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在說我自己之前,我想先說說我爸。
我爸年輕的時候是個司機,給領導開車的。領導看他機靈又穩(wěn)重,很欣賞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在工作之余取得了電大的文憑。我媽最佩服我爸的那股勁兒,她說不管生活把他扔進哪個坑里,他都能自己爬出來。
30歲那年,我爸開始坐辦公室,直到52歲時成為單位的最高領導。至于中間付出多少努力,經(jīng)受過多少排擠和打擊,他從來沒提過一個字。他說這些事情講多了我媽只會擔心,什么忙也幫不上。他只希望在他的庇護下,我和我媽永遠過著平靜的生活。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爸還只是個基層員工,我媽在一家商廈當營業(yè)員,兩人工資都很低,單位發(fā)50塊錢獎金都能高興半天,可他對我從不吝嗇。
有一次,看到鄰居小朋友騎的自行車特別帥氣,我求她借我玩一會兒,她不肯,我有點兒失落。我爸看在眼里,當月領了工資后,第一時間帶我買了輛一模一樣的自行車。我媽心疼錢,我爸卻說,咱不能讓孩子受這委屈。我任何時候想起這事,都由衷地覺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集英俊、能干、顧家于一身。
再后來,家里條件越來越好。高考我考了個二本,我爸想安排我出國,我不愿意。出國就得下苦功夫把英語練好,太累了,再加上國外人生地不熟的,到時候遇到困難只能自己解決,怎么都不如家里舒服。我爸當時嘆了口氣,說但愿他能健健康康地活到100歲,永遠保護我。我笑了笑,沒當真。我爸每周游兩次泳,身體棒著呢,100歲可能不行,不過99歲肯定沒問題。
畢業(yè)后,我在我爸單位下屬的公司上班,可以說,職場新人該受的“毒打”我一頓都沒挨過。但凡有個頭疼腦熱我就請假,哪怕手頭的事情再重要、再著急,只要身體略有不舒服我都可以扔一邊。別人帶病堅持工作,我還特別不理解:“你們也可以像我這樣休息啊?!敝劣诔霾?,我專挑旅游城市。有一次,在三亞沒玩夠,多待了兩天,回來之后,公司照樣給我全額報銷差旅費。
別人可能以為我爸暗中托著我,其實并沒有。我爸一直叮囑我的領導,好好讓我經(jīng)受鍛煉,該批評批評,不必顧及他的面子。
我現(xiàn)在才想明白,只要有一個“好爸爸”,很多東西會主動送上門—善待我就相當于向我爸爸示好。只可惜在人生順風順水的時候,我還以為在單位如魚得水,是因為我性格好、相貌好,討人喜歡。
我28歲升為副經(jīng)理,30歲當經(jīng)理。我得意地對我爸說,我比他能干多了。我爸哈哈大笑后,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在基層大家拼的是專業(yè)技能,但職位越高,政治素質和管理能力就越重要。那時我不以為然,生活哪有那么復雜?就算學不會這些又能怎么樣?該屬于我的東西一樣都不會少。
變故發(fā)生于1年前。
我爸不太對勁。一天,本來他答應幫我接孩子,結果老師打來電話,說我女兒已經(jīng)等半天了,家長還沒去接。我再打電話給我爸,他完全想不起來有這事。有一次,全家一起去看電影,剛下樓,他突然問我,我們要去哪里?這種狀況越來越多,我和我媽帶他去做了檢查,醫(yī)生說這是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
我一 下子蒙了,我爸才63歲啊!
陪伴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過程充滿了絕望。我爸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漸漸分不清白天黑夜,漸漸叫不上我和我媽的名字,甚至漸漸連洗手間都不會用了……有一次他自己下樓后不知所蹤,全家都快瘋了,物業(yè)、警務站、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全都幫忙找,最后在小區(qū)對面的超市找到他。他應該是想進去看看吧,但超市太大了,他怎么都繞不出來。我買了個定位器裝在他身上,只要想起他,就打開手機看看他在哪兒,看到顯示的地點在家里,我才放心。
那時,我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爸倒了,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失去。
我爸的事很快傳開了,單位上上下下都聽說了。我還是我,從我上班那天起就沒變過,但以前沒人計較的問題現(xiàn)在都成了大問題:上班遲到10分鐘,管事的大姐非說我影響了全公司的形象,一下子扣了我半天的工資;有一次,我們部門交的報告中,小標題后面的頓號誤寫成了逗號,當著眾人的面,領導罵了我將近半個小時。
我領導的部門以前春風得意,需要什么資源立刻就能拿到,我從來沒有為部門間的協(xié)調問題皺過一下眉頭;現(xiàn)在要什么沒什么,還動不動被挑刺,大家全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每天上班時心情都特別沉重,是我連累了他們。
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太夸張了,至于這么對我嗎?大家做了這么久的同事,平時沒什么矛盾,我從不在背后說人壞話,更不會使絆子影響別人的升遷。最近才明白了,我得到的其實是別人讓渡給我的,我的存在帶給別人一種剝奪感。我們這個單位招人很嚴格,筆試、面試好幾輪,別的同事都是千挑萬選才進來的,我倒好,隨隨便便就得到好的職位;別的同事天天加班才換來的升職機會,領導轉手就給了我;別的同事生病不得不硬扛著,就為了拿全勤獎,我左請假右請假,獎金卻一分不少……這些不都是對公平的傷害嗎?大家應該早就積攢了很多怨恨和憤怒,以前不發(fā)作,只是礙于我爸的面子。
這些事情,我不敢告訴我媽,她已經(jīng)夠難受的了。只是回顧以前,我特別后悔。如果當初一咬牙出國留學,現(xiàn)在不僅學歷更高、英語更流利,還擁有過硬的專業(yè)技能;如果我不進我爸單位下屬的公司,而是自己找工作,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奮斗,可能早就成為女強人了;如果在我爸身體狀況還好的時候,我多找他聊聊,多學習他的人生經(jīng)驗,那眼前的困境只能算小菜一碟。說來說去,還是得怪自己,我仗著爸爸的庇護,不斷地偷懶,一直到無人可靠,才被迫學著靠自己。
我考慮過辭職,上招聘網(wǎng)站一看,發(fā)現(xiàn)年紀大了工作真不好找。我不介意從基層做起,但適合的崗位確實少之又少。
前幾天我找公司的副總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她是少數(shù)幾個對我友善的領導之一。我說我以前不知天高地厚,把一切所得都看得理所當然,現(xiàn)在只想在單位好好待下去,但很迷惘以后的路怎么走。她說:“晨曦啊,你唯一的路是好好工作,夾著尾巴做人。別人要挑刺,就讓他們挑,同事們心里的氣再大,也有撒完的一天,只要他們認定你是個認真努力的好同志,態(tài)度會改善的?!彼至信e了好多我以前做得不當?shù)募毠?jié)。她不說我還真沒察覺,原來我的優(yōu)越感無形中早把人得罪光了。
我說我36歲了。她說她都50歲了,不還在報班學習?36歲再不努力,明年37歲,后年38歲,等50歲的時候往回看,36歲是多么美好的年齡啊。
聽了她的話,我心里舒服多了。以前太過樂觀,覺得人生的好運氣永遠也用不完;眼下似乎又太過悲觀了點,把一時的處境看成永遠。一年要走過春夏秋冬,人生也會經(jīng)歷高低起伏。我現(xiàn)在特別想找我爸聊天,聽聽他年輕的時候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從泥坑里爬出來的,只可惜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以前都是我爸在照顧家庭,現(xiàn)在就由我來照顧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