬草垛在她心里坍塌了,她一下子蹲坐在院門外墻根底下,把兩只染了青草汁的干裂細手跟一棵草扭在一起。
一陣腳步聲響,張老師出來了,麥粒馬上起身。
麥粒,你有六天沒上學了,功課落下不少,上學去吧。
老師,我、我不念了。
麥粒,咱班排練的合唱也需要你,你是領唱,再找不到人啦。
……
麥粒想說,老師,我想去念書,可我娘讓我薅豬草賣錢,說夏天不薅豬草,到秋天豬草就不壯了。但她瞅瞅娘剜她的眼睛,就把話含在了舌頭根底下。
娘說,麥粒呀,你上學一年得交兩元學費,晌午還得帶一個玉米餅子,家里活兒一樣也幫襯不上,再說吶,你上學有啥用,別說你個女孩子,就是村東頭羅小子,念到了中學,不還是回家支起泥腿子當社員嗎?要是早點不念,興許能多給家出點力,蓋個瓦房,何必落到二十好幾啦,娶不上媳婦呢?
麥粒說,娘,我不娶媳婦,不蓋房子,我就想念書。
你不娶媳婦,你那仨弟弟不娶媳婦嗎?你爹的肺病剛好,生產隊里上工強挺著!
麥粒啞了口,上學的念想被她娘的話卷進土里,埋在心里,還踩得嚴嚴實實。她是家里的老大,得去薅豬草賣錢,去割柳樹條編柳條筐賣錢,去破糜子,編炕席賣錢。錢等著麥粒呢,三個弟弟等著蓋大瓦房娶媳婦呢。
可張老師讓她去念書,去參加大合唱。一想到大合唱,麥粒心里的土活泛了,大合唱是她起頭唱的,張老師說她是領唱,不管是起頭唱還是領唱吧,班里誰能替得了她?木翠高音一個也上不去,小英雖是會跳舞,可她天生啞嗓子,不然張老師為啥沒叫小英當文藝委員,而讓麥粒當文藝委員呢,還不是因為麥粒又能上高音,又能跳舞嗎?全校慶“七一”會演,怎能缺了麥粒?現在,練得好好的合唱,平白地給耽誤了……
麥粒想著,抬起頭,去瞅張老師,正迎上張老師投來的目光,張老師三十來歲,是公社派到他們村最年輕的老師。麥粒班原來由四年級班主任李老師代管,張老師頭年春上來了后,她們班同學像河灘青草遇到楊柳春似的,一個個茂盛起來了,無論是拔河比賽還是學雷鋒活動,她們班都排在學校前邊,就連上課念課文的聲音,也能傳出去好幾里地。
此時,張老師的目光透過琺瑯質眼鏡的鏡片,望著麥粒,那目光殷切、和藹、溫暖,陽光般籠罩著矮小黑瘦的麥粒,麥粒扯扯毛兔尾巴似的黃草辮,眼淚一下子噴涌而出,鼓足勇氣說,娘,我要去上學!我放學打豬草還不行嗎!
麥粒娘一下子愣了,兩手扎撒著,繼而抬起來,給了麥粒一個響亮的嘴巴,我打你個不懂事的東西,看你爹回來不剝了你的皮!
她再要打第二下時,被張老師緊緊攔住。還是張老師身材高大嘛,麥粒捂著被娘打得起了檁子紅脹起來的臉想。
那天麥粒娘不依不讓,說什么也不準麥粒再去學校念書,張老師最后找來了大隊支部書記,書記是當過兵扛過槍打過仗的老革命,他瞅瞅麥粒娘補丁綴補丁的布衣裳,看看順著炕沿兒一溜站著的八個面黃肌瘦小人兒,麥粒的弟弟妹妹們,全村最有威信最有辦法的老支書犯了難。
張老師說,窮要不學習窮根不斷吶,支書。
麥粒娘說,八個崽子緊跟緊!給他們灌西北風?
