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到了約定的時間,作家張嘉佳不在會客室,工作人員說他剛出去。
等他回來,窩進椅子里,長發(fā)微鬈,黑袍寬大,瘦出棱角的臉,并不見滄桑,反而流露出單純的書卷氣。他顯然有些累了,眼睛常常半垂,但還是會好好地回答每個問題,保持善意。
他的微信朋友圈設置了三日可見,常見狀態(tài)是凌晨擼串,聽慢歌,白天健身并曬出卷腹次數(shù),簽名是“少年加油”“越瘦越高興”。
從前這位少年恃才傲物,是南京大學的知名才子。
那時他想要娶自己最愛的女人;要一睜眼就知道世界剛發(fā)生的新鮮事;要微信公眾號寫3篇文章就贏得10萬閱讀量,快速積攢百萬粉絲;要為此奮斗,死而后已。
2003年,21歲的張嘉佳在讀書期間患上抑郁癥;他于2012年離婚,婚史半年;2014、2016年,他兩次因為心臟病被送到醫(yī)院搶救;2021年又被診斷為焦慮癥、抑郁癥、驚恐癥,三癥齊發(fā),瀕死感如海水包圍;最壞時,他一日要吃11種藥,共16顆,熟悉了死神立在身側(cè)的感覺……躍躍欲試地跳上“拳擊臺”,但被命運頻頻打倒,他終究學會了低頭、順從、理解、接納。他接納了愛人、朋友的離開,接納了悲傷是生命的一部分,接納了顛沛流離的旅途。他在被命運重拳擊倒的間隙,積攢他看到的星光,聽過的音樂,遇到的愛,然后一點點編成文字,陪伴人世間那些向隅而泣的小孩,或者不肯被羈絆約束的“瘋子”。
陳坤曾說,身為演員,就是把自己放到手術臺上,世人都可來解剖?!拔野炎约和耆ㄩ_給你們看,我扮演的每個角色,都在講自己。”張嘉佳也是如此,他用筆剖心,藏在主角的袍下,講最真實的日常聚散。
“我寫的不是悲劇,寫的就是普通的人生,是每個人逃避不開的生老病死?!?/p>
習得人生悲涼底色,張嘉佳創(chuàng)造了一個溫暖善良的小世界,借此自救,治愈他人。
2013年,張嘉佳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出版,講小人物的各式愛情,“雨過天晴,終要好天氣。世間予我千萬種滿心歡喜,沿途逐枝怒放,全部遺漏都不要緊,得你一支配我胸襟就好”?!对七呌袀€小賣部》懷念多情的外婆,“貨架堆著歲月和夕陽,背后就是山。老人靠著躺椅假裝睡著,小孩子偷走了一塊糖”。再到新書《天堂旅行團》,潦倒大叔和絕癥女孩互相取暖,在陌生旅途中萌發(fā)善意,“遇見你,就像跋山涉水遇見一輪月亮,以后天黑心傷,就問那天借一點月光”。
不寫字時,張嘉佳四處旅游,呼朋引伴,飲遍世間酒。設想自己老到牙齒脫落,連塊肉都咬不動,“我也要慢慢咀嚼一天,活下去”。他說他一天都舍不得少活,只擔憂年齡增長,靈魂會逐漸消亡。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所以他記下良辰美景,及時分享。
有一年,張嘉佳去西北看雪山,攔了輛卡車上路。下車后徒步,走了兩天兩夜,晚上睡10元錢的旅館通鋪。房間擠滿了人,冬天又特別冷,他裹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毛毯,躺在通風的走廊里。環(huán)境的粗糲和寒冷反倒激發(fā)了他對美的觸覺,他只是望著明澈星光下的皚皚雪山,全然忘了孤寒的處境,只記得那一晚圣潔溫柔的星光如何與內(nèi)心交相輝映。
人生苦短,珍視每刻,足矣。
熟悉嘉佳的編輯說,大部分作者可能太想創(chuàng)造獨一無二的作品,反而失去了一些純粹的真實想法,嘉佳卻只想講普通而動人的故事。
賺不賺錢,都做自己喜歡的事,都寫自己愛寫的字。他不想要任何標簽,自認“就是個疾病纏身的作家,力不從心的普通人”。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說書里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其中最難勾描的人物是誰?有什么特點?
張嘉佳:最近兩本書的主人公都沒什么明顯的優(yōu)點,正常的主角一定比其他人強,但無論是《云邊有個小賣部》里的劉十三,還是《天堂旅行團》里的宋一鯉,都是普通的少年,甚至弱于常人。能讓讀者喜歡,是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有善意。
但很多讀者才看完全書的五分之一,就開始批判主人公的人設。我心里是很難過的。主人公本來就是我自身的一個映射,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都不那么厲害,除了有點兒文字天賦。我就寫跟我一樣的普通人,再普通,也有他特別的地方,所以我才寫進書里。
《讀者》(原創(chuàng)版):有的普通人不想再讀普通的故事,因為自己也在社會中掙扎。他們想要看主角是怎么翻身的,給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狠狠一個耳光,也就是所謂爽劇。你怎么看?