能認得幾個字,不是文盲……就行了。麥粒爹從生產隊干活回來了,軟塌塌地進屋說。
支書把煙袋管子往鞋幫上磕打兩下,說,隊里也沒錢幫襯窮孩子念書了,這樣的孩子有好幾個。這樣吧,麥粒的學費由我出。
支書,那可不用喲,俺們知道,你家有七個孩子上學,有的都上了中學了!日子也緊繃繃的,麥粒娘趕緊說。
不行,不行!麥粒爹也漲紅了臉。
只要你家同意讓麥粒上學,麥粒的學費我來出,我有工資。張老師說。
張老師……
麥粒知道,自打張老師當班主任后,已動員兩個交不起學費的同學返校了,他們的學費都是張老師出的。
最后,在張老師執(zhí)意堅持下,麥粒的學費由張老師出。麥粒的爹和娘再沒什么話說了,不得不點頭同意。
麥粒重新返校上學后,人更勤奮懂事了,每天雞叫頭遍,就從炕上爬起來,去河邊打豬草,放學回家寫完作業(yè)后,就跟她娘在煤油燈下編炕席。
有一天,因為家里活多,天快暗下來時,麥粒娘才做好晚飯,麥芽要點煤油燈,麥粒娘說,省省那點油吧。麥粒說,到外面喝吧,外面亮堂些。于是一家人把扎嗓子的苞米面糊糊粥端到外面,蹲在井臺邊,哧溜溜喝了起來。
這時院門聲響,一個人進了院。近了,才看清是支書來了,還扛了一袋米。
喲,支書,您這是做啥?麥粒娘放下飯碗,迎上去。
麥粒她娘,我剛去鄰屯磨了點高粱米,回來晚啦,孩子們正長身體,接濟你們一下。
喲,支書啊,這可使不得,我們糧食夠吃吶……麥粒娘帶著感動聲音說。
別逞強啦,錢上,我昨天和張老師去公社請示了,公社黨委開了會,下了批文,像你家麥粒麥芽這樣念不起書的孩子,以后免學費,麥粒麥芽都是麥,一個也不落下,糧食吶,我先接濟你們家些。支書把米放到窗臺下,喘了口氣。
支書,您和張老師是好人吶。麥粒爹趕緊拉支書進屋,點上了煤油燈。
多感謝黨領導的好政府吧,我們這次去匯報情況后,公社領導研究決定,馬上再下發(fā)一份扶助貧困戶的補充文件,過上個把月你家就能得到政府救濟了,好事吶……
院子里,麥粒聽著爹娘和老支書的談話。聽著聽著心里高興起來,覺著眼前有了亮光,她抬起頭,原來是皎潔的滿月升上來了。
夏天來了時,麥芽等幾個貧困學生也插班上了學,上學的孩子一多,莊戶人家的土囪就得冒煙早啦,孩子們走在上學路上,炊煙裹挾著她們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傳出去很遠,攪得沉悶的北地村一下子熱鬧起來。
就這樣,迎著夏的熱風,人們等來了火紅的七月,北地村慶“七一”文藝會演在七月的第一天開始了。
那天,全村人集聚到學校操場,把操場擠得小蒸鍋似的滿滿登登。老支書特意安排麥粒、麥芽演唱歌曲《唱支山歌給黨聽》,演唱完后,張老師夸她們唱得好,麥粒說,張老師,我是用心口窩唱這支歌的。張老師滿含深意地點點頭,說,因為黨的光輝照亮了咱們的心。
漸漸地,麥粒家的窮日子有了改善,麥粒的弟弟妹妹們到上學年齡時,也都如愿上了學,擺脫窮困的過程,像小河淌水一樣順利地過著。
轉眼,麥粒小學畢業(yè)考試結束了,那天放學回家后,麥粒娘說,麥粒,你要是升中學得去鄉(xiāng)里,娘……
娘,我一定要上中學,張老師說,只有上了中學才能考師范學校,只要考上師范學校,我就能掙工資啦,就能幫襯家里啦。
麥粒怕娘再不讓她上學,連珠炮似的把娘想要說的話擋了回去。
哪知娘拍了拍她的手,說,麥粒呀,昨天早上你和你爹去賣柳條筐時,張老師來咱們家啦,他夸你是個好苗子,將來能有出息。
張老師來啦?