張嘉佳:大家不能接受這個人一直平凡地活著,有小小的喜悅,有很大的痛楚,但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我一直希望通過寫作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一點兒,小說里面的善意和美好也都是經(jīng)過高度提煉的。哪怕只有1個讀者被書里某個發(fā)光的片段溫暖,我都覺得這本書是有價值的。
《讀者》(原創(chuàng)版):時光會成全普通生活的價值。有報道說,你的小說累計銷售已經(jīng)超過2000萬冊?,F(xiàn)在的你,對寫作會有焦慮嗎?
張嘉佳:現(xiàn)在寫小說非常難。熟悉的流行小說幾乎消失了。我有時也會焦慮,想是不是要換個賽場?想了想,我還是不愿寫“爽劇”,就想寫普通人。
《讀者》(原創(chuàng)版):隨著人們的心態(tài)漸漸變得平和,不需要總是證明自己,普通人的生活也會越來越被尊重。普通人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張嘉佳:我喜歡寫人世間普普通通的悲歡離合。在《天堂旅行團》里,路途上如果遇到的不是白領青青,不是支教老師田美花,主角奔向的可能就是另一種人生。而我寫這本書的初心,是想傳遞年輕人和這個世界彼此的善意,是想告訴讀者,無論痛苦、悲傷、快樂、幸福,掀開來都是人生的一部分,都是必須經(jīng)歷的,不用排斥,也不用非得找人生導師來排解,這就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能接納,就是意義所在。
《讀者》(原創(chuàng)版):沿著這條路寫下去,計劃過未來更多的可能性嗎?
張嘉佳:王家衛(wèi)跟我講過類似的話題,他說:“按你的天賦,你應該走得很遠很遠的?!钡俏覍ψ吣敲催h興趣不是很大,能力也還不夠。寫作的時候一定是盡其所能,先把自己想做的做好,能走多遠走多遠,不強求。
《讀者》(原創(chuàng)版):人生如果只是一場燃燒,你會用什么做燃料?
張嘉佳:其實我不想燃燒……最惦記的,就是還有啥沒吃。去年驚恐癥第一次發(fā)作就很可怕,我直接被救護車抬走,幸好當時的值班醫(yī)生還挺見多識廣,說是驚恐癥,讓第二天去看心理醫(yī)生。那一個月,同事每天晚上輪流陪我,要看著我睡熟,怕我出事。
《讀者》(原創(chuàng)版):如果昔日重現(xiàn)的話,你希望是哪一幕?
張嘉佳:小時候的春節(jié),整個家族三代人都在。我們通宵放鞭炮,和全國各地回到老家的親戚團聚。一個家族的春節(jié)慢慢散掉,就是從爺爺奶奶輩走了開始,然后叔叔、伯伯、姨媽……也慢慢沒了。長輩是維系一個家族的重要紐帶,《云邊有個小賣部》里性格彪悍又溫柔的外婆,我就是照我外婆寫的。我的祖輩全沒有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走了。叔叔40多歲就因腦梗變成植物人,父親是60多歲時心梗走的。
我也還沒看懂死亡這件事。我參加過很多次葬禮。《云邊有個小賣部》里的女孩程霜是有原型的,我們小時候就認識,后來她轉(zhuǎn)學去了大城市治病,我們一直通信。她從12歲得病起,扛了17年,還是沒扛過去。我的高中同班女生,突然車禍去世時才二十五六歲。
包括我的一位合伙人(注:蔣政文,前褚橙營銷策劃人,張嘉佳好友),查出得了癌癥,抗爭了20個月,2019年走了……死亡對我來講,還是太恐怖,正因為恐怖,才會為活著找理由,找意義,告訴自己一個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的。
《讀者》(原創(chuàng)版):去年生病后,你瘦了20多斤?,F(xiàn)在回頭再看你的《天堂旅行團》,就會懂26歲的宋一鯉的悲涼從何而來,而旅途中遇到的那點兒善良又何其珍貴。
張嘉佳:書里面其實混雜了20歲的嘆息和40歲的嘆息,但讀者能看出這兩聲相同的嘆息聲背后有不同的故事嗎?心里的裂痕,外人是看不到的,有一天心咔嚓碎了,大家可能才能覺察到。
《讀者》(原創(chuàng)版):在《天堂旅行團》的后記中,你毫不掩飾自己在病榻上掙扎求生的事實,并請喜歡你的人原諒你的脆弱和無能。這樣的書寫源自怎樣的勇氣?
張嘉佳:世上萬種苦難,我的痛苦與之相比只算微小。寫作于我而言,就像把自己放在解剖臺上,一刀刀割開骨肉,看看哪里裂痕密布,再一針針縫補心臟,看看傷痛怎么消除。這也是我的工作,既然我要讓讀者看到、感受到世界的善意,那我就要把所能感受到的都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
《讀者》(原創(chuàng)版):有認知但不陷入情緒的嘉佳,2022年的期望是什么呢?
張嘉佳:希望能把房貸還了。有錢和沒錢,我都喜歡相同的生活,無非是住得好點,吃得好點。讓自己重新回到一個角落里,好好活著,翩翩起舞。