我估摸了一下,打前年咱家承包土地開始,攢下了些錢,照這樣攢下去,等你三個弟弟大了,能蓋上瓦房。
蓋個四五間的,他們哥仨一人一間,麥粒爹從場院扛了一袋土豆進來說,麥粒,家不攔著你啦,你就好好去中學念書吧。
爹、娘,這是真的?
真的吶,麥粒呀,你上中學路途遠,娘和你爹合計給你買臺自行車,將來麥芽她們幾個上中學也用得著。
……
許是驚喜來得太快了吧,不知怎的,麥粒一張嘴,咸咸的淚珠竟從眼窩里蹦了出來。
都十五歲姑娘家啦,哭啥鼻子,麥粒娘說完蹲在土豆堆邊,往出挑小土豆。
麥粒知道,這些年她和麥芽她們幾個一個挨一個上學,把爹和娘的腰都壓彎了,她仔細打量娘,娘枯麻秧似的頭發(fā)上粘著些草籽,麥粒伸手摘下來,一個一個放進嘴里。
娘,草籽是甜的呢。
草籽哪有不甜的?話說起來,這些年咱家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強,是多虧了政府照顧,也多虧了老支書和張老師他們,我跟你爹吃點苦是應該的,沒啥委屈的。麥粒娘好像猜出了麥粒的心思,一邊忙活手里的活一邊安慰她。
第二天晚飯前,麥粒娘從鍋里拿出幾個白面包子放進大海碗里,跟麥粒說,剛出鍋的,趁熱,快給你們張老師送去,他給你們取錄取通知書去啦,估摸該回來了。
麥粒點點頭,拿上娘遞過來的大海碗就往學校奔。
張老師家早搬到北地村了,這些年張老師有幾次想調動工作,但都沒走成,因為北地村小學缺老師,張老師索性動員妻子,把家搬到了北地村,就住在學校對面。
此時麥粒剛奔到學校大門口,就聽見身后自行車鈴聲響,原來是張老師。
張老師,我娘蒸了白面包子,讓我給您送過來,還有幾個咸鴨蛋。
麥粒呀,告訴你娘,我家伙食好著吶,下次再不許啦。
張老師,謝謝您,這些年,我的學習用品都是您給買的,我們幾個貧困生拖累您了。麥粒盯著張老師腳上刷得發(fā)白的黃膠鞋說,您應該穿一雙打著黑鞋油的锃亮皮鞋的,可您從來沒有穿過。
麥粒,說哪里話呢,都是老師應該做的嘛??矗野涯銈兩袑W的通知書取回來了,順便打了捆草,預備冬天壓教室的后窗戶,保暖。張老師拍了拍車后座夾著的草說。
麥粒伸手接通知書時,見張老師袖頭上掛著幾根細草,草尖上有一串串的草籽。
張老師,這草籽一定也很甜呢。麥粒說著,把張老師袖頭上的細草摘下來,輕輕放進裝錄取通知書的信封里。
七年以后,北地村小學新分來一位年輕女老師,這位新老師一到北地村,就去看望老支書和張老師,還把一個手工制作的標本送給張老師做紀念。標本是幾棵普通麥草做的,但因制作保存它的主人用心,草莖上的草籽依然歷歷可數,一顆也不曾掉落。
新老師來后的第五天,正趕上北地村再一次舉行慶“七一”文藝會演,會演場面很熱烈,很隆重。已經是張校長的張老師坐在觀眾席上,他身旁坐著須發(fā)花白的老支書。當新來的年輕女老師領唱《再唱山歌給黨聽》這首歌時,他們的眼眶都濕潤了。
原來,這個新來的年輕女老師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幫扶過的貧困生麥粒。
責任編輯/文媛
作者簡介:
邱立新,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讀者》等。2021年短篇小說《再唱山歌給黨聽》獲《廣西文學》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全國重點文學創(chuàng)作征文